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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德斯爾簡介

阿力瑪斯之歌——一支古老民歌的誕生

敖德斯爾簡介

作者:敖德斯爾[蒙古族] 陳乃雄 譯

銀白色的駱駝呵,

你徘徊在什麼地方?

巨人阿力瑪斯呵,

你流落在哪旗哪鄉?

堅韌的香牛皮靴呵,

哪能被人踢穿,

外旗的阿力瑪斯呵,

誰能把他摔翻?

千萬匹駿馬裡面呵,

海騮馬首屈一指!

千萬條好漢中間呵,

就數那阿力瑪斯!

……

在那廣袤無垠的蒙古草原上,很早以前就到處有人吟唱這支英雄的讚歌,可是如果有人要問,這支歌是什麼時候開始流傳的,那恐怕誰也回答不上。但是在老輩人們的閒話中,卻編織了這樣一個動人的故事。

春末夏初,一個晴朗美好的日子,事情發生在巴林王的牧場上。

高聳入雲的汗山悄悄地披上了綠色的輕紗,情調像出嫁的姑娘那樣柔和。在山南麓清新涼爽的草坪上,萬馬千駒,成群結隊,馬蹄揚起的紅塵直升雲霄,和雲霧糅合在一起。這正是考驗青春和力量的時刻。在花帳篷前的草地上,燃燒著杏樹疙瘩的烈火,人們把長木把的吉祥印記燒紅,在去年生下的小馬身上烙印。圍火嬉戲的奴隸的孩子們,正在你搶我奪地爭食騸下的馬腎。柳條套馬杆的扣索,在馬群上面飛掠。壯士們為了炫耀自己,鼓起胳膊上的筋肉,弄得關節劈剝直響。身強力壯的年輕人捲起衣襟揪住馬耳朵;有經驗的老年人手執利刃,騸下牡馬的睪囊。

這時,有一個高大的黑影,沿著青霧瀰漫,逶迤朦朧的草原大路,向著這邊移動。

“是一個騎馬的人嗎?”

“不,是一個步行的人。”

“不,騎著驢呢!”

“哈哈,什麼騎驢的人,不就是那個黑高個兒嗎!”

“啊嗨,好極了,阿力瑪斯來啦!”

阿力瑪斯身高肩寬,只有當他向你笑的時候才分得清他的後腦和臉龐。他同別人不一樣,見了人也不問聲好,雖然他俄吉說了多少遍,他還是那樣。他一到馬群跟前,就緊緊腰帶,同那些烈性子的生格子馬打上了交道。

儘管阿力瑪斯面板黝黑,相貌威武,他的心地卻十分善良。他靠賣力氣過活。無論誰家辦理婚喪喜慶,都來找他,即使把他當作牛馬使喚,叫他運水掘土,只給一點點報酬,他也毫不計較。他沒事還待不住呢。“沒有可備的鞍子,沒有可騎的馬匹。”可是這一切對於我們的阿力瑪斯來說,又有什麼關係呢!俗話說得好:“一年之計在於春,一生之計在年輕。”阿力瑪斯沒有一年白白放過剪鬃騸馬時候的那種歡樂。

“喂,阿力瑪斯,這兒來!”

“喂,高個兒,來這兒!”

這兒也在叫他,那兒也在喚他,到處都在向他招手。

四個人也降服不了的生格子馬,只要一落進阿力瑪斯那雙鐵鏟似的巨掌,除了嘴擦地皮,尖聲急叫而外,再也休想抬頭逞強了。

“對啦,趁這傢伙在這裡,且給供奉神佛的靈聰兒馬換上神符吧!”王爺馬群的總管說。“可是誰去把它套來?”

圍著銅茶壺喝茶的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吭聲。沉默了一會兒,一個年輕人從人群中站起來說:

“我來試試看!”

於是,坐在正中大帳篷門前的蒲團上,身穿黃色袈裟的老喇嘛擊起法鼓,搖起法鈴,燃起香菸,念起經來。

人們聽說要抓供奉神佛的靈聰兒馬,不禁喧騰起來,暫時放下剪鬃騸馬的活兒,紛紛跑來觀看熱鬧。那個年輕人在手掌心唾了一口唾沫,翻身跨上貼杆馬,策馬馳進擠成一團的馬群。套索對準兒馬的脖子脫口而出。靈聰兒馬飛舞著銀絲般的鬃毛,宛如劃破雲層的閃電竄出馬群。年輕的牧馬人還沒有來得及施展身手,兒馬已經掙脫了他的掌握,連索帶杆帶走了他的套馬杆。這匹兒馬由於從小沒有讓人騎過,除了一年一次換系神符之外,從來不讓套杆沾一沾它的脖頸,也從來不讓手指碰一碰它的耳朵,嬌養任性,簡直是汗山裡的黃花鹿。

另外幾個牧馬人一見,跳上快馬,輪流追逐靈聰兒馬去了,終於把兒馬趕回馬群裡面來。一個換上了貼杆馬的牧馬人倏地從斜刺裡衝過去,截住兒馬的去路,套馬索套進了兒馬的頸項。可是就在這個時候,兒馬一個驚跳,牧馬人連人帶馬被掀翻在地。

當拖著套馬杆的兒馬再度被趕回來時,阿力瑪斯高聲叫道:

“給我貼杆馬!”

他身邊的一個牧馬人應聲把自己的貼杆馬的韁繩遞給了他,阿力瑪斯卸下馬鞍,扔在一邊。人們好奇地問道:

“喂,你幹嘛?”

阿力瑪斯一邊翻身上馬,一邊回答說:

“這樣不輕一些嗎?”

他朝白光閃閃、迎面而來的兒馬馳去。兒馬拖著從年輕的牧馬人手裡奪來的套馬杆,繞過花帳篷的背後,越跑越近。阿力瑪斯箭似地橫馳過去,向右彎下身軀,剛想攫住套杆的一端,冷不防兒馬突然轉身,柳條套杆咔嚓一聲折成了兩截。

“拽尾巴!拽尾巴!”四面八方響徹人們的喊聲。

阿力瑪斯攆上兒馬,伸手一把拽住了它的尾巴。兒馬抿起耳朵,踢了他一腳,這惹怒了阿力瑪斯,他揪住馬尾巴順勢一甩,把兒子摔出丈把來遠。兒馬搖晃了幾下,終於倒在地上。阿力瑪斯放鬆馬韁,繞了一大圈,馳回兒馬的身邊,但見它躺在原地,一動也不動。人們團團地圍攏來。

“糟了!”阿力瑪斯知道壞了事,忐忑地跳下貼杆馬。這時,紅鼻子總管梅林從身邊一個牧馬人手裡奪過折斷的套馬杆,不聲不響地往阿力瑪斯頭上狠狠打了幾下。他向下麵人大聲吼道:

“把這混蛋抓起來!”

王公手下的幾個橫眉豎眼、蠻橫得勇於踩著活人的身體縱馬馳騁的年輕傢伙,馬上拿來了繩索鐵鏈,把阿力瑪斯緊緊捆住。

鮮血從阿力瑪斯濃眉間的傷口流下,他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當他重又甦醒過來,側身向靈聰兒馬看去時,只見血淋淋的馬頭貼在地上,舌頭搭拉在嘴角外面。

太陽偏西了,原來為了給靈聰兒馬換符而請來的呼圖克圖喇嘛,在馬頭前放下蒲團,搖起法鈴,擊起法鼓,口裡念著咒語,悽切地超渡亡魂。人們按著古老的習慣在靈聰兒馬的嘴裡塞上黃油和炒米,挖了個坑,把它埋葬了。

傍晚,阿力瑪斯被反綁雙手,緊絆雙腳,牢牢地拴在馬樁上。

這一夜,巴林王的馬場裡靜悄悄的,只是偶爾傳來被絆的馬同野外放牧的馬互相呼應的嘶聲。初夏夜,草原的涼風吹拂著阿力瑪斯的破衣襟。不論氈包裡還是帳篷裡,人們都在圍著火談論靈聰兒馬的事件。有的人說阿力瑪斯是“耗子搔了貓鼻子,自己找死”;有的人則說阿力瑪斯從來沒有存過壞心眼,這是由於“前世作下了孽的緣故”。可是大部分人都說“可憐的阿力瑪斯是沒罪的”。都為他的生命擔心起來。

夜深人靜之後,一個黑黢黢的影子向阿力瑪斯接近,他用生滿繭子的手指摸著阿力瑪斯的雙手,給他解開繩索,壓低聲音說。

“孩子,快逃吧!今夜就逃到遠方去!要知道,落進王府的大院就沒有活命的路了。”

阿力瑪斯握住老人的手,用發抖的聲音說:

“大伯,我實在不是故意的。”

老人推了推他說:“別說了,窮苦的人們都瞭解你……那邊有絆著的馬。”

夜半,“浩特”裡的狗聽到遠方的動靜,狺狺地吠叫,迎著一個黑影奔去。不一會,狗聲息了,這說明來的是自己人。

阿力瑪斯的老俄吉摸黑起床,拄著一根曲柄柺杖,走出氈包,迎著自己的兒子。這時,下弦的月亮剛剛露出山脊。阿力瑪斯在破氈包前下馬,把絆子和籠頭綁在馬脖子上,用一把乾草擦了擦汗涔涔的馬背,放開它,由它自己跑回馬群。

“孩子!……”老俄吉一見兒子的樣子,心裡就生起疑竇。

“俄吉!……”阿力瑪斯沒有等老俄吉往下追問,就撲向她跟前,摟住她那瘦弱的肩膀,一滴熱淚哽住了喉嚨。

“怎麼啦?你怎麼啦?我不是早就勸告過你,別為一兩把馬鬃去人家那裡,像貼杆馬似的流汗,白白磨破了自己的靴幫啦!”

“俄吉,輕些!”阿力瑪斯接著就把當天發生的事情,從頭到尾講了一遍。

“佛爺保佑我的兒子!……老俄吉握住兒子的手,用發抖的聲音說。“走吧!孩子,快走吧!”

“往哪兒走,俄吉?”

“往後草地走,往烏珠穆沁旗走,遠遠地往外旗走!”

“俄吉,您把零碎東西收拾收拾,我把氈包拆下來。”

“‘有勞動的雙手,就有了北京’,要這破氈包乾嘛!”

“您年紀大了,我怎能忍心看您受那‘棲息沒有氈包,喝水沒有木碗’的罪呢!”

老俄吉無論怎樣苦苦勸阻,阿力瑪斯還是拆下了他那四合破氈包折起圍氈,疊攏支架,夾上掉了漆的小櫃、煙燻的佛龕和銅製的零星器皿,一古腦兒背起來,扶著年邁龍鍾的老人,夤夜逃奔了遙遠的他鄉。

  

阿力瑪斯惟恐後面有人追來,專揀沒有路的地方走,拂曉前,鑽進了橫插在烏珠穆沁、巴林兩旗大草原之間的喀爾根泰山的密林。

山頂的積雪化作一股股清水,沿著陽坡的溝壑湍湍地流下來。草葉上的露水,宛如盛在翡翠盤子裡的珍珠,晶瑩閃爍。風吹雨打而未遭侵蝕的古鬆,挺立在巖壁石縫之間,這固然振奮路人的精神,激發旅人的信念,然而遠山之巔傳來布穀鳥的鳴聲,好像呼喚著阿力瑪斯的乳名,卻又使這逃亡他鄉的青年人,聽了不禁黯然神傷。

阿力瑪斯沿著從小趕著牛車運過柴禾的小路,曲曲彎彎地走了半天,近晌時分才攀登上山頂。

孃兒倆默默無言地坐了半晌,在一小木桶奶子裡拌了些炒米,當作午餐。阿力瑪斯每一想到自己現在成了背井離鄉的逃犯,想到從小一起受苦長大的夥伴們時,不由得熱淚盈眶,食不下咽。他呆呆地端著飯碗,凝視著故鄉的山水:自從張口的那天就暢飲它的甘美的清溪,自從睜眼那天就飽看它的雄偉的山峰,還有那碧綠的草原和牧草肥美的山坳,那裡有他放牧羊羔牛犢時光著腳板盡情奔跑過的腳跡,和馴服烈馬時揚起僕僕的塵埃馳騁過的蹄印……這一切的一切啊,怎能使阿力瑪斯忍心離別啊。

“吃完了快走吧,孩子!”老俄吉第五回催促兒子了。

阿力瑪斯這才勉強地嚥下食物,背上氈包,站起身來。他頻頻回頭,再一次貪婪地遙望著故鄉的山影,然後,硬了硬心腸,往山下走去。眼前一片迷霧裡,朦朦朧朧地呈現出來的是陌生的山水。

孃兒倆步行了整整兩天,終於走上了連線昭烏達、錫林郭勒兩個大盟的大路。黑夜降臨了,沒有月亮,厚雲層疊。一堆篝火在遠處閃著紅光。他們衝著火光,走了又走,才來到一夥腳伕打尖歇腳的地方。

那夥腳伕都是烏珠穆沁人,剛從內地拉回來白米,領頭的是一個名叫呼德爾楚魯的大鬍子,他見阿力瑪斯母子倆都是受苦的窮人,便決定留下他們住自己的帳篷。

半夜裡,帳篷外面忽然傳來雜亂的響聲,人們被驚醒了,一個個恐懼地抬起身來。這時,帳篷門被踢開了,幾個身穿古怪服裝的傢伙,手握槍桿擋在門口,操著巴林口音高聲叫道:

“喂!都給我滾出來!”

老俄吉暗中推了推阿力瑪斯,扯起帳篷的牆腳悄悄地說:

“快逃吧!”

阿力瑪斯連靴子也顧不得穿,慌慌張張地從帳篷底下往外鑽。可是,事不湊巧,眼前恰好站著一雙叉開的長腿,他只好又縮了回來。

帳篷門口的人不時用喑啞的聲音喝斥:“要想活命,快交出錢財!”從帳篷裡出去的腳伕們,一個挨著一個受到搜查。

阿力瑪斯看見這種情況,料想他們不是前來追捕自己的兵丁,這才鬆了口氣。可是他的心還是怦怦地劇跳,渾身哆嗦。強盜們搜尋了一通,把看中的衣鞋雜物洗劫一空。

正當這時,月亮從東邊山頂上升起,照亮了草原。阿力瑪斯定睛仔細觀察了一番,發現這些傢伙除了跟前一個駝背而外,別人手裡拿的都是木棍偽裝的假槍。“披虎皮的毛驢,想吃家門口的莊稼。”阿力瑪斯越看越氣,推了推身邊的一個腳伕,悄悄地商量,準備動手幹掉這些狗養的。

阿力瑪斯趁拿槍的強盜沒有注意,一個箭步竄上去,拽住槍口猛一拉,把他掀翻。別的強盜一見,嚇得亂喊亂叫,企圖逃跑。跪在地上的腳伕們趕快跳起來,隨手抄起木棍、石塊,向強盜亂打。阿力瑪斯奪過槍桿,朝那傢伙的脊樑猛擊一拳,那傢伙再也不見抬身。兩個手執棍棒的強盜衝阿力瑪斯跑來,阿力瑪斯雖然槍桿在手,卻不知如何使用,只顧握緊槍口一端亂打。其中一個被打中了肩胛,另一個躲進運米的車子後面,阿力瑪斯追上去,掄槍打去,槍托克嚓一聲齊柄斷了。這時強盜們已經亂了夥,東奔西跑,只有吃了阿力瑪斯一拳的那傢伙,依然躺在原地掙扎,鮮血不停地從嘴裡、鼻子裡淌出來。腳伕們團團圍住了重傷的敵人,忽然一個人大聲驚呼:

“哎嗨,糟了!這是護林隊的人哪!”

領頭的呼德爾楚魯老人連忙摸出火柴,划著了一看,可不是,那人的左臂上端端正正地綁著一塊護林隊的布條。

“得,出了事啦!”呼德爾楚魯捂住嘴巴,叫喊起來。

從小翻過高崗、越過峻嶺、同深山密林打交道的阿力瑪斯,一聽說“護林隊”這三個字,頓時汗毛豎立,頭上冒出冷汗。

“快!快套車!”呼德爾楚魯急喘喘傳下命令。

腳伕們手忙腳亂地套好車,顧不得躺在地下的那人,倉倉皇皇地動身上路。有人埋怨阿力瑪斯不該多事,招來這些是非,有人說阿力瑪斯是好漢,打死一兩個“護林隊”強盜沒啥了不起。

阿力瑪斯手拉俄吉,揹負氈包,娘倆重又穿行在山溝裡的石巖之間。走到一個山谷口,眼前忽然現出一片黑影,傳來嘈雜的人聲,原來腳伕們不知為了什麼,在路上停下了。阿力瑪斯走到跟前一看,是一輛糧車的軲轆撞在岩石上,壞了。

“不快出山的話,護林隊的人會攆上我們的!”

“那怎麼辦!把這車糧食撂下嗎!”

“真糟糕!……”

阿力瑪斯在旁邊默立一會,心想自己闖了禍,連累了人家,決不能看著眼前這種危急的情景置之不顧。他毅然走到車前,卸下撞壞了的車輪,放在車上,用一隻手提起懸空的車軸,說了聲“走”!腳伕們對於他的這個行動,感覺又詫異又狐疑,有人試圖攔阻他,可是他說什麼也不肯放下。人們便替他卸下背上的氈包,分裝在別的車上。

阿力瑪斯一隻手提著輪軸,一隻手握住鞭子,趕著轅牛出發了。

腳伕們輪流地過來幫他的忙,這使得阿力瑪斯越發來了勁,說道:

“你們儘管趕牛好了。如果路再寬些的話,我兩隻手一手提起一輛車子的輪軸,也不在話下。”

  

第二天,運糧的車隊終於走出了山溝。腳伕們修好撞壞的車輪,又按普通的速度走了幾天,來到一個水草豐美的地方,搭起帳篷,駐營休息。

自從那天以後,腳伕們對阿力瑪斯孃兒倆變得非常和藹親切了。他們分著運載阿力瑪斯的破氈包和零星物件,並且讓老俄吉也坐進棚車裡。

長途跋涉固然使人身體疲憊,但是磨不掉年輕人蓬勃的朝氣。帳篷剛在河畔搭好,小夥子們就把阿力瑪斯拉在草地上摔跤嬉戲。阿力瑪斯力氣雖大,卻沒有一點摔跤技術。當他站著不動時,沒有人能摔得倒他,可是他一挪動手腳,想摔倒別人,立刻就會被人摔倒。呼德爾楚魯老人站在一邊看了半天,對阿力瑪斯說道:

“看來老天爺讓你出生在這世上,本來就是為了造就一個摔跤手的。”

呼德爾楚魯也是貧苦牧民出身,他從小喜歡摔跤。一次,他參加旗裡的那達慕大會,同王爺的摔跤手交上手。爭奪冠軍的決賽進行得異常激烈,王爺見自己的摔跤手眼看就要敗下陣來,連忙下令叫呼德爾楚魯認輸。從此,呼德爾楚魯回家當木匠,發誓這一輩子再也不摔跤了。但是俗話說:“老虎老掉牙,不忘甩尾巴。”當他看見小夥子們生龍活虎般地嬉嬉哈哈扭成一團時,他再也憋不住了,他跳起來拽住阿力瑪斯的肩膀,搖著他說:

“咱們倆來摔一跤!”

他們開始摔起跤來。呼德爾楚魯十分賞識阿力瑪斯的握力和腿力。他說:

“你拽住我懸空旋轉,能轉幾圈就轉幾圈!然後把我甩出去,能甩多遠就甩多遠!”

阿力瑪斯轉了呼德爾楚魯五十三圈,把他甩出去丈把來遠。呼德爾楚魯不但沒摔壞,而且穩穩當當地站在那裡了。阿力瑪斯自己反而由於用力過猛,幾乎倒下。呼德爾楚魯跑過來扶住阿力瑪斯,稱讚他說:

“我摔跤摔了三十年,沒有一個能夠把我懸空旋轉二十圈。好兄弟,你一定會成為舉世撫雙的摔跤手啊!”

阿力瑪斯靦腆地說:“你過獎了。我雖然有點力氣。但是沒有本領,這又有什麼用處呢?”

呼德爾楚魯拍拍他的肩膀說:“不,俗話說:‘信賴自己的意志和力量,就會有一天用金碗喝水。’本領可以學到,但是力氣卻是不能學到的,青春也不是能買到的。兄弟,你帶你的俄吉到我家住吧!我把我的一點技巧和經驗完完全全地傳授給你。”

“我怕會給你招來麻煩,白白耽誤你的活計,到末了還是什麼也不成,辜負了你的期望。”

呼德爾楚魯笑道:“不會的,兄弟,我不是那種‘誤把頑石當寶玉,徒然想要琢成器’的人。”

阿力瑪斯同呼德爾楚魯在一起住了已有三年了。

烏珠穆沁草原雖然遼闊而美麗,但它對一個外旗來的“查嘎欽”卻狹窄而又冷酷。阿力瑪斯給牧主或富牧幫工,拉了將近一年的幹糞和柴禾。這一年比他過去的二十年還長。故鄉啊!親愛的故鄉!他多麼想念故鄉和自己的夥伴啊!有時他後悔自己離別時為什麼沒揣一塊故鄉的石頭,沒抓一把故鄉的青草。春天,他望著南來的大雁,猜想它們一定是在故鄉的上空飛過來的,秋天他又望著那朵朵白雲,想望著雲彩會飄往故鄉。阿力瑪斯就這樣默默地度過漫長的歲月,忍氣吞聲地聽人使喚,像是惡婆婆跟前的媳婦一樣。

他同當地窮哥兒們逐漸熟識起來,同輩的夥伴也就慢慢地增多了。他常從摔跤中尋求生活的樂趣。一天,呼德爾楚魯從外地回來,興高采烈地告訴他一個好訊息:為了慶祝阿巴嘎王爺當上了錫林郭勒全盟的大王,將要舉行一次全盟聯合的大型那達慕大會。阿力瑪斯聽了,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他笑問呼德爾楚魯:

“像我這樣一個寄居別人帳下,無親無故的外旗窮人,能不能被接納為摔跤手?”

“不必著急,兄弟,俗話說,‘有了膘滿的駿馬不怕路途遠,有了知心的朋友不怕事難辦’,我們倆一起到阿巴嘎旗去,那兒有我的朋友。”

過了幾天,阿力瑪斯從牧主的馬群裡借了一匹自己馴服了的三歲馬,同呼德爾楚魯一起踏上了風塵飄浮的旅途。五天後,進入薄霧籠罩的阿巴嘎旗的地界,來到呼德爾楚嚕的一箇舊相好——蘇木章京桑達格的家裡。

桑達格已是七十出頭的人了,他年輕的時候曾是一個摔跤手,向來愛好摔跤和賽馬。他注視了阿力瑪斯一會,什麼話也沒有說。晚上,氈包的生人端出煮熟的羊肉,款待遠道而來的客人,盤子裡還放著一根牛膊骨和一根羊膊骨。

呼德爾楚魯世面見得多了,他一看就猜出了老人的意思,不禁有些忐忑。阿力瑪斯卻一點也沒有覺察,只顧津津有味地咀嚼著牛肉和羊肉。當肋子裡的肉已被吃光時,桑達格老人站起來,指著剩下的牛膊骨和羊膊骨,彬彬有禮地說:

“客人們路上累了,請吃些骨髓補補體力吧!”呼德爾楚魯無奈,拿起羊膊骨說:

“小弟不才,多年來沒有摸過摔跤坎肩的領口,聽過摔跤儀式的讚歌,所以只配享用綿羊的骨髓了。”他使勁一擰,羊髓骨克嚓一聲被折成兩截。

桑達格老人高興地讚美道:

“‘老虎老中老,對付牛犢如舉毛’,仍舊是摔跤手的本色哪!”接著,他又對阿力瑪斯說。

“牛的骨髓脂肪多,一定配你這年輕力壯的青年人的胃口吧!”

阿力瑪斯這才恍然大悟,知道老人想試試他的手勁兒,便把油膩的雙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拿起牛膊骨,握住兩頭,只一擰,就把骨頭擰得稀碎,淡黃色的骨髓和著骨片的碎屑濺出來。氈包裡的人們不禁驚詫得齊聲讚歎。桑達格老人在銀盃裡斟滿奶酒,獻給阿力瑪斯,當即把他的名字填進自己那個“蘇木”的摔跤手名單裡面。

  

那達慕大會的會期一天比一天接近。阿力瑪斯在呼德爾楚魯的指導下不分晝夜地埋頭苦練。他的摔跤技巧與日俱進。但是有一樁小事不斷折磨著阿力瑪斯,使他安不下心來。這就是他還缺少一件摔跤坎肩和一雙摔跤靴子。呼德爾楚魯雖然給過他一件熟皮銅鉚的摔跤坎肩,但是坎肩過於瘦了,穿在他那魁梧寬闊的身上顯得很不相稱。老章京為了這事,挨家挨戶地串門打聽,好容易替他找到了一件土製光板的白色坎肩,這才算是解決了問題的一半。現在只剩下物色一雙合腳的靴子了。

一天,阿力瑪斯聽說一家旅蒙大商號從內地運來了大批貨物。他馬上跑到旗寺跟前的商場上。果然,那家商號門上掛出一雙牛皮靴——一隻靴了足足能裝一斗糧食。阿力瑪斯喜出望外地走進店堂,但見地上擺滿了各種花色的牛皮靴子。

“掌櫃的,請挑一雙最大的靴子給我!”阿力瑪斯說。

夥計應聲給他遞出來了幾雙靴子,阿力瑪斯接過來比了比,最大的也比他腳掌小半拃。他在店堂裡坐了半天,一雙接著一雙把所有的靴子都試完了,沒有一雙合他的腳,只好垂頭喪氣地走出來。剛跨出店門,咦,他忽然靈機一動,指著掛在門上當幌子的那雙大靴子說:

“對啦,把這雙拿下來讓我試試!”

夥計們聽了鬨堂大笑,他們用漢語唧唧喳喳地不知說了些什麼,一個年輕小夥子衝著阿力瑪斯叫道:

“這是非賣品!”

這時,頭戴黑緞瓜皮帽的胖老闆揹著雙手從店堂後面踱出來,擺弄著手裡那兩個雞蛋大的白玩藝兒,輕蔑地說:

“即使賣,你也買不起!”

阿力瑪斯聽了不覺有些惱火,扭過頭說:

“掌櫃的,你怎麼知道我買不起?”

年輕夥計用鐵叉把那當幌子的靴子取了下來,阿力瑪斯接過來試了一試,那靴子簡直像是專門為他定做的一樣,不大不小,正好合腳。

“多少錢?”阿力瑪斯一邊問價,一邊摸錢。

“十五塊大洋!”胖老闆把肉鼓鼓的右手翻了兩翻。

“阿力瑪斯身上哪兒來的十五塊錢啊!他離家時,俄吉在櫃子底裡摸了半天,把辛苦幾年積攢起來的錢,全部交給了阿力瑪斯,總共也不過八塊錢哪。

“最好的香牛皮靴也才五塊錢一雙,你怎麼能漫天喊價呀?”

“哈哈,什麼東西都有大小好壞之分。你看,這雙靴子用的牛皮足夠做兩三雙小靴子呢!”年輕夥計用差點兒嚼碎舌頭的蹩腳的蒙古話回答道。

“嗨,跟他多費口舌幹麼!中意就買,不中意就吹!”胖老闆說罷又揹著雙手踱回裡屋去了。

阿力瑪斯默不作聲地立了半晌,拆開縫得密密層層的錢包,把錢放在櫃檯上,說:“先付八塊,剩下七塊過幾天再給。”

年輕夥計收入那八塊錢,說:“好,等付清之後再把靴子取走!”

阿力瑪斯屈指一算,離舉行那達慕大會有十來天功夫,他心想在這十來天裡,好歹總能賺些外快,償清那七塊錢債務的。他像一個發現了十叉角大鹿的獵人一樣,興致勃勃地每天起早落黑,給寺院上的泥水匠當下手,頭不抬腳不停地幹著粗重活兒。

寺院前綠色草坪上,銀色的氈包和各種顏色的帳篷一天比一天多起來,宛如飛舞在花葉之上的蝶,鮮豔奪目。各旗的王公貴族,巴音諾彥、貝勒貝子、葛根活佛、呼畢勒罕、呼圖克圖,絡繹不絕地接踵而至,搭起各自的氈包和帳篷。來自北京、張家口、多倫、呼和浩特等城市的大商號, 也隨之紛紛近圈起地限、蓋起蓆棚、擺開商品。

阿力瑪斯正在為債務著急的時候,恰好碰上賣給他靴子的那家商號招募苦力,往那達慕會場搬運貨物。於是阿力瑪斯去見老闆,請求僱用他。胖老闆裝出一副仁慈的面孔頻頻點頭說:

“行,行!用自己的車拉,每天五角;用我們的車拉,每天兩角五。”

阿力瑪斯搔搔腦袋,心裡盤算:一天兩角五、十天才兩塊五。如果這樣,哪一輩子才能穿上那雙靴子啊!他琢磨了半晌,最後想出了一個辦法:

“掌櫃的,你也知道我是個‘除了雙手沒伴侶,除了雙腳沒坐騎’的窮人。這樣吧,一輛車一天能拉多少貨,你就交給我多少貨,我在一天之內一件不落地替你背到。”

“你說什麼!背?”

“是的。”

胖老闆齜出滿口金牙,冷冷地笑了笑,指著堆在院裡的一筐筐磚茶說:

“這磚茶你一次能背幾筐?”

阿力瑪斯走過去,抱住茶筐估了估分量,問道:

“一車能裝幾筐?”

“好勒勒車一次可以裝五筐。”

“那我一次也不少於五筐。”

周圍的夥計們聽了這話,誰也不信。胖老闆輕蔑地笑道:

“這個年輕人真會信口開河啊!”

“五筐磚茶哪!”一個年輕夥計伸出五個手指叫了起來,他問阿力瑪斯:“背不動的話怎麼樣?”

阿力瑪斯毫不介意地說:“背不動,那八塊錢定洋算是白給了你們。不過,我要是背動了的話,那又該怎麼樣?”

“背動了,那雙牛皮靴子算是白給你!”胖老闆甩了甩寬大的袖子說。

“真的?”

胖老闆矜持地笑道:“哈哈,老弟,你去向阿巴嘎、浩齊特、阿巴嘎納爾和烏珠穆沁的人們打聽打聽吧!我胖老張說話,哪回說了不算?”

阿力瑪斯興奮地說:“好吧,這個賭算是打定了,現在就……”

胖老闆撇了撇嘴說:“不,你得找一個有地位的人給你作保!”

阿力瑪斯回去把這事對呼德爾楚魯和桑達格說了,要求桑達格章京給他作保。桑達格章京面帶慍色地說:

“孩子,你瘋了嗎?”

呼德爾楚魯捻了捻黑檀數珠,算了算五筐磚茶的重量,把阿力瑪斯和桑達格領出氈包,讓阿力瑪斯當著桑達格的面,扛起氈包後面的糧車桑達格章京這才同意給阿力瑪斯作保。

第二天早晨,阿力瑪斯撕碎一大塊羊肉,就著滿滿一碗炒米茶飽餐了一頓,便同呼德爾楚魯、桑達格章京一起,來到了胖老闆的鋪子裡。人們聽說阿力瑪斯要和胖老闆打賭,紛紛聚集在商號的大院裡看熱鬧。他們中間有當地的牧民,也有前來燒香叩頭的香客,還有做泥水活的蒙漢族工人,連同寺院裡的喇嘛,商號裡的夥計,足有一百多人。

阿力瑪斯用一根結實的新皮條把順序疊好的五筐磚茶捆緊,朝呼德爾楚魯等人說:

“請你們幫我搊一把!”

胖老闆連忙攔阻說:“無論背上背或放下地,別人一根不準幫忙。”

關於這一點,阿力瑪斯在打賭時沒有跟胖老闆講清楚,因而胖老闆有了藉口。儘管呼德爾楚魯桑達格章京同他爭論了半天,胖老闆絲毫也不肯讓步。阿力瑪斯一怒之下,背貼茶筐喊:

“算了,你們離遠些!”

他緊了緊捆繩,抖了抖上身,試了試自己的力氣,可是那裝滿磚茶的竹筐子卻像生根的岩石似的一動也不動。阿力瑪斯的心不禁怦怦的劇跳,冷汗從額際涔涔流下。旁觀的牧民和工人們都在為他提心吊膽。這時,呼德爾楚魯鼓勵他說:

“‘好漢不食言,駿馬不擇鞍。’鼓一把勁!”

阿力瑪斯讓背脊緊緊地貼住茶筐,鼓起腮幫,運集渾身的力量,倏地往上一挺,聚在院子裡的牧民和工人們齊聲大喊:

“站起來!站起來!”那迅雷般驚天動地的呼聲,就好比萬雙扶持的手一樣,使阿力瑪斯產生了一種意外的力量,他終於站起來了。

“好!好!……”人們向阿力瑪斯揮手歡呼。

胖老闆臉色變了,獨自站在那裡直搓手。

阿力瑪斯晃了幾晃,腳底下站穩了,隨即抖抖背脊,整整茶筐,走出了大院。

阿力瑪斯踏著鬆軟的草地,向著那達慕大會的廣場走去。草地上踩出兩指深的腳印。老人們稱他是“真正的大丈夫”;漢族工人們不知在說些什麼,只是翹起拇指亂叫。

阿力瑪斯在風暴似的沸騰的聲浪中威風凜凜地邁步。他不顧背折肩裂的疼痛,一口氣來到了廣場貨棚的門前,轟隆一聲將茶筐卸下,筐底在潮溼的土地上陷下去足有一尺多深。

胖老闆為了顧全自己的面子,叫人取來八塊錢定洋和那雙牛皮靴子,一併交給了阿力瑪斯。此外,他還要賞給阿力 瑪斯一塊衣料和一塊磚茶,說是表示自己一點惜才的意思。但是阿力瑪斯拒絕了,他把衣料和磚茶退還給胖老闆,穿上靴子,揣起那八塊錢,蹬蹬地走出了蓆棚。

  

那達慕大會進行到第三天,射箭和賽馬已經結束,現在要比賽摔跤了。

一盟之主——阿巴嘎大王——攜帶家眷嬪妃幸臨居中的龍鳳大帳,別旗的王公貴族、葛根活佛也在各自的帳篷裡就位。從全盟各旗選拔出來的五百一十二位摔足手分立兩行,金飾銀鑲的摔跤坎肩,在陽光下閃爍放光,象徵吉祥凱旋的五色繽紛的綵帶,在他們臉前迎風飄揚。

率領這五百一十二位摔跤手上場的梅林銜總管,走到中央大帳門前,屈膝下跪,用叶韻的語詞啟稟道:

盛會那達慕,

祝賀太喜慶;

讚歌四野起,

普天齊歡欣。

英武摔跤手,

五百十二名,

列隊兩邊立,

謹候大王令。

大王從九疊軟墊的紅木寶座上傳下旨意:

“摔跤比賽開始!”

兼充儀式歌手的摔跤手副手門,馬上用高低不一的嗓音唱起古老的摔跤儀式歌:

在祥雲裡甩動長尾,

你像蛟龍般地俯衝。

在高空裡自由翱翔,

你像鳳凰般地飛騰。

在密林里昂首咆哮,

你像猛虎般地跳蹦。

在深山裡巡遊狩獵,

你像雄獅般地狂奔。

身穿金坎肩的摔跤手呵,

一對一對地上場搏鬥!

身穿銀坎肩的摔跤手呵,

一對一對地出來比武!

他們連叫三聲:“上!上!上!”兩邊的摔跤手們便按著傳統的規矩,手舞跳蹈地跳進了比賽場。那氣勢猶如雄獅下山,猛虎出穴。在那人山人海的觀眾裡,誰也沒有注意穿著土製舊坎肩的阿力瑪斯。

阿力瑪斯不費吹灰之力,摔倒了對手,第一個從場子裡跳出來。這時,呼德爾楚魯把阿力瑪斯拉到帳篷後面,對他耳語了幾句。

摔跤一個回合接著一個回合繼續進行。王爺手下那些自命不凡的著名摔跤手們回回領先進場,又回回領先獲勝離場,出足了風頭。阿力瑪斯聽了呼德爾楚魯的忠告後,回回總是最後進場,又回回裝出幾乎被對方摔倒的樣子,好像他的取勝總是用盡了九牛二虎之力。

第二天下午,阿力瑪斯才引起人們的注意。大王的管家不止一次地派人向梅林調查這“黑高個兒”的來歷。

第三天,二百五十六對五百一十二名摔跤手經過六輪比賽,只剩下八個人了。觀眾們指著阿力瑪斯議論紛紛:“‘視其衣,知其祖。’只要看他的摔跤坎肩,就可知道他是個普通的牧民。是我們的摔跤手,太好了!”

可是王公貴族們的態度卻是另一個樣子。他們有的表示氣憤,有的表示驚訝,用責怪的口吻呢呢喃喃:“這黑高個兒怎麼也在最後八人之列?”

“這黑高個兒是哪一旗的摔跤手?”阿巴嘎大王指著阿力瑪斯向左右問道。

桑達格章京跨前一步,屈膝啟稟:

“是大王旗下的屬民。”

大王得意地捻了捻鬍子。

但是,當大王手下最著名的四個摔跤手中的一個,在第七輪比賽中被阿力瑪斯摔倒時,大王開始皺起了眉頭。

這時,呼德爾楚魯又俯在阿力瑪斯耳邊說了些什麼。

司儀三呼“上!上!上!”之後,四名摔跤手手舞足蹈地跳進了場。阿力瑪斯剛揪住大王手下一名摔跤手的領口,大帳裡便傳出來大王粗野的嗓音:

“快叫那黑高個兒認輸!”

跪在大王跟前的值班衙役應了聲“喳!”便向摔跤手的總管傳令。阿力瑪斯沒等命令傳達到他耳裡,就把對手摔倒,跳出了場子。圍在四周的人們把萬道快樂的眼光投向阿力瑪斯,低聲向他歡呼。

“加油!爭取第一!”

這聲浪宛如夜半的風雪,呼嘯澎湃。一盤盤奶食,一杯杯奶酒,一碗碗奶茶,紛紛向他遞來。

現在,這五百一十二名摔跤手中,只剩下在歷次那達慕大會上保持絕對冠軍稱號,為大王所最最寵幸的功勳摔跤手孟和巴特爾和阿力瑪斯兩人了。這是一場最後的決鬥,它將決定由誰領受“全盟之冠”的榮譽,觀眾層層疊疊地把比賽場圍得水洩不通。人聲鼎沸,有如海嘯。呼德爾楚魯心情異常激動,他把阿力瑪斯領進本蘇木的帳篷,教他如何以智取勝。正當這時,桑達格章京氣喘吁吁地從大王帳篷裡跑回來,他拽住阿力瑪斯的肩說:

“大王正在大發雷霆,摘去了指揮摔跤場的梅林總管的頂子。好兄弟,你如果還不認輸投降,別說我這章京官銜了,就連你的腦袋也保不住了。快認輸吧!”

在這樣的情況下,有什麼可說的呢!呼德爾楚魯滿眶熱淚地低頭不語,他想:故意低頭認輸,是一個真正摔跤手的最大恥辱,如果不認輸,這個舉世無比的好摔跤手的生命難保。他沉默了半天才說了一句:

“天下還有這樣不講理的事!”

“阿力瑪斯聽了這話,氣得他牙齒咯咯直響,最後他憤怒地說:“如果這樣,還集合這麼多摔跤手比賽幹什麼,按照王爺的命令發獎就好了!”

桑達格章京撕下了偽善的面紗,急得直跺腳,他罵阿力瑪斯道:

“不識抬舉的畜生!你要是不認輸投降,我馬上取消你參加比賽的資格!”

“那就好啦!”阿力瑪斯斬釘截鐵地說,“我願意站著死,不願意跪著活!”說完他剛要脫坎肩時,章京又笑嘻嘻地拉住他的手,勸他不能不上場,也不能不認輸。阿力瑪斯堅決不答應。正在這時,忽然大王帳篷裡傳下令來,止住了正在唱著的儀式歌。全場轉眼之間變得鴉雀無聲,連遠處唧唧的鳥鳴,潺潺的溪流聲和漫長旅途的駝鈴也都清晰可聞。這種那達慕史上空前未有的怪現象,使所有在場的人們莫名其妙。但見大王的摔跤手們的帳篷門扉緊閉,身穿藍色軍裝的兵士在門外來回巡邏,驅散近邊的牧民。

擁擠在桑達格帳篷外面的牧民們,一邊你一言我一語地揣測著大王的摔跤手們在搞些什麼鬼,一邊鬧哄哄地商量對策。這時,一個頭發蓬亂的赤腳孩子氣吁吁地跑來報信:

“我……探頭……往他們的帳篷裡一看……那摔跤手……正在穿一件嵌滿尖刀的坎肩!……”

孩子的話剛說完,儀式歌重新唱起。聽了這話,阿力瑪斯反而想上場了,他邁開大步從帳篷裡走出來,牧民們不安地向他輕聲叮嚀:

“留神!那傢伙穿的像是有刺的坎肩呢!”

“小心!那傢伙穿的像是帶刀的靴子哩!”

呼德爾楚魯伴送著阿力瑪斯,他也一再囑咐說:

“好兄弟,千萬注意!說不定那傢伙會動腳踢你要害。”

阿力瑪斯接近了大王的摔跤手,嘿,那像一截灌腸似的胖傢伙,身上果然穿著一件嵌滿了鉚釘的銀坎肩,每隻鉚釘頭上露出一截三稜的鋼錐兒。阿力瑪斯不禁一怔,他心中的怒火更旺起來。那傢伙趁機擦過阿力瑪斯身邊,冷不防踢了他一腳,只見刀光一閃,阿力瑪斯的新皮靴被割開了一個口子。阿力瑪斯惱了!他在掌心唾了一口,兩手交替地捋著胳膊,衝過去拽住對方的肩膀。他的手指剛一觸到對方的坎肩,鮮紅的血就順著指縫流下來。他一看見自己的血,不由得怒火中燒,狠勁地揪住對方的領口,用拇指使勁一銼,那三稜的鋼錐兒連同鉚釘一起叮叮噹噹地掉了一地。牧民們看見這種情況,不由自主地失聲大叫:

“好啊!不愧是吃娘奶長大的男子漢!”

阿力瑪斯鼓起腮幫,把那個摔跤手懸空舉起,準備悠他。大王急了,跳下寶座,向場上的總管高聲喊叫:

“嗨,叫黑高個兒快認輸!”

阿力瑪斯像山鷹抓兔似地提起大王的摔跤手,懸空轉了起來。

“黑高個兒,認輸!”

“黑高個兒,投降!”

王爺親自跑到阿力瑪斯跟前,拼命地喊著。可是牧民觀眾的呼聲猶如排山倒海:

“黑高個兒!加油!”

“黑高個兒!不能輸!”

王爺一再向阿力瑪斯下達命令投降。儘管王爺的兵士千方百計地干涉,也阻止不了群眾的呼喊聲。這當兒,大王的摔跤手突然又用帶刀的靴子踢了阿力瑪斯一腳。阿力瑪斯的小腿失去了知覺,鮮血沿著靴子的裂縫直冒。

“摔倒他!別留情!”群眾的呼喊聲更加響亮。

阿力瑪斯再一次舉起大王的摔跤手,悠了他三圈,當他的兩腳接近地皮的時候,阿力瑪斯用右腳使勁一劈,大王的摔跤手四肢朝天倒在地上了。

“啊哈!”歡呼聲響徹遼闊的草原。貧苦牧民中的摔跤手戰勝王分貴族的摔跤手,這是有史以來沒有過的。牧民的歡呼聲,久久不能停下來。

阿力瑪斯扶起大王的摔跤手,按照得勝者的傳統的舞姿跳到大帳前面,高高舉起雙手,合在頭上。大王手下的幾個侍衛牽來了鼻戴銀環,背馱珠寶綢緞九九八十一件賞物的銀白色的駱駝,獻給阿力瑪斯。

那達慕大會結束之後,大王立即派遣使者,給獨佔鰲頭的阿力瑪斯送來一條繡有“大王摔跤手”字樣的綵帶。桑達格章京眉開眼笑地把大王的使者讓進帳篷,對阿力瑪斯說:

“快來接受,叩謝大王的恩賞!”

隔著使者頭上不時翹動的翎支,阿力瑪斯看見前來道賀的牧民一個個都收斂了笑容,眼冒怒火。呼德爾楚魯也雜在人群中間向他送來了無限期待和信賴的目光。於是阿力瑪斯便毅然決然地說道:

“我是貧苦牧民的兒子,外省的流浪漢,沒有福氣享受大王的恩賞。”他退了綵帶,走出帳篷。

阿力瑪斯自知不能在此久待,他扔下贏得的賞的,只揣上白駱駝的銀鼻環作為紀念,當天夜裡騎一匹備鞍帶嚼的駿馬逃離了險境。

蒙古草原雖然無限的寬暢,但是烏雲籠罩的黑夜、曲折不平的道路,不能不使被迫流亡外鄉的阿力瑪斯難辨方向,他放開馬韁,任何馬兒慢慢地邁步。無月的天穹像冰封的海洋一般淒涼而冷酷。

天邊露出一點墨藍色的天空,牧人們的篝火在遠處發著微弱的紅光,像無數的星星降落在草原上。當地極浮出一絲魚肚白色,阿力瑪斯扭轉馬頭,奔向了黎明的方向。這是多麼美妙的時刻啊!清冷的晨曦慢慢地變為磁藍色的光芒。整個草原寧靜極了,就像剛剛誕生過嬰兒的母親那樣溫柔而安靜。這時遠遠地聽見牧民們的歌聲悠悠盪漾:

…………

千萬匹駿馬裡呵,

海騮馬首屈一指!

千萬條好漢中間呵,

就數那阿力瑪斯!

這支英雄的讚歌,大概就是這樣在蒙古草原上流傳起來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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