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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偉馳的詩

現代詩2.15W
周偉馳,北大哲學系西方哲學專業92級碩士。羽毛十四行 九二年五月赴京複試後沿京廣線返穗途中 還鄉人 電車總站 杜馬檔案

周偉馳的詩

羽毛十四行


比幸福還輕的羽毛飛在陽光下。
整整一天,我看書只看到了你的黑頭髮。
南中國海生養出來的
閃閃發亮的黑頭髮。

風已停住,教室裡只有書頁掀動的聲音,
在我左邊坐著一對羞澀的情侶。
我和你膝並膝在紫荊樹下讀過的書
如今只有我一個人還在默默繼續。

去吧,像羽毛一樣飛過太平洋洋麵
讓命運的季風把你攜帶!
當我從冰封的北國返回

情願和你近在咫尺,卻不相見!
兩片羽毛飛在不同方向的風中
一邊呼喚著,一邊越離越遠


九二年五月赴京複試後沿京廣線返穗途中


又是日落時分,主啊,你的霞光籠罩大地。
列車載著過客,在你光影的田疇裡穿行。
那歸巢的喜鵲,掠過鐵路兩側的電線杆。
暮靄也從麥地的邊緣爬出,向著村落聚攏。

這北國的春天,你是用光芒來愛撫;
一俟秋日來臨,你又將施以霜露。
大葉楊在夕照裡出神靜思;寬敞的柏油馬路
沿著它自己的脊背向北方歸去

它是不是像路上的小兒馬一樣心焦
拉著一板車,急著要回到媽媽的馬槽?
它是不是像我一樣平安,像我一樣

把家安在此時、此地、此刻的路上?
主啊,你的愛好像一個圓環,不停地
我從你走向你,永無終點和起點。


還鄉人

坐五小時長途,從沁涼到酷熱
再到一場閃亮的雨,不斷地
像放風箏的線,瀝青路
把故鄉撿回:一十三年

它飛得已經夠遠。由於長久的等待
這向上仰望的臉
比天空茫然。是的
當我孤獨地回來,像一個英文單詞

被打進一篇繁體字的小說
我感到時間扳機的力度
它讓我在一瞬間,射入
記憶的卵子,然後叮噹一聲

被尖刻的鑷子擲在痛苦的盤子上
當我孤獨地回來,當我如秋蜂般採擷了
過多的恨與愛,看到公路邊蓊蓊鬱鬱的
樹瓣在張開,池塘在變幻

雲朵遠遊的跡象,我感到
是藝術手把手地教會了
生活去嘲諷。微雨、涼風
肺腑打噴嚏不止,然後蚌殼般

在沙灘上無聲掙扎。是的
“天國近了”:純潔、堅硬如澗中卵石
如何由它孵出了
那柱石結構的地獄?鯽魚群眾

遊向霧光籠罩的城,帶回紙幣和
失眠症,夢遊中天堂被離開
親愛的,當我孤獨地返回
我的源頭,就像世代居住在動物園裡的鹿

面對猛虎的熱帶草原,像聾啞兒童
面對異途音樂,只想著
新世界裡如蟹行走的慾望
和那新世界中的你,板上魚一般翕動無助

又像弱智者面對二項方程式
腦中閃現條紋狀的空白。長途中巴
穿過鄉村小鎮,赤裸上身者
正在路邊施工,想當年

若非命運移民,我也是道地鄉親
擁有厚道式狡詐,汗光閃閃
思考糧食,傳播三手四手訊息
有悲哀、有喜、有樂、有慟哭之時

但罕有良知與慾望的混戰
內心成廢墟一片。公路兩旁的
加拿大楊,青稻和竹林環繞的村莊
和偶爾閃過的公墓,都一般地

生機勃勃,卑賤、執著,像田中彎腰
插秧的農婦們,生育力近乎野蠻
親愛的,當我孤獨地抵達
家鄉,我縮小、新生,重被一個農婦的子宮孕育

重被一個XX和一個XY合成
帶著千萬年前天堂的幽暗氣息
青草和苜蓿的氣息,用比章魚更多的手
咂取宇宙,併成為它的一部分

並有明與暗,並有水與乾地
並有上帝的風(它使我像羽毛
在淵面上飄)但今天是汽油和慾望的搖滾
伴我回來。不適的異物呵

在故鄉被嘔吐,正如在異鄉
偶或有記憶像白內障一般
粘附在眼前,變現出海市蜃樓的
美景,長途汽車也好像

在向著仙境刺入。但我知道
親愛的,當我從遠方孤獨地返回故鄉
我還是會像兩個圓的公切線
既與它們相交,又向著陌生的地方匆匆逃離

1995年夏


電車總站


1
22K金質的電火花,發出摩擦音和喉音
拐出冰上芭蕾嚴峻的弧度,抒寫出吐火羅文
告訴瑟縮於命運的候車者:他又將把自己判給流放
可能老死在真理的西伯利亞,沒有假釋

腫脹的電車排出光鮮的土著,和乾澀的移民
陣陣熱氣流顯示了高超廚技的小毛病
各族面孔炒豆般閃現,像蹦入龐德視網膜的地鐵花瓣
但更像德黑蘭地毯上瘋長著的蔓須,自我糾纏

電線杆上的車次表,催促東帝汶孤兒在父親頭顱被砍的剎那
哭喊出人權,催促時髦青年搖滾得更狂更歡
寒涼的萬花筒旋轉,把中心飛揚的海報圖片
批發性地拷貝給夜幕下匆匆一瞥的各色眼睛

2
他,象形文字的簡體版,騎著中華豚游到了維多利亞灣
只遇到了近親繁體字和表親片假名,還有一些
鰻魚般飄滑的西貢語音。在說英語的雀陣魚群
和烏克蘭、巴基斯坦語泡中,他,患了嚴重的失語症!

唧唧復唧唧,他的同類?音波鍵入耳中,輸出意義
浮標緩緩下沉,他的腳心發癢,靈魂竊喜;
循著那些隱藏在時間深處的詞根,我們還有
重建巴別塔的可能:在塔頂上觀望就是上帝在觀望

用瀉藥清洗失語症,全世界人民進入同一文字
“我們終於抹去了上帝,因為語境之外沒有大寫的Being”
那時,塔頂就是電車總站,未來往往的都是道成肉身的神
“他不止講阿拉米語,他還講沙撈越語、突厥語和布須曼語”

3
一個穿綠色運動服的懷疑論者,長得像一個
滑鼠,在不斷轉換的屏頁中把意義嗅尋
上帝說,要有光,就有了陰影
懷疑論者沒有陰影,因為他沒有光

有時,他謙卑得不懷疑自己是一條多肉的毛毛蟲
希望內在的蝴蝶把自己救贖成莊周
如果他在街與巷的亂毛線中迷了路
就問行人,“請問,電車總站怎麼走?”

電車總站成了懷疑論者的鍵盤,他嘗試
按不同的思路把他的“帕特森”打完
有時,他的輸出是一封信、一首打油詩、一篇散文
更多的時候,是半成品:他的風格是多用反問

4
對於電車總站,有無數種不同的讀法?
每一種都是誤讀,其和趨近於真理?
比如,來自阿拉斯加的因紐特人,會
把電車讀成雪撬,電纜讀成狗舌的狂吠?

寫作教授看到的是少女情詩
老太太神學大全,小夥子政論文,兒童科幻電影?
他的同事符號學講師是否要簡明扼要:
總站,句子;男人,動詞;女人,形容詞;孩子,分詞?

設想一個在逃犯豎著大衣領來到了電車總站
茫茫夜色和噪音發給了他通行證?
他的臉和司機的臉有何區別,從星空的角度看?
也許,不可知論者有理:電車總站是一個大寫的X?

5
當飛機把他拋在此時此地,他成了
一個外來詞,在柏拉圖那裡問不出他的原型
正版國家像一個戴墨鏡的貴婦人攤臥在陽光下
她的裸體的高爾夫球場,拓撲優美

去往Skytrain的路上他穿過國小操場,一隻有
印地安血統的烏鴉在盪鞦韆,而海鷗說的是
洋涇浜的表現型,至於那些圓眼睛的天使鴿
它們的咕咕和它們在空中拉的屎,發出辛辣的魁北克味

空中列車斜穿這個大棋盤像我們夢寐以求的美女的臉
穿過我們柵欄般的錐狀視神經和腦神經元,抵達一聲長嘆:
電車總站呆立在立交橋下,像一個穿緊身黑皮衣的女郎
等著擁抱每一個人,讓他們感到生命和激情一樣短暫

6
鵝毛大雪把城市出落成婚宴上的新娘
一個流浪漢,彷彿喝醉了,凍斃在雪被上
酣然俯臥,彷彿在與天堂般的夏娃同眠
只有一個拿大哥大的警察和一個石頭耶穌圍觀

面帶著兩千年來的痛苦神情,配合著不遠處
波希米亞人吹徹心肺的南美長簫,喊叫:“以利!以利!
拉馬撒巴各大尼?”標緻教堂哼著歡樂頌,斜眼燈泡
一閃一閃,在說:他太懶,他太懶,他太懶

“暮色中舉步上車的白人婦女,自若、持重,猶自閃爍著
基督薰陶出來的人性;即便壞蛋和酒鬼的眼神
也如此地的地中海氣候,溫吞”
他,一個東方人,打了一個寒噤,“不知罪的我們原罪更深”

7
消逝了,哭泣的祖母像小妹妹一樣為灰塵所藏
湖南,常德,周家店,1995年夏天
而另一次分手則像長釘釘入了心口
每逢陰雨綿綿,記憶就患上類風溼關節炎

生活經過大質量痛苦處彎曲了
有限的“存在”分形,成了無限;
一次又一次,他爬上陰影搭成的跳水臺
潛入深水中,把可能的往昔窺探

長久彷徨之後,他終於來到了電車總站
投幣孔投入一圓五十仙,坐在尾排:
濛濛細雨像搖籃曲飄到他的心中
受過洗的景色,在他的視野裡漸次展現

8
一些詞幻想有一個完美的文字,像上述的波斯地毯
好如太陽一般照耀著曼陀羅鬍鬚,和雙峰駝水罐
一些詞則採取了亞里士多德《動物志》的低調,讓自己
跋涉在山重水複的迴廊裡,直到得上了老年性癲癇

一些詞永遠走在信仰與懷疑的途中
不斷地,埃及、紅海、沙漠、迦南地實施蒙太奇變換
它們學會了站在一個句子中批判另一個句子中的自己
穿插、交織,像DNA雙頭蛇糾纏出的長辮

每當它們來到電車總站,實現一次新的逃亡
“電車總站”也從深海中浮出,長吸一口氣:
它從這雙眼中看到那雙眼中的自己
凸透鏡和銅鏡互映,比從鳥巢中掏出了蛇還要驚異

9
到得年長方能看出修辭術的無益
層層剝去洋蔥的外衣,最後是一聲低沉的“O”
這就是我們值得憐憫的一生?——
樂趣全在脫衣過程,到末了是一縷心形的空氣

值得稱頌的是墓廬裡點燈長讀的人,他
從生命最低處發出的目光,照亮了黑暗中
瘋狂旋轉的木馬,並用皮格馬利翁的愛的嘆息
使它的眼裡有了淚水、天堂和柔情

你也必須來到生命中的零點
像水之於漩渦,匯入這一個環形總站
當眼睛一道道減去了柵欄,當長牆陡然消失
海!低度的海水無邊月色下,湧現。

10
“你說的電車總站我從沒見過
對我來說,它只是一個電車總站
電車總站就是電車總站,不是別的
怎麼說呢?電車總站就是電車總站,就是它自己

“我上班的地方離住地遠,每天
我都要到電車總站轉車
回家時路過Safeway,總忘不了
買上幾捆新鮮蔬菜,有時還得拎上一袋米

“我話說不好,腦中也沒有那麼多觀念
曾經也寫過詩,偷偷摸摸地,像地下黨
恐怕文字打生活耳光。當然了,也許我
缺乏想象,但是為什麼不把電車總站看成電車總站……”

1996年 12月溫哥華


杜馬檔案

(“杜馬教授和亨亨博士”之一)


青春的悶雷翻滾,隱隱可聞
三十年前舊風雲
在發黃的報紙上吹卷

舊時代的脈象延伸
我怎麼就敢肯定:當你回憶我
不象一個病人回憶另外一個病人?

我有悲哀之過去,我覺得今是昨非
而當我回到青年時刻
我也同樣覺得:是此時此刻做得對

我虛度過了大好年華,陷於茫茫然困境
好和壞,我已分不清
我的心因睏倦而睡入寧靜

色色相轉,我保持了一個不變的眼睛:
但其實不可能。當我發現自己在變
就由驚詫轉入了莫名鎮定

何物不是一飛塵?將來還未有
過去已渺不可尋。我們所能把握的現在
不過是趨於虛無的無限小一瞬

種種新鮮和豔麗,已在記憶裡發黴
朋友象冬天的麻雀在減少
敵人變情人

唯有心中念頭變現,偶爾能讓我喜樂
當話語不起,我開啟窗
看夜空縈迴的天使,宛如飛去來器

它們由我發出:我很清楚
上面有我銘刻的名字:
一個一個傷害者和被害者

如今已能平靜地飛。
呵,我的倦意深,我的瞌睡沉
思想已不能令我歡樂

肉體已如棉花糖離我遠去。
更可怕的:我見即我夢
找不到時空的差距:一切人和事

已混在一起。也許,這
就是“晚年的智慧”?唯有上帝能夠泯滅
差異:我們難得提起。

去,悔悟;去,利害心
即使卑微的螞蟻也能說:
我完成了我偉大的一生,和真實的存在有份。

來,惡人,我已能接受鏡中的你
我撫摸你的臉和灰白頭髮
我尚能感到鏡面的體溫。

回去罷,耳邊響起的聲音哀緩
我腳步蹣跚,象一個大頭音符
跌跌撞撞踱入內室,燈還沒有打燃。

(2000/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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