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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蕭簡介

一生牽掛

劉蕭簡介

作者:劉蕭[苗族]

婆離開人世的那年九月,我剛剛九歲。小小的人兒,嘴不能說,心是瘋了似的顫慄。我看著婆穿一雙繡花的尖尖鞋,蓋幾層薄薄的紅布被蓋在堂屋中躺過兩天,又看著別人將她一錘錘釘進棺木埋入黃土,居然未哭出一聲,沒說出一句,直到後來看見父親拆了婆的黑蚊帳,用斧頭劈開厚實古舊的床板,我才撲過來拉住爸的手,大聲嚎啕起來。我說:“你不要劈呀,那是婆的床,是我和婆睡覺的床啊……”

一直都不願承認婆已經別我而去。我跟婆睡了九年,給她暖了九年的腳,有一次將她放在被窩裡裝了火子的火簍給蹬翻了。總以為她會在屋子的某個地方,砸柴、生火、淘米、擇菜,她仍會像以前那樣給我許多意外的掠喜:或在你貧瘠得只剩下一點鹽湯的碗裡丟進一個雞蛋(那是她生病時父親孝敬她的);或在五黃六月裡變魔術般從糧倉谷裡摸出半坨臘肉,在我曾搜尋過上百遍的某個罈子裡摸出兩個粑粑、一把炒米,她像一口不涸的泉,永遠都在澆灌我饞涎欲滴的童年。她的頭髮雪白,她的背馱如彎弓,她伏在灶上煮飯的時刻總是將她的“彎弓”支起,將那腦袋平平穩穩地擺放在灶坎上。她的三寸金蓮時常撐不起她柴棒樣的骨架,動不動就摔倒在樓梯旁門檻邊。有一回我放學回來掀開門看見她躺在水缸旁四腳朝天,一動不動,以為她是死了,我哭泣著拔腿就往外跑,喊來鄰居老婆婆,可等我們進屋裡,婆已經站起來了,她正用頭巾前後甩打身上的塵土。她笑笑地責怪我:“傻妹崽,我喊你拖我起來,你怎不拖,你怕什麼,婆不會死呢,傻崽崽!”

婆怎麼會死呢?好多次看見她病倒了,不吃不喝,但第二天她又會蹲在灶眼邊燒火,一邊呻吟一邊用一雙瘦手將水半瓢半瓢舀進鍋子裡去。我相信婆一定是出遠門了,有一天還會回來。每個星期六下午,我仍然像以往那樣,用一星期積攢下來的一角錢和五兩餐票去買五個饅頭或兩根油條拿回孝敬她,那是婆以往最喜歡吃的啊!

並沒有人注意到我這個小人兒快瘋了。一種悠遠的牽掛,我胸口疼痛,身體虛脫,我的潛意識中在一次次地打點行裝,去尋找遠離我的婆婆。有一天我突然從婆坐著的藤木椅上溜滑下來,我彷彿是沿著婆走過的地方朝著一個巨大深淵中飄去,沉落。四周黑暗,冥冥無邊,我在心底裡一路呼喚,用手去抓唯一可見的離我不遠的一條黃色旗幡……

後來母親的哭聲將我喚了回來,她用手掐我的人中,用鞋繩粘了灰水刮我脊背,又在我緊閉的嘴中灌進一些藥水,等我嗆醒轉來的時候,我開始痛哭了,我徹底明白我與婆之間隔著的是一道生死門檻,我無論如何跨越不過,而婆,也決絕地不會回來!

再過十年,母親又別我而去。母親患的是骨癌,她死的那年僅僅五十歲。母親在被醫生宣判死刑的那些日子裡,我正在離家二十裡地的一個小山村當民辦教師,知道一直疼愛我呵護我的母親將不久於人世,我這未成年的女兒肝腸寸斷。我時常偷偷地跑著回家,偷偷地穿過那些溝壑山嶺,橫過一片片荒野淒涼的墳冢。有一次到達家時已是半夜時分,我的腿腫了,鞋襪血肉模糊,母親用柔弱的手撫平我的傷痛,眼淚滾落下來。“崽啊,你怎麼可以這樣呢,天黑黢黢的,萬一有個閃失……”見我沉默不語,心痛難受,母親又將那些憂鬱和思慮隱去,露出淡淡的笑容來。說:“你其實是不必擔心牽掛媽的,醫生告訴我患的是腰椎結核,過一陣子就會好的,你看媽這不是好好兒的嗎?”

以後的日子,無論如何也不讓我常去看望她。一方面課程太緊,一個人要帶兩個班的學生,責任太重,也不願因耽擱太多課而讓人看白,另一方面我的文學上已有了起步,星期六和星期天的時間實在寶貴,媽理解我的事業,她希望那些時間不是放在她病塌上消耗待盡,而是放在有益的學習和拼搏上。而媽為了不讓我太多分心和牽擔,也總是表現出極為頑強的樣子,她大把大把地吃藥和一些食物,她的身體由於癌細胞的不斷擴散已經抗藥,拒絕吸收任何東西,時常嘔吐出來,閉氣不止,但她又總是強硬地一口口吞回去。她已知道自己病入膏肓,她只是想用自己最後的堅強和毅力給予我們慰藉和鼓勵。

媽在床上躺過三個月之後,溘然長逝了,那些日子對於她來說是無比痛苦的,不知道她偷偷地掬過多少淚水。臨終的那個黎明她拉住我的手,說:“妹崽啊,媽這一生中,沒有什麼給你,唯一給你的就是含辛茹苦讓你念完了高中,在鄉下,能有幾個女孩子唸完高中的?你要明白媽的苦心,媽只是希望你能學有所用,有出頭的一天,你要記住媽的話啊……”

媽在跨那道生死門檻時依然帶著不盡的牽掛,這使我更加捨不得丟下她,我在新壘的墳上整整坐了三天。墳墓前面臨著寬闊清澈的雙江河,背後是遍坡地結滿茶籽的油茶樹,小鳥繞樹啁啾著哀愁。母親生時寂寞,來這裡亦悽然和孤單,我用手撫著墳土,如撫著她溫熱的心。我很想哀求上蒼,讓我留下來,陪伴永遠的母親。但我知道母親並不希望我這樣。我說:“媽您以後不要再為我操心了,我已經長大,知道該怎樣去生活,去奮鬥,我會帶著成功來見您!”我抓了一把墳土,走進了第一個沒有媽的夏日。

我走過酷暑和嚴冬,白晝和長夜,我將汗凝成涓涓溪流,源源灌入我辛勤耕耘的文學地裡,而我刻骨牽掛母親的淚水,更是我心底滲出的點點熱血,殷紅在我生命的天空。我的心中除了母親還是母親,除了作品還是作品。

來年夏日,我再來看望母親時,懷裡揣滿了發表過我若干中短篇小說的雜誌,而且也因了那些作品,我被破格錄用進了縣文化館,成為一名文學專幹了。我跑下來,將那些作品一頁頁撕下,和著紙錢香根,焚化在母親的墳頭。“媽媽,女兒沒有辜負你,你安息”。母親不死的靈魂一定感覺到了我的到來,我幾乎聽見了她的呼喚。可是她注視中的女兒十分消瘦和纖弱,也更加孤苦伶仃。我很疲憊,靠著母親的墳頭睡著了,我做了夢,柔和的風和溫暖的陽光從我眼前突然消失,母親著一襲淡藍的長裙,長髮飄曳,款款而至,她伸手捧住我的臉,無限悲慟和愛憐:“妹崽啊,你不該僅僅為媽而活,你要多接觸些朋友,開開心心地生活,你這樣子媽是不放心的。”

我甦醒過來,抓不住媽的衣裙,淚水再度肆流。但我記準了媽的話,我是不可以以這種模樣來見媽的,那隻會讓她心碎。

我開始走進熱鬧而喧囂的人群之中,我試著去接觸一些朋友,也讓自己的心胸敞開一點,納進別人。後來,一個男人朝我走來,他抹去我眼角的淚痕和傷痛,拉住我手叫我“小小”。我仰起臉凝視他沉默良久,心裡便有了真誠和執著。我叫他“大”。在我們各自的呼喚中,我們是兄妹,是朋友,是濃情繾綣的戀人。大將我藏在心中,視為能令他五臟六肺都疼痛的小小的唯一,他的手指撫摸我頭髮脖頸摟緊我肩背的時候,我總生出一種莫名的震顫和感動,我將頭埋進他的脖子裡,沉在他男子漢堅毅深邃的氣息之中,覺得他已成了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我撫摸他的頭和後背,就如撫摸自己的血肉一樣。

但是大約於走出我的視線和生活。他和他的事業都屬於另外一個城市,以至於他在那個金錢和名位爆熱極端現實的城市中沉淪和迷失了。

分手後的那個冬天我覺得特別漫長。我時常端坐在門前的臺階上,看朝霧晚嵐,聽對面山中小鳥歸宿的喑啞,想著以前每次分別時他那強毅歡笑而又十二萬分難捨的表情,心底又有了一種痛徹心肺的牽掛;我也時常走到小車載著他離去越走越遠的那個街口,在灰層迷濛之中,想他有一日還會坐著車從這街口回來;我不厭其煩,精心製作他喜歡吃的臘肉和餈粑,從山上挖來野蔥和蒿葉,等著有一天再給他做一次香噴噴的湘西社飯……

對於他的迷失,我心裡亦有了些怨恨,但也表現出一定的寬容和理解。他是個男人,他的不倔的性格,他所肩負的西,強烈的社會競爭,他不願成為輸家,人或許要得到什麼就該要失去些什麼吧?

但是我又太要求完美,我們之間已有了永恆的距離。在那個悶悶的午後,我將那些臘肉和餈粑,野蔥和蒿葉丟進了河心。我蜷在沙發上,嗚嗚地哭泣著,在震得山響的《吻別》薩克斯音樂聲中結束了我的思念和牽掛。

偶爾也會在寂寂的日子想起從前,是一種悽風苦雨,但我並沒有後悔。對祖母的牽掛,讓我懂得了善良和勤勞;對母親的牽掛,讓我懂得奮進和崛起;而對戀人的牽掛,則讓我更加珍視愛情乃至生命。

曾經有一個朋友況我:“蕭蕭,你是個秀氣玲瓏讓人憐愛的女孩,誰來將你的長髮盤起?”

我笑笑,不置可否。能將我長髮盤起的人,定是我終生牽掛的人。

我知道這樣只會痛苦,但在這種社會,在那些心中許多情愛正一點點市儈和俗氣、淡薄和死去的人群之中,我依然充實和幸福。

我願意活在自己的牽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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