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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多的詩

現代詩1.21W
多多(1951- ),原名慄世徵,出版的詩集有《在風城》(1975)、《白馬集》(1984)、《路》(1986)、《微雕世界》(1998)、《阿姆斯特丹的河流》(2000)等。下面收錄了《阿姆斯特丹的河流》的全部詩作。

第一輯:蜜周 少女波爾卡 誘惑 能夠 致太陽 手藝 瑪格麗和我的旅行 同居 給樂觀者的女兒 圖畫展覽會 妄想是真實的主人 被俘的野蠻的心永遠向著太陽 那是我們不能攀登的大石
第二輯:一個故事中有他全部的過去 北方閒置的田野 當春天的靈車 從死亡的方向看 愛好哭泣的窗戶 語言的製作來自廚房 歌聲 冬夜女人 馬 春之舞 冬夜的天空 火光深處 北方的海 北方的聲音 北方的夜 里程 是 十月的天空 啞孩子 關懷 墓碑 搬家 風車 當我愛人走進一片紅霧避雨 中選 我姨夫 笨女兒 1988年2月11日 通往父親的路 九月 鐘聲 大樹 1986年6月30日
第三輯:阿姆斯特丹的河流 居民 在英格蘭 走向冬天 過海 看海 他們 我始終欣喜有一道光在黑夜裡 在這樣一種天氣裡 什麼時候我知道鈴聲是綠色的 一刻 常常 只允許 沒有 我讀著 在墓地 它們 依舊是 鎖住的方向 鎖不住的方向 為了 那些島嶼 歸來 從不作夢 沒有 忍受著 四合院
其他:吃肉 灌木 告別 北方的記憶 總是 在突尼西亞

多多的詩

第一輯(1972-1982)
 
蜜周
第一天

葉落到要去的路上
在一個夢裡的時間
周圍像朋友一樣熟悉
我們,卻隔得像放牧一樣遙遠
你的眼睛在白天散光
像服過藥一樣
我,是不是太粗暴了?
“再野蠻些
好讓我意識到自己是女人!”
走出樹林的時候
我們已經成為情人了

第二天

山在我們面前,野蠻而安祥
有著肥胖人才有的安祥
陌生閃了一個回合
你不好意思地把手抽回
又覺得有點庸俗
就打了我一個耳光
“要是停電就好了
動物園的野獸就會衝破牢籠
百萬莊就會被洪水沖走!”

第三天

太陽像兒子一樣圓滿
我們坐在一起,由你孕育著
我用發綠的手指撥開蘆葦
一道閃著金光的流水
像月經來潮
我忍不住講起下流的小故事
被豎起耳朵的行人開心地攝去
到了燈火昏黃的滿足的時刻
編好謊話
拔乾淨褲腿上的野草刺
再親一下
就飛跑去見衰老的爹孃……

第四天

你沒有來,而我
得跟他們點頭
跟他們說話
還得跟他們笑
不,我拒絕
這些抹在麵包上的愚蠢
這些嗅東西的鼻子看貨物的眼睛
這些活得久久的爺爺
我再也不能託著盤子過禮拜天了
我需要遺忘
遺忘!車伕的腳氣,無賴的口水
遺忘!大言不慚的鬍子,沒有罪過的人民
你沒有來,而我聽到你的聲音:
“我們畫的人從來不穿衣服
我們畫的樹都長著眼睛
我們看到了自由,像一頭水牛
我們看到了理想,像一個早晨
我們全體都會被寫成傳說
我們的腿像槍一樣長
我們紅紅的雙手,可以穩穩地捉住太陽
從我身上學會了一切
你,去征服世界吧!”

第五天

看到那根灰色的煙囪了吧
就像我們膚淺的愛情一樣
從那個沒有帶來快樂的視窗
我看到殘廢在河岸上捕捉蝴蝶
當我自私地溫習孤獨
你的牙齒也不再閃光
我們都當了真
我們就真的分了手

第六天

你說的都是真的?
真的。
從什麼時候開始這麼想?
從開始。
你真的不愛了?
真的。所以可以結婚了。
你還在愛。
不愛。結婚。
你只愛自己。
(想著別的事情,我點了點頭)
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一直都在欺騙你。
(街上的人全都看到了
一個頭戴鴨舌帽的傢伙
正在欺侮一個姑娘)

第七天

重畫了一個信仰,我們走進了星期天
走過工廠的大門
走過農民的土地
走過警察的崗亭
面對著打著旗子經過的隊伍
我們是寫在一起的示威標語
我們在爭論:世界上誰最混帳
第一名:詩人
第二名:女人
結果令人滿意
不錯,我們是混帳的兒女
面對著沒有太陽升起的東方
我們做起了早操——
                1972



少女波爾卡
同樣的驕傲,同樣的捉弄
這些自由的少女
這些將要長成皇后的少女
會為了愛情,到天涯海角
會跟隨壞人,永不變心
                  1973



誘惑
春風吹開姑娘的裙子
春風充滿危險的誘惑
如果被春天欺騙
那,該怎麼辦?
那也情願。
他會把香菸按到
我腿上
是哭著親他呢
還是狠狠地咬他耳朵呢?
哭著親他吧……
                  1973選自組詩〈永珍》



     
能夠
能夠有大口喝醉燒酒的日子
能夠壯烈、酩酊
能夠在中午
在鐘錶滴答的窗幔後面
想一些瑣碎的心事
能夠認真地久久地難為情
能夠一個人散步
坐到漆綠的椅子上
合一會兒眼睛
能夠舒舒服服地嘆息
回憶並不愉快的往事
忘記菸灰
彈落在什麼地方
能夠在生病的日子裡
發脾氣,作出不體面的事
能夠沿著走慣的路
一路走回回家去
能夠有一個人親你
擦洗你,還有精緻的謊話
在等你,能夠這樣活著
可有多好,隨時隨地
手能夠折下鮮花
嘴脣能夠夠到嘴脣
沒有風暴也沒有革命
灌溉大地的是人民捐獻的酒
能夠這樣活著
可有多好,要多好就有多好!
                  1973



致太陽
給我們家庭,給我們格言
你讓所有的孩子騎上父親肩膀
給我們光明,給我們羞愧
你讓狗跟在詩人後面流浪
給我們時間,讓我們勞動
你在黑夜中長睡,枕著我們的希望
給我們洗禮,讓我們信仰
我們在你的祝福下,出生然後死亡
檢視和平的夢境、笑臉
你是上帝的大臣
沒收人間的貪婪、嫉妒
你是靈魂的君王
熱愛名譽,你鼓勵我們勇敢
撫摸每個人的頭,你尊重平凡
你創造,從東方升
起你不自由,像一枚四海通用的錢!
                  1973



手藝
——和瑪琳娜·茨維塔耶娃
我寫青春淪落的詩
(寫不貞的詩)
寫在窄長的房間中
被詩人姦汙
被咖啡館辭退街頭的詩
我那冷漠的
再無怨恨的詩
(本身就是一個故事)
我那沒有人讀的詩
正如一個故事的歷史
我那失去驕傲
失去愛情的
(我那貴族的詩)
她,終會被農民娶走
她,就是我荒廢的時日……
                  1973



瑪格麗和我的旅行
A

像對太陽答應過的那樣
瘋狂起來吧,瑪格麗:
我將為你洗劫
一千個巴黎最闊氣的首飾店
電匯給你十萬個
加勒比海岸溼漉漉的吻
只要你烤一客英國點心
炸兩片西班牙牛排
再到你爸爸書房裡
為我偷一點點土耳其菸草
然後,我們,就躲開
吵吵嚷嚷的婚禮
一起,到黑海去
到夏威夷去,到偉大的尼斯去
和我,你這幽默的
不忠實的情人
一起,到海邊去
到裸體的海邊去
到屬於詩人的咖啡色的海邊去
在那裡徘徊、接吻、留下
草帽、菸斗和隨意的思考,
肯嗎?你,我的瑪格麗
和我一起,到一個熱情的國度去
到一個可可樹下的熱帶城市
一個停泊著金色商船的港灣
體會看到成群的猴子
站在遮陽傘下酗酒
墜著銀耳環的水手
在夕光中眨動他們的長睫毛
你會被貪心的商人圍住
得到他們的讚美
還會得到長滿粉刺的桔子
呵,瑪格麗,你沒看那水中
正有無數黑女人
在像鰻魚一樣地遊動呢!
跟我走吧
瑪格麗,讓我們
走向阿拉伯美妙的第一千零一夜
走向波斯灣色調斑斕的傍晚
粉紅面板的異國老人
在用濃郁的葡萄酒飼飲孔雀
面板油亮的戲蛇人
在加爾各答蛇林吹奏木管
我們會尋找到印度的月亮寶石
會走進一座宮殿
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
在象背上,神話般移動向前……

B

呵,高貴的瑪格麗
無知的瑪格麗
和我一起,到中國的鄉下去
到和平的貧寒的鄉下去
去看看那些
誠實的古老的人民
那些麻木的不幸的農民
農民,親愛的
你知道農民嗎
那些在太陽和命運照耀下
苦難的兒子們
在他們黑色的迷信的小屋裡
慷慨地活過許多年
去那裡看看吧
憂鬱的瑪格麗
詩人瑪格麗
我願你永遠記得
那幅痛苦的畫面
那塊無辜的土地
:麻臉的妻子在祭設感恩節
為孩子洗澡,烤熱烘烘的聖糕
默默地舉行過鄉下的儀式
就開始了勞動人民
悲慘的聖潔的晚餐……
          1974



同居
他們將在街頭同人生的三個意向相遇:
老人煙斗的餘火、兒童塗寫在牆上的筆跡
和溼漉漉的雨中行走的女人的小腿
他們徘徊了一整夜
圍繞小白房子尋找標記
太陽升起來了,歸宿仍不能斷決
錯誤就從這時發生
沒有經過祈禱
他們就會睡到一張床上
並且毫不顧忌室外光線
在晚些時候的殘酷照射
因而能夠帶著動人的笑容睡去
像故去一樣
竟然連再溫柔的事情
也懶得回憶
就起身穿行街道
一直走進那
毫無標記的樓房大門
他們因此而消失
同母親!臨終前
預言過的一模一樣
其實在他們內心
時時都在尋找
穿插那段往事的機會
時時都在用暗語交談
就像雪天
用輕柔的步子從霧裡歸來
剝喂病人桔子時的心情一樣
那花房的花
透過紫紅的霜霧
肯定給他們留下難忘的印象
讓他們的情調
就此熾烈起來
那就讓他們
再短暫地昏迷一下吧
——去
給他們一個拍節
但不要給他們以覺察
不要讓他們同居的視窗
因此變得昏暗
不要讓他們因此失去
眺望原野的印象力量
當他們向黎明的街心走去
他們看到了生活。生活
就是那個停住勞動
看著他們走近的清道夫
他穿著藍色的工作服
還叨著一隻菸斗,站在早晨——
                  1976



給樂觀者的女兒
噢,你的情節很正常
正像你訂報紙
查閱自己失蹤的訊息一樣
樂觀者的女兒
請你,也來影響一下我吧
也為你的花組織一個樂隊吧:
看,你已經在酒店前面的街上行走
已經隨手把零錢丟給行人
還要用同樣的儀態問:“哦,早晨
早晨向我問候了嗎?”
還要用最寵愛別人的手勢
指指路旁的花草指指
被你嬌慣的那座城市
正像你在房間中走來走去
經過我,開啟窗子
又隨手拿起桌上的小東西
噢瞧你,先用腳尖
顫動地板,又作手勢
恫嚇我什麼
如果有可能
還會堅持打碎一樣東西
可你一定要等到晚上
再重回我的手稿
還要在無意中突然感到懼怕
你懼怕思想
但你從不說
你為心情而生活
你生活的目的
就是小心翼翼地保護它
但你從不說
我送給你的酒——你澆花了
還把擦過嘴脣的手帕
塞到我手裡,就
滿意地走來走去
“撫摸一切,想到一切
不經我的許可就向我開口
說出大言不慚的話
你可以使一切都重新開始
你這樣相信
我這樣相信吧
你就一刻也不再安靜
可也並不流露出匆忙
你所做的一切都似是而非
只有你撫摸過的花
它們註定在今晚
不再開放
呵,當你經過綠水的時候
你不是閉起眼睛
不是把回憶當作一件禮物
你說你愛昨天古怪的回憶
你不是在向那所房子看呵
著呵看了很久
你可知道
你懷念的是什麼
你要把記憶的洞開啟
像趕出黃昏的蝙蝠那樣
你要在香菸吸盡的一剎那
把電燈扭亮,你要作回憶的主人——
                 1977



圖畫展覽會
他們看守綠色的山脊
召喚初次見到陽光的女人
那冰冷削瘦的乳房
向著解放,羞澀地聳起
他們在麥田中行進
要用火紅的感情的顏色
塗畫夕陽沉沒時
那耀眼的悲劇……
他們向更遠的石頭進發
為後來的孩子留下誠實的足跡
他們有意讓故事停頓
像在路上休息
他們傳播最早的情慾
像兩個接觸在一起的身體
他們強調愛與接近
還有古老的告別……
                  1979



妄想是真實的主人
而我們,是嘴脣貼著嘴脣的鳥兒
在時間的故事中
與人
進行最後一次劃分
:鑰匙在耳朵裡扭了一下
影子已脫離我們
鑰匙不停地扭下去
鳥兒已降低為人
鳥兒一無相識的人。
                  1982



被俘的野蠻的心永遠向著太陽
但是間隔啊間隔,完全來自陪伴和撫摸
被熟知的知識間隔
被愛的和被歧視的
總是一個女人
成了羞辱我們記憶的敵人
放走,放走能被記住的痛苦
看守,看守並放走這個諾言
更弱的更加得到信任
不與時間交換的心永遠在童年
每一聲叫喊消除一個痛苦
必須,必須培養後天的習慣
更加複雜的人必須提醒我們
面對更加深沉的敵人
尤其不能記住得到愛撫的經驗
被溝通的只是無足輕重的語言
明天,還有明天
我們沒有明天的經驗
明天,我們交換的禮物同樣野蠻
敏感的心從不拿明天作交換
被俘的野蠻的心永遠向著太陽
向著最野蠻的臉——
            1982



那是我們不能攀登的大石
那是我們不能攀登的大石
為了造出它
我們議論了六年
我們造出它又向上攀登
你說大約還要七年
大約還要幾年
一個更長的時間
還來得及得一次闌尾炎
手術進行了十年
好像刀光
一閃——
                  1982


第二輯(1983-1988)
 
一個故事中有他全部的過去
當他敞開遍身朝向大海的窗戶
向一萬把鋼刀碰響的聲音投去
一個故事中有他全部的過去
所有的舌頭都向這個聲音投去
並且銜回了碰響這個聲音的一萬把鋼刀
於是,所有的日子都擠進一個日子
於是每一年都多了一天

<>最後一年就翻倒在大橡樹下
他的記憶來自一處牛欄,上空有一柱不散的煙
一些著火的兒童正拉著手圍著廚刀歌唱
火焰在未熄滅之前
一直都在樹上滾動燃燒
火焰,竟殘害了他的肺

<>而他的眼睛是兩座敵對的城市的節日
鼻孔是兩隻巨大的菸斗仰望夜空
女人,在用愛情向他的臉瘋狂射擊
使他的嘴脣留有一個空隙:
一刻,一列與死亡對開的列車將要通過
使他伸直的雙臂間留有一個早晨
正把太陽的頭按下去
一管無聲手槍宣佈了這個早晨的來臨
一個比空盆子扣在地上還要冷淡的早晨
門板上
一個故事中有他全部的過去
死亡,已成為一次多餘的心跳

<>當星星向尋找毒蛇毒液的大地飛速降臨
時間也在鐘錶的滴嗒聲外腐爛
耗子在銅棺的(鏽)斑上換牙
菌類在腐敗的地衣上跺著腳
蟋蟀的兒子在他身上長久地做針錢
還有邪惡,在一面鼓上撕扯他的臉
他的體內已全部都是死亡的榮耀
全部都是,一個故事中有他全部的過去

<>一個故事中有他全部的過去
第一次太陽在很近的地方閱讀他的雙眼
更近的太陽坐到他膝上
一個瘦長的男子正坐在截下的樹墩上休息
太陽正在他的指間冒煙
每夜我都手拿望遠鏡向那裡瞄準
直至太陽熄滅的一刻
一個樹墩在他坐過的地方休息

<>比五月的白菜畦還要寂靜
他趕的馬在清晨走過
死亡,已碎成一堆純粹的玻璃
太陽已變成一個滾動在送葬人回家路上的雷
而孩子細嫩的腳丫正走上常綠的橄欖枝
而我的頭腫大著,像千萬只馬蹄在擊鼓:
與粗大的彎刀相比,死亡只是一粒沙子
所以一個故事中有他全部的過去
於是,一千年也扭過臉來——看1983



北方閒置的田野
有一張犁讓我疼痛
北方閒置的田野有一張犁讓我疼痛
當春天像一匹馬倒下,從一輛
空蕩蕩的收屍的車上
一個石頭做的頭
聚集著死亡的風暴
被風暴的鐵頭髮刷著
在一頂帽子底下
有一片空白——死後的時間
已經摘下他的臉:
一把棕紅的鬍子伸向前去
聚集著北方閒置已久的威嚴
春天,才像鈴那樣咬著他的心
類似孩子的頭沉到井底的聲音
類似滾開的火上煮著一個孩子
他的痛苦——類似一個巨人
在放倒的木材上鋸著
好像鋸著自己的腿
一絲比憂傷紡線還要細弱的聲音
穿過停工的鋸木場穿過
鋸木場寂寞的倉房
那是播種者走到田野盡頭的寂寞
亞麻色的農婦
沒有臉孔卻揮著手
向著扶犁者向前彎去的背影
一個生鏽的母親沒有記憶
卻揮著手——好像石頭
來自遙遠的祖先……
                  1983



當春天的靈車
穿過開採硫磺的流放地
當春天的靈車穿過開採硫磺的流放地
黎明,竟是綠茵茵的草場中
那點鮮紅的血,頭顱竟是更高的山峰
當站立的才華王子解放了
所有伸向天空深處的手指
狂怒的蛇也纏住了同樣狂亂的鞭子
而我要讓常綠的鳳凰樹聽到
我在抽打天上常在的敵人
當疾病奪走大地的情慾,死亡
代替黑夜隱藏不朽的食糧
犁尖也曾破出土壤,搖動
記憶之子咳著血醒來:
我的哭聲,竟是命運的哭聲
當漂送木材的川流也漂送著棺木
我的青春竟是在紀念
敞開的雕花棺材那冷淡的愁容
當隆冬皇帝君臨玫瑰谷
為深秋主持落葬,繁星幽暗的燭火
也在為激烈的年華守靈
悲涼的雨水竟是血水
滲入潮汐世代的喧囂也滲入豎琴
世代的哀鳴,當祭日
收回復日嬌豔的風貌
裝殮歲月的棺木也在裝殮青春
當我的血也有著知識的血
邪惡的知識競吞食了所有的知識
而我要讓冷血的冰雪皇后聽到
狂風狂暴靈魂的獨白:只要
神聖的器皿中依舊盛放著被割掉的角
我就要為那隻角盡力流血
我的青春就是在紀念死亡。死亡
也為死者的臉佈施了不死的尊嚴
                  1983



從死亡的方向看
從死亡的方向看總會看到
一生不應見到的人
總會隨便地理到一個地點
隨便嗅嗅,就把自己埋在那裡
埋在讓他們恨的地點
他們把鏟中的土倒在你臉上
要謝謝他們。再謝一次
你的眼睛就再也看不到敵人
就會從死亡的方向傳來
他們陷入敵意時的叫喊
你卻再也聽不見
那完全是痛苦的叫喊!
                  1983



愛好哭泣的窗戶
在最遠的一朵雲下面說話
在光的磁磚的額頭上滑行
在四個季節之外閒著
閒著,寂靜
是一面鏡子
照我:忘記呀
是一隻只迷人的梨
懸著,並且抖動:
“來,是你的”它們說
早春,在四個季節中
撕開了一個口子
“是你的,還給你,原來的
一切全都還給你”說著
說著,從樹上吐掉了
四隻甜蜜的孩兒
而太陽在一隻盆裡遊著
遊著,水流中的魚群
在撞擊我的頭……
                  1983



語言的製作來自廚房
  要是語言的製作來自廚房
內心就是臥室。他們說
內心要是臥室
 妄想,就是臥室的主人
 從鳥兒眼睛表達過的妄想裡
 擺弄弱音器的男孩子
 承認;騷動
正像韻律
不會作夢的腦子
 只是一塊時間的荒地
擺弄弱音器的男孩子承認
但不懂得:
被避孕的種子
並不生產形象
每一粒種子是一個原因……
想要說出的
原因,正像地址
不說。抽菸的野蠻人
不說就把核桃
按進桌面。他們說
一切一切議論
應當停止——當
四周的馬匹是那樣安靜
當它們,在觀察人的眼睛……
                  1984



歌聲
歌聲是歌聲伐光了白燁林
寂靜就像大雪急下
每一棵白燁樹記得我的歌聲
我聽到了使世界安息的歌聲
是我要求它安息
全身披滿大雪的奇裝
是我站在寂靜的中心
就像大雪停住一樣寂靜
就連這隻梨內也是一片寂靜
是我的歌聲曾使滿天的星星無光
我也再不會是樹林上空的一片星光
                  1984



冬夜女人

(節選)
A

除了過路的星星在窗上留下哈氣
沒有,沒有任何動物折磨我
蚊蟲全被裝進玻璃管內
我看到它們鮮紅的嘴
並且關懷它們的命運:
雪,在四季保持它的壓力
四季,雪有著粉紅色的肉
雪的眼睛是無處不在的
大雪下了整整一年
但是沒有,一點兒也沒有
想念誰的意思。我是
屬於自己的——我的想法
看管著我
我在這樣簡單地
把指甲掐進肉裡
一百年來夜夜如此……
B

這張過於善良的臉,總讓我想起
一塊自願接受運斧的壽材
那會眨眼睛的窗框
當然就是你善良的耳朵
在一開一合。還有一雙紅腫的手
像甜菜凍在地裡
同樣是善良的……
過去是神話,酒漿四溢
但是不。現在不
我不放任何人進來
我要了解,要了解
如果你能回答
葡萄厭惡茄子什麼
我被你忘記的
是什麼—一我會再多看你一眼
就像這條河流,在看你……
                  1985




灰暗的雲朵好像送葬的人群
牧場背後一齊抬起了悲哀的牛頭
孤寂的星星全都摟在一起
好像暴風雪
驟然出現在祖母可怕的臉上
噢,小白老鼠玩耍自己雙腳的那會兒
黑暗原野上咳血疾馳的野王子
舊世界的最後一名騎士
——馬
一匹無頭的馬,在賓士……
                  1985



春之舞
雪鍬剷平了冬天的額頭
樹木
我聽到你嘹亮的聲音

我聽到滴水聲,一陣化雪的激動:
太陽的光芒像出爐的鋼水倒進田野
它的光線從巨鳥展開雙翼的方向投來

巨蟒,在卵石堆上摔打肉體
窗框,像酗酒大兵的嗓子在燃燒
我聽到大海在鐵皮屋頂上的喧囂

啊,寂靜
我在忘記你雪白的屋頂
從一陣散雪的風中,我曾得到過一陣疼痛

當田野強烈地肯定著愛情
我推拒春天的喊聲
淹沒在栗子滾下坡的巨流中

我怕我的心啊
我在喊:我怕我的心啊
會由於快樂,而變得無用!                  1985



冬夜的天空
四隻小白老鼠是我的床腳
像一隻籃子我步入夜空
穿著冰鞋我在天上走

那麼透明,響亮
冬夜的天空
比聚斂廢鋼鐵的空場還要空曠

雪花,就像喝醉酒的蛾子
斑斑點點的村莊
是些埋在雪裡的酒桶

“誰來摟我的脖子啊!”
我聽到馬
邊走邊嘀咕

“喀嚓喀嚓”巨大的剪刀開始工作
從一個大窟窿中,星星們全都起身
在馬眼中濺起了波濤

噢,我的心情是那樣好
就像順著巨鯨光滑的脊背撫摸下去
我在尋找我住的城市

我在尋找我的愛人
踏在自行車蹬上那兩隻焦急的香蕉
讓木材

留在鋸木場做它的噩夢去吧
讓月亮留在鐵青的戈壁上
磨它的鐮刀去吧

不一定是從東方
我看到太陽是一串珍珠
太陽是一串珍珠,在連續上升……1985



火光深處                 
憂鬱的船經過我的雙眼
從馬眼中我望到整個大海
一種危險吸引著我--我信
分開海浪,你會從海底一路走來
陸上,閒著船無用的影子,天上
太陽燒紅最後一隻銅盤
然後,怎樣地,從天空望到大海
--一種眩暈的感覺
好像月亮巨大的臀部在視窗滾動
除我無人相信
如果我是別人

會發現我正是盲人:
當一個城市像一位作家那樣
把愛好冒險的頭顱放到鋼軌上
鋼軌一直延伸到天際
像你--正在路程上
迎著朝陽抖動一件小衣裳
光線迷了你的雙眼呵,無人相信
我,是你的記憶
我是你的愛人
在一個壞天氣中我在用力摔打桌椅

大海傾斜,海水進入貝殼的一刻
我不信。我汲滿淚水的眼睛無人相信
就像傾斜的天空,你在走來
總是在向我走來
整個大海隨你移動
噢,我再沒見過,再也沒有見過
沒有大海之前的國土……                  1985



北方的海
北方的海,巨型玻璃混在冰中洶湧
一種寂寞,海獸發現大陸之前的寂寞
土地呵,可曾知道取走天空意味著什麼

在運送猛虎過海的夜晚
一隻老虎的影子從我臉上經過
--噢,我吐露我的生活

而我的生命沒有任何激動。沒有
我的生命沒有人與人交換血液的激動
如我不能佔有一種記憶--比風還要強大

我會說:這大海也越來越舊了
如我不能依靠聽力--那消滅聲音的東西
如我不能研究笑聲

--那期待著從大海歸來的東西
我會說:靠同我身體同樣渺小的比例
我無法激動

但是天以外的什麼引得我的注意:
石頭下蛋,現實的影子移動
在豎起來的海底,大海日夜奔流

--初次呵,我有了喜悅
這些都是我不曾見過的
綢子般的河面,河流是一座座橋樑

綢子抖動河面,河流在天上疾滾
一切物象讓我感動
並且奇怪喜悅,在我心中有了陌生的作用

在這並不比平時更多地擁有時間的時刻
我聽到蚌,在相愛時刻
張開雙殼的聲響

多情人流淚的時刻--我注意到
風暴掀起大地的四角
大地有著被狼吃掉最後一個孩子後的寂靜

但是從一隻高高升起的大籃子中
我看到所有愛過我的人們
是這樣緊緊地緊緊地緊緊地--摟在一起……                  1984



北方的聲音
  許多遼闊與寬廣的聯合著,使用它的肺
它的前爪,向後彎曲,臥在它的胸上
它的呼吸,促進冬天的溫暖
可它更愛使用嚴寒——
我,是在風暴中長大的
風暴摟著我讓我呼吸
好像一個孩子在我體內哭泣
我想了解他的哭泣像用耙犁耙我自己
粒粒沙子張開了嘴
母親不讓河流哭泣
  可我承認這個聲音
  可以統治一切權威!
一些聲音,甚至是所有的
都被用來理進地裡
我們在它們的頭頂上走路
它們在地下恢復強大的喘息
沒有腳也沒有腳步聲的大地
也隆隆走動起來了
  一切語言
  都將被無言的聲音粉碎!
                  1985



北方的夜
蝙蝠無聲的尖叫震動黃昏的大鼓微微作響
夕陽,老虎推動磨盤般莊嚴
空氣,透過馬的鼻孔還給我們的空氣
光亮,透過鎖眼透出的光亮
箭一般地隱去
每一個黃昏都曾這樣隱去
夜所盛放的過多,隨水流去的又太少
永不安寧地在撞擊。在撞擊中
有一些夜晚開始而沒有結束
一些河流閃耀而不能看清它們的顏色
有一些時間在強烈地反對黑夜
有一些時間,在黑夜才到來
女人遇到很乖的小動物的夜晚
語言開始,而生命離去
雪,佔據了從視窗望去的整個下午
一個不再結束的下午
一群肥大的女人坐在天空休息
她們記住的一切都在休息
風景,被巨大的葉子遮住
白晝,在窗外盡情地展覽白痴
類似船留在魚腹中的情景
心,有著冰飛入蜂箱內的靜寂
在牧場結束而城市開始的地方
莊稼厭倦生長,葡萄也累壞了
星星全都熄滅,像一袋袋石頭
月光透進室內,牆壁全是窟窿
我們知道而我們應當知道
時間正在回家而生命是個放學的兒童
世界是個大窗戶窗外有馬
在吃掉一萬盞燈後的嘶鳴:
一隻大腳越過田野跨過山崗
史前的人類,高舉化石猛擊我們的頭
在我們燈一樣亮著的腦子裡
至今仍是一片野蠻的森林
一些鹿流著血,在雪道上繼續滑雪
一些樂音顫抖,眾樹繼續付出生命
開始,在尚未開始的開始
再會,在再會的時間裡再會……
                  1985



里程
一條大路吸引令你頭暈的最初的方向
那是你的起點。雲朵包住你的頭
準備給你一個工作
那是你的起點
那是你的起點
當監獄把它的性格塞進一座城市
磚石在街心把你摟緊
每年的大雪是你的舊上衣
天空,卻總是一所藍色的大學
天空,那樣慘白的天空
剛剛被擰過臉的天空
同意你笑,你的鬍子
在匆忙地吃飯
當你追趕穿越時間的大樹
金色的過水的耗子,把你夢見:
你是強大的風暴中一粒捲曲的蠶豆
你是一把椅子,屬於大海
要你在人類的海邊,從頭讀書
尋找自己,在認識自己的旅程中
北方的大雪,就是你的道路
肩膀上的肉,就是你的糧食
頭也不回的旅行者啊
你所蔑視的一切,都是不會消逝的
                  1985




是黎明在天邊糟蹋的
一塊多好的料子
是黑夜與白晝
互相佔有的時刻
是曙光從殘缺的金屬大牆背後
露出的殘廢的臉
我愛你
我永不收回去
是爐子傾斜太陽崩潰在山脊
孤獨奔向地裂
是風
一個盲人郵差走入地心深處
它綠色的血
抹去了一切聲音我信
它帶走的字:
我愛你
我永不收回去
是昔日的歌聲一串瞪著眼睛的鈴鐺
是河水的鐐銬聲
打著小鼓
是你的藍眼睛兩個太陽
從天而降
我愛你
我永不收回去
是兩把錘子輪流擊打
來自同一個夢中的火光
是月亮重如一粒子彈
把我們坐過的船壓沉
是睫毛膏永恆地貼住
我愛你
我永不收回去
是失去的一切
腫脹成河流
是火焰火焰是另一條河流
火焰永恆的鉤子
鉤爪全都向上翹起
是火焰的形狀
碎裂碎在星形的
伸出去而繼續燃燒的手指上是
我愛你
我永不收回去
                  1985



十月的天空
十月的天空浮現在奶牛痴呆的臉上
新生的草坪偏向五月的大地哭訴
手抓泥土堵住馬耳,聽
黑暗的地層中有人用指甲走路!
同樣地,我的五指是一株虛妄的李子樹
我的腿是一隻半跪在泥土中的犁
我隨鐵鏟的聲響一道
努力
把嗚咽埋到很深很深的地下
把聽覺埋到嗚咽的近旁:
就在棺木底下
埋著我們早年見過的天空
稀薄的空氣誘惑我:
一張張臉,漸漸下沉
一張張臉,從舊臉中上升
鬥爭,就是交換生命!
向日葵眉頭皺起的天際灰雲滾滾
多少被雷毀掉的手,多少割破過風的頭
入睡吧,田野,聽
荒草響起了鍍金的鈴聲……
                  1986



啞孩子
那男人的眼睛從你臉上
往外瞪著瞪著那女人
抓著牆壁抓著它的臉
用了生下一個孩子的時間
你的小模樣
就從扇貝的臥室中伸出來了
那兩扇肉門紅撲撲的
而你的身體
是鋸
暴力搖撼著果樹
啞孩子把頭藏起
口吃的情慾玫瑰色的腋臭
留在色情的棺底
肉作的綢子水母的面板
被拉成一隻長簡絲襪的哀號
啞孩子喝著喝著整個冬天的憤怒:
整夜那男人煩躁地撕紙
整夜他罵她是個死鬼!
                  1986



關懷
早晨,一陣鳥兒肚子裡的說話聲
把母親驚醒。醒前(一隻血枕頭上
畫著田野怎樣入睡)
鳥兒,樹權翹起的一根小姆指
鳥兒的頭,一把金光閃閃的小鑿子
嘴,一道鏟形的光
翻動著藏於地層中的蛹:
“來,讓我們一同種植
  世界的關懷!”
鳥兒用童聲歌唱著
用頑固的頭研究一粒果核
(裡面包著永恆的飢餓)
這張十六歲的鳥兒臉上
兩隻恐怖的黑眼圈
是一隻倒置的望遠鏡
從中射來粒粒粗笨的獵人
——一群搖搖晃晃的大學生
揹包上寫著:永恆的寂寞。
從指縫中察看世界,母親
就在這時把頭髮鎖入櫃中
一道難看的閃電扭歪了她的臉
(類似年輪在樹木體內沉思的圖景)
大雪,搖著千萬只白手
正在降下,雪道上
兩行歪歪斜斜的足跡
一個矮子像一件黑大衣
正把骯髒的田野走得心煩意亂……
於是,猛地,從核桃的地層中
從一片麥地
我認出了自己的內心:
一陣血液的愚蠢的激流
一陣牛奶似的撫摸
我喝下了這個早晨
我,在這個早晨來臨。
                  1986



墓碑
北歐讀書的漆黑的白晝
巨冰打掃茫茫大海
心中裝滿冬天的風景
你需要忍受的記憶,是這樣強大。

傾聽大雪在屋頂莊嚴的漫步
多少代人的耕耘在傍晚結束
空洞的日光與燈內的寂靜交換
這夜,人們同情死亡而嘲弄哭聲:

思想,是那弱的
思想者,是那更弱的

整齊的音節在覆雪的曠野如履帶輾過
十二隻笨鳥,被震昏在地
一個世紀的蠢人議論受到的驚嚇:
一張紙外留下了田野的圖畫。

披著舊衣從林內走出,用
打壞的田野捂住羞恨的臉
你,一個村莊裡的國王
獨自向鬱悶索要話語

向你的回答索要。1986



搬家
冬日老鼠四散溜冰的下午
我作出要搬家的意思
我讓釘子鬧著
畫框,裝過雪橇
書桌,搬到田野的中央
我沒發覺天邊早就站滿了人
每個人的手是一副擔架的扶手
他們把什麼抬起來了——大地的肉
像金子一樣抖動起來了,我沒發覺
四周的樹木全學我的樣兒
上身穿著黑衣
下身,赤裸的樹幹上
寫著:出售森林。
                  1986



風車
永恆的輪子到處轉著
我是那不轉的
像個頹廢的建築癱瘓在田野
我,在嚮往狂風的來臨:
那些比疼痛還要嚴重的
正在隆隆走來,統治我的頭頂
雷電在天空疾馳著編織
天空如石塊,在崩潰後幻想
尾巴在屁股上忙亂著
牛羊,擠成一堆逃走
就是這些東西,堆成了記憶
讓我重把黑暗的呼嘯
摟向自己……
而,我們的厄運,我們的主人
站在肉做的田野的盡頭
用可怕的臉色,為風暴繼續鼓掌——
                  1986



當我愛人走進一片紅霧避雨
夕陽,揹著母親走下黃銅屋頂
失去動力的馬匹脫下馬皮
森林,移到了石頭滾動的懸崖邊緣
從崖邊倒下了馬尿
磚石壘成了馬頭,馬臉
由二十四枚鉛彈鑲嵌
沒有,沒有任何葬送的物件
(而坑無比巨大)
代替女人巨大的臀部
象棋大師的禿頂移動
沙子的影子移動
水的重量完全是失重
手指代替五個男友
摳屁股的男孩子把頭隱入雲中
(女人健康的臀部是天空永恆的敵人)
折斷了在樹上經過而沒有停留的
季節輾磨著麥子,手風琴縮緊肺葉
有著蜂形面孔的女人
把害怕死亡的裙子擰成了繩
在她們反穿的襯衣領口
一個價格控制著我們
(灰白的天空是個玻璃大產房)
井口會動的土地呵,夜間被盜走的河流
棺材溢位人的油脂
雙腿擁抱被放倒的天空
被偷看過的井口
被撕開的風
被踏成灰燼的開墾者
有著河湖眼睛的女人,從我們的腋下
繼續尋找她們的生命
(手術桌被剖開了)
身穿塑膠潛水服,高速公路光滑的隧道
把未來的孩子——生出來了!
                  1987



中選
一定是在早晨。鏡中一無所有,你回身
旅館單間的鑰匙孔變為一隻男人的假眼
你發出第一聲叫喊
大海,就在那時鑽入一隻海順
於是,突然地,你發現,已經置身於
一個被時間砸開的故事中
孤獨地而又並非獨自地
用無知的信念餵養
一個男孩兒
在你肚子中的重量
呼吸,被切成了塊兒
變成嚴格的定量
一些星星抱著尖銳的石頭
開始用力舞蹈
它們酷似那男人的臉
而他要把它們翻譯成自己未來的形象
於是,你再次發出一聲叫喊
喊聲引來了醫生
耳朵上纏著白紗布
肩膀上挎著修剪嬰兒睫毛的藥械箱
埋伏在路旁的樹木
也一同站起
最後的喊聲是;
“母親青春的罪!”
                  1987



我姨夫
當我從茅坑高高的童年的廁所往下看
我姨夫正與一頭公牛對視
在他們共同使用的目光中
我認為有一個目的:
讓處於陰影中的一切光線都無處躲藏!

當一個飛翔的足球場經過學校上方
一種解散現實的可能性
放大了我姨夫的雙眼
可以一直望到凍在北極上空的太陽
而我姨夫要用鑷子--把它夾回曆史

為此我相信天空是可以移動的
我姨夫常從那裡歸來
邁著設計者走出他的設計的步伐
我就更信:我姨夫要用開門聲
關閉自己--用一種倒敘的方法

我姨夫要修理時鐘
似在事先已把預感吸足
他所要糾正的那個錯誤
已被錯過的時間完成:
我們全體都因此淪為被解放者!

至今那悶在雲朵中的菸草味兒仍在嗆我
循著有軌電車軌跡消失的方向
我看到一塊麥地長出我姨夫的鬍子
我姨夫早已係著紅領巾
一直跑出了地球--                  1988



笨女兒
在漆黑的夜裡為母親染髮,馬蹄聲
近了。母親的棺材
開始為母親穿衣
母親的鞋,獨自向樹上爬去
留給母親的風,像鐵一樣不肯散開
母親的終結
意味著冬天
從仇恨中解體
冬天,已把它的壓力完成
馬蹄聲,在響亮的鐵板上開了花
在被雪擦亮的大地之上,風
說風殘忍
意味著另一種殘忍:說
逃向天空的東西
被麻痺在半空
意味著母親的一生
只是十根腳趾同時折斷
說母親往火中投著木炭
就是投著孩子,意味著笨女兒
同情爐火中的灰燼
說這就是罪,意味著:
“我會再犯!”
                  1988



1988年2月11日
——紀念普拉斯
1

這住在狐皮大衣裡的女人
是一塊夾滿髮夾的雲
她沉重的臀部,讓以後的天空
有了被坐彎的屋頂的形狀
一個沒有了她的世界存有兩個孩子
脖子上墜著奶瓶
已被綁上馬背。他們的父親
正向馬腹狠踢臨別的一腳;
“你哭,你喊,你止不住,你
就得用藥!”

2

用逃離眼窩的瞳仁追問:“那列
裝滿被顛昏的蘋果的火車,可是出了軌?”
黑樹林毫無表情,代替風
陰沉的理性從中穿行
“用外省的口音招呼它們
它們就點頭?”天空的臉色
一種被辱罵後的痕跡
像希望一樣
靜止。“而我要吃帶尖兒的東西!”
面對著火光著身子獨坐的背影
一陣解毒似的圓號聲——永不腐爛的神經
把她的理解華向空中……
                  1988



通往父親的路
坐彎了十二個季節的椅背,一路
打腫我的手察看麥田
冬天的筆跡,從毀滅中長出:
有人在天上喊:“買下雲
投在田埂上的全部陰影!”
嚴厲的聲音,母親
的母親,從遺囑中走出
披著大雪
用一個氣候扣壓住小屋
屋內,就是那塊著名的田野:
長有金色睫毛的倒刺,一個男孩跪著
挖我愛人:“再也不准你死去”
我,就跪在男孩身後
挖我母親:“決不是因為不再愛!”
我的身後跪著我的祖先
與將被做成椅子的幼樹一道
升向冷酷的太空
拔草。我們身右
跪著一個陰沉的星球
穿著鐵鞋尋找出生的跡象
然後接著挖——通往父親的路……
                  1988



九月
九月,盲人撫摸麥浪前行,蕎麥
發出寓言中的清香
——二十年前的天空
滑過讀書少年的側影
開窗我就望見,樹木佇立
背誦記憶:林中有一塊空地
揉碎的花瓣紛紛散落
在主人的臉上找到了永恆的安息地
一陣催我鞠躬的舊風
九月的雲朵,已變為肥堆
暴風雨到來前的陰暗,在處理天空
用擦淚的手巾遮著
母親低首割草,眾裁縫埋頭工作
我在傍晚讀過的書
再次化為黑沉沉的土地……
                  1988



鐘聲
沒有一隻鍾是為了提醒記憶而鳴響的
可我今天聽到了
一共敲了九下
不知還有幾下
我是在走出馬廄時聽到的
走到一里以外
我再次聽到:
“什麼時候,在爭取條件的時候
增加了你的奴性?”
這時候,我開始嫉恨留在馬棚中的另一匹
這時候,有人騎著我打我的臉
                  1988



大樹
看到那把標有價格的斧子了嗎?
你們這些矮樹
穿著小男孩兒的短褲
那些從花朵中開放出來的聲音
一定傷透了你們的心:
  “你們的傷口
  過於整齊。”
你們,聽到了所以你們怕
你們怕,所以你們繼續等待
等待大樹作過的夢
變成你們的夢話:
  “大樹,吃母親的樹
  已被做成了斧柄”
                  1988



1986年6月30日
橫跨太平洋我愛人從美國傳信來:
“那片麥子死了——連同麥地中央的墓地”
這是一種手法——等於
往一個男人屁股上多踢了一腳
就算蓋了郵戳
一共44美分
這景象背後留有一道伏筆
譬如,曼哈頓一家鞋店門口有一幅標語:
“我們來自不同的星球”
或者,一塊從費城送往辛辛那提的
三種膚色的生日蛋糕上寫的:
“用一個孩子癒合我們之間的距離”
這景象背後再無其他景象
推一的景象是在舊金山:
從屁股兜裡摸出
一塊古老的東方的豬油肥皂
一個攙扶盲人過街的水手
把它丟進了轟鳴的宇宙。
                  1988


第三輯(1989-1998)

阿姆斯特丹的河流十一月入夜的城市
惟有阿姆斯特丹的河流

突然

我家樹上的桔子
在秋風中晃動

我關上窗戶,也沒有用
河流倒流,也沒有用
那鑲滿珍珠的太陽,升起來了

也沒有用
鴿群像鐵屑散落
沒有男孩子的街道突然顯得空闊

秋雨過後
那爬滿蝸牛的屋頂
--我的祖國

從阿姆斯特丹的河上,緩緩駛過……                  1989



居民
他們在天空深處喝啤酒時,我們才接吻
他們歌唱時,我們熄燈
我們入睡時,他們用鍍銀的腳指甲
走進我們的夢,我們等待夢醒時
他們早已組成了河流

在沒有時間的睡眠裡
他們刮臉,我們就聽到提琴聲
他們划槳,地球就停轉
他們不劃,他們不劃

我們就沒有醒來的可能

在沒有睡眠的時間裡
他們向我們招手,我們向孩子招手
孩子們向孩子們招手時
星星們從一所遙遠的旅館中醒來了

一切會痛苦的都醒來了

他們喝過的啤酒,早已流回大海
那些在海面上行走的孩子
全都受到他們的祝福:流動

流動,也只是河流的屈從

用偷偷流出的眼淚,我們組成了河流……1989



在英格蘭
當教堂的尖頂與城市的煙囪沉下地平線後
英格蘭的天空,比情人的低語聲還要陰暗
兩個盲人手風琴演奏者,垂首走過

沒有農夫,便不會有晚禱
沒有墓碑,便不會有朗誦者
兩行新栽的蘋果樹,刺痛我的心

是我的翅膀使我出名,是英格蘭
使我到達我被失去的地點
記憶,但不再留下犁溝

恥辱,那是我的地址
整個英格蘭,沒有一個女人不會親嘴
整個英格蘭,容不下我的驕傲

從指甲縫中隱藏的泥土,我
認出我的祖國——母親

已被打進一個小包裹,遠遠寄走……1989-1990



走向冬天
樹葉發出的聲音,變了
腐爛的果核,刺痛路人的雙眼
昔日晾晒穀粒的紅房屋頂上
小蟲精亮的屍首,堆積成秋天的內容
秋意,在準備過冬的呢大衣上刷著
菌類,已從朽壞的棺木上走向冬天
陽光下的少年,已變得醜陋
大理石父母,高聲哭泣:
水在井下經過時
犁,已爛在地裡
鐵在鐵匠手中彎曲時
收割人把彎刀摟向自己懷中
結伴送葬的人醉得東搖西晃
五月麥浪的翻譯聲,已是這般久遠
樹木,望著準備把她們嫁走的遠方
牛群,用憋住糞便的姿態抵制天穹的移動……
                  1989



過海
我們過海,而那條該死的河
該往何處流?

我們回頭,而我們身後
沒有任何後來的生命

沒有任何生命
值得一再地復活?

船上的人,全都木然站立
親人們,在遙遠的水下呼吸

鐘聲,持續地響著
越是持久,便越是沒有信心!

對岸的樹像性交中的人
代替海星、海貝和海葵

海灘上散落著針頭、藥棉
和陰毛--我們望到了彼岸?

所以我們回頭,像果實回頭
而我們身後--一個墓碑

插進了中學的操場
惟有,惟有在海邊哭孩子的婦人

懂得這個冬天有多麼的漫長:
沒有死人,河便不會有它的盡頭……                   1990



看海
看過了冬天的海,血管中流的一定不再是血
所以做愛時一定要望著大海
一定地你們還在等待
等待海風再次朝向你們
那風一定從床上來
那記憶也是,一定是
死魚眼中存留的大海的假象
漁夫一定是休假的工程師和牙醫
六月地裡的棉花一定是藥棉
一定地你們還在田間尋找煩惱
你們經過的樹木一定被撞出了大包
巨大的怨氣一定使你們有與眾不同的未來
因為你們太愛說一定
像印度女人一定要露出她們腰裡的肉
距離你們合住的地方一定不選
距離唐人街也一定不遠
一定會有一個月亮亮得像一口痰
一定會有人說那就是你們的健康
再不重要地或更加重要地,一定地
一定地它留在你們心裡
就像英格蘭臉上那塊傲慢的炮彈皮
看海一定耗盡了你們的年華
眼中存留的星群一定變成了煤渣
大海的陰影一定從海底漏向另一個世界
在反正得有人死去的夜裡有一個人一定得死
雖然戒指一定不願長死在肉裡
打了激素的馬的屁股卻一定要激動
所以整理一定就是亂翻
車鏈掉了車蹬就一定踏得飛快
春天的風一定螺腎結石患者系過的綠腰帶
出租汽車司機的臉一定像煮過的水果
你們回家時那把舊椅子一定年輕,一定地
                  1989一1990



他們
手指插在褲袋裡玩著零錢和生殖器
他們在玩成長的另一種方法
在脫衣舞女撅起的臀部間
有一個小小的教堂,用三條白馬的腿走動起來了
他們用鼻子把它看見
而他們的指甲將在五月的地裡發芽
五月的黃土地是一堆堆平坦的炸藥
死亡模擬它們,死亡的理由也是
在發情的鐵器對土壤最後的刺激中
他們將成為被犧牲的田野的一部分
死人死前死去已久的寂靜
使他們懂得的一切都不再改變
他們固執地這樣想,他們做
他們捐出了童年
使死亡保持完整
他們套用了我們的經歷。
                  1991



我始終欣喜有一道光在黑夜裡
我始終欣喜有一道光在黑夜裡
在風聲與鐘聲中我等待那道光
在直到中午才醒來的那個早晨
最後的樹葉做夢般地懸著
大量的樹葉進入了冬天
落葉從四面把樹圍攏
樹,從傾斜的城市邊緣集中了四季的風——

誰讓風一直被誤解為迷失的中心
誰讓我堅持傾聽樹重新擋住風的聲音
為迫使風再度成為收穫時節被迫張開的五指
風的陰影從死人手上長出了新葉
指甲被拔出來了,被手。被手中的工具
攥緊,一種酷似人而又被人所唾棄的
像人的陰影,被人走過
是它,驅散了死人臉上最後那道光
卻把砍進樹林的光,磨得越來越亮!

逆著春天的光我走進天亮之前的光裡
我認出了那恨我並記住我的唯一的一棵樹
在樹下,在那棵蘋果樹下
我記憶中的桌子綠了
骨頭被翅膀脫離驚醒的五月的光華,向我展開了
我回頭,背上長滿青草
我醒著,而天空已經移動
寫在臉上的死亡進入了字
被習慣於死亡的星辰所照耀
死亡,射進了光
使孤獨的教堂成為測量星光的最後一根柱子
使漏掉的,被剩下。                  1991



在這樣一種天氣裡
來自天氣的任何意義都沒有
土地沒有幅員,鐵軌朝向沒有方向
被一場做完的夢所拒絕
被裝進一隻鞋匣裡
被一種無法控訴所控制
在蟲子走過的時間裡
畏懼死亡的人更加依賴畏懼
        在這樣一種天氣裡
        你是那天氣的一個間隙
你望著什麼,你便被它所忘卻
吸著它撥出來的,它便鑽入你的氣味
望到天亮之前的變化
你便找到變為草的機會
從人種下的樹木經過
你便遺忘一切
        在這樣一種天氣裡
        你不會站在天氣一邊
也不會站在信心那邊,只會站在虛構一邊
當馬蹄聲不再虛構詞典
請你的舌頭不要再虛構馬蜂
當麥子在虛構中成熟,然後爛掉
請吃掉夜鶯歌聲中最後的那隻李子吧
吃掉,然後把冬天的音響留到枝上
        在這樣一種天氣裡
        只有虛構在進行
                  1992



什麼時候我知道鈴聲是綠色的
從樹的任何方向我都接受天空
樹間隱藏著橄欖綠的字
像光隱藏在詞典裡
被逝去的星辰記錄著
被瞎了眼的鳥群平衡著,光
和它的陰影,死和將死
兩隻梨蕩著,在樹上
果實有最初的陰影
像樹間隱藏的鈴聲
在樹上,十二月的風抵抗著更烈的酒
有一陣風,催促話語的來臨
被穀倉的立柱擋著,擋住
被大理石的惡夢夢著,夢到
被風走下墓碑的聲響驚動,驚醒
最後的樹葉向天空奔去
秋天的書寫,從樹的死亡中萌發
鈴聲,就在那時照亮我的臉
在最後一次運送黃金的天空——
                  1992



一刻
街頭大提琴師鳴響回憶的一刻
黃昏天空的最後一塊光斑,在死去
死在一箇舊火車站上

一隻灰色的內臟在天空敞開了
沒有什麼在它之外了
除了一個重量,繼續坐在河面上
那曾讓教堂眩暈的重量
現在,好像只是寂靜

大提琴聲之後只有寂靜
樹木靜靜改變顏色
孩子們靜靜把牛奶喝下去
運沙子的船靜靜駛過
我們望著,像瓦靜靜望著屋頂
我們嗅著,誰和我們在一起時的空氣
已經靜靜死去

誰存在著,只是光不再顯示
誰離開了自己,只有一刻
誰說那一刻就是我們的一生
而此刻,蘇格蘭的雨聲
突然敲響一隻盆——                1992



常常
常常她們佔據公園的一把鐵椅
一如她們常常擁有許多衣服
她們擁有的房子裡也曾有過人生
這城市常常被她們夢著
這世界也是

一如她們度過的漫長歲月
常常她們在讀報時依舊感到飢餓
那來自遙遠國度的餓
讓她們覺得可以胖了,只是一種痛苦
雖然她們的生活不會因此而改變 她們讀報時,地圖確實變大了

她們做過情人、妻子、母親,到現在還是
只是沒有人願意記得她們
連她們跟誰一塊兒睡過的枕頭
也不再記得。所以
她們跟自己談話的時間越來越長
好像就是對著主。所以
她們現在是善良的,如果原來不是

她們願意傾聽了,無論對人
對動物,或對河流,常常
她們覺得自己就是等待船隻
離去或到來的同一個港口
她們不一定要到非洲去
只要坐在那把固定的鐵椅上
她們對面的流亡者就能蓋著蘋果樹葉
睡去,睡去並且夢著
夢到她們的子宮是一座明天的教堂。1992



只允許
     只允許有一個記憶
向著鐵軌無力到達的方向延伸——教你
用穀子測量前程,用布匹鋪展道路
    只允許有一個季節
種麥時節——五月的陽光
從一張赤裸的脊背上,把土地扯向四方
    只允許有一隻手
教你低頭看——你的掌上有犁溝
上地的想法,已被另一隻手慢慢展平
    只允許有一匹馬
被下午五點鐘女人的目光麻痺
教你的脾氣,忍受你的肉體
    只允許有一個人
教你死的人,已經死了
風,教你熟悉這個死亡
    只允許有一種死亡
每一個字,是一隻撞碎頭的鳥
大海,從一隻跌破的瓦罐中繼續溢位……
                  1992



沒有
沒有人向我告別
沒有人彼此告別
沒有人向死人告別,這早晨開始時
沒有它自身的邊際
除了語言,朝向土地被失去的邊際
除了鬱金香盛開的鮮肉,朝向深夜不閉的窗戶
除了我的窗戶,朝向我不再懂得的語言
沒有語言
只有光反覆折磨著,折磨著
那隻反覆拉動在黎明的鋸
只有鬱金香騷動著,直至不再騷動
沒有鬱金香
只有光,停滯在黎明
星光,播灑在疾馳列車沉睡的行李間內
最後的光,從嬰兒臉上流下
沒有光
我用斧劈開肉,聽到牧人在黎明的尖叫
我開啟窗戶,聽到光與冰的對喊
是喊聲讓霧的鎖鏈崩裂
沒有喊聲
只有土地
只有土地和運穀子的人知道
只在午夜鳴叫的鳥是看到過黎明的鳥
沒有黎明
                  1991



我讀著
十一月的麥地裡我讀著我父親
我讀著他的頭髮
他領帶的顏色,他的褲線
還有他的蹄子,被鞋帶絆著
一邊溜著冰,一邊拉著小提琴
陰囊緊縮,頸子因過度的理解伸向天空
我讀到我父親是一匹眼睛大大的馬

我讀到我父親曾經短暫地離開過馬群
一棵小樹上掛著他的外衣
還有他的襪子,還有隱現的馬群中
那些蒼白的屁股,像剝去肉的
牡蠣殼內盛放的女人洗身的肥皂
我讀到我父親頭油的氣味
他身上的菸草味
還有他的結核,照亮了一匹馬的左肺
我讀到一個男孩子的疑問
從一片金色的玉米地裡升起
我讀到在我懂事的年齡
晾晒殼粒的紅房屋頂開始下雨
種麥季節的犁下託著四條死馬的腿
馬皮像撐開的傘,還有散於四處的馬牙
我讀到一張張被時間帶走的臉
我讀到我父親的歷史在地下靜靜腐爛
我父親身上的蝗蟲,正獨自存在下去

像一個白髮理髮師摟抱著一株衰老的柿子樹
我讀到我父親把我重新放回到一匹馬腹中去
當我就要變成倫敦霧中的一條石凳
當我的目光越過在銀行大道散步的男人……
                  1991



在墓地
在墓地,而沒有回憶
有嘆息,但是被推遲
蒙著臉,跪下去

沒人要我們,我們在一起
是我們背後的雲,要我們靠在一起
我們背後的樹,彼此靠得更近

因為受辱
雪從天上來,因為祝福
風在此地,此地便是遺忘
越是遠離麥地,便越是孤獨
收聽
然後收割,寒冷,才播種
忍受,所以經久
相信,於是讀出;

有一個飛翔的家——在找我們。
                  1992



它們
——紀念西爾維亞·普拉斯
裸露,是它們的陰影
像鳥的呼吸
它們在這個世界之外
在海底,像牡蠣
吐露,然後自行閉會
留下孤獨
可以孕育出珍珠的孤獨
留在它們的陰影之內
在那裡,回憶是冰山
是鯊魚頭做的紀念館
是航行,讓大海變為灰色
像倫敦,一把撐開的黑傘
在你的死亡裡存留著
是雪花,盲文,一些數字
但不會是回憶
讓孤獨,轉變為召喚
讓最孤獨的徹夜搬動桌椅
讓他們用吸塵器
把你留在人間的氣味
全部吸光,已滿三十年了。
                  1993



依舊是
走在額頭飄雪的夜裡而依舊是
從一張白紙上走過而依舊是
走進那看不見的田野而依舊是

走在詞間,麥田間,走在
減價的皮鞋間,走到詞
望到家鄉的時刻,而依舊是

站在麥田間整理西裝,而依舊是
屈下黃金盾牌鑄造的膝蓋,而依舊是
這世上最響亮的,最響亮的
依舊是,依舊是大地

一道秋光從割草人腿間穿過時,它是
一片金黃的玉米地裡有一陣狂笑聲,是它
一陣鞭炮聲透出鮮紅的辣椒地,它依舊是

任何排列也不能再現它的金黃
它的秩序是秋日原野的一陣奮力生長
它有無處不在的說服力,它依舊是它

一陣九月的冷牛糞被鏟向空中而依舊是
十月的石頭走成了隊伍而依舊是
十一月的雨經過一個沒有了你的地點而依舊是

依舊是七十隻梨子在樹上笑歪了臉
你父親依舊是你母親
笑聲中的一陣咳嗽聲

牛頭向著逝去的道路顛簸
而依舊是一家人坐在牛車上看雪
被一根巨大的牛舌舔到

溫暖呵,依舊是溫暖

是來自記憶的雪,增加了記憶的重量
是雪欠下的,這時雪來覆蓋
是雪翻過了那一頁

翻過了,而依舊是

冬日的麥地和墓地已經接在一起
四棵淒涼的樹就種在這裡
昔日的光湧進了訴說,在話語以外崩裂

崩裂,而依舊是

你父親用你母親的死做他的天空
用他的死做你母親的墓碑
你父親的骨頭從高高的山崗上走下

而依舊是

每一粒星星都在經歷此生此世
埋在後園的每一塊碎玻璃都在說話
為了一個不會再見的理由,說

依舊是,依舊是                  1993



鎖住的方向
是失業的鎖匠們最先把你望到
當你飛翔的臀部穿過蘋果樹影
一個廚師陰沉的臉,轉向田野
當舌頭們跪著,漸漸跪成同一個方向
它們找不到能把你說出來的那張嘴
它們想說,但說不出口
        說:還有兩粒橄欖
在和你接吻時,能變得堅實
還有一根舌頭,能夠作開啟葡萄酒瓶的螺旋錐
還有兩朵明天的雲,擁抱在河岸
有你和誰接過的吻,正在變為遍地生長的野草莓
        舌頭同意了算什麼
是玉米中有謎語!歷史朽爛了
而大理石咬你的脖子
兩粒橄欖,謎語中的謎語
支配烏頭內的磁石,動搖古老的風景
讓人的虛無在兩根水泥柱子間徘徊去吧
        死人才有靈魂
在一條撐滿黑傘的街上
有一袋沉甸甸的桔子就要被舉起來了
從一隻毒死的牡蠣內就要敞開另一個天空
馬頭內,一隻大理石浴盆破裂:
        綠色的時間就要降臨
一隻凍在冰箱裡的雞渴望著
兩粒賴在烤羊腿上的葡萄乾渴望著
從一個無法預報的天氣中
從誘惑男孩子尿尿的滴水聲中
從脫了脂的牛奶中
從最後一次手術中
渴望,與金色的沙子一道再次闖入風暴
        從燻肉的汗腺和暴力的腋窩中升起的風暴
當浮冰,用孕婦的姿態繼續漂流
渴望,是他們惟一留下的詞
當你飛翔的臀部打開了鎖不住的方向
用赤裸的肉體阻擋長夜的流逝
他們留下的詞,是穿透水泥的精子——
                  1994



鎖不住的方向
是失業的鎖匠們最後把你望到
當你飛翔的臀部穿過烤栗子人的昏迷
一個廚師捂住臉,跪向田野
當舌頭們跪著,漸漸跪向不同的方向
它們找到了能把你說出來的嘴
卻不再說。說,它們把它廢除了
        據說:還有兩粒橄欖
在和你接吻時,可以變得堅實
據說有一根舌頭,可以代替開啟葡萄酒瓶的螺旋錐
誰說有兩朵明天的雲,曾擁抱在河岸
是誰和誰接過的吻,已變為遍地生長的野草萄
        玉米同意了不算什麼
是影子中有玉米。歷史朽爛了
有大理石的影子咬你的脖子
兩粒橄欖的影子,影子中的影子
拆開鳥頭內的磁石,支配鳥嗉囊中的沙粒
讓人的虛無停滯於兩根水泥柱子間吧
        死人也不再有靈魂
在一條曾經撐滿黑傘的街上
有一袋沉甸甸的桔子到底被舉起來了
灰色的天空,從一隻毒死的牡蠣內翻開了一個大劇場
馬頭內的思想,像電燈絲一樣清晰:
        綠色的時間在演出中到臨
一隻凍在冰箱裡的雞醒來了
兩粒賴在烤羊腿上的葡萄乾醒來了
從一個已被預報的天氣中
從抑制男孩子尿尿的滴水聲中
從脫了脂的精液中
從一次無力完成的手術中
醒來,與金色的沙子一道再次闖入風暴
        從淋浴噴頭中噴出的風暴
當孕婦,用浮冰的姿態繼續漂流
漂流,是他們最後留下的詞
當你飛翔的臀部鎖住那鎖不住的方向
用赤裸的坦白供認長夜的流逝
他們留下的精子,是被水泥砌死的詞。
                  1994



為了
拖著一雙紅鞋越過滿地的啤酒蓋
為了雙腿間有一個永恆的敵意
腫脹的腿伸入水中攪動
為了骨頭在肉裡受氣
為了腳趾間遊動的小魚
為了有一種教育
從黑面板中流走了柏油
為了土地,在這雙腳下受了傷
為了它,要永無止境地鑄造里程
用失去指頭的手指著
為了眾民族赤身裸體地遷移
為了沒有死亡的地點,也不會再有季節
為了有哭聲,而這哭聲並沒有價格
為了所有的,而不是僅有的
為了那永不磨滅的
已被歪曲,為了那個歪曲
已擴張為一張完整的地圖
從,從血汙中取出每日的圖畫吧——
                  1993



那些島嶼
是一些真正離開鞋的腳趾
它們在逃避中形成,而它們留駐了土地
它們是腦子中存留的真正的瘤子
而它們留駐了時間
在不動的風景中經歷變遷
在海浪的每一次衝擊中說:不
它們的孤獨來自海底
來自被魚吃剩的水手的臉
來自留戀驚濤駭浪的人
沒有牙齒人的喊聲曾經到達那裡
孤獨,曾在那裡被判為拯救
當我隨同旅遊者,像假珠子一樣
瀉到它們的碼頭上,我
望到我投向海底的影子
一張掛滿珍珠的犁
犁開了存留於腦子中的墓地;
在那裡,在海軍基地大笑的沙子底下
尚有,尚有供詞生長的有益的荒地。
                  1993



歸來
從甲板上認識大海
瞬間,就認出它巨大的徘徊
從海上認識犁,瞬間
就認出我們有過的勇氣
在每一個瞬間,僅來自
每一個獨個的恐懼
從額頭頂著額頭,站在門坎上
說再見,瞬間就是五年
從手攥著手攥得緊緊地,說鬆開
瞬間,鞋裡的沙子已全部來自大海
剛剛,在燭光下學會閱讀
瞬間,背囊裡的重量就減輕了
剛剛,在嚥下粗麵包時體會
瞬間,瓶中的水已被放回大海
被來自故鄉的牛瞪著,雲
叫我流淚,瞬間我就流
但我朝任何方向走
瞬間,就變成漂流
刷洗被單託管麻痺的牛背
記憶,瞬間就找到源頭
詞,瞬間就走回詞典
但在詞語之內,航行
讓從未開始航行的人
永生——都不得歸來。
                  1994



從不作夢
隔著人世做餅,用
烤麵包上孩子留下的齒痕
做床,接過另一隻奶嘴
作只管飛翔的鳥
不哭,不買保險
不是祈禱出來的
不在這秩序裡
     從不作夢
作無風的夜裡熄滅的臘燭
作星光,照耀騎馬人的後頸
作只生一季的草,作詩
作凍在樹上的犁
作黑麥,在風中忍受沉思
     從不作夢
作風,大聲吆喝土地
作一滴水,無聲滴下
作馬背上掠過的痙攣
作可能孵化出父親的卵
從奪來的時間裡
失眠的時間裡,紀念星辰
在頭頂聚斂謎語的好時光
                  1994



沒有
沒有表情,所以支配,從
再也沒有來由的方向,沒有的
秩序,就是吸走,邏輯
沒有止境,沒有的
就在增加,有船,但是空著
但是還在渡,就得有人伏於河底
挺住石頭,供一條大河
遇到高處時向上,再流進
那留不住的,河,就會有金屬的
平面,冰的透明,再不摻血
會老化,不會腐化,基石會
懷疑者的頭不會,理由
會,疼不會,在它的沸點,愛會
挺住會,等待不會,挺住
就是在等待沒有
拿走與它相等的那一份
之前,讓挺住的人
免於只是人口,馬力指的
就還是里程,沙子還會到達
它們所是的地點,沒有周圍
沒有期限,沒有鏽,沒有……
                  1998



忍受著
在幾條大河同時封凍的河岸上
忍受著矗立,在後人的尿裡忍受著
物並不只是物,在曾經
是人的位置上忍受著他人
也是人,在一直就是枯竭
一直就是多餘的那個季節裡,忍受著
一些圈牲口的柱子一直就是一些
哲學家的頭,一直都在追悼
在各種語言輪流地校正中
所漏掉的那些時光,以代替
總是面有窘相的父親們
所站立過的那些地方
在雛妓的大腳已經走慣的那條道上
忍受著道路,在思的撞牆聲
被持久的訓練吸走之後,忍受著
時間,就是這樣給予的,由
馬腿中的瘤子預報過的,可讓
馬糞中的鐵釘彎曲的,不會
再變為酵母的,在地下
比在卵巢中有一對鈴
搖得還要急的,它們一同忍受著
換歌聲,當它總是朝向前頭
在還有一片沙子懷念瓜棚的地點
忍受著雷聲比摘棉人的耳語聲
還要弱,那再也說不出來的
讓再也聽不到的,也不會再是寧靜了
起風時分的筆跡,萬針齊下的麥田
可讓硬幣崩裂的北方,就還在
教他們與每年的寒流同齡
他們,在石頭裡也伸出腳
在石像內也蒙著臉,在有人
把手卷成喇叭的時候,忍受著——
                  1998



四合院
滯留於屋簷的雨滴
提醒,晚秋時節,故人故事
撞開過幾代家門的果實
滿院都是
每一陣風劫掠梳齒一次
牛血漆成的櫃子
可做頭飾的鼠牙,一股老味兒
揮之不去
老屋藏秤不藏鍾,卻藏有
多少神話,唯瓦拾回到
身上,姓比名更重
許多樂器
不在塵世演奏已久,五把鋸
收入抽屜,十隻金碗碰響額頭
不惜鐘聲,不能傳送
頂著杏花
互編髮辮,四位姑娘
圍著一棵垂柳,早年見過的
神,已隨魚缸移走
指著石馬
枝上的櫻桃,不用
—一數淨,惟有與母親
於同一時光中的投影
月滿床頭
作夢就是讀報的年齡
秋梨按舊譜相撞,曾
有人截住它,串為詞
石棺木車古道城基
越過一片平房屋脊,四合院的
邏輯,縱橫的街巷,是從
誰的掌紋上預言了一個廣場
一陣扣錯衣襟的冷
掌心的零錢,散於桌上
按舊城塌垮的石階碼齊
便一邊拾拉著,一邊
又漏掉更多的欣喜
把晚年的父親輕輕抱上膝頭
朝向先人朝晨洗面的方向
衚衕裡磨刀人的吆喝聲傳來
張望,又一次提高了圍牆……
                  1998


其他詩作

吃肉
真要感謝周身的面板,在
下油鍋的時候作
保護我的
腸衣

再往我胸脯上澆點兒
蒜汁吧,我的床
就是碟兒
怕我

垂到碟外的頭髮嗎?

猶如一張臉對著另一張臉
我瞪著您問您
把一片兒

很薄很薄的帶鹹味兒的
笑話,夾進了
你的麵包
先生:
芥末讓我渾身發癢!


灌木
我們反覆說過的話它們聽不見
它們彼此看也不看
表面上看也不看


卻在泥土中互相尋找
找到了就扭殺
我們中間有人把
這種行為稱為:


剛從樹叢中爬起來的戀人
也在想這件事兒
他們管它叫:
做愛。


告別
長久地摟抱著白樺樹
就像摟抱著我自己:
滿山的紅辣椒都在激動我
滿手的石子灑向大地
滿樹,都是我的回憶……


秋天是一架最悲涼的琴
往事,在用力地彈著:
田野收割了
無家可歸的田野呵
如果你要哭泣,不要錯過這大好時機!


北方的記憶
吸收冬天的寒冷,傾聽雲的遙遠的運動
北方的樹,站在二月的風裡
離別,也站在那裡
在玻璃窗上映得又遠又清晰

一陣午夜的大汗,一陣黎明的急雨
在一所異國的旅館裡
北方的麥田開始呼吸
像畜欄內,牛群用後蹄驚動大地

獨自地,保持一種聽力
但是沒有,沒有任何靈感
可以繼續榨取這城市
北方石頭堆積的城市

獨自向畫布播撒播種者的鞋
犁,已脫離了與土地的聯絡
像可以傲視這城市的雲那樣
我,用你的牆面對你的遼闊


總是
從打在火腿上的郵戳辨認出生地
就像種麥收麥,總是屏住呼吸
從馬的嘶鳴中辨認鄉音,總是
在等兩片鈸急切地合到一起

在冰冷漁夫捶打魚乾的村落裡
揣著當天的報紙,迎風吞下生蠔
數對襟衣領上的扣,總是
在數到咽喉時就數不下去

總是站在木鞋裡,踩到高蹺上
手搭涼棚,望兩隻飛鳥
合用同一副翅膀,卻
總是透不出鐘面的一半

一個插滿筷子的大坡,萬匹
紙馬燒盡,挑淨每隻鞋內
盛放的每粒花生,選而
總是選不出一個民族的良知
從四萬畝鬱金香凸出的那片低地
向刷過睫毛膏的馬頭招手
總是一領大席,三千死人織就
老城的每塊磚石便總是發出人聲

在先人的骨骸拒絕變為石像的那條線上
聽馬尿又要順著馬腿淌下時的炮聲
總是斷臂噴血,石人的嘴豁開
那總是讓誰疼的,就是祝福了

可就著燒酒大口送下去,再
從死馬腦子中溢位蝴蝶的漢語
問七十二棵鬆,不問師傅的蟬林
只允許疼的一小會兒,竟無限延長了──


在突尼西亞
沙漠既完全走了樣,必是風
遇到了直角,既有諾言要相守
學到的必是比失去的少
能通過沙漏漏掉的就更少
但正是多出來的那種東西
進入了後來的那種天氣
在越是均勻地分配風沙的地點
看上去,就越來越像一座城市

那非思而不可言說的,非造出
而不可籠罩的一種命運,就像
從老城的每一側都能走進一家鞋店
在這裡就是在那裡,在哪裡
都是在到處,在菲尼基人的原駐地
夾著整張牛皮人的張望
也被討錢的掌遮沒了

那就是從門縫下邊倒出的汙水
讓嗅味兒變得尖銳時
發出的存在的訊號:如果
有人來此只是為了帶走陽光
能被帶走的肯定是一種懷念
尤其是掮客對著錫灰色的天空
裝好假眼的那一刻,總會有人
比賭馬人還要緊張地瞄準:
從蒙面女人眼神中射出的恨
亦集中了她全身的美,好象
既彎曲了思,又屈從於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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