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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旦的詩

現代詩3.27K
穆旦(1918-1977),原名查良錚,出版的詩集有《探險隊》(1945)、《穆旦詩集》(1947)、《旗》(1948)、《穆旦詩全集》(1996)。感謝羅池先生精心製作的穆旦詩全集電子版,歡迎訪問穆旦——新詩的終點網站。

早期作品(1934-1939):[南開時期] 流浪人 神祕 兩個世界 夏夜 一個老木匠 前夕 冬夜 哀國難
[清華時期] 更夫 玫瑰的故事 古牆 野獸
[聯大初期] 我看 園 合唱二章 童年 出發——三千里步行之一 原野上走路——三千里步行之二中期作品(1939-1948)

穆旦的詩

[1939年]: 防空洞裡的情詩 勸友人 從空虛到充實 祭
[1940年]: 蛇的誘惑 玫瑰之歌 漫漫長夜 在曠野上 不幸的人們 悲觀論者的畫像
      窗——寄敵後方某女士 還原作用 我 五月 智慧的來臨
[1941年]: 潮汐 在寒冬的臘月裡 夜晚的告別 我向自己說 鼠穴 華參先生的疲倦 中國在哪裡
      神魔之爭 小鎮一日 哀悼 搖籃歌 控訴 讚美 黃昏 洗衣婦 報販
[1942年]: 春底降臨 春 詩八章 出發 阻滯的路 自然底夢 幻想底乘客
[1943年]: 祈神二章 詩二章
[1944年]: 贈別 裂紋 寄—— 活下去
[1945年]: 線上 被圍者 退伍 春天和蜜蜂 憶 海戀 旗 流吧,長江的水 風沙行 甘地
      給戰士 野外演習 一個戰士需要溫柔的時候 七七 先導 農民兵 打出去
      奉獻 反攻基地 通貨膨脹 良心頌 苦悶的象徵 轟炸東京 森林之魅 雲
[1947年]: 時感四首 他們死去了 荒村 三十誕辰有感 飢餓的中國 隱現 我想要走
      暴力 勝利 犧牲 手 發現 我歌頌肉體
[1948年]: 甘地之死 世界 城市的舞 詩 紳士和淑女 詩四首晚期作品(1951-1976)

[50年代]:美國怎樣教育下一代 感恩節——可恥的債 妖女的歌 葬歌 問 我的叔父死了
     去學習會 三門峽水利工程有感 “也許”和“一定” 九十九家爭鳴記
[70年代]:蒼蠅 智慧之歌 理智和感情 演出 城市的街心 詩 理想 聽說我老了 冥想
      春 夏 友誼 有別 自己 秋 秋(斷章) 沉沒 停電之後 好夢
     “我”的形成 老年的夢囈  問 愛情 神的變形 麵包 退稿信 黑筆桿頌 冬


流浪人


  餓——
我底好友,
它老是纏著我
 在這流浪的街頭。

軟軟地,
是流浪人底兩隻沉重的腿,
一步,一步,一步……
天涯的什麼地方?
沒有目的。可老是
疲倦的兩隻腳運動著,
一步,一步……流浪人。

  彷彿眼睛開了花
   飛過了千萬顆星點,像烏鴉。
昏沉著的頭,苦的心;
火熱般的身子,熔化了——
  棉花似地堆成一團
可仍是帶著軟的腿
 一步,一步,一步……


(1933年)4月15日晚


神祕


朋友,宇宙間本沒有什麼神祕,
要記住最祕的還是你自己。
你偏要編派那是什麼高超玄妙,
這樣真要使你想得發痴!

世界不過是人類的大賭場,朋友
好好的立住你的腳跟吧,什麼都別想,
那麼你會看到一片欺狂和愚痴,一個平常的把戲,
但這卻儘夠耍弄你半輩子。
或許一生都跳不出這裡。

你要說,這世界太奇怪,
人們為什麼要這樣子的安排?
我只好沉默,和微笑,
等世界完全毀滅的一天,那才是一個結果,
暫時誰也不會想得開。


1933年


兩個世界


看她裝得像一隻美麗的孔雀——
五色羽毛鑲著白邊,
粉紅紗裙拖在人群裡面,
她快樂的心飄蕩在半天。

美麗可以使她樣子歡喜和發狂,
博得了喝彩,那是她的渴望;
“高貴,榮耀,體面砌成了她們的世界!
管它什麼,那堆在四面的傷亡?”……

隱隱的一陣哭聲,卻不在這裡;
孩子需要慈愛,哭嚷著,什麼,“娘?”
但這聲音誰都不知道,“太偏僻!”
哪知卻驚碎了孩子的母親的心腸?

三歲孩子也捨得離開,叫他嚎,
女人狠著心,“好孩子,不要哭——
媽去做工,回來給你吃個飽!”
絲缸裡,女人的手泡了一整天,
腫的臂,昏的頭,帶著疲倦的身體,
摸黑回了家,便吐出一口長氣……
生活?簡直把人磨成了爛泥!

美的世界仍在跳躍,眩目,
但她卻驚呼,什麼汙跡染在那絲衣?
同時遠處更迸出了孩子的哭——
“媽,怕啊,你的手上怎麼滿鋪了血跡?”


1933年


夏夜


黑暗,寂靜,
這是一切;
天上的幾點稀星,
狗,更夫,都在遠處響了。

前階的青草彷彿在搖擺,
青蛙跳進泥塘的水中,
傳出一個洪亮的響,
“夜風好!”


1933年6月24日


一個老木匠


我見到那麼一個老木匠
從街上一條破板門。
那老人,迅速地工作著,
全然彎曲而蒼老了;
看他揮動沉重的板斧
像是不勝其疲勞。

孤獨的,寂寞的
老人只是一個老人。
伴著木頭,鐵釘,和板斧
春,夏,秋,冬……一年地,兩年地,
老人的一生過去了;
牛馬般的飢勞與苦辛,
像是沒有教給他怎樣去表情。
也會見:老人偶而吸著一支旱菸,
對著漆黑的屋角,默默地想
那是在感傷吧?但有誰
知道。也許這就是老人最舒適的一剎那
看著噴著的青煙縷縷往上飄。

沉夜,擺出一條漆黑的街
振出老人的工作聲音更為洪響。
從街頭處吹過一陣嚴肅的夜風
捲起沙土。但卻不曾搖曳過
那門板隙中透出來的微弱的燭影。

9月,29日,1934年


前夕


希望像一團熱火,
儘量地燒
個不停。既然
世界上不需要一具殭屍,
一盆冷水,一把
死灰的餘燼;
那麼何不爽性就多詛咒一下,
讓乾柴樹枝繼續地
燒,用全身的熱血
鼓舞起風的力量。
頂多,也不過就燒了
你的手,你的頭,
即使是你的心,
要知道你已算放出了
燎野中一絲的光明;
如果人生比你的
理想更為嚴重,
苦痛是應該;
一點的放肆只不過
完成了你一點的責任。
不要想,
黑暗中會有什麼平坦,
什麼融合;腳下荊棘
扎得你還不夠痛?——
我只記著那一把火,
那無盡處的一盞燈,
就是飄搖的野火也好;
這時,我將
永遠凝視著目標
追尋,前進——
拿生命鋪平這無邊的路途,
我知道,雖然總有一天
血會幹,身體要累倒!

1934年10月31日


冬夜


更聲彷彿帶來了夜的嚴肅,
寂寞籠罩在牆上凝靜著的影子,
默然對著面前的一本書,疲倦了
樹,也許正在凜風中瑟縮,

夜,不知在什麼時候現出了死靜,
風沙在院子裡捲起來了;
腦中模糊地映過一片陰暗的往事,
遠處,有悽惻而尖銳的叫賣聲。


(1934年)11月3日偶作



哀國難


一樣的青天一樣的太陽,
一樣的白山黑水鋪陳一片大麥場;
可是飛鳥飛過來也得驚呼:
呀!這哪裡還是舊時的景象?
我灑著一腔熱淚對鳥默然——
我們同忍受這傲紅的國旗在空中飄蕩!

眼看祖先們的血汗化成了輕煙,
鐵鳥擊碎了故去英雄們的笑臉!
眼看四千年的光輝一旦塌沉,
鐵蹄更翻起了敵人的凶焰;
墳墓裡的人也許要急起高呼:
“喂,我們的功績怎麼任人摧殘?
你良善的子孫們喲,怎為後人做一個榜樣!”
可惜黃土泥塞了他的嘴脣,
哭泣又吞嚥了他們的聲響。

新的血塗著新的裂紋,
廣博的人群再受一次強暴的瓜分;
一樣的生命一樣的臂膊,
我灑著一腔熱血對鳥默然。
站在那裡我像站在雲端上,
碧藍的天際不留人一絲凡想,
微風頑皮地膩在耳朵旁,
告訴我——春在姣媚地披上她的晚裝;
可是太陽仍是和煦的燦爛,
野草柔順地依附在我腳邊,
半個樹枝也會伸出這古牆,
青翠地,飄過一點香氣在空中盪漾......
遠處,青苗托住了幾間泥房,
影綽的人影背靠在白雲邊峰。
流水吸著每一秒間的呼吸,波動著,
寂靜——寂靜——
驀地幾聲巨響,
池塘裡已衝出幾隻水鳥,飛上高空打旋。

1935年6月13日



更夫


冬夜的街頭失去了喧鬧的
腳步和呼喊,人的憤怒和笑靨
如隔世的夢,一盞微弱的燈光
閃閃地搖曳著一付深沉的臉。

懷著寂寞,像山野裡的幽靈,
他默默地從大街步進小巷;
生命在每一聲裡消失了,
化成聲音,向遼遠的虛空飄蕩;

飄向溫暖的睡鄉,在迷茫裡
警起旅人午夜的彷徨;
一陣寒風自街頭刮上半空,
深巷裡的狗吠出悽切的迴響。

把天邊的黑夜拋在身後,
一雙腳步又走向幽暗的三更天,
期望日出如同期望無盡的路,
雞鳴時他才能找尋著夢。

1936年11月


玫瑰的故事


  英國現代散文家h有一篇小品the rose,文筆簡潔可愛,內容也非常雋永,使人百讀不厭,故事既有不少的美麗處,所以竟採取了大部分織進這一篇詩裡,背景也一仍原篇,以收異域及遠代的憧憬之趣。至於本詩能夠把握住幾許原文的美,我是不敢斷言的;因為,這詩對於我本來便是一個大膽的嘗試。想起在一九三六年的最後三天裡,苦苦地改了又改,算是不三不四地把它完成了;現在看到,我雖然並不滿意,但卻也多少是有些喜歡的。

二十六年一月忙考時謹志

庭院裡盛開著老婦人的玫瑰,
有如焰焰的火獅子雄踞在人前,
當老婦人講起來玫瑰的故事,
回憶和喜悅就輕輕飄過她的臉。

……許多年前,還是我新婚以後,
我同我的丈夫在義大利周遊,
那時還沒有鐵路,先生,一輛馬車,
帶我們穿過城堡又在草原上馳走。

在羅馬南的山路上馬車顛壞了,
它的修理給我們三天的停留:
第一晚我們在茫茫的荒野裡,
找到路旁的一間房子,敝落而且破舊。

我怎能睡啊,那空曠的可怕的黑夜!
流水的淙淙和蟲鳴噓去了我的夢;
趁天色朦朧,我就悄悄爬起來,
倚立在窗前,聽頭髮舞弄著晨風。

已經很多年了,我尚能依稀記得,
清涼的月光下那起伏的藍峰;
漸漸兒白了,紅了,一些遠山的村落,
吻著晨曦,象是群星明耀地閃射。

小村煩囂地棲息在高聳的山頂,
一所客棧逗留住我們兩個客人。
幾十戶人家圍在短牆裡,像個小菜園,
但也有禮俗,交易,人生的悲哀和喜歡。

酒店裡一些貴族醫生和官員,
也同樣用悠閒彈開了每天的時間,
在他們中間我看到一個清瘦的老人,
又美麗,又和藹,有著雄健的話鋒。

他的頭髮斑白,精神像個青年,
他明亮的眸子裡閃耀著神光,
不住地向我們看,生疏裡摻些驚異,
可是隨即笑了,又像我們早已熟悉。

老人的溫和引起來一陣微風,
輕輕地吹動了水面上的浮萍;
他向我們說陌生人不必客氣,
他願意邀請陌生的客人到他家裡。

於是,在一個晴朗炎熱的下午,
青青的巒峰上斜披夕陽的紫衫,
一輛小車轆轆地馳向老人的田園,
裡面坐著我和我的丈夫。

這所田園裡鋪滿了小小的碎石,
叢綠下閃動著池水的波影,
一棵紫紅的玫瑰向天空高伸,
發散著甜香,又蔽下幽幽的靜。

玫瑰的花朵展開了老人的青春,
每一陣香化成過去美麗的煙痕,
老人一面讓酒一面向我們講,
多樣的回憶在他臉上散出了紅光。

他坦然地微笑,帶著老年的漠冷,
慢慢地講起他不幸的愛情:
“……多少年以前,我年輕的時候,
那隔河的山莊住著我愛的女郎,

“她年輕,美麗,有如春天的鳥,
她黃鶯般的喉嚨會給我歌唱,
我常常去找她,把馬兒騎得飛快,
越過草坪,穿出小橋,又拋下寂寞的墓場。

“可是那女郎待我並不怎樣仁慈,
她要故意讓我等,啊,從日出到日中!
在她的園子裡我只有急躁地徘徊,
激動的心中充滿了熱情和期待。

“園子裡盛開著她喜愛的玫瑰,
清晨時她常殷殷地去澆水。
焦急中我無意地折下了一枝,
可是當我警覺時便把它藏進衣袋裡。

“這小枝玫瑰從此便在泥土中成長,
洗過幾十年春雨也耐過了風霜,
如今,啊,它已是這樣大的一棵樹……”
別時,老人折下一枝為我們祝福。

修理好的馬車把我們載上路程,
鈴聲伴著孩子們歡快的追送;
終於漸漸兒靜了,我回視那小村
已經高高地拋在遠山的峰頂……

現在,那老人該早已去世了,
年輕的太太也斑白了頭髮!
她不但忘卻了老人的名字,
並且也遺失了那個小鎮的地址。

只有庭院的玫瑰在繁茂地滋長,
年年的六月裡它鮮豔的苞蕾怒放。
好像那新芽裡仍燃燒著老人的熱情,
濃密的葉子裡也勃動著老人的青春。

發表於《清華週刊》(1937年1月25日)
署名:慕旦



古牆


一團灰沙捲起一陣秋風,
奔旋地瀉下了剝落的古牆,
一道晚霞斜掛在西天上,
古牆的高處映滿了殘紅。

古牆寂靜地弓著殘老的腰,
駝著悠久的歲月望著前面。
一隻手臂蜿蜒到百里遠,
敗落地守著暮年的寂寥。

凸凹的磚骨鐫著一臉嚴肅,
默默地俯視著廣闊的平原;
古代的樓閣吞滿了荒涼,
古牆忍住了低沉的憤怒。

野花碎石死死擠著它的腳跟,
蒼老的胸膛紮成了穴洞;
當憔悴的瓦塊傾出了悲聲,
古牆的臉上看不見淚痕。

暮野裡睡了古代的豪傑,
古牆系過他們的戰馬,
軋軋地馳過他們凱旋的車駕,
歡騰的號鼓盪動了原野。

時光流過了古牆的光榮,
狂風折倒飄揚的大旗,
古代的英雄埋在黃土裡,
如一縷濃煙消失在天空。

古牆蜿蜒出剛強的手臂,
曾教多年的風雨吹打;
層層的灰土便漸漸落下,
古牆回憶著,全沒有惋惜。

怒號的暴風猛擊著它巨大的身軀,
沙石交戰出哭泣的聲響;
野草由青綠褪到枯黃,
在肅殺的原野裡它們戰慄。

古牆施出了頑固的抵抗,
暴風衝過它的殘闕!
蒼老的腰身痛楚地傾斜,
它的頸項用力伸直,瞭望著夕陽。

晚霞在紫色裡無聲地死亡,
黑暗擊殺了最後的光輝,
當一切伏身於殘暴和淫威,
矗立在原野的是堅忍的古牆。

*原載北平《文學》雜誌1937年1月詩歌專號。以上據李方《穆旦詩全集》本。曹元勇《蛇的誘惑》本有文字出入,如“奔旋”作“賓士”、“嚴肅”作“嚴悚”、“肅殺”作“悚殺”等。



野獸


黑夜裡叫出了野性的呼喊,
是誰,誰噬咬它受了創傷?
在堅實的肉裡那些深深的
血的溝渠,血的溝渠,灌溉了
翻白的花,在青銅樣的皮上!
是多大的奇蹟,從紫色的血泊中
它抖身,它站立,它躍起,
風在鞭撻它痛楚的喘息。

然而,那是一團猛烈的火焰,
是對死亡蘊積的野性的凶殘,
在狂暴的原野和荊棘的山谷裡,
像一陣怒濤絞著無邊的海浪,
它擰起全身的力。
在黑暗中,隨著一聲淒厲的號叫,
它是以如星的銳利的眼睛,
射出那可怕的復仇的光芒。

1937年11月



我看


我看一陣向晚的春風
悄悄揉過豐潤的青草,
我看它們低首又低首,
也許遠水蕩起了一片綠潮;

我看飛鳥平展著翅翼
靜靜吸入深遠的晴空裡,
我看流雲慢慢地紅暈
無意沉醉了凝望它的大地。

o,逝去的多少歡樂和憂戚,
我枉然在你的心胸裡描畫!
o!多少年來你豐潤的生命
永在寂靜的諧奏裡勃發。

也許遠古的哲人懷著熱望,
曾向你舒出詠贊的嘆息,
如今卻只見他生命的靜流
隨著季節的起伏而飄逸。

去吧,去吧,o生命的飛奔,
叫天風挽你坦蕩地漫遊,
像鳥的歌唱,雲的流盼,樹的搖曳;

o,讓我的呼吸與自然合流!
讓歡笑和哀愁灑向我心裡,
像季節燃起花朵又把它吹熄。

1938年6月




從溫馨的泥土裡伸出來的
以嫩枝舉在高空中的樹叢,
沐浴著移轉的金色的陽光。

水彩未乾的深藍的天穹
緊接著蔓綠的低矮的石牆,
靜靜兜住了一個涼夏的清晨。

全都盛在這小小的方園中:
那沾有雨意的白色捲雲,
遠棲於西山下的煩囂小城。

如同我匆匆地來又匆匆地去,
躲在密葉裡的陌生的燕子
永遠鳴囀著同樣的歌聲。

當我踏出這蕪雜的門徑,
關在裡面的是過去的日子,
青草樣的憂鬱,紅花樣的青春。

1938年8月



合唱二章 又題:chorus二章


  1

當夜神撲打古國的魂靈,
靜靜地,原野沉視著黑空,
o飛奔呵,旋轉的星球,
叫光明流洗你苦痛的心胸,
叫遠古在你的輪下片片飛揚,
像大旗飄進宇宙的洪荒,
看怎樣的勇敢,虔敬,堅忍,
闢出了華夏遼闊的神州。
o黃帝的子孫,瘋狂!
一隻魔手閉塞你們的胸膛,
萬萬精靈已踱出了模糊的
碑石,在守候、渴望裡彷徨。
一陣暴風,波濤,急雨——潛伏,
等待強烈的一鞭投向深谷,
埃及,雅典,羅馬,從這裡隕落,
o這一刻你們在巖壁上抖索!
說不,說不,這不是古國的居處,
o莊嚴的盛典,以鮮血祭掃,
亮些,更亮些,如果你傾倒……

  2

讓我歌唱帕米爾的荒原,
用它峰頂靜穆的聲音,
混然的傾瀉如遠古的熔岩,
緩緩迸湧出堅強的骨幹,
像鋼鐵編織起亞洲的海棠。
o讓我歌唱,以歡愉的心情,
渾圓天穹下那野性的海洋
推著它傾跌的喃喃的波浪,
像嫩綠的樹根伸進泥土裡,
它柔光的手指抓起了神州的心房。
當我呼吸,在山河的交鑄裡,
無數個晨曦,黃昏,彩色的光,
從崑崙,喜馬,天山的傲視,
流下了乾燥的,卑溼的草原,
當黃河,揚子,珠江終於憩息,
多少歡欣,憂鬱,澎湃的樂聲,
隨著紅的,綠的,天藍色的水,
向遠方的山谷,森林,荒漠裡消溶。
o熱情的擁抱!讓我歌唱,
讓我扣著你們的節奏舞蹈,
當人們痛苦,死難,睡進你們的胸懷,
搖曳,搖曳,化入無窮的年代,
他們的精靈,o你們堅貞的愛!

1939年2月



童年


秋晚燈下,我翻閱一頁歷史……
窗外是今夜的月,今夜的人間,
一條薔薇花路伸向無盡遠,
色彩繽紛,珍異的濃香撲散。
於是有奔程的旅人以手,腳
貪婪地撫摸這毒惡的花朵,
(呵,他的鮮血在每一步上滴落!)
他青色的心浸進辛辣的汁液
腐酵著,也許要釀成一盅古舊的
醇酒?一飲而喪失了本真。
也許他終於象一匹老邁的戰馬,
披戴無數的傷痕,木然嘶鳴。

而此刻我停佇在一頁歷史上,
摸索自己未經世故的足跡
在荒莽的年代,當人類還是
一群淡淡的,從遠方投來的影,
朦朧,可愛,投在我心上。
天雨天晴,一切是廣闊無邊,
一切都開始滋生,互相交溶。
無數荒誕的野獸遊行雲霧裡,
(那時候雲霧盤旋在地上,)
矯健而自由,嬉戲地泳進了
從地心裡不斷湧出來的
火熱的熔岩,蘊藏著多少野力,
多少跳動著的雛形的山川,
這就是美麗的化石。而今那野獸
絕跡了,火山口經時日折磨
也冷涸了,空留下暗黃的一頁,
等待十年前的友人和我講說。

燈下,有誰聽見在周身起伏的
那痛苦的,人世的喧聲?
被衝擊在今夜的隅落裡,而我
望著等待我的薔薇花路,沉默。

1939年



出發——三千里步行之一


澄碧的沅江滔滔地注進了祖國的心臟,
濃密的桐樹,馬尾松,豐富的丘陵地帶,
歡呼著又沉默著,奔跑在江水兩旁。

千里迢遙,春風吹拂,流過一個城腳,
在桃李紛飛的城外,它攝了一個影:
黃昏,幽暗寒冷,一群站在海島上的魯濱遜
失去了一切,又把茫然的眼睛望著遠方,

凶險的海浪澎湃,映紅著往日的灰燼。
(喲!如果有guitar,悄悄彈出我們的感情!)
一揚手,就這樣走了,我們是年輕的一群。

在軍山鋪,孩子們坐在陰暗的高門檻上
晒著太陽,從來不想起他們的命運……
在太子廟,枯瘦的黃牛翻起泥土和糞香,
背上飛過雙蝴蝶躲進了開花的菜田……
在石門橋,在桃源,在鄭家驛,在毛家溪……
我們宿營地裡住著廣大的中國人民,
在一個節目裡,他們流著汗掙扎,繁殖!

我們有不同的夢,濃霧似的覆在沅江上,
而每日每夜,沅江是一條明亮的道路,
不盡的滔滔的感情,伸在土地裡紮根!
喲,痛苦的黎明!讓我們起來,讓我們走過
濃密的桐樹,馬尾松,豐富的丘陵地帶,
歡呼著又沉默著,奔跑在河水兩旁。

1940年10月21日發表於《大公報·重慶版》



原野上走路——三千里步行之二


我們終於離開了漁網似的城市,
那以窒息的、乾燥的、空虛的格子
不斷地撈我們到絕望去的城市呵!

而今天,這片自由闊大的原野
從茫茫的天邊把我們擁抱了,
我們簡直可以在濃郁的綠海上浮游。

我們泳進了藍色的海,橙黃的海,棕赤的海……
o!我們看見透明的大海擁抱著中國,
一面玻璃園鏡對著鮮豔的水果;
一個半弧形的甘美的面板上憩息著村莊,
轉動在陽光裡,轉動在一隊螞蟻的腳下,
到處他們走著,傾聽著春天激動的歌唱!
聽!他們的血液在和原野的心胸交談,
(這從未有過的清新的聲音說些什麼呢?)
o!我們說不出是為什麼(我們這樣年青)
在我們的血裡流瀉著不盡的歡暢。

我們起伏在波動又波動的油綠的田野,
一條柔軟的紅色帶子投進了另外一條
繫著另外一片祖國土地的寬長道路,
圈圈風景把我們緩緩地簸進又簸出,
而我們總是以同一的進行的節奏,
把腳掌拍打著鬆軟赤紅的泥土。

我們走在熱愛的祖先走過的道路上,
多少年來都是一樣的無際的原野,
(o!藍色的海,橙黃的海,棕赤的海……)
多少年來都澎湃著豐盛收穫的原野呵,
如今是你,展開了同樣的誘惑的圖案
等待我們的野力來翻滾。所以我們走著
我們怎能抗拒呢?o!我們不能抗拒
那曾在無數代祖先心中燃燒著的希望。

這不可測知的希望是多麼固執而悠久,
中國的道路又是多麼自由和遼遠呵……

1940年10月25日

注:本詩中的感嘆詞“o”,原文為“口歐”,缺字。


防空洞裡的抒情詩


他向我,笑著,這兒倒涼快,
當我擦著汗珠,彈去爬山的土,
當我看見他的瘦弱的身體
戰抖,在地下一陣隱隱的風裡。
他笑著,你不應該放過這個消遣的時機,
這是上海的申報,唉這五光十色的新聞,
讓我們坐過去,那裡有一線暗黃的光。
我想起大街上瘋狂的跑著的人們,
那些個殘酷的,為死亡恫嚇的人們,
像是蜂踴的昆蟲,向我們的洞裡擠。

誰知道農夫把什麼種子灑在這地裡?
我正在高樓上睡覺,一個說,我在洗澡。
你想最近的市價會有變動嗎?府上是?
哦哦,改日一定拜訪,我最近很忙。
寂靜。他們像覺到了氧氣的缺乏,
雖然地下是安全的。互相觀望著:
o黑色的臉,黑色的身子,黑色的手!
這時候我聽見大風在陽光裡
附在每個人的耳邊吹出細細的呼喚,
從他的屋簷,從他的書頁,從他的血裡。

煉丹的術士落下沉重的
眼瞼,不覺墜入了夢裡,
無數個陰魂跑出了地獄,
悄悄收攝了,火燒,剝皮,
聽他號出極樂園的聲息。
o看,在古代的大森林裡,
那個漸漸冰冷了的殭屍!

我站起來,這裡的空氣太窒息,
我說,一切完了吧,讓我們出去!
但是他拉住我,這是不是你的好友,
她在上海的飯店結了婚,看看這啟事!

我已經忘了摘一朵潔白的丁香花挾在書裡,
我已經忘了在公園裡搖一隻手杖,
在霓虹燈下飄過,聽love parade散播,
o我忘了用淡紫的墨水,在紅茶里加一片檸檬。
當你低下頭,重又抬起,
你就看見眼前的這許多人,你看見原野上的那許多人,
  你看見你再也看不見的無數的人們,
於是覺得你染上了黑色,和這些人們一樣。

那個殭屍在痛苦的動轉,
他輕輕地起來燒著爐丹,
在古代的森林漆黑的夜裡,
“毀滅,毀滅”一個聲音喊,
“你那枉然的古舊的爐丹。
死在夢裡!墜入你的苦難!
聽你既樂得三資多麼洪亮!”

誰勝利了,他說,打下幾架敵機?
我笑,是我。

當人們回到家裡,彈去青草和泥土,
從他們頭上所編織的大網裡,
我是獨自走上了被炸燬的樓,
而發見我自己死在那兒
僵硬的,滿臉上是歡笑,眼淚,和嘆息。

1939年4月



勸友人


在一張白紙上描出個圓圈,
點個黑點,就算是城市吧,
你知道我畫的正在天空上,
那兒呢,那顆閃耀的藍色小星!
於是你想著你丟失的愛情,
獨自走進臥室裡踱來踱去。
朋友,天文臺上有人用望遠鏡
正在尋索你千年後的光輝呢,
也許你招招手,也許你睡了?

1939年6月



從空虛到充實




飢餓,寒冷,寂靜無聲,
廣漠如流沙,在你腳下……

讓我們在歲月流逝的滴響中
固守著自己的孤島。
無聊?可是讓我們談話,
我看見誰在客廳裡一步一步地走,
播弄他的嘴,流出來無數火花。

一些影子,愉快又恐懼,
在無形的牆裡等待著福音。
“來了!”然而當洪水
張開臂膊向我們呼喊,
這時候我碰見了henry王,
他和家庭爭吵了兩三天,還帶著
潮水上浪花的激動,
疲倦地,走進咖啡店裡,
又舒適地靠在鬆軟的皮椅上。
我該,我做什麼好呢,他想。
對面是兩顆夢幻的眼睛
沉沒了,在圈圈的煙霧裡,
我不能再遲疑了,煙霧又旋進
脂香裡。一隻遞水果的手
握緊了沉思在眉梢:
我們談談吧,我們談談吧。
生命的意義和苦難,
朱古力,快樂的往日。
於是他看見了
海,那樣平靜,明亮的呵,
在自己的銀盃裡在一果敢後,
街上,成對的人們正歌唱,
起來,不願做努力的……
他的血沸騰,他把頭埋在手中。



呵,誰知道我曾怎樣尋找
我的一些可憐的化身,
當一陣狂濤湧來了
撲打我, 流卷我,淹沒我,
從東北到西南我不能
支援了。

這兒是一個沉默的女人,
“我不能支援了援救我!”
然而她說得過多了,她旋轉
轉得太暈了,如今是
張公館的少奶奶。
這個人是我的朋友,
對我說,你怕什麼呢?
這不過是一場夢。這個人
流浪到太原,南京,西安,漢口,
寫完《中國的新生》,放下筆,
唉,我多麼渴望一間溫暖的住房,
和明淨的書幾!這又是一個人,
他的家燒了,痛苦地喊,
戰爭,戰爭,在轟炸的時候,
(一片洪水又來把我們淹沒,)
整個城市投進毀滅,捲進了
海濤裡,海濤裡有血
的浪花,浪花上有光。

然而這樣不講理的人我沒有見過,
他不是你也不是我,
請進我們得救的華宴吧我說,
這兒有硫磺的氣味裂碎的神經。
他笑了,他不懂得懺悔,
也不會飲下這杯回憶,
彷徨,動搖的甜酒。
我想我也許可以得到他的同情,
可是我們的三段論法裡,
我不知道他是誰。



只有你是我的兄弟,我的朋友,
多久了,我們曾經沿著無形的牆
一塊走路。暗暗地,溫柔地,
(為了生活也為了幸福,)
再讓我們交換冷笑,陰謀和殘酷。
然而什麼!

大風搖過樹木,
從我們的日記裡搖下露珠,
在舊報紙上匯成了一條細流,
(流不長久也不會流遠,)
流過了殘酷的兩岸,在岸上
我坐著哭泣。
豔麗的歌聲流過去了,
祖傳的契據流過去了,
茶會後兩點鐘的雄辯,故園,
黃油麵包,家譜,長指甲的手,
道德法規都流去了,無情地,
這樣深的根它們向我訴苦。
枯寂的大地讓我把住你
在泛濫以前,因為我曾是
你的靈魂,得到你的撫養,
我把一切在你的身上安置,
可是水來了,站腳的地方,
也許,不久你也要流去。



洪水越過了無聲的原野,
漫過了山角,切割,暴擊;
展開,帶著龐大的黑色輪廓
和恐怖,和我們失去的自己。
死亡的符咒突然碎裂了
發出崩潰的巨響,在一瞬間
我看見了遍野的白骨
旋動,我聽見了傳開的笑聲,
粗野,洪亮,不像我們嘴角上
疲乏地笑,(當世界在我們的
舌尖揉成一顆飛散的小球,
變成白霧吐出,)它張開像一個新的國家,
要從絕望的心裡拔出花,拔出草,
我聽見這樣的笑聲在礦山裡,
在火線下永遠不睡的眼裡,
在各種勃發的組織裡,
在一揮手裡
誰知道一揮手後我們在哪兒?
我們是這樣厚待了這些白骨!

德明太太對老張的兒子說,
(他一來到我家我就對他說,)
你爹爹一輩子忠厚老實人,
你好好的我們不會錯待你。
可是小張跑了,他的哥哥
(他哥哥比他有出息多了,)
是莊稼人,天天抹黑走回家裡,
我常常對他棉絮跟他說,
是這種年頭你何必老打你的老婆。
昨天他來請安,帶來他弟弟
戰死的訊息……

然而這不值得掛念,我知道
一個更靜的死亡追在後頭,
因為我聽見了洪水,隨著巨風,
從遠而近,在我們的心裡拍打,
吞噬著古舊的血液和骨肉!



於是我就病倒在游擊區裡,在原野上,
原野上丟失的自己正在滋長!
因為這時候你在日本人的面前,
必須教他們唱,我聽見他們笑,
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為了光明的新社會快把鬥爭來展開,
起來,起來,起來,

我夢見小王的陰魂向我走來,
(他拿著西天裡一本生死簿)
你的頭腦已經碎了,跟我走,
我會教你怎樣愛怎樣恨怎樣生活。
不不,我說,我不願意下地獄
只等在春天裡縮小、溶化、消失。
海,無盡的波濤,在我的身上湧,
流不盡的血磨亮了我的眼睛,
在我死去時讓我聽見海鳥的歌唱,
雖然我不會和,也不願誰看見我的心胸。

1939年9月

注:《從空虛到充實》原發表於《大公報》(香港)1940年3月27日。後在作者本人收錄入集時,刪除其中第五節。以上選用的是最初發表版本。



阿大在上海某家工廠裡勞作了十年,
貧窮,枯槁。只因為還餘下一點力量,
一九三八年他戰死於臺兒莊沙場。
在他瞑目的時候天空中湧起了彩霞,
染去他的血,等待一早復仇的太陽。

昨天我碰見了年輕的廠主,我的朋友,
而感嘆著報上的傷亡。我們跳了一點鐘
狐步,又喝些酒。忽然他覺得自己身上
長了剛毛,腳下濡著血,門外起了大風。
他驚問我這是什麼,我不知道這是什麼。

又名:有錢出錢,有力出力



蛇的誘惑
——小資產階級的手勢之一


  創世以後,人住在伊甸樂園裡,而撒旦變成了一條蛇來對人說,上帝豈是真說,不許你們吃園當中那棵樹上的果子麼?
  人受了蛇的誘惑,吃了那棵樹上的果子,就被放逐到地上來。
  無數年來,我們還是住在這塊地上。可是在我們生人群中,為什麼有些人不見了呢?在驚異中,我就覺出了第二次蛇的出現。
  這條蛇誘惑我們。有些人就要被放逐到這貧苦的土地以外去了。



夜晚是狂歡的季節,
帶一陣疲乏,穿過汙穢的小巷,
細長的小巷像是一支洞簫,
當黑暗伏在巷口,緩緩吹完了
它的曲子:家家門前關著死寂。
而我也由啜泣而沉靜。呵,光明
(電燈,紅,藍,綠,反射又反射,)
從大碼頭到中山北路現在
亮在我心上!一條街,一條街,
鬧聲翻滾著,狂歡的季節。
這時候我陪德明太太坐在汽車裡
開往百貨公司;

這時候天上亮著晚霞,
黯淡,紫紅,是垂死人臉上
最後的希望,是一條鞭子
抽出的傷痕,(它揚起,落在
每條街道行人的臉上,)
太陽落下去了,落下去了,
卻又打個轉身,望著世界:
“你不要活嗎?你不要活得
好些嗎?”
    我想要有一幅地圖
指點我,在德明太太的汽車裡,
經過無數“是的是的”無數的
痛楚的微笑,微笑裡的陰謀,
一個廿世紀的哥倫布,走向他
探尋的墓地

在妒羨的目光交錯裡,垃圾堆,
髒水窪,死耗子,從二房東租來的
人同騾馬的破爛旅居旁,在
哭喊,叫罵,粗野的笑的大海里,
(聽!喋喋的海浪在拍擊著岸沿。)
我終於來了——

老爺和太太站在玻璃櫃旁
挑選著珠子,這顆配得上嗎?
才二千元。無數年青的先生
和小姐,在玻璃夾道里,
穿來,穿去,和英勇的寶寶
帶領著飛機,大炮,和一隊騎兵。
衣裙窸窣(注)地響著,混合了
細碎,嘈雜的話聲,無目的地
隨著虛晃的光影飄散,如透明的
灰塵,不能升起也不能落下。
“我一向就在你們這兒買鞋,
七八年了,那個老夥計呢?
這雙樣式還好,只是貴些。”
而店員打恭微笑,象塊里程碑
從虛無到虛無

而我只是夏天的飛蛾,
悽迷無處。哪兒有我的一條路
又平穩又幸福?是不是我就
啜泣在光天化日下,或者,
飛,飛,跟在德明太太身後?
我要盼望黑夜,朝電燈光上撲。
雖然生活是疲憊的,我必須追求,
雖然觀念的叢林纏繞我,
善惡的光亮在我的心裡明滅,
自從撒旦歌唱的日子起,
我只想園當中那個智慧的果子:
阿諛,傾軋,慈善事業,
這是可喜愛的,如果我吃下,
我會微笑著在文明的世界裡遊覽,
帶上遮陽光的墨鏡,在雪天,
穿一件輕羊毛衫圍著火爐,
用巴黎香水,培植著暖房的花朵。

那時候我就會離開了亞當後代的宿命地,
貧窮,卑賤,粗野,無窮的勞役和痛苦……
但是為什麼在我看去的時候,
我總看見二次被逐的人們中,
另外一條鞭子在我們的身上揚起:
那是訴說不出的疲倦,靈魂的
哭泣——德明太太這麼快的
失去的青春,無數年青的先生
和小姐,在玻璃的夾道里,
穿來,穿去,帶著陌生的親切,
和親切中永遠的隔離。寂寞,
鎖住每個人。生命樹被劍守住了,
人們漸漸離開它,繞著圈子走。
而感情和理智,枯落的空殼,
播種在日用品上,也開了花,
“我是活著嗎?我活著嗎?我活著
為什麼?”
    為了第二條鞭子的抽擊。
牆上有播音機,異域的樂聲,
扣著腳步的節奏向著被逐的
“吉普西”,唱出了他們流蕩的不幸。

呵,我覺得自己在兩條鞭子的夾擊中,
我將承受哪個?陰暗的生的命題……

1940年2月

注:窸窣(悉(穴字頭)窣)。《蛇的誘惑》(曹元勇編)有一條註解,說:在詩集《探險隊》中原文為“蟋蟀”,疑是印刷錯誤。


玫瑰之歌


1、一個青年人站在現實和夢的橋樑上
我已經疲倦了,我要去尋找異方的夢。
那兒有碧綠的大野,有成熟的果子,有晴朗的天空,
大野裡永遠散發著日炙的氣息,使季節滋長,
那時候我得以自由,我要在蔚藍的天空下酣睡。

誰說這兒是真實的?你帶我在你的梳妝室裡旋轉,
告訴我這一樣是愛情,這一樣是希望,這一樣是悲傷,
無盡的渦流飄蕩你,你讓我躺在你的胸懷,
當黃昏溶進了夜霧,吞蝕的黑影悄悄地爬來。

o讓我離去,既然這兒一切都是枉然,
我要去尋找異方的夢,我要走出凡是落絮飛揚的地方,
因為我的心裡常常下著初春的梅雨,現在就要放晴,
在雲霧的裂紋裡,我看見了一片騰起的,像夢。

2、現實的洪流沖毀了橋樑,他躲在真空裡
什麼都顯然褪色了,一切是病懨而虛空,
朵朵盛開的大理石似的百合,伸在土壤的慾望裡顫抖,
土壤的慾望是裸露而赤紅的,但它已是我們的仇敵,
當生命化作了輕風,而風絲在百合憂鬱的芬芳上飄流。

自然我可以跟著她走,走進一座詭祕的迷宮,
在那裡像一頭吐絲的蠶,抽出青春的汁液來團團地自縛;
散步,談電影,吃館子,組織體面的家庭,請來最懂禮貌的朋友茶會,
然而我是期待著野性的呼喊,我蜷伏在無盡的鄉愁裡過活。

而溽暑是這麼快地逝去了,那噴著濃煙和密雨的季候;
而我已經漸漸老了,你可以看見我整日整夜地圍著爐火,
夢昧似的喃喃著,像孤立在浪潮裡的一塊石頭,
當我想著回憶將是一片空白,對著爐火,感不到一點溫熱。

3、新鮮的空氣透進來了,他會健康起來嗎
在昆明湖畔我閒踱著,昆明湖的水色澄碧而溫暖,
鶯燕在激動地歌唱,一片新綠從大地的舊根裡熊熊燃燒,
播種的季節——觀念的突變——然而我們的愛情是太古老了,
一次頹廢列車,沿著細碎之死的溫柔,無限生之嘗試的苦惱。

我長大在古詩詞的山水裡,我們的太陽也是太古老了,
沒有氣流的激變,沒有山海的倒轉,人在單調疲倦中死去。
突進!因為我看見一片新綠從大地的舊根裡熊熊燃燒,
我要趕到車站搭一九四○年的車開向最熾熱的熔爐裡。

雖然我還沒有為飢寒,殘酷,絕望,鞭打出過信仰來,
沒有熱烈地喊過同志,沒有流過同情淚,沒有聞過血腥,
然而我有過多的無法表現的情感,一顆充滿熔岩的心
期待深沉明晰的固定。一顆冬日的種子期待著新生。

1940年3月



漫漫長夜


我是一個老人。我默默地守著
這迷漫一切的,昏亂的黑夜。

我醒了又睡著,睡著又醒了,
然而總是同一的,黑暗的浪潮,
從遠遠的古京流過了無數小島,
同一的陸沉的聲音碎落在
我的耳岸:無數人活著,死了。

那些淫蕩的遊夢人,莊嚴的
幽靈,拖著殭屍在街上走的,
伏在女人耳邊訴說著熱情的
懷疑分子,冷血的悲觀論者,
和臭蟲似的,在飯店,商行,
劇院,汽車間爬行的吸血動物,
這些我都看見了不能忍受。
我是一個老人,失卻了氣力了,
只有躺在床上,靜靜等候。

然而總傳來陣陣獰惡的笑聲,
從漆黑的陽光下,高樓窗
燈罩的洞穴下,和“新中國”的
沙發,爵士樂,英語會話,最時興的
葬禮。——是這樣蜂擁的一群,
笑臉碰著笑臉,狡獪騙過狡獪,
這些鬼魂阿諛著,陰謀著投生,
在牆根下,我可以聽見那未來的
大使夫人,簡任祕書,專家,廠主,
已得到熱烈的喝采和掌聲。
呵,這些我都聽見了不能忍受。

但是我的孩子們戰爭去了,
(我的可愛的孩子們茹著苦辛,
他們去殺死那吃人的海盜。)

我默默地躺在床上。黑夜
搖我的心使我不能入夢,
因為在一些可怕的幻影裡,
我總念著我孩子們未來的命運。
我想著又想著,荒蕪的精力
折磨我,黑暗的浪潮拍打我,
蝕去了我的歡樂,什麼時候
我可以搬開那塊沉沉的碑石,
孤立在墓草邊上的
死的詛咒和生的朦朧?
在那底下隱藏著許多老人的青春。

但是我的健壯的孩子們戰爭去了,
(他們去殺死那比一切更惡毒的海盜,)
為了想念和期待,我嚥進這黑夜裡
不斷的血絲……

1940年4月



在曠野上


我從我心的曠野裡呼喊,
為了我窺見的美麗的真理,
而不幸,彷徨的日子將不再有了,
當我縊死了我的錯誤的童年,
(那些深情的執拗和偏見!)
我們的世界是在遺忘裡旋轉,
每日每夜,它有金色和銀色的光亮,
所有的人們生活而且幸福
快樂又繁茂,在各樣的罪惡上,
積久的美德只是為了年幼人
那最寂寞的野獸一生的哭泣,
從古到今,他在遺害著他的子孫們。

在曠野上,我獨自回憶和夢想:
在自由的天空中純淨的電子
盛著小小的宇宙,閃著光亮,
穿射一切和別的電子化合,
當隱隱的春雷停佇在天邊。

在曠野上,我是駕著鎧車馳騁,
我的金輪在不斷的旋風裡急轉,
我讓碾碎的黃葉片片飛揚,
(回過頭來,多少綠色的呻吟和仇怨!)
我只鞭擊著快馬,為了驕傲於
我所帶來的勝利的冬天。
在曠野上,無邊的肅殺裡,
誰知道暖風和花草飄向何方,
殘酷的春天使它們伸展又伸展,
用了碧潔的泉水和崇高的陽光,
挽來絕望的彩色和無助的夭亡。

然而我的沉重、幽暗的岩層,
我久已深埋的光熱的源泉,
卻不斷地迸裂,翻轉,燃燒,
當曠野上掠過了誘惑的歌聲,
o,仁慈的死神呵,給我寧靜。

1940年8月


不幸的人們


我常常想念不幸的人們,
如同暗室的囚徒窺伺著光明,
自從命運和神祗失去了主宰,
我們更痛地撫摸著我們的傷痕,
在遙遠的古代裡有野蠻的戰爭,
有春閨的怨女和自溺的詩人,
是誰安排荒誕到讓我們諷笑,
笑過了千年,千年中更大的不幸。

誕生以後我們就學習著懺悔,
我們也曾哭泣過為了自己的侵凌,
這樣多的是彼此的過失,
彷彿人類就是愚蠢加上愚蠢——
是誰的分派?一年又一年,
我們共同的天國忍受著割分,
所有的智慧不能夠收束起,
最好的心願已在傾圮下無聲。

像一隻逃奔的小鳥,我們的生活
孤單著,永遠在恐懼下進行,
如果這裡集腋起一點溫暖,
一定的,我們會在那裡得到憎恨,
然而在漫長的夢魘驚破的地方,
一切的不幸匯合,像洶湧的海浪,
我們的大陸將被殘酷來沖洗,
洗去人間多年山巒的圖案——
是那裡凝固著我們的血淚和陰影。
而海,這解救我們的猖狂的母親,
永遠地溶解,永遠地向我們呼嘯,
呼嘯著山巒間隔離的兒女們,
無論在黃昏的路上,或從碎裂的心裡,
我都聽見了她的不可抗拒的聲音,
低沉的,搖動在睡眠和睡眠之間,
當我想念著所有不幸的人們。

1940年9月



悲觀論者的畫像


在以前,幽暗的佛殿裡充滿寂寞,
銀白的香爐裡早就熄滅了火星,
我們知道萬有的只是些乾燥的泥土,
雖然,塑在寶座裡,他的眼睛

仍舊閃著理性的,怯懦的光芒,
算知過去和未來。而那些有罪的
以無數錯誤堆起歷史的男女
——那些匍匐著現出了神力的,

他們終於哭泣了,並且離去。
政論家們枉然吶喊:我們要自由!
負心人已去到了荒涼的冰島,
伸出兩手,向著肅殺的命運的天:

“給我熱!為什麼不給我熱?
我沉思地期待著偉大的愛情!
都去掉吧:那些喧囂,憤怒,血汗,
人間的塵土!我的身體多麼潔淨。

“然而卻凍結在流轉的冰川裡,
每秒鐘嘲笑我,每秒過去了,
那不可挽救的死和不可觸及的希望;
給我安慰!讓我知道

“我自己的恐懼,在歡快的時候,
和我的歡快,在恐懼的時候,
讓我知道自己究竟是死還是生,
為什麼太陽永在地平的遠處繞走……”

1940年9月5日




——寄敵後方某女士


是不是你又病了,請醫生上樓,
指給他看那個窗,說你什麼也沒有?
我知道你愛晚眺,在高倨的窗前,
你樓裡的市聲常吸有大野的綠色。

從前我在你的樓裡和人下棋,
我的心灼熱,你害怕我們輸贏。
想著你的笑,我在前線受傷了,
然而我守住陣地,這兒是片好風景。

原來你的窗子是個美麗的裝飾,
我下樓時就看見了堅厚的牆壁,
它誘惑別人卻關住了自己。



還原作用


汙泥裡的豬夢見生了翅膀,
從天降生的渴望著飛揚,
當他醒來時悲痛地呼喊。

胸裡燃燒了卻不能起床,
跳蚤,耗子,在他身上粘著:
你愛我嗎?我愛你,他說。

八小時工作,挖成一顆空殼,
蕩在塵網裡,害怕把絲弄斷,
蜘蛛嗅過了,知道沒有用處。

他的安慰是求學時的朋友,
三月的花園怎麼樣盛開,
通訊聯起了一大片荒原。

那裡看出了變形的枉然,
開始學習著在地上走步,
一切是無邊的,無邊的遲緩。

1940年11月




從子宮割裂,失去了溫暖,
是殘缺的部分渴望著救援,
永遠是自己,鎖在荒野裡,

從靜止的夢離開了群體,
痛感到時流,沒有什麼抓住,
不斷的回憶帶不回自己,

遇見部分時在一起哭喊,
是初戀的狂喜,想衝出樊籬,
伸出雙手來抱住了自己

幻化的形象,是更深的絕望,
永遠是自己,鎖在荒野裡,
仇恨著母親給分出了夢境。

1940年11月



五月


五月裡來菜花香
布穀留戀催人忙
萬物滋長天明媚
浪子遠遊思家鄉

勃朗寧,毛瑟,三號手提式,
或是爆進人肉去的左輪,
它們能給我絕望後的快樂,
對著漆黑的槍口,你們會看見
從歷史的扭轉的彈道里,
我是得到了二次的誕生。
無盡的陰謀;生產的痛楚是你們的,
是你們教了我魯迅的雜文。

負心兒郎多情女
荷花池旁訂誓盟
而今獨自倚欄想
落花飛絮漫天空

而五月的黃昏是那樣的朦朧,
在火炬的行列叫喊過去以後,
誰也不會看見的
被恭維的街道就把他們傾出,
在報上登過救濟民生的談話後
誰也不會看見的
愚蠢的人們就撲進泥沼裡,
而謀害者,凱歌著五月的自由,
緊握一切無形電力的總樞紐。

春花秋月何時了
郊外墓草又一新
昔日前來痛苦者
已隨輕風化灰塵

還有五月的黃昏輕網著銀絲,
誘惑,溶化,捉捕多年的記憶,
掛在柳梢頭,一串光明的聯想……
浮在空氣的水溪裡,把熱情拉長……
於是吹出些泡沫,我沉到底,
安心守住你們古老的監獄,
一個封建社會擱淺在資本主義的歷史裡。

一葉扁舟碧江上
晚霞炊煙不分明
良辰美景共飲酒
你一杯來我一盅

而我是來饗宴五月的晚餐,
在炮火映出的影子裡,
有我交換著敵視,大聲談笑,
我要在你們之上,做一個主人,
知道提審的鐘聲敲過了十二點。
因為你們知道的,在我的懷裡
藏著一個黑色小東西,
流氓,騙子,匪棍,我們一起,
在混亂的街上走——

他們夢見鐵柺李
醜陋乞丐是仙人
遊遍天下厭塵世
一飛飛上九層雲

1940年11月


智慧的來臨


成熟的葵花朝著太陽移轉,
太陽走去時他還有感情,
在被遺留的地方忽然是黑夜,

對著永恆的像片和來信,
破產者回憶到可愛的債主,
剎那的歡樂是他一生的償付,

然而漸漸看到了執行的星體,
向自己微笑,為了旅行的興趣,
和他們一一握手自己是主人,

從此便殘酷地望著前面,
送人上車,掉回頭來背棄了
動人的忠誠,不斷分裂的個體

稍一沉思會聽見失去的生命,
落在時間的激流裡,向他呼救。

1940年11月


潮汐


1

當莊嚴的神殿充滿了貴賓,
朝拜的山路成了天啟的教條,
我們知道萬有只是乾燥的泥土,
雖然,塑在寶座裡,他的容貌

仍舊閃著偉業的,降服的光芒,
已在謀害裡貪生。而那些有罪的
以無數錯誤鑄成歷史的男女,
那些匍匐著獻出了神力的,

他們終於哭泣了,自動離去了,
放逐在正統的,傳世的詛咒中,
有的以為是致命的,死在殿裡,
有的則跋涉著漫長的路程,

看見到處的繁華原來是地域,
不能夠掙脫,愛情將變做仇恨,
是在自己的廢墟上,以卑賤的泥土,
他們匍匐著豎起了異教的神。

2

這時候在中原上,唪經的人
在無可挽留中送走了貴賓,
表現了正直。而對於那些有罪的,
從經典裡引出來無窮的憎恨;

回憶起賣身後得到的恩惠,
他嘆息,要為自殺的屍首招魂:
宇宙間是充滿了太多的血淚,
你們該懺悔,存在一顆寬恕的心。

而愚昧不斷地在迫害裡伸展,
密集的暗雲下不使人放心,
唪經人做了法事,回到鼠穴裡,
莊嚴的神殿原不過一種猜想,

而雷終於說話了,自殺的屍首
雖然他們也歌唱而且歡欣,
卻無奈地隨著貴賓和唪經者,
(是)在一個星球上,向著西方移行。

1941年1月



在寒冷的臘月的夜裡


在寒冷的臘月的夜裡,風掃著北方的平原,
北方的田野是枯乾的,大麥和穀子已經推進村莊,
歲月盡竭了,牲口憩息了,村外的小河凍結了,
在古老的路上,在田野的縱橫裡閃著一盞燈光,
    一副厚重的,多紋的臉,
    他想什麼?他做什麼?
  在這親切的,為吱啞的輪子壓死的路上。

風向東吹,風向南吹,風在低矮的小街上旋轉,
木格的窗子堆著沙土,我們在泥草的屋頂下安眠,
誰家的兒郎嚇哭了,哇——嗚——嗚——從屋頂傳過屋頂,
他就要長大了漸漸和我們一樣地躺下,一樣地打鼾,
    從屋頂傳過屋頂,風
    這樣大歲月這樣悠久,
  我們不能夠聽見,我們不能夠聽見。

火熄了麼?紅的炭火撥滅了麼?一個聲音說,
我們的祖先是已經睡了,睡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
所有的故事已經講完了,只剩下了灰燼的遺留,
在我們沒有安慰的夢裡,在他們走來又走去以後,
    在門口,那些用舊了的鐮刀,
    鋤頭,牛軛,石磨,大車,
  靜靜地,正承接著雪花的飄落。


1941年2月



夜晚的告別


她說再見,一笑帶上了門,
她是活潑,美麗,而且多情的,
在門外我聽見了一個聲音,
風在怒號,海上的舟子嘶聲的喊:
什麼是你認為真的,美的,善的?
什麼是你的理想的探求?
一付毒劑。我們失去了歡樂。

風粗暴地吹打,海上這樣凶險,
我聽不見她的細弱的呼求了,
風粗暴的吹打,當我
在冷清的街道一上一下,
多少親切的,可愛的,微笑的,
是這樣的面孔讓她向我說,
你是冷酷的。你是不是冷酷的?

我是太愛,太愛那些面孔了,
他們諂媚我,耳語我,譏笑我,
鬼臉,陰謀,和紙糊的假人,
使我的一拳落空,使我想起
老年人將怎樣枉然的太息。
因為青春是短促的。當她說,
你是冷酷的。你是不是冷酷的?

一個活潑,美麗,多情的女郎,
她願意知道海上的風光,
那些坦白後的激動和心跳,
熱情的眼淚,互助,溫暖……
誰知道,在海潮似的面孔中,
也許將多了她的動人的臉——
我不奇異。這樣的世界沒有邊沿。

在冷清街道上,我獨自
走回多少次了:多情的思索
是不好的,它要給我以傷害,
當我有了累贅的良心。
嘶聲的舟子駕駛著船,
他不能傾覆和人去談天,
在海底,一切是那樣的安閒!

1941年3月



我向自己說


我不再祈求那不可能的了,上帝,
當可能還在不可能的時候,
生命的變質,愛的缺陷,純潔的冷卻
這些我都繼承下來了,我所祈求的

因為越來越顯出了你的威力,
從學校一步就跨進你的教堂裡,
是在這裡過去變成了罪惡,
而我匍匐著,在命定的綿羊的地位,

不不,雖然我已漸漸被你收回了,
雖然我已知道了學校的殘酷
在無數的絕望以後,別讓我
把那些課程在你的壇下懺悔,

雖然不斷的暗笑在周身傳開,
而恩賜我的人絕望的嘆息,
不不,當可能還在不可能的時候,
我僅存的血正惡毒地澎湃。

1941年3月



鼠穴


我們的父親,祖父,曾祖,
多少古人借他們還魂,
多少個骷髏露齒冷笑,
當他們探進豐潤的面孔,
計議,詆譭,或者祝福,

雖然現在他們是死了,
雖然他們從沒有活過,
卻已留下了不死的記憶,
當我們祈求自己的生活,
在形成我們的一把灰塵裡,

我們是沉默,沉默,又沉默,
在祭祖的發黴的頂樓裡,
用嗅覺摸索一定的途徑,
有一點異味我們逃跑,
我們的話聲說在背後,

有誰敢叫出不同的聲音?
不甘於恐懼,他終要被放逐,
這個恩給我們的仇敵,
一切的繁華是我們做出,
我們被稱為社會的砥柱,

因為,你知道,我們是
不敗的英雄,有一條軟骨,
我們也聽過什麼是對錯,
雖然我們是在啃齧,啃齧
所有的新芽和舊果。

1941年3月



華參先生的疲倦


這位是楊小姐,這位是華參先生,
微笑著,公園樹蔭下靜靜的三杯茶
在試探空氣變化自己的溫度。
我像是個幽暗的洞口,雖然傾圮了,
她的美麗找出來我過去的一個女友,
“讓我們遠離吧”在蔚藍的菸圈裡消失。
談著音樂,社會問題,和個人的歷史,
頂喜歡的和頂討厭的都趨向一個目的,
片刻的詼諧,突然的攻佔和閃避,
就從楊小姐誘出可親近的人,無疑地,
於是隨便地拜訪,專心於既定的策略,
像宣傳的畫報一頁頁給她展覽。
我看過討價還價,如果折衷成功,
是在丑角和裝樣中顯露的聰明。

春天的瘋狂是在花草,蟲聲,和藍天裡,
而我是理智的,我坐在公園裡談話,
雖然——
我曾經固執著像一架推草機,
曾經愛過,在山巒的起伏上奔走,
我的臉和心是平行的距離,
我曾經哭過笑過,裡面沒有一個目的,
我沒有用臉的表情串成陰謀,
尋得她的歡喜,踐踏在我的心上
讓她回憶是在泥沼上軟軟的沒有底……

天際之外,如果小河還是自在地流著,
那末就別讓回憶的暗流使她凝滯。
我吸著煙,這樣的思想使我歡喜。

在樹蔭下,成雙的人們散著步子。
他們是怎樣成功的?
他們要談些什麼?我愛你嗎?
有誰終於獻出了那一獻身的勇氣?
(我曾經讓生命自在地流去了,
崇奉,犧牲,失敗,這是容易的。)
而我和楊小姐,一個善良的人,
或許是我的姨妹,我是她的弟兄,
或許是負傷的鳥,可以傾心地撫慰,
在祝福裡,人們會感到憩息和永恆。
然而我看見過去,推知了將來,
我必須機智,把這樣的話聲放低:
你愛吃櫻桃嗎?不。你愛黃昏嗎?
不。
誘惑在遠方,且不要忘記了自己,
在化合公式裡,兩種元素敵對地演習!

而事情開頭了,就要沒有結束,
風永遠地吹去,無盡的波浪推走,
“讓我們遠離吧” 在蔚藍的菸圈裡消失。

我喝茶。在茶喝過了以後,
在我想橫在祭壇上,又掉下來以後,
在被人欣羨的時刻度去了以後,
表現出一個強者,這不是很合宜嗎?
我決定再會,拿起了帽子。
我還要去辦事情,會見一些朋友,
和他們說請你……或者對不起,我要……
為了繼續古老的戰爭,在人的愛情裡。

孤獨的時候,安閒在陌生的人群裡,
在商店的窗前我整理一下衣襟,
我的精神是好的,沒有機會放鬆。

原載重慶《大公報》1941年4月24日



中國在哪裡


  1

有新的聲音要從心裡迸出,
(他們說是春天的到來)
住在城市的人張開口,厭倦了,
他們去到天外的峰頂上覺得自由,
路上有孤獨的苦力,零零落落,
下著不穩的腳步,在田野裡,
粗黑的人忘記了城裡的繁華,揚起
久已被揚起的塵土,

在河邊,他們還是蹬著乾燥的石子,
俯著身,當船隻逆行著急水,
哎唷,——哎唷,——哎唷,——
多思的人替他們想到了在西北,
在一望無際的風沙之下,
正有一隊駱駝“艱苦地”前進,

而他們是俯視著了,
靜靜,千古淘去了屹立的人,
不動的田壠卻如不動的山嶺,
在歷史上,也就是在報紙上,
那裡記載的是自己代代的父親,

地主,商人,各式的老爺,
沒有他們兒子那樣的聰明,
他們是較為粗魯的,
他們仔細地,短指頭數著錢票,
把年輕女人摟緊,哈哈地笑,

躺下他們睡了,也不會想到
(每一代也許遲睡了三分鐘),
因而他們的兒子漸漸學會了
自己的悲觀的,複雜的命運。

  2

那是母親的痛苦?那裡
母親的悲哀?——春天?
在受孕的時期,
看進沒有痛苦的悲哀,那沉默,
雖然孩子的隊伍站在清晨的廣場,
有節拍的歌唱,他們純潔的高音
雖然使我激動而且流淚了,
雖然,墮入沉思裡,我是懷疑的,

希望,繫住我們。希望
在沒有希望,沒有懷疑
的力量裡,

在永遠被蔑視的,沉冤的床上,
在隱藏了慾念的,枯癟的乳房裡,
我們必需扶助母親的生長
我們必需扶助母親的生長
我們必需扶助母親的生長
因為在史前,我們得不到永恆,
我們的痛苦永遠地飛揚,
而我們的快樂
在她的母腹裡,是繼續著……



神魔之爭(長詩)
    ——贈董庶


  東風:

太陽出來了,海已經靜止,
甦醒的大地朝向我轉移。
o光明!o生命!o宇宙!
我是誕生者,在一擁抱間,
退卻的繁星觸我而流去,

來自虛無,我輕捷的飛跑,
哪裡是方向?方向的腳步
遲疑的,正在隨我而揚起。
在籬下有一枝新鮮的玫瑰。
為我燃燒著,寂寞的哭泣,

雖然我和她一樣的古老,
戀語著,不知道多少年了,
雖然她生了又死, 死了又生,
遊蕩著,穿過那看不見的地方,
重到這腐爛了一層的岩石上,

在山谷,河流,綠色的平原,
那最難說服的是人類的樂聲,
因我的吹動,每一年更動聽,
但我不過揚起古老的愚蠢:
正義,公理,和時代的紛爭——

o旋轉!雖然人類在毀滅
他們從腐爛得來的生命:
我願站在年幼的風景前,
一個老人看著他的兒孫爭鬧,
憩息著,輕拂著枝葉微笑。

  神:

一切和諧的頂點,這裡
是我。

  魔:

  而我,永遠的破壞者。

  神:

不。它不能破壞,一如
愛的誓言。它不能破壞,
當遠古的聖殿屹立在海岸,
承受風浪的吹打,擁抱著
多少英雄的血,多少歌聲
流去了,留下了膜拜者,
當心心聯起像一座山,
永遠的生長,為幸福廕庇
直聳到雲霄,美德的天堂,
是弱者的渴慕,不屈的
恩賞。
  你不能。

  魔:

  是的,我不能。
因為你有這樣的力!你有
雙翼的銅像,指揮在
大理石的街心。你有勝利的
博覽會,古典的文物,
聰明,高貴,神聖的契約。
你有自由,正義,和一切
我不能有的。
     o,我有什麼!
在寒冷的山地,荒漠,和草原,
當東風耳語著樹葉,當你
啟示了你的子民,散播了
最快樂的一年中最快樂的季節,
他們有什麼?那些輪迴的
牛、馬、和蟲豸。我看見
空茫,一如在被你放逐的
凶險的海上,在那無法的
眼裡,被你拋棄的渣滓,
他們枉然,向海上的波濤
傾瀉著瘋狂。o我有什麼!
無言的機械按在你腳下,
充塞著煤煙,烈火,聽從你
當毀滅每一天貪婪的等待,
他們是鐵釘,木板。相互
磨出來你的營養。
       o,天!
不,這樣的呼喊有什麼用?
因為就是在你的獎勵下,
他們得到的,是恥辱,滅亡。

  神:

仁義在哪裡?責任,理性,
永遠逝去了!反抗書寫在
你的臉上。而你的話語,
那一鍋滾沸的水泡下,
奔竄著烈火,是自負,
無知,地獄的花果。
你已鑄出了自己的滅亡,
那愛你的將為你的懺悔
喜悅,為你的頑固悲傷。

我是誰?在時間的河流裡,
一盞起伏的,永遠的明燈。
我聽過希臘詩人的歌頌,
浸過以色列的聖水,印度的
佛光。我在中原賜給了
智慧的誕生。在幽明的天空下,
我引導了多少遊牧的民族,
從高原到海岸,從死到生,
無數帝國的吸力,千萬個廟堂
因我的降臨而歡樂。
        現在,
我錯了嗎?當暴力,混亂,罪惡,
要來充塞時間的河流。一切
光輝的再不能流過,就是小草
也將在你的統治下呻吟。
我錯了嗎?所有的榮譽,
法律,美麗的傳統,回答我!

  魔:

黑色的風,如果你還有牙齒,
詛咒!
暴躁的波濤也別在深淵裡
  翻滾著你毒惡的泛濫,
讓狡詐的,凶狠的,飢渴的死靈,
蟒蛇,刀叉,冰山的化身,
整個的潑去,
     在錯誤和錯誤上,
凡是母親的孩子,拿你的一份!

  神:

畏懼是不當的,我所恐怕的
已經來臨了。
     o,縱橫的山脈,
在我的威力下賓士的,你們
擰起我的筋骨來!在我胸上,
讓炸彈,炮火,混亂的城市,
噴出我潔淨的,和諧的感情。
站在旋風的頂尖,我等待
你湧來的血的河流——沉落,
當我收束起暴風雨的天空,
而陰暗的重雲再露出彩虹。

  林妖合唱:

誰知道我們什麼做成?
啄木鳥的回答:叮噹!
我們知道自己的愚蠢,
一如樹葉永遠的紅。

誰知道生命多麼長久?
一半醒著,一半是夢,
我們活著是死,死著是生,
呵,沒有人過的更為聰明。

小河的流水向我們說,
誰能夠數出天上的星?
但是在黑夜,你只好搖頭,
當太陽照耀著,我們能。

這裡是紅花,那裡是綠草,
誰知道它們怎樣生存?
呵沒有,沒有,沒有一個,
我們知道自己的愚蠢。

  林妖甲:

白日是長的,雖然生命
短得像一句嘆息。我們怎樣
消磨這光亮?親愛的羊,
小鹿,鼴鼠,蚯蚓,告訴我。
深入羞怯的山谷,我們將
換上她的衣裳?還是追逐
嗡營裡,蜜蜂的夢?或者,
鑽入泥土聽年老的樹根
講它的故事?
     o誰在那兒?
那是什麼?

  林妖乙:

那是火!
     從四面向我們撲來。
o看!樹木已露出黑色的頭髮
向上飄揚,它的溫柔的胸懷
也捲動著紅色的舌頭!
         o火!火!

  魔:

不要躲避我殘酷的擁抱,
這空虛的心正期待著血的滿足!
沒有同情,沒有一隻溫暖
的手,撫慰我的創痕。
         但是,
為什麼我要渴求這些?
為什麼我要渴求茫昧的笑,
一句哄騙的話語,或者等待
成列的天使歌舞在墓前
擲灑著花朵?全世的繁華
不為我而生,當受苦,失敗,
隨我到每一個地方,張開口,
我的吞沒是它的滿足,滲合著
使我痛苦的冷笑。然而倖免,
詛咒又將在我頭上,我不能
取悅又不能逃脫。因為我是
過去,現在,將來,死不悔悟的
天神的仇敵。
     那些在樂園裡
豢養的貓狗,鸚鵡,八哥,
為什麼我不是?娛樂自己,
他們就得到了權力的恩寵,
當刀山,沸油,絕望,壓出來
我終日終年的嘆息,還有什麼
我能期望的?天庭的和諧
關我在外面,讓幽暗
向我諷笑,每一次憤怒
給我雕出更可憎的容顏。
而我的眼淚,o不!為什麼
我要哭泣,那隻會得到
他的厭惡。
    我比他更壞嗎?
全宇宙的生命,你們回答我,
當我領有了天國。
       o,戰爭!

  林妖:

他來了,一個永遠的不,
走進白熱的佔有的網,
o他來了點起滿天的火焰,
和剛剛平息的血肉的紛爭。

o永明的太陽!你的溫暖
枉然的在我們的心裡旋轉,
自然的愛情朝一處茁生,
而人世卻把它不斷的割分。

綠草上的露珠,o和平!
交給我們無邊的擴充套件,
當晨光,樹林,天空,飛鳥,
歡欣的,在一顆淚裡團圓。

那給我們帶來光亮的眼睛
還要向著地面的灰塵固定, < 一顆種子也不能夠伸葉,開花,
為現實抱緊,它做著空虛的夢。

o回來吧,希望!你的遼闊
已給我們罩下更濃的幽暗,
誠實的愛情也不要走遠,
它是危險的,給人以傷痛。

在那短暫的,稀薄的空間,
我們的家成了我們的死亡。
o,誰能夠看見生命的尊嚴?
和我們去,和我們去,把一切遺忘!

  東風:

我的孩子,雖然這一切
由我創造,我對我愛的
最為殘忍。我知道,我給了你
過早的誕生,而你的死亡,
也沒有血痕,因為你是
留存在每一個人的微笑中,
你是終止的,最後的完整。

當宇宙開始,岩石的熱
拒絕雨水的侵蝕,所以長久
地球上凝皺著陰霾的面孔,
暴擊,堅硬,於是有海,
海里翻動著交搏的生命,
弱者不見了,那些暗殺者
伸出水外,依舊侵蝕著
地層。歷史還正年輕,
在泥土裡,你可以看見
樹根和樹根的纏繞——
雖然它的枝葉,在輕閒的
搖擺,是勝利的驕傲。到處
微菌和微菌,力和力,
存在和虛無,無情的戰鬥。

沒有地方你能夠逃脫,
正如我把種子到處去播散,
讓烈火燒遍,均衡著力量,
於是岩石上將會得到
溫煦的老年。然而現在
既然在笑臉裡,你看見
陰謀,在歡樂裡,冷酷,
在至高的理想裡隱藏著
彼此的殺傷。你所渴望的,
遠不能來臨。你只有死亡,
我的孩子,你只有死亡。

  林妖合唱:

誰知道我們什麼做成?
啄木鳥的回答:叮,當!
我們知道自己的愚蠢,
一如樹葉永遠的紅。

誰知道生命多麼長久?
一半醒著,一半是夢。
我們活著是死,死著是生,
呵,沒有誰過的更為聰明。

小河的流水向我們說,
誰能夠數出天上的星?
但是在黑夜,你只有搖頭,
當太陽照耀著,我們能。

這裡是紅花,那裡是綠草,
誰知道它們怎樣生存?
呵沒有,沒有,沒有一個,
我們知道自己的愚蠢。

1941年6月作
1947年3月重訂

作者晚年曾對本詩做若干修改,主要是開頭第一部分,如下:

  東風:

太陽出來了,海已經靜止,
甦醒的大地朝向我轉移。
o光明!o生命!o宇宙!
我是誕生者,在一擁抱間,
無力的繁星觸我而流去,

來自虛無,我輕捷的飛跑,
哪裡是方向?方向的腳步
遲疑的,正在隨我而揚起。
在籬下有一枝新鮮的玫瑰。
為我燃燒著,寂寞的哭泣,

雖然她和我一樣的古老,
戀語著,不知道多少年了,
雖然她生了又死, 死了又生,
遊蕩著,穿過那沒有愛憎的地方,
重到這腐爛了一層的岩石上,

在山谷,河流,綠色的平原,
那最後誕生的是人類的樂聲,
因我的吹動,每一年更動聽,
但我不過揚起古老的愚蠢:
正義,公理,和時代的紛爭——

o旋轉!雖然人類在毀滅
他們從腐爛得來的生命:
我願站在年幼的風景前,
一個老人看著他的兒孫爭鬧,
憩息著,輕拂著枝葉微笑。


小鎮一日


在荒山裡有一條公路,
公路揚起身,看見宇宙,
想忽然感到了無限的蒼老;
在谷外的小平原上,有樹,
有樹蔭下的茶攤,
在茶攤旁聚集的小孩,
這裡它歇下來了,在長長的
絕望的嘆息以後,
重又著綠,舒緩,生長。

可憐的渺小。凡是路過這裡的
也暫時得到了世界的遺忘:
那幽暗屋簷下穿織的蝙蝠,
那染在水窪裡的夕陽,
和那個雜貨鋪的老闆,
一臉的智慧,慈祥,
他向我說“你先生好呵,”
我祝他好,他就要路過
從年輕的荒唐
到那小廟旁的山上,
和韋護,韓湘子,黃三姑,
同來拔去變成老樹的妖精,
或者在夏夜,滿天星,
故意隱約著,恫嚇著行人。

現在他笑著,他說,
(指著一個流鼻涕的孩子,
一個煮飯的瘦小的姑娘,
和吊在背上的憨笑的嬰孩,)
“咳,他們耗去了我整個的心!”
一個漸漸地學會插秧了,
就要成為最勤快的幫手,
就要代替,主宰,我想,
像是無紀錄的帝室的更換。
一個,誰能夠比她更為完美?
縫補,挑水,看見媒婆,
也會低頭跑到鄰家,
想一想,疑心每一個年輕人,
雖然命運是把她嫁給了
呵,城市人的蔑視?或者是
一如她未來的憨笑的嬰孩,
永遠被圍在百年前的
夢裡,不能夠出來!

一個旅人從遠方而來,
又走向遠方而去了,
這兒,他只是站站腳,
看一看蔚藍的天空
和天空中升起的炊煙,
他知道,這不過是時間的浪費,
彷彿是在辦公室,他抬頭
看一看壁上油畫的遠景,
值不得說起,也沒有名字,
在他日漸繁複的地圖上,
沉思著,互扭著,然而黃昏
來了,吸淨了點和線,
當在城市和城市之間,
落下了廣大的,甜靜的黑暗。
沒有觀念,也沒有輪廓,
在蟲聲裡,田野,樹林,
和石鋪的村路有一個聲音,
如果你走過,你知道,
朦朧的,郊野在誘喚
老婆婆的故事,——
很久了。異鄉的客人
怎能夠聽見?那是講給
遲歸的膽怯的農人,
那是美麗的,信仰的化身。
他驚奇,心跳,或者奔回
從一個妖仙的王國
穿進了古堡似的村門,
在那裡防護的,是微菌,
疾病,和生活的艱苦。
皺眉嗎?他們更不幸嗎,
比那些史前的穴居的人?
也許,因為正有歇晚的壯漢
是圍在詛咒的話聲中,
也許,一切的掙扎都休止了,
只有雞,狗,和拱嘴的小豬,
從它們白日獲得的印象,
迸出了一些零碎的
酣聲和夢想。

所有的市集和嘈雜,
流汗,笑臉,叫罵,騷動,
當公路漸漸地向遠山爬行,
別了,我們快樂地逃開
這旋轉在貧窮和無知的人生。
我們嘆息著,看著
在朝陽下,五光十色的
一抹白霧下籠罩的屋頂,
抗拒著荒涼,叢聚著,
就彷彿大海留下的貝殼,
是來自一個剛強的血統。
從一個小鎮旅行到大城,先生,
變幻著年代,你走進了
文明的頂尖——
在同一的天空下也許
回憶起終年的斑鳩,
鳴囀在祖國的深心,
當你登樓,憩息,或者躺下
在一隻巨大的黑手上,
這影子,是正朝向著那裡爬行。

1941年7月


哀悼


是這樣廣大的病院,
o太陽一天的旅程!
我們為了防止著疲倦,
這裡跪拜,那裡去尋找,
我們的心哭泣著,枉然。

o,哪裡是我們的醫生?
躲遠!他有他自己的病症,
一如我們每日的傳染,
人世的幸福在於欺瞞
達到了一個和諧的頂尖。

o愛情,o希望,o勇敢,
你使我們拾起又唾棄,
唾棄了,我們自己受了傷!
我們躺下來沒有救治,
我們走去,o無邊的荒涼!

1941年7月



搖籃歌
   ——贈阿咪


  流呵,流呵,
  馨香的體溫,
  安靜,安靜,
流進寶寶小小的生命,
你的開始在我的心裡,
 當我和你的父親
  洋溢著愛情。

合起你的嘴來呵,
別學成人造作的聲音,
讓我的被時流衝去的面容
遠遠親近著你的,乖乖!
   去了,去了
  我們多麼羨慕你
   柔和的聲帶。

  搖呵,搖呵,
  初生的火焰,
雖然我黑長的頭髮把你覆蓋,
雖然我把你放進小小的身體,
你也就要來了,來到成人的世界裡,
  搖呵,搖呵,
 我的憂鬱,我的歡喜。

  來呵,來呵,
 無事的夢,
  輕輕,輕輕,
落上寶寶微笑的眼睛,
等你長大了你就要帶著罪名,
  從四面八方的嘴裡
 籠罩來的批評。

但願你有無數的黃金
使你享到美德的永存,
 一半掩遮,一半認真,
  睡呵,睡呵,
 在你的隔離的世界裡,
別讓任何敏銳的感覺
使你迷惑,使你苦痛。

睡呵,睡呵,我心的化身,
惡意的命運已和你同行,
它就要和我一起撫養
你的一生,你的純淨。
  去吧,去吧,
 為了幸福,
  寶寶,先不要甦醒。

1941年10月

本詩係為王佐良夫婦的第一個孩子誕生而作。“阿咪”即王佐良夫人徐序。詩中的“我”是一位母親,她在對襁褓中的嬰孩說話。



控訴

又名《寄後方的朋友》




冬天的寒冷聚集在這裡,朋友,
對於孩子一個憂傷的季節,
因為他還笑著春天的笑容——
當叛逆者穿過落葉之中,

瑟縮,變小,驕傲於自己的血;
為什麼世界剝落在遺忘裡,
去了,去了,是彼此的招呼,
和那充滿了濃郁信仰的空氣。

而有些走在無家的土地上,
跋涉著經驗,失迷的靈魂
再不能安於一個角度
的溫暖,懷鄉的痛苦枉然;

有些關起了心裡的門窗,
逆著風,走上失敗的路程,
雖然他們忠實在任何情況,
春天的花朵,落在時間的後面。

因為我們的背景是千萬人民,
悲慘,熱烈,或者愚昧的,
他們和恐懼並肩而戰爭,
自私的,是被保衛的那些個城;

我們看見無數的耗子,人——
避開了,計謀著,走出來,
支配了勇敢的,或者捐助
財產獲得了榮名,社會的梁木。

我們看見,這樣現實的態度
強過你任何的理想,只有它
不毀於戰爭。服從,喝彩,受苦,
是哭泣的良心唯一的責任——

無聲。在這樣的背景前,
冷風吹進了今天和明天,
冷風吹散了我們長住的
永久的家鄉和暫時的旅店。



我們做什麼?我們做什麼?
生命永遠誘惑著我們
在苦難裡,渴尋安樂的陷阱,
唉,為了它只一次,不再來臨;

也是立意的復仇,終於合法地
自己的安樂踐踏在別人心上
的蔑視,欺凌,和敵意裡,
雖然陷下,彼此的損傷。

或者半死?每天侵來的慾望
隔離它,勉強在腐爛裡寄生,
假定你的心裡是有一座石像,
刻畫它,刻畫它,用省下的力量,

而每天的報紙將使它吃驚,
以恐嚇來勸說他順流而行,
也許它就要感到不支了,
傾倒,當世的諷笑;

但不能斷定它就是未來的神,
這痛苦了我們整日,整夜,
零星的知識已使我們不再信任
血裡的愛情,而它的殘缺

我們為了補救,自動的流放,
什麼也不做,因為什麼也不信仰,
陰霾的日子,在知識的期待中,
我們想著那樣有力的童年。

這是死。歷史的矛盾壓著我們,
平衡,毒戕我們每一個衝動。
那些盲目的會發洩他們所想的,
而智慧使我們懦弱無能。

我們做什麼?我們做什麼?
呵,誰該負責這樣的罪行:
一個平凡的人,裡面蘊藏著
無數的暗殺,無數的誕生。

1941年11月



讚美


走不盡的山巒和起伏,河流和草原,
數不盡的密密的村莊,雞鳴和狗吠,
接連在原是荒涼的亞洲的土地上,
在野草的茫茫中呼嘯著乾燥的風,
在低壓的暗雲下唱著單調的東流的水,
在憂鬱的森林裡有無數埋藏的年代。
它們靜靜地和我擁抱:
說不盡的故事是說不盡的災難,沉默的
是愛情,是在天空飛翔的鷹群,
是乾枯的眼睛期待著泉湧的熱淚,
當不移的灰色的行列在遙遠的天際爬行;
我有太多的話語,太悠久的感情,
我要以荒涼的沙漠,坎坷的小路,騾子車,
我要以槽子船,漫山的野花,陰雨的天氣,
我要以一切擁抱你,你,
我到處看見的人民呵,
在恥辱裡生活的人民,佝僂的人民,
我要以帶血的手和你們一一擁抱。
因為一個民族已經起來。

一個農夫,他粗糙的身軀移動在田野中,
他是一個女人的孩子,許多孩子的父親,
多少朝代在他的身邊升起又降落了
而把希望和失望壓在他身上,
而他永遠無言地跟在犁後旋轉,
翻起同樣的泥土溶解過他祖先的,
是同樣的受難的形象凝固在路旁。
在大路上多少次愉快的歌聲流過去了,
多少次跟來的是臨到他的憂患;
在大路上人們演說,叫囂,歡快,
然而他沒有,他只放下了古代的鋤頭,
再一次相信名詞,溶進了大眾的愛,
堅定地,他看著自己溶進死亡裡,
而這樣的路是無限的悠長的
而他是不能夠流淚的,
他沒有流淚,因為一個民族已經起來。

在群山的包圍裡,在蔚藍的天空下,
在春天和秋天經過他家園的時候,
在幽深的谷裡隱著最含蓄的悲哀:
一個老婦期待著孩子,許多孩子期待著
飢餓,而又在飢餓裡忍耐,
在路旁仍是那聚集著黑暗的茅屋,
一樣的是不可知的恐懼,一樣的是
大自然中那侵蝕著生活的泥土,
而他走去了從不回頭詛咒。
為了他我要擁抱每一個人,
為了他我失去了擁抱的安慰,
因為他,我們是不能給以幸福的,
痛哭吧,讓我們在他的身上痛哭吧,
因為一個民族已經起來。

一樣的是這悠久的年代的風,
一樣的是從這傾圮的屋簷下散開的
無盡的呻吟和寒冷,
它歌唱在一片枯槁的樹頂上,
它吹過了荒蕪的沼澤,蘆葦和蟲鳴,
一樣的是這飛過的烏鴉的聲音。
當我走過,站在路上踟躕,
我踟躕著為了多年恥辱的歷史
仍在這廣大的山河中等待,
等待著,我們無言的痛苦是太多了,
然而一個民族已經起來,
然而一個民族已經起來。

1941年12月



黃昏


逆著太陽,我們一切影子就要告別了。
一天的侵蝕也停止了,象驚駭的鳥
歡笑從門口逃出來,從化學原料,
從電報條的緊張和它拼湊的意義,
從我們辯證的唯物的世界裡,
歡笑悄悄地踱出在城市的路上
浮在時流上吸飲。o現實的主人,
來到神奇裡歇一會吧,枉然的水手,
可以凝止了。我們的周身已是現實的傾覆,
突立的樹和高山,淡藍的空氣和炊煙,
是上帝的建築在剎那中顯現,
這裡,生命另有它的意義等你揉圓。
你沒有抬頭嗎看那燃燒著的窗?
那滿天的火舌就隨一切歸於黯淡,
o讓歡笑躍出在灰塵外翱翔,
當太陽,月亮,星星,伏在燃燒的窗外,
在無邊的夜空等我們一塊兒旋轉。

1941年12月



洗衣婦


一天又一天,你坐在這裡,
重複著,你的工作終於
枉然,因為人們自己
是髒汙的,分泌的奴隸!
飄在日光下的鮮明的衣裳,
你的慰藉和男孩女孩的
好的印象,多麼快就要
暗中回到你的手裡求援。
於是世界永遠的光燙,
而你的報酬是無盡的日子
在痛苦的洗刷裡
在永遠不反悔裡永遠地迴圈。
你比你的主顧要潔淨一點。

1941年12月


報販


這樣的職務是應該頌揚的:
我們小小的乞丐,宣傳家,信差,
一清早就學會翻觔斗,爭吵,期待——
只為了把“昨天”寫來的公文
放到“今天”的生命裡,燃燒,變灰。

而整個城市在早晨八點鐘
搖擺著如同風雨搖過鬆林,
當我們吃著早點我們的心就
承受全世界踏來的腳步——沉落
在太陽剛剛上升的霧色之中。

這以後我們就忙著去沉睡,
一處又一處,我們的夢被集攏著
知道你們喊出來使我們吃驚。

1941年12月

注:李方編《穆旦詩全集》本中,“觔斗”作“斛鬥”,詩末無標點,疑有誤,以上按常識更正。


春底降臨


現在野花從心底荒原裡生長,
墳墓裡再不是牢固的夢鄉,
因為沉默和恐懼底季節已經過去,
所有凝固的歲月已經飄揚,
雖然這裡,它留下了無邊的空殼,
無邊的天空和無盡的旋轉;
過去底回憶已是悲哀底遺忘,
而金盅裡裝滿了燕子底呢喃,

而和平底幻象重又在人間聚攏,
經過醉飲的愛人在樹林底邊緣,
他們只相會於較高的自己,
在該幻滅的地方痛楚地分離,
但是初生的愛情更濃於理想,
再一次相會他們怎能不奇異:
人性裡的野獸已不能把我們吞食,
只要一躍,那裡連續著夢神底足跡;

而命運溶解了在它古舊的旅途,
分流進兩岸拭著疲弱的老根,
這樣的圓珠!滋潤,嬉笑,隨它上升,
於是世界充滿了千萬個機緣,
桃樹,李樹,在消失的命運裡吸飲,
是芬芳的花園圍著到處的旅人。
因為我們是在新的星象下行走,
那些死難者,要在我們底身上覆生;

而幸福存在著再不是罪惡,
小時候想象的,現在無愧地拚合,
牽引著它而我們牽引著一片風景:
誰是播種的?他底笑聲追過了哭泣,
一如這收穫著點首的,迅速的春風,
一如月亮在荒涼的黑暗裡招手,
那起伏的大海是我們底感情,
再沒有災難:感激把我們吸引;

從田野到田野,從屋頂到屋頂,
一個綠色的秩序,我們底母親,
帶來自然底合音,不顛倒的感覺,
冬底謊,甜蜜的睡,怯弱的溫存,
在她底心裡是一個懶散的世界:
因為日,夜,將要溶進堇色的光裡
永不停歇;而她底男女的仙子倦於
享受,和平底美德和適宜的歡欣。

1942年1月



綠色的火焰在草上搖曳,
他渴求著擁抱你,花朵。
反抗著土地,花朵伸出來,
當暖風吹來煩惱,或者歡樂。
如果你是醒了,推開窗子,
看這滿園的慾望多麼美麗。

藍天下,為永遠的迷迷惑著的
是我們二十歲的緊閉的肉體,
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鳥的歌,
你們被點燃,卻無處歸依。
呵,光,影,聲,色,都已經赤裸,
痛苦著,等待伸入新的組合。

1942年2月


詩八章

又名:詩八首


1

你底眼睛看見這一場火災,
你看不見我,雖然我為你點燃;
唉,那燃燒著的不過是成熟的年代。
你底,我底。我們相隔如重山!

從這自然底蛻變底程式裡,
我卻愛了一個暫時的你。
即使我哭泣,變灰,變灰又新生,
姑娘,那只是上帝玩弄他自己。

2

水流山石間沉澱下你我,
而我們成長,在死底子宮裡。
在無數的可能裡一個變形的生命
永遠不能完成他自己。

我和你談話,相信你,愛你,
這時候就聽見我底主暗笑,
不斷地他添來另外的你我
使我們豐富而且危險。

3

你底年齡裡的小小野獸,
它和春草一樣的呼吸,
它帶來你底顏色,芳香,豐滿,
它要你瘋狂在溫暖的黑暗裡。

我越過你大理石的理智殿堂,
而為它埋藏的生命珍惜;
你我底手底接觸是一片草場,
那裡有它底固執,我底驚喜。

4

靜靜地,我們擁抱在
用言語所能照明的世界裡,
而那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
那可能和不可能的使我們沉迷。

那窒息著我們的
是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語,
它底幽靈籠罩,使我們遊離,
遊進混亂的愛底自由和美麗。

5

夕陽西下,一陣微風吹拂著田野,
是多麼久的原因在這裡積累。
那移動了的景物移動我底心
從最古老的開端流向你,安睡。

那形成了樹木和屹立的岩石的,
將使我此時的渴望永存,
一切在它底過程中流露的美
教我愛你的方法,教我變更。

6

相同和相同溶為怠倦,
在差別間又凝固著陌生;
是一條多麼危險的窄路里,
我製造自己在那上面旅行。

他存在,聽從我底指使,
他保護,而把我留在孤獨裡,
他底痛苦是不斷的尋求
你底秩序,求得了又必須背離。

7

風暴,遠路,寂寞的夜晚,
丟失,記憶,永續的時間,
所有科學不能祛除的恐懼
讓我在你底懷裡得到安憩——

呵,在你底不能自主的心上,
你底隨有隨無的美麗的形象,
那裡,我看見你孤獨的愛情
筆立著,和我底平行著生長!

8

再沒有更近的接近,
所有的偶然在我們間定型;
只有陽光透過繽紛的枝葉
分在兩片情願的心上,相同。

等季候一到就要各自飄落,
而賜生我們的巨樹永青,
它對我們的不仁的嘲弄
(和哭泣)在合一的老根裡化為平靜。

1941年2月



出發


告訴我們和平又必需殺戮,
而那可厭的我們先得去喜歡。
知道了“人”不夠,我們再學習
蹂躪它的方法,排成機械的陣式,
智力體力蠕動著像一群野獸,

告訴我們這是新的美。因為
我們吻過的已經失去了自由;
好的日子去了,可是接近未來,
給我們失望和希望,給我們死,
因為那死的製造必需摧毀。

給我們善感的心靈又要它歌唱
僵硬的聲音。個人的哀喜
被大量製造又該被蔑視
被否定,被僵化,是人生的意義;
在你的計劃裡有毒害的一環,

就把我們囚進現在,呵上帝!
在犬牙的甬道中讓我們反覆
行進,讓我們相信你句句的紊亂
是一個真理。而我們是皈依的,
你給我們豐富,和豐富的痛苦。

1942年2月

又名:詩


阻滯的路


我要回去,回到我已失迷的故鄉,
趁這次絕望給我引路,在泥淖裡,
摸索那為時間遺落的一塊精美的寶藏,

雖然它的輪廓生長,溶化,消失了,
在我的額際,它拍擊汙水的波紋,
你們知道正在絞痛著我的回憶和夢想,

我要回去,因為我還可以
孩子,在你們的臉上舐到甜蜜,
即使你們歧視我來自一個陌生的遠方,

孩子,我要沿著你們望出的地方退回,
雖然我已曾鑑定不少異地的古玩:
為我憎惡的,狡猾,狠毒,虛偽,什麼都有

這些是應付敵人的必需的勇敢,
保護你們的希望,實現你們的理想;
然而我只想回到那已失迷的故鄉,

因為我曾是和你們一樣的,孩子,
我要向世界笑,再一次閃著幸福的光,
我是永遠地,被時間衝向寒凜的地方。


1942年8月22日



自然底夢


我曾經迷誤在自然底夢中,
我底身體由白雲和花草做成,
我是吹過林木的嘆息,早晨底顏色,
當太陽染給我剎那的年輕,

那不常在的是我們擁抱的情懷,
它讓我甜甜的睡:一個少女底熱情,
使我這樣驕傲又這樣的柔順。
我們談話,自然底朦朧的囈語,

美麗的囈語把它自己說醒,
而將我暴露在密密的人群中,
我知道它醒了正無端地哭泣,
鳥底歌,水底歌,正綿綿地回憶,

因為我曾年青的一無所有,
施與者領向人世的智慧皈依,
而過多的憂思現在才刻露了
我是有過藍色的血,星球底世系。

1942年11月



幻想底乘客


叢幻想底航線卸下的乘客,
永遠走上了錯誤的一站,
而他,這個鐵掌下的犧牲者,
當他意外地投進別人的願望,

多麼迅速他底光輝的概念
已化成瑣碎的日子不忠而紆緩,
是巨輪的一環他漸漸旋進了
一個奴隸制度附帶一個理想,

這裡的恩惠是彼此的恐懼,
而溫暖他的是自動的流亡,
那使他自由的只有忍耐的微笑,
祕密地迴轉,祕密的絕望。

親愛的讀者,你就會讚歎:
爬行在懦弱的,人和人的關係間,
化無數的惡意為自己營養,
他已開始學習做主人底尊嚴。

1942年12月



祈神二章


  1

如果我們能夠看見他
如果我們能夠看見
不是這裡或那裡的茁生
也不是時間能夠佔領或者放棄的,

如果我們能夠給出我們的愛情
不是射在物質和物資間把它自己消損,
如果我們能夠洗滌
我們小小的恐懼我們的惶惑和暗影
放在大的光明中,

如果我們能夠掙脫
慾望的暗室和習慣的硬殼
迎接他——
如果我們能夠嚐到
不是一層甜皮下的經驗的苦心,

他是靜止的生出動亂,
他是眾力的一端生出他的違反。

o他給安排的歧路和錯雜!
為了我們倦了以後渴求
原來的地方。
他是這樣的喜愛我們
他讓我們分離
他給我們一點權利等它自己變灰。
o他正等著我們以損耗的全熱
投回他慈愛的胸懷。

  2

如果我們能夠看見他
如果我們能夠看見
我們的童年所不意擁有的
而後遠離了,卻又是成年一切的辛勞
同所尋求失敗的,

如果人世各樣的尊貴和華麗
不過是我們片面的窺見所賦予
如果我們能夠看見他
在歡笑後面的哭泣哭泣後面的
最後一層歡笑裡,

在虛假的真實底下
那真實的靈活的源泉,
如果我們不是自禁於
我們費力與半真理的密約裡
期望那達不到的圓滿的結合,

在我們的前面有一條道路
在這路的前面有一個目標
這條道路引導我們又隔離我們
走向那個目標,
在我們黑暗的孤獨裡有一線微光
這一線微光使我們留戀黑暗
這一線微光給我們幻象的騷擾
在黎明確定我們的虛無以前

如果我們能夠看見他
如果我們能夠看見……

1943年3月



詩二章

又名《詩》




我們沒有援助,每人在想著
他自己的危險,每人在渴求
榮譽,快樂,愛情的永固,
而失敗永遠在我們的身邊埋伏,

它發掘真實,這生來的形象
我們畏懼從不敢顯露;
站在不穩定的點上,各樣機緣的
交錯,是我們求來的可憐的

幸福,我們把握而沒有勇氣,
享受沒有安寧,克服沒有勝利,
我們永在擴大那既有的邊沿,
才能隱藏一切,不為真實陷入。

這一片地區就是文明的社會
所開闢的。呵,這一片繁華
雖然給年青的血液充滿野心,
在它的棟樑間卻吹著疲倦的冷風!



永在的光呵,儘管我們擴大,
看出去,想在經驗裡追尋,
終於生活在可怕的夢魘裡,
一切不真實,甚至我們的哭泣

也只能重造哭泣,自動的
被推動於紊亂中,我們的肅清
也成了紊亂,除了內心的愛情
雖然它永遠隨著錯誤而誕生,

是唯一的世界把我們溶和,
直到我們追悔,屈服,使它僵化,
它的光消殞。我常常看見
那永不甘心的剛強的英雄,

人子呵,棄絕了一個又一個謊,
你就棄絕了歡樂;還有什麼
更能使你留戀的,除了走去
向著一片荒涼,和悲劇的命運!

1943年4月


贈別


1
多少人的青春在這裡迷醉,
然後走上熙攘的路程,
朦朧的是你的怠倦,雲光和水,
他們的自己失去了隨著就遺忘,

多少次了你的園門開啟,
你的美繁複,你的心變冷,
儘管四季的歌喉唱得多好,
當無翼而來的夜露凝重——

等你老了,獨自對著爐火,
就會知道有一個靈魂也靜靜地,
他曾經愛你的變化無盡,
旅夢碎了,他愛你的愁緒紛紛。

2
每次相見你閃來的倒影
千萬端機緣和你的火凝成,
已經為每一分每一秒的事體
在我的心裡碾碎無形,

你的跳動的波紋,你的空靈
的笑,我徒然渴望擁有,
它們來了又逝去在神的智慧裡,
留下的不過是我曲折的感情,

看你去了,在無望的追想中,
這就是為什麼我常常沉默:
直到你再來,以新的火
摒擋我所嫉妒的時間的黑影。

1944年6月



裂紋


1
每一清早這安靜的街市
不知道痛苦它就要來臨,
每個孩子的啼哭,每個苦力
他的無可辯護的沉默的腳步,
和那投下陰影的高聳的樓基,
同向最初的陽光裡混入髒汙。

那比勞作高貴的女人的裙角,
還靜靜地擁有昨夜的世界,
從中心壓下擠在邊沿的人們
已準確地踏進八小時的房屋,
這些我都看見了是一個陰謀,
隨著每日的陽光使我們成熟。

2
扭轉又扭轉,這一顆烙印
終於帶著傷打上他全身,
有翅膀的飛翔,有陽光的
滋長,他追求而跌進黑暗,
四壁是傳統,是有力的
白天,扶持一切它勝利的習慣。

新生的希望被壓制,被扭轉,
等粉碎了他才能安全;
年輕的學得聰明,年老的
因此也繼續他們的愚蠢,
睡顧惜未來?沒有人心痛:
那改變明天的已為今天所改變。

1944年6月



寄——


海波吐著沫濺在岩石上,
海鷗寂寞的翱翔,它寬大的翅膀
從岩石升起,拍擊著,沒入碧空。
無論在多霧的晨昏,或在日午,
姑娘,我們已聽不見這亙古的樂聲。

任腳步走向東,走向西,走向南,
我們已走不到那遼闊的青綠的草原;
林間仍有等你入睡的地方,蜜蜂
仍在嗡營,茅屋在流水的灣處靜止,
姑娘,草原上的濃郁仍這樣的向我們呼喚。

因為每日每夜,當我守在窗前,
姑娘,我看見我是失去了過去的日子像煙,
微風不斷地撲面,但我已和它漸遠;
我多麼渴望和它一起,流過樹頂
飛向你,把靈魂裡的黴鏽拋揚!

1944年8月



活下去


活下去,在這片危險的土地上,
活在成群死亡的降臨中,
當所在的幻象已變猙獰,所有的力量已經
如同暴露的大海
凶殘摧毀凶殘,
如同你和我都漸漸強壯了卻又死去。
那永恆的人。

彌留在生的煩憂裡,
在淫蕩的頹敗的包圍中,
看!那裡已奔來了即將解救我們一切的
飢寒的主人;
而他已經鞭擊,
而那無聲的黑影已在甦醒和等待
午夜裡的犧牲。

希望,幻滅,希望,再活下去
在無盡的波濤的淹沒中,
誰知道時間的沉重的呻吟就要墜落在
於詛咒裡成形的
日光閃耀的岸沿上;
孩子們呀,請看黑夜中的我們正怎樣孕育
難產的聖潔的感情。

1944年9月


線上


人們說這是他所選擇的,
自然的賜與太多太危險,
他撈起一支筆或是電話機,

八小時躲開陽光和泥土,
十年二十年在一件事的末梢上,
在人世的吝嗇裡,要找到安全,

學會了被統治才可以統治,
前人的榜樣,忍耐和爬行,
長期的茫然後他得到獎章,

那無神的眼!那陷落的兩肩!
痛苦的頭腦現在已經安分!
那就要燃盡的蠟燭的火焰!

在擺著無數方向的原野上,
這時候,他一身擔當過的事情
碾過他,卻只碾出了一條細線。

1945年2月



被圍者


  1

這是什麼地方?時間
每一秒白熱而不能等待,
墜下來成了你不要的形狀。
天空的流星和水,那燦爛的
焦躁,到這裡就成了今天
一片砂礫。我們終於看見
過去的都已來就範,所有的暫時
相接起來是這平庸的永遠。

呵,這是什麼地方?不是少年
給我們預言的,也不是老年
在我們這樣容忍又容忍以後,
就能採擷的果園。在陰影下
你終於生根,在不情願裡,
終於成形。如果我們能衝出,
勇士呵,如果有形竟能無形,
別讓我們拖進在這裡相見!

  2

看,青色的路從這裡引出
而又迴歸。那自由廣大的面積,
風的橫掃,海的跳躍,旋轉著
我們的神智:一切的行程
都不過落在這敵意的地方。
在這渺小的一點上:最好的
露著空虛的眼,最快樂的
死去,死去但沒有一座橋樑。

一個圈,多少年的人工,
我們的絕望將使它完整。
毀壞它,朋友!讓我們自己
就是它的殘缺,比平庸更壞:
閃電和雨,新的氣溫和泥土
才會來騷擾,也許更寒冷,
因為我們已是被圍的一群,
我們消失,乃有一片“無人地帶”。

1945年2月



退伍


城市的夷平者,回到城市來,
沒有個性的兵,重新恢復一個人,
戰爭太給你寂寞,可是回想
那鋼鐵的伴侶曾給你歡樂,

這裡卻不成:陌生還是陌生,
沒有燃燒的字,可以為它捨命,
也沒有很快的親切,孩子般的無恥,
那裡全打破這裡的平庸,

也沒有從危險逼出的幻想,
習慣於取得,人們都近乎等待
而且茫然,沒有辦法生活,
城市的保衛者,回到母親的胸懷:

過去是死,現在渴望再生,
過去是分離違反著感情,
但是我們的勝利者回來看見失敗,
和平的賜與者,你也許不能

立刻回到和平,在和平里粉碎,
由不同的每天變為相同,
毫未準備,死難者生還的夥伴,
你未來的好日子還隱藏著敵人。

我們在摸索:沒有什麼可以並比,
當你們巨大的意義忽然結束;
要恢復自然,在行動後的空虛裡,
要換下制服,熱血的夢想者

雖然有點蒼老,也許反不如穿上
那樣容易;過去有犧牲的歡快,
現在則是日常生活,現在要拾起
過去遺棄的,雖然已回到我們當中!

辛苦的弟兄,你卻有點隔膜,
想著年青的日子在那些有名的地方,
因為是在一次人類的錯誤裡,包括你自己,
從戰爭回來的,你得到難忘的光榮。

1945年4月

注:本詩曾經作者修改,以上選用的是《蛇的誘惑》(曹元勇編)版本,下面是《穆旦詩全集》(李方編)版本中不同的部分,因無第一手資料,無法進一步校勘。

……
那鋼鐵的伴侶也給你歡樂,

…… ……

……
而且腐爛,沒有辦法生活,
城市的保護者,回到母親的胸懷:

……
和平的給予者,你也許不能

…… ……

……
要換下制服,熱血的夢醒者

……
過去遺棄的,雖然是回到我們當中——

辛苦過的弟兄,你那有點隔膜,
想著年輕的日子在那些有名的地方,
……



春天和蜜蜂


春天是人間的保姆,
帶領一切到秋天成熟,
勸服你用溫暖的陽光,
用風和雨,使土地重複,
林間的群鳥於是歡叫,
村外的小河也開始忙碌。

我們知道它向東流,
那紮根水稻已經青青,
紅色的花朵開出牆外,
因此燃著了路人的心,
春天的邀請,萬物都答應,
說不得的只有我的愛情。

那是一片嗡營的樹蔭,
我的好姑娘居住在其中,
你過河找她並不容易,
因為她家有一窠蜜蜂,
你和她講話,也許枉然,
因為她聽著它們的嗡營。

好啦,你只有幫她餵養
那叮人的,有翅的小蟲,
直到丁香和紫荊開花,
我的日子就這樣斷送:
我的話還一句沒有出口,
蜜蜂的好夢卻每天不同。

我的埋怨還沒有說完,
秋風來了把一切變更,
春天的花朵你再也看不見,
乳和蜜降臨,一切都安靜,
只有我的說不得的愛情,
還在園裡不斷的嗡營。

直到好姑娘她忽然嘆息,
那緩慢的蝸牛才又爬行,
既然一切由上帝安排,
你只有高興,你只有等,
冬天已在我們的頭髮上,
是那時我得到她的應允。

1945年4月




多少年的往事,當我靜坐,
一起浮上我的心來,
一如這四月的黃昏,在窗外,
揉合著香味與煩擾,使我忽而凝住——
一朵白色的花,張開,在黑夜的
和生命一樣剛強的侵襲裡,
主呵,這一剎那間,吸取我的傷感和讚美。

在過去那些時候,我是沉默,
一如窗外這些排比成列的
都市的樓臺,充滿了罪過似的空虛,
我是沉默一如到處的繁華
的樂聲,我的血追尋它跳動,
但是那沉默聚起的沉默忽然鳴響,
當華燈初上,我黑色的生命和主結合。

是更劇烈的騷擾,更深的
痛苦。那一切把握不住而卻站在
我的中央的,沒有時間哭,沒有
時間笑的消失了,在幽暗裡,
在一無所有裡如今卻見你隱現。
主呵!淹沒了我愛的一切,你因而
放大光彩,你的笑刺過我的悲哀。

1945年4月

注:第四行,“揉合”或作“糅合”。



海戀


藍天之漫遊者,海的戀人,
給我們魚,給我們水,給我們
燃起夜星的,瘋狂的先導,
我們已為沉重的現實閉緊。

自由一如無跡的歌聲,博大
佔領萬物,是歡樂之歡樂,
表現了一切而又歸於無有,
我們卻殘留在微末的具形中。

比現實更真的夢,比水
更溼潤的思想,在這裡枯萎,
青色的魔,跳躍,從不休止,
路的創造者,無路的旅人。

從你的眼睛看見一切美景,
我們卻因憂鬱而更憂鬱,
踏在腳下的太陽,未成形的
力量,我們豐富的無有,歌頌:

日以繼夜,那白色的鳥的翱翔,
在知識以外,那山外的群山,
那我們不能擁有的,你已站在中心,
藍天之漫遊者,海的戀人!

1945年4月




我們都在下面,你在高空飄揚,
風是你的身體,你和太陽同行,
常想飛出物外,卻為地面拉緊。

是寫在天上的話,大家都認識,
又簡單明確,又博大無形,
是英雄們的遊魂活在今日。

你渺小的身體是戰爭的動力,
戰爭過後,而你是唯一的完整,
我們化成灰,光榮由你留存。

太肯負責任,我們有時茫然,
資本家和地主拉你來解釋,
用你來取得眾人的和平。

是大家的心,可是比大家聰明,
帶著清晨來,隨黑夜而受苦,
你最會說出自由的歡欣。

四方的風暴,由你最先感受,
是大家的方向,因你而勝利固定,
我們愛慕你,如今屬於人民。

1945年5月



流吧,長江的水


流吧,長江的水,緩緩的流,
瑪格麗就住在岸沿的高樓,
她看著你,當春天尚未消逝,
流吧,長江的水,我的歌喉。

多麼久了,一季又一季,
瑪格麗和我彼此的思念,
你是懂得的,雖然永遠沉默,
流吧,長江的水,緩緩的流。

這草色青青,今日一如往日,
還有鳥啼,霏雨,金黃的花香,
只是我們有過的已不能再有,
流吧,長江的水,我的煩憂。

瑪格麗還要從樓窗外望,
那時她的心裡已很不同,
那時我們的日子全已忘記,
流吧,長江的水,緩緩的流。

1945年5月



風沙行


男兒的雄心伸向遠方,
但瑪格麗卻常在我的心頭。
多少日子過去了,全已經模糊,
只有和瑪格麗相約的一刻,
急馳的馬兒,揚起四蹄的塵土,
飛速的奔向更飛速的歡樂,
如今卻在蒼茫的大野停留。
愛嬌的是瑪格麗的身體,
更為雅緻的是她小小的局處,
但是我只有和風沙相戀,
夜落草木,那就是我今日的歇宿。
我渴望有一天能夠回返,
再去看瑪格麗在她的高樓,
這一隻馬兒,你再為我急馳,
雖然年輕的日子已經去遠,
但瑪格麗卻常在我的心頭。

1945年5月



甘地

1

行動是中心,於是投入錯誤的火焰中,
在此時此地的屈辱裡,要叫真理成形,
一個巨大的良心承受四方的風暴,因愛
而遍受傷痕,受傷而自懺悔,
甘地,驕傲的靈魂,他站得最低。

  2

左右都是懦弱:壓制者的偽善
呼喊不出來,因為被壓制者自己
就維護偽善,自古以奴役為榜樣。
攻擊前面的,罪惡自後面攜手,
甘地唯有勇敢的和上帝同行,使眾人懺悔。

  3

把自己交給主,回到農村和土地,
飢餓的印度,無助的印度,是在那裡包藏,
他把他們暴露出來,為了向他們求乞,
麻痺的印度,凡是他走過的地方,人民得到了起點,
甘地以自己鋪路,印度有了旅程,再也不能安息。

  4

在“死的大廈”裡,人們獻給他榮耀的花冠,
他所來自的地方,甘地,他已經不再回去,
現代文明有千萬誘惑,然而他只尋求貧窮,
第一個反抗者,沒有沾上“死”,一點不肯犧牲。
我們看見他,無窮的熱力,周流在自然的懷裡。

  5

面臨崩潰,固守著良知而不轉移,
每個起點終止於暴力,只好從不要的勝利中折回,
甘地撕開欺騙,他承認失敗是因為不肯放棄:
痛苦已經夠了,屈辱已經夠了,歷史再不容錯誤,
他是指揮被壓迫的心,向無形而普在的物質征服。

  6

成功不是他的,反覆追求不過使悲劇更加莊嚴,
一切決定的朝他反抗,甘地因而得到了表現;
火焰已經投出,當一個世紀還在觀望和猶疑,
當生命被敵視,走過而消失,在神魔之間,
甘地,他上下求索,在無底裡凝固了人的形象。

  7

你淹沒在浪潮裡的巨石,一座古代的神龕,
是無信仰裡的信仰,當你的膜拜者已被奴役,
無可辯護的聲音,在無聲之中,要為奴隸舉起。
甘地為奴隸築屋,迷路者因而看到了巨石,
印度失而復得,在甘地的堅定裡,向現代發出了聲音!

  8

是情感豐富的熱帶,繁茂的,人和自然的花園,
安詳的土地,大河流貫,森林裡遊走著獅王和巨象,
在曙光中,那看見新大陸的人,他來了把十字架豎立,
他豎起的是謙卑美德,沉默犧牲,無治而治的人民,
在耕種和紡織聲裡,祈禱一個潔淨的國家為神治理。

1945年4月(或5月)



給戰士
——歐戰勝利日


這樣的日子,這樣才叫生活,
再不必做牛,做馬,坐辦公室,
大家的身子都已直立,

再不必給壓制者擠出一切,
累得半死,得到酬勞還要感激,
終不過給快樂的人們墊底,

還有你,幾乎已經犧牲,
為了社會裡大言不慚的愛情,
現在由危險渡入安全的和平,

還有你,從來得不到准許
這樣充分的表現你自己,
社會只要你平庸,一直到死,

可是今天,所有的無力
都在新生,巨獅已經咆哮,
過去是奴隸,冷淡,和嘆息,

這樣的日子,這樣才叫生活,
太陽晒著你,風吹著你,
和你對面的再不是恐懼,

人民的世紀,大家終於起來
為日常生活而戰,為自己犧牲,
人民裡有了自己的英雄。

有了自己的笑,有了志願的死,
多麼久了我們只是在夢想,
如今一切終於在我們手中,

有這麼一天,不必再乞求,
為愛情生活,大家都放心,
大家的血裡復旋起古代的英靈,

這是真正的力,為我們取得,
不可屈辱的力,如今得到證明,
在坦途前進,每一步都是歡欣,

別了,那寂寞而陰暗的小屋,
別了,那都市的黴爛的生活,
看看我們,這樣的今天才是生!

1945年5月9日 歐戰勝利日



野外演習


我們看見的是一片風景:
多姿的樹,富有哲理的墳墓,
那風吹的草香也不能深入他們的匆忙,
他們由永恆躲入剎那的掩護。

事實上已承認了大地是母親,
由把幾碼外的大地當作敵人,
用煙幕來掩蔽,用槍炮射擊,
不過招來損傷:真正的敵人從未在這裡。

人和人的距離卻因而拉長,
人和人的距離才忽而縮短,
危險這樣靠近,眼淚和微笑
合而為人生:這裡是單純的縮形。

也是最古老的職業,越來
我們越看到其中的利潤,
從小就學起,殘酷總嫌不夠,
全世界的正義都這麼要求。

1945年7月

注:本詩曾經作者修訂,以上選用的是《蛇的誘惑》(曹元勇編)版本。《穆旦詩全集》(李方編)版本有2處異文:

……
用煙當掩蔽,用槍炮射擊,
不過招來損傷,永恆的敵人從未在這裡。
…………



一個戰士需要溫柔的時候


你的多夢幻的青春,姑娘,
別讓戰爭的泥腳把它踏碎,
那裡才有真正的火焰,
而不是這裡燃燒的寒冷,
當初生的太陽從海邊上升,
林間的微風也剛剛甦醒。

別讓那麼多殘忍的哲理,姑娘,
也織上你的錦繡的天空,
你的眼淚和微笑有更多的話,
更多的使我持槍的信仰,
當勞苦和死亡不斷的綿延,
我寧願它是南方的欺騙。

因為青草和花朵還在你心裡,
開放著人間僅有的春天,
別讓我們充滿意義的糊塗,姑娘,
也把你的豐富變為荒原,
唯一的憩息只有由你安排,
當我們摧毀著這裡的房屋。

你的年代在前或在後,姑娘,
你的每一個錯覺都令我向往,
只不要墮入現在,它嫉妒
我們已得或未來的幸福;
等一個較好的世界能夠出生,
姑娘,它會保留你純潔的歡欣。

1945年7月



七七


你是我們請來的大神,
我們以為你最主持公平,
警棍,水龍,和示威請願,
不過是為了你的來臨。

你是我們最渴望的叔父,
我們吵著要聽你講話,
他們反對的,既然你已來到,
借用我們的話來向你歡迎。

誰知道等你長期住下來,
我們卻一天比一天消瘦,
你把禮品胡亂的分給,
而盡力使喚的卻是我們。

你的產業將由誰承繼,
雖然現在還不能確定,
他們顯然是你得意的子孫,
而我們的苦衷將無跡可存。

1945年7月



先導


偉大的導師們,不死的苦痛,
你們的灰塵安息了,你們的時代卻復生;
你們的犧牲已經忘卻了,一向以歡樂崇奉,
而巨烈的東風吹來把我們搖醒;

當春日的火焰薰暗了今天,
明天是美麗的,而又容易把我們欺騙;
那醒來的我們知道是你們的靈魂,
那刺在我們心裡的是你們永在的傷痕;

在無盡的鬥爭裡,我們的一切已經赤裸,
那不情願的,也被迫在反省或者背棄中,
我們最需要的,他們已經流血而去,
把未完成的痛苦留給他們的子孫。

不滅的光輝!雖然不斷的諷笑在伴隨,
因為你們只曾給與,呵,至高的歡欣!
你們唯一的遺囑是我們,這醒來的一群,
穿著你們燃燒的衣服,向著地面降臨。

1945年7月



農民兵


  1

不知道自己是最可愛的人,
可聽長官說他們太愚笨,
當富人和貓狗正在用餐,
是長官派他們看守著大門。

不過到城裡來出一出醜,
因而拋下家裡的田地荒蕪,
國家的法律要他們捐出自由:
同樣是挑柴,挑米,修蓋房屋。

也不知道新來了意義,
大家都焦急的向他們注目——
未來的世界他們聽不懂,
還要做什麼?倒比較清楚。

帶著自己小小的天地:
已知的長官和未知的飢苦,
只要不死,他們還可以雲遊,
看各種新奇帶一點糊塗。

  2

他們是工人而沒有勞資,
他們取得而無權享受,
他們是春天而沒有種子,
他們被謀害從未曾控訴。

在這一片沉默的後面,
我們的城市才得以腐爛,
他們向前以我們遺棄的軀體
去迎受二十世紀的殺傷。

美麗的過去從不是他們的,
現在的不平更為顯然,
而我們竟想以鎖鏈和飢餓,
要他們集中相信一個諾言。

那一向都受他們培養的,(注)
如今已搖頭要提倡慈善,
但若有一天真理爆炸,
我們就都要丟光了臉面。

1945年7月

注:以上選用的是《蛇的誘惑》版本。在《穆旦詩全集》版本中,此句為:“那一向都受他們豢養的,”。



打出去


這場不意的全體的試驗,
這毫無錯誤的一加一的計算,
我們由幻覺漸漸往裡縮小
直到立定在現實的冷刺上顯現:

那醜惡的全已疼過在我們心裡,
那美麗的也重在我們的眼裡燃燒,
現在,一個清晰的理想呼求出生,
最大的阻礙:要把你們擊倒,

那被強佔了身體的靈魂
每日每夜夢寐著歸還,
它已經洗淨,不死的意志更明亮,
它就要回來,你們再不能阻攔;

多麼久了,我們情感的弱點
枉然地向那深陷下去的旋轉,
那不能補償的如今已經起來,
最後的清算,就站在你們面前。

1945年7月



奉獻


這從白雲流下來的時間,
這充滿鳥啼和露水的時間,
我們不留意的已經過去,
這一清早,他卻抓住了獻給美滿,

他的身子倒在綠色的原野上,
一切的煩擾都同時放低,
最高的意志,在歡快中解放,
一顆子彈,把他的一生結為整體,

那做母親的太陽,看他長大,
看他有時候為陰影所欺,
如今卻全力的把他擁抱,
問題留下來:他唯一的回答升起,

其餘的,都等著土地收回,
他精緻的頭已垂下來順從,
然而他把自己的生命交還,
已較主所賜給的更為光榮。

1945年7月



反攻基地


日裡夜裡,飛機起來和降落
以三百里的速度增加著希望,
歷史的這一步必須要踏出:
汽車穿流著如夏日的河谷,

這一個城市,拱衛在行動的中心,
太陽走下來向每個人歌唱:
我不辨是非,也不分種族,
我只要你向泥土擴張,和我一樣。

過去的還想在這裡停留,
“現在”卻襲擊如一場傳染病,
各種飢渴全都要滿足,
商人和毛蟲歡快如美軍,

將軍們正聚起眺望著遠方,
這裡不過是朝“未來”的跳板,
凡有力量的都可以上來,
是你還是他暫時全不管。

1945年7月



通貨膨脹


我們的敵人已不再可怕,
他們的殘酷我們看得清,
我們以充血的心沉著地等待,
你的淫賤卻把它弄昏。

長期的誘惑:意志已混亂,
你藉此傾覆了社會的公平,
凡是敵人的敵人你一一謀害,
你的私生子卻得到太容易的成功。

無主的命案,未曾提防的
叛變,最遠的鄉村都捲進,
我們的英雄還擊而不見對手,
他們受辱而死:卻由於你的陰影。

在你的光彩下,正義只顯得可憐,
你是一面蛛網,居中的只有蛆蟲,
如果我們要活,他們必須死去,
天氣晴朗,你的統治先得肅清!

1945年7月



良心頌


雖然你的形象最不能確定,
就是九頭鳥也做出你的面容,
背離的時候他們才最幸運,
祕密的,他們譏笑著你的無用,

雖然你從未向他們露面,
和你同來的,卻使他們吃驚:
飢寒交迫,常不能隨機應變,
不得意的官吏,和受苦的女人,

也不見報酬在未來的世界,
一條死衚衕使人們退縮;
然而孤獨者卻挺身前行,
向著最終的歡快,逐漸取得,

因為你最能夠分別美醜,
至高的感受,才不怕你的愛情,
他看見歷史:只有真正的你
的事業,在一切的失敗裡成功。

1945年7月



苦悶的象徵


我們都信仰背面的力量,
只看前面的他走向瘋狂:
初次的愛情人們已經笑過去,
再一次追求,只有是物質的無望,

那自覺幸運的,他們逃向海外,
為了可免去困難的課程;
誠實的學生,教師未曾獎賜,
他們的訊息也不再聽聞,

常懷恐懼的,恐懼已經不在,
因為人生是這麼短暫;
結婚和離婚,同樣的好玩,
有的為了刺激,有的為了遺忘,

毀滅的女神,你腳下的死亡
已越來越在我們的心裡滋長,
枯乾的是信念,有的因而成形,
有的則在不斷的懷疑裡喪生。

1945年7月



轟炸東京


我們漫長的夢魘,我們的混亂,
我們有毒的日子早該流去,
只是有一環它不肯放鬆,
炸燬它,我們的傷口才能以合攏。

唯一的不理解,在這裡侵佔,
我們的思想熾熱已不能等待,
傳開去,不用外交家和播音機,
那燃燒的大火是僅可能的語言。

由於我們的軟弱,你們的美德,
利用無知,那天皇的光榮,
儘管你們發狂保衛至死:
我們的常識卻佈滿你們可憐的天空。

因為一個合理的世界就要投下來,
我們要把你們長期的罪惡提醒,
種子已出芽:每個死亡的爆炸
都為我們受苦的父老爆開歡欣。

1945年7月



森林之魅
    ——祭胡康河上的白骨


森林:

沒有人知道我,我站在世界的一方。
我的容量大如海,隨微風而起舞,
張開綠色肥大的葉子,我的牙齒。
沒有人看見我笑,我笑而無聲,
我又自己倒下去,長久的腐爛,
仍舊是滋養了自己的內心。
從山坡到河谷,從河谷到群山,
仙子早死去,人也不再來,
那幽深的小徑埋在榛莽下,
我出自原始,重把密密的原始展開。
那飄來飄去的白雲在我頭頂,
全不過來遮蓋,多種掩蓋下的我
是一個生命,隱藏而不能移動。

人:

離開文明,是離開了眾多的敵人,
在青苔藤蔓間,在百年的枯葉上,
死去了世間的聲音。這青青雜草,
這紅色小花,和花叢中的嗡營,
這不知名的蟲類,爬行或飛走,
和跳躍的猿鳴,鳥叫,和水中的
游魚,路上的蟒和象和更大的畏懼,
以自然之名,全得到自然的崇奉,
無始無終,窒息在難懂的夢裡。
我不和諧的旅程把一切驚動。

森林:

歡迎你來,把血肉脫盡。

人:

是什麼聲音呼喚?有什麼東西
忽然躲避我?在綠葉後面
它露出眼睛,向我注視,我移動
它輕輕跟隨。黑夜帶來它嫉妒的沉默
貼近我全身。而樹和樹織成的網
壓住我的呼吸,隔去我享有的天空!
是飢餓的空間,低語又飛旋,
象多智的靈魂,使我漸漸明白
它的要求溫柔而邪惡,它散佈
疾病和絕望,和憩靜,要我依從。
在橫倒的大樹旁,在腐爛的葉上,
綠色的毒,你癱瘓了我的血肉和深心!

森林:

這不過是我,設法朝你走近,
我要把你領過黑暗的門徑;
美麗的一切,由我無形的掌握,
全在這一邊,等你枯萎後來臨。
美麗的將是你無目的眼,
一個夢去了,另一個夢來代替,
無言的牙齒,它有更好聽的聲音。
從此我們一起,在空幻的世界遊走,
空幻的是所有你血液裡的紛爭,
你的花你的葉你的幼蟲。

祭歌:

在陰暗的樹下,在急流的水邊,
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無人的山間,
你們的身體還掙扎著想要回返,
而無名的野花已在頭上開滿。

那刻骨的飢餓,那山洪的衝擊,
那毒蟲的齧咬和痛楚的夜晚,
你們受不了要向人講述,
如今卻是欣欣的樹木把一切遺忘。

過去的是你們對死的抗爭,
你們死去為了要活的人們的生存,
那白熱的紛爭還沒有停止,
你們卻在森林的週期內,不再聽聞。

靜靜的,在那被遺忘的山坡上,
還下著密雨,還吹著細風,
沒有人知道歷史曾在此走過,
留下了英靈化入樹幹而滋生。

1945年9月




凝結在天邊,在山頂,在草原,
幻想的船,西風愛你來自遠方,
一團一團像我們的心緒,你移去
在無岸的海上,觸沒於柔和的太陽。

是暴風雨的種子,自由的家鄉,
低視一切你就灑遍在泥土裡,
然而常常向著更高處飛揚,
隨著風,不留一點淚溼的痕跡。

1945年11月



時感四首



多謝你們的謀士的機智,先生,
我們已為你們的號召感動又感動,
我們的心,意志,血汗都可以犧牲,
最後的獲得原來是工具般的殘忍。

你們的政治策略都很成功,
每一步自私和錯誤都塗上了人民,
我們從沒有聽過這麼美麗的言語
先生,請快來領導,我們一定服從。

多謝你們飛來飛去在我們頭頂,
在幕後高談,折衝,策動;出來組織
用一揮手錶示我們必須去死
而你們一絲不改:說這是歷史和革命。

人民的世紀:多謝先知的你們,
但我們已倦於呼喊萬歲和萬歲;
常勝的將軍們,一點不必猶疑,
戰慄的是我們,越來越需要保衛。

正義,當然的,是燃燒在你們心中,
但我們只有冷冷地感到厭煩!
如果我們無力從誰的手裡脫身,
先生,你們何妨稍吐露一點憐憫。


殘酷從我們的心裡走來,
它要有光,它創造了這個世界。
它是你的錢財,它是我的安全,
它是女人的美貌,文雅的教養。

從小它就藏在我們的愛情中,
我們屢次的哭泣才把它確定。
從此它像金幣一樣流通,
它寫過歷史,它是今日的偉人。

我們的事業全不過是它的事業,
在成功的中心已建立它的廟堂,
被踏得最低,它升起最高,
它是慈善,榮耀,動人的演說,和藹的面孔。

雖然沒有誰聲張過它的名字,
我們一切的光亮都來自它的光亮;
當我們每天呼吸在它的微塵之中,
呵,那靈魂的顫抖——是死也是生!


去年我們活在寒冷的一串零上,
今年在零零零零零的下面我們籲喘,
像是撐著一隻破了的船,我們
從溯水的去年駛向今年的深淵。

忽的一跳跳到七個零的寶座,
是金價?是食糧?我們幸運地晒晒太陽,
00000000是我們的財富和希望,
又忽的滑下,大水淹沒到我們的頸項。

然而印鈔機始終安穩地生產,
它飛快地搶救我們的性命一條條,
把貧乏加十個零,印出來我們新的生存,
我們正要起來發威,一切又把我們嚇倒。

一切都在飛,在跳,在笑,
只有我們跌倒又爬起,爬起又縮小,
龐大的數字像是一串列車,它猛力地前衝,
我們不過是它的尾巴,在點的後面飄搖。


我們希望我們能有一個希望,
然後再受辱,痛苦,掙扎,死亡,
因為在我們明亮的血裡奔流著勇敢,
可是在勇敢的中心:茫然。

我們希望我們能有一個希望,
它說:我並不美麗,但我不再欺騙,
因為我們看見那麼多死去人的眼睛
在我們的絕望裡閃著淚的火焰。

當多年的苦難以沉默的死結束,
我們期望的只是一句諾言,
然而只有虛空,我們才知道我們仍舊不過是
幸福到來前的人類的祖先,

還要在無名的黑暗裡開闢新點,
而在這起點裡卻積壓著多年的恥辱:
冷刺著死人的骨頭,就要毀滅我們的一生,
我們只希望有一個希望當作報復。

1947年1月



他們死去了


可憐的人們!他們是死去了,
我們卻活著享有現在和春天。
他們躺在甦醒的泥土下面,茫然的,
毫無感覺,而我們有溫暖的血,
明亮的眼,敏銳的鼻子,和
耳朵聽見上帝在原野上
在樹林和小鳥的喉嚨裡情話綿綿。

死去,在一個緊張的冬天,
象旋風,忽然在牆外停住——
他們再也看不見著樹的美麗,
山的美麗,早晨的美麗,綠色的美麗,和一切
小小的生命,含著甜蜜的安寧,
到處茁生;而可憐的他們是死去了,
等不及投井上帝的痛切的孤獨。

呵聽!呵看!坐在窗前,
鳥飛,雲流,和煦的風吹拂,
夢著夢,迎接自己的誕生在每一個
清晨,日斜,和輕輕掠過的黃昏——
這一切是屬於上帝的;但可憐
他們是為無憂的上帝死去了,
他們死在那被遺忘的腐爛之中。

1947年2月



荒村


荒草,頹牆,空洞的茅屋,
無言倒下的樹,凌亂的死寂……
流雲在高空無意停佇,春歸的烏鴉
用力的聒噪,繞著空場子飛翔,
象發見而滿足於倔強的人間的
沉默的潰敗。被遺棄的大地
是唯一的一句話,吐露給
春風和夕陽——
乾燥的風,吹吧,當傷痕切進了你的心,
再沒有一聲嘆息,再沒有嫋嫋的炊煙,
再沒有走來走去的腳步貫穿起
善良和忠實的辛勞終於枉然。

他們哪裡去了?那穩固的根
為泥土固定著,為貧窮侮辱著,
為惡意壓變了形,卻從不破裂的,
象多年的問題被切割,他們仍舊滋生。
他們哪裡去了?離開了最後一線,
那默默無言的父母妻兒和牧童?
當最熟悉的隅落也充滿危險,看見
象一個廣大的墳墓世界在等候,
求神,求人的援助,從不敢向前跑去的
竟然跑去了,斬斷無盡的歲月
花葉連著根拔去,枯乾,無聲的,
從這個沒有名字的地方我只有乞求:
乾燥的風,吹吧,旋起人們無用的回想。

春曉的斜陽和廣大漠然的殘酷
投下的徵兆,當小小的叢聚的茅屋
象是幽暗的人生的盡途,呆立著。
也曾是血肉的豐富和希望,它們張著
空洞的眼,向著原野和城市的來客
留下決定。歷史已把他們用完:
它的誇張和說謊和政治的偉業
終於沉入使自己也驚惶的風景。
乾燥的風,吹吧,當傷痕切進了你的心,
吹著小河,吹過田壠,吹出眼淚,
去到奉獻了一切的遙遠的主人!

1947年3月



三十誕辰有感


1

從至高的虛無接受層層的命令,
不過是觀測小兵,深入廣大的敵人,
必須以雙手擁抱,得到不斷的傷痛。

多麼快已踏過了清晨的無罪的門檻,
那晶瑩寒冷的光線就快要冒煙,燃燒,
當太潔白的死亡呼求到色彩裡投生。

是不情願的情願,不肯定的肯定,
攻擊和再攻擊,不過是醞釀最後的叛變,
勝利和榮耀永遠屬於不見的主人。

然而暫刻就是誘惑,從無到有,
一個沒有年歲的人站入青春的影子,
重新發現自己,在毀滅的火焰之中。

2

時而巨烈,時而緩和,向這微塵裡流注,
時間,它吝嗇又嫉妒,創造同時毀滅,
接連地承受它的任性於是有了我。

在過去和未來兩大黑暗間,以不斷熄滅的
現在,舉起了泥土,思想和榮耀,
你和我,和這可憎的一切的分野。

而在每一刻的崩潰上,看見一個敵視的我,
枉然的摯愛和守衛,只有跟著向下碎落,
沒有鋼鐵和巨石不在它的手裡化為纖粉。

留戀它象長長的記憶,拒絕我們象冰,
是時間的旅程。和它肩並肩地粘在一起,
一個沉默的同伴,反證我們句句溫馨的耳語。

1947年3月



飢餓的中國




飢餓是這孩子們的靈魂。
從他們遲鈍的目光裡,古老的
土地向著年輕的遠方搜尋,
伸出無力的小手向現在求乞。

他們鼓脹的肚皮充滿嫌棄,
一如大地充滿希望,卻沒有人來承繼。

歷史不曾饒恕他們,推出
這小小的空虛的軀殼,向著空虛的
四方掙扎,是誰的債要他們償付:
他們於是履行它最終的錯誤。

在街頭的一隅,一個孩子勇敢的
向路人求乞,而另一個倒下了,
在他的弱小的,絕望的身上,
縮短了你的,我的未來。



我看見飢餓在每一家門口,
或者他得意的兄弟,罪惡;
沒有一處我們能夠逃脫,他的
直瞪的眼睛;我們做人的教育,

漸漸他來到你我之間,愛,
善良從無法把他拒絕,
每一弱點都開始受考驗,我也高興,
直到恐懼把我們變成石頭,

遠遠的,他原是我們不屈服的理想,
他來了卻帶著懲罰的面孔,
每天在報上講一篇故事,
太深刻,太驚人,終於使我們漠不關心,

直到今天,愛,隔絕了一切,
他在搖撼我們疲弱的身體,
像是等待著有突然的火花突然的旋風
從我們的漂泊和孤獨向外衝去。



昨天已經過去了,昨天是田園的牧歌,
是和春水一樣流暢的日子,就要流入
意義重大的明天:然而今天是飢餓。

昨天是理想朝我們招手:父親的諾言
得到保障,母親安排適宜的家庭,孩子求學,
昨天是假期的和平:然而今天是飢餓。

為了爭取昨天,痛苦已經付出去了,
希望的手握在一起,志士的血
快樂的溢位:昨天把敵人擊倒,
今天是果實誰都沒有嚐到。

中心忽然分散:今天是脫線的風箏
在仰望中翻轉,我們把握已經無用,
今天是混亂,瘋狂,自瀆,白白的死去——
然而我們要活著:今天是飢餓。

荒年之王,搜尋在枯乾的中國的土地上,
教給我們暫時和永遠的聰明,
怎樣得到狼的勝利:因為人太脆弱!



我們是向著什麼祕密的方向走,
於是才有這麼多無恥的謊言,
和對浪漫的死我們一再的違抗,

世界是廣大的然而現在很窄小,
很窄小,我們不知道怎樣來俯順,
創造各樣的恥辱不過為了安全,

但最豪華的殘害就在你我之間,
道德,法律,和每人一份的貧困
就使我們彼此扼住了喉嚨,

終於小心而無望,紛爭而又漠然
善良直趨毀滅:而又祕密的等待
一個更大的愚蠢把我們救援,

但那受難的農夫逃到城市裡,
他的呼喊已變成機巧的學習,
把失戀的土地交給城市論辯,

純熟得過期的革命理論在傳觀著,
充滿活力的青年學會說不平,但卻不如
預設一切的弟弟,一開頭就成功,

每一天有更大的恐慌,更多的聰明,
政治家成了公開的嘲笑,他的簽字
卻又嚴重的把我們推向一種決定,

我們是向著祕密的方向走,
飢餓領導中國進入一個潛流,
教給我們應有的愛情又把它毀掉。


殘酷從我們的心裡走來,
它要有光,它創造了這個世界。
它是你的錢財,它是我的安全,
它是女人的美貌,文雅的教養。

從小它就藏在我們的愛情中,
我們屢次的哭泣才把它確定。
從此它像金幣一樣流通,
它寫過歷史,它是今日的偉人。

我們的事業全不過是它的事業,
在成功的中心已建立它的廟堂,
被踏得最低,它升起最高,
它是慈善,榮耀,動人的演說,和藹的面孔。

雖然沒有誰聲張過它的名字,
我們一切的光亮都來自它的光亮;
當我們每天呼吸在它的微塵之中,
呵,那靈魂的顫抖——是死也是生!


去年我們活在寒冷的一串零上,
今年在零零零零零的下面我們籲喘,
像是撐著一隻破了的船,我們
從溯水的去年駛向今年的深淵。

忽的一跳跳到七個零的寶座,
是金價?是食糧?我們幸運地晒晒太陽,
00000000是我們的財富和希望,
又忽的滑下,大水淹沒到我們的頸項。

然而印鈔機始終安穩地生產,
它飛快地搶救我們的性命一條條,
把貧乏加十個零,印出來我們新的生存,
我們正要起來發威,一切又把我們嚇倒。

一切都在飛,在跳,在笑,
只有我們跌倒又爬起,爬起又縮小,
龐大的數字像是一串列車,它猛力地前衝,
我們不過是它的尾巴,在點的後面飄搖。


我們希望我們能有一個希望,
然後再受辱,痛苦,掙扎,死亡,
因為在我們明亮的血裡奔流著勇敢,
可是在勇敢的中心:茫然。

我們希望我們能有一個希望,
它說:我並不美麗,但我不再欺騙,
因為我們看見那麼多死去人的眼睛
在我們的絕望裡閃著淚的火焰。

當多年的苦難以沉默的死結束,
我們期望的只是一句諾言,
然而只有虛空,我們才知道我們仍舊不過是
幸福到來前的人類的祖先,

還要在無名的黑暗裡開闢新點,
而在這起點裡卻積壓著多年的恥辱:
冷刺著死人的骨頭,就要毀滅我們的一生,
我們只希望有一個希望當作報復。


1947年8月


注1:本詩第5、6、7章與《時感四首》第2、3、4章相同,為求組詩完整,一併錄入。
注2:本詩第4章最後三節曾經作者修訂,現按《穆旦詩全集》(李方編)版本整理如下:

…… ……
痛苦的問題愈在手術檯上堆積,
充滿活力的青年學會說不平,但卻不如
從裡面出生的弟弟,一開頭就成功,

每一天有更多的恐慌,更矛盾的聰明,
儘管我們用一切來建造一道圍牆,
也終於給一個簽字,或一隻鼠推翻,

我們是向著什麼祕密的地方走,
飢餓領導著中國進入一個潛流
製造多少小小的愛情又把它毀掉。
…… ……


隱現(長詩)

讓我們看見吧,我的救主。


1 宣道

現在,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
我們來自一段完全失迷的路途上,
閃過一下星光或日光,就再也觸控不到了,
說不出名字,我們說我們是來自一段時間,
一串錯綜而零亂的,枯乾的幻象,
使我們哭,使我們笑,使我們憂心
用同樣錯綜而零亂的,血液裡的紛爭,
這一時的追求或那一時的滿足,
但一切的誘惑不過是誘惑我們遠離;
遠遠的,在那一切僵死的名稱的下面,
在我們從不能安排的方向,你
給我們有一時候山峰,有一時候草原,
   有一時候相聚,有一時候離散,
   有一時候欺人,有一時候被欺,
   有一時候密雨,有一時候燥風,
   有一時候擁抱,有一時候厭倦,
   有一時候開始,有一時候完成,
   有一時候相信,有一時候絕望。

主呵,我們擺動於時間的兩極,
但我們說,我們是向著前面進行,
因為我們認為真的,現在已經變假,
我們曾經哭泣過的,現在已被遺忘。
一切在天空,地面,和水裡的生命我們都看見過了,
我們看見在所有的變中只有這個不變,
無論你成功或失敗只有這個不變,
新奇的已經發生過了正在發生著或者將要發生,然而只有這個不變:
無盡的河水流向大海,但是大海永遠沒有溢滿,海水又交還河流,
一世代的人們過去了,另一個世代來臨,是在他們被毀的地方一個新的迴轉,
在日光下我們築屋,築路,築橋:我們所有的勞役不過是祖業的重複。
或者我們使用大理石塑像,崇拜我們的英雄與美人,看他終競歸於模糊,
我們痛惜美麗的失去了,但失去的並不是它的火焰,
我們一切的發明不過為了——但我們從沒有增加安適,也沒有減少心傷。
我們和錯誤同在,可是我們厭倦了,我們追念自然,
以色列之王所羅門曾經這樣說:
一切皆虛有,一切令人厭倦。
那曾經有過的將會再有,那曾經失去的將再被失去。
我們的心不斷地擴張,我們的心不斷地退縮,
我們將終止於我們的起始。

所以我們說:
我們能給出什麼呢?我們能得到什麼呢
一切的原因迎接我們,又從我們流走,
所有古老的傳統,所有的聲音,所有的喜怒笑罵,所有的樹木花草都在等待我們的降生,
有一個生命賦予了這所有的讓他們等待:
智者讓智慧流過去,青年讓熱情流過去,先知者讓憂患流過去,農人讓田野的五穀流過去,
  少女讓美的形象流過去,統治者讓陰謀和殘酷流過去,反抗者讓新生的痛苦流過去,
  大多數人讓無知的罪惡流過去,
我們是我們的付與,在我們的付與中折磨,
一切完成它自己;一切奴役我們,流過我們使我們完成。
所以我們說
我們能給出什麼呢?我們能得到什麼呢
在一條永遠漠然的河流中,生從我們流過去,死從我們流過去,血汗和眼淚從我們流過去,
  真理和謊言從我們流過去,
有一個生命這樣地誘惑我們,又把我們這樣地遺棄,
如果我們搖起一隻手來:它是靜止的,如果因此我們變動了光和影,如果因此花朵兒開放,
  或者我們震動了另外一個星球,
主呵,這只是你的意圖朝著它自己的方向完成。

2  歷程

在自然裡固定著人的命運
當人從自然的赤裸裡誕生
他的努力是不斷地獲得
隔離了多的去獲得那少的
當人從自然的赤裸裡誕生
我要指出他的囚禁,他的回憶
成了他的快樂

  情人自白:

全是不能站穩的
親愛的,是我腳下的路程;
接受一切溫暖的吸引在岩石上,
而岩石突然不見了。孩童的完整
在父母的約束裡使我們前行:
那新鮮的知識,初見的
歡快,世界向我們不斷擴充,
可是當我爬過了這一切而來臨,
親愛的,坐在崩潰上讓我靜靜地哭泣。

一切都在戰爭,親愛的,
那以真戰勝的假,以假戰勝的真,
一的多和少,使我們超過而又不足,
沒有喜的內心不敗於悲,也沒有悲
能使我們凝固,接受那樣甜蜜的吻
不過是謀害使我們立即歸於消隱。
那每一佇足的勝利的光輝
雖然勝利,當我終於從戰爭歸來,
當我把心的疲倦呈獻你,親愛的,
為什麼一切發光的領我來到絕頂的黑暗,
坐在崩潰的峰頂讓我靜靜地哭泣。

  合唱:

如果我們能夠看見他
如果我們能夠看見
我們的童年所不意擁有的
而後遠離了,卻又是成年一切的辛勞
同所尋求失敗的,

如果人世各樣的尊貴和華麗
不過是我們片面的窺見所賦予,
如果我們能夠看見他
在歡笑後面的哭泣哭泣後面的
最後一層歡笑裡,

在虛假的真實底下
那真實的靈活的源泉,
如果我們不是自禁於
我們費力與半真理的蜜約裡
期望那達不到的圓滿的結合。

在我們的前面有一條道路
在道路的前面有一個目標
這條道路指引我們又隔離我們
走向那個目標,
在我們黑暗的孤獨裡有一線微光
這一線微光使我們留戀黑暗
這一線微光給我們幻象的騷擾
在黎明確定我們的虛無以前

如果我們能夠看見他
如果我們能夠看見……

  愛情的發見:

活著是困難的,你必須打一扇門。
這世界充滿了生,卻不能動轉
擠在人和人的死寂之中,
看見金錢的閃亮,或者強權的自由,
伸出髒汙的手來把障礙屏除,
(在有路的地方,就有光的引導。)
陰謀,欺詐,鞭子都成了他的扶助。
   他在黃金裡看見什麼呢?他從暴虐裡獲得什麼呢?
   寬恕他,為了追尋他所認為最美的,
   他已變得這樣醜惡,和孤獨。
活著是困難的,你必須打一扇門。
那為人譏笑的偏見,狹窄的靈魂
使世界成為僵硬,殘酷,令人詛咒的,
無限的小,固執地和我們的理想戰鬥,
(在有路的地方,就有光的引導。)
擋住了我們,使歷史停在這裡受苦。
   他為什麼不能理解呢?他為什麼甘冒我們的怨怒呢?
   寬恕他,因為他覺得他是擁抱了
   真和善,雖然已是這樣腐爛。

愛著是困難的,你必須打一扇門。
我們追求的是繁茂,反而因此分離。
我曾經愛過,我的眼睛卻未曾明朗,
一句無所歸宿的話,使我不斷悲傷:
她曾經說,我永遠愛你,永不分離。
(在有路的地方,就有光的引導。)
雖然她的愛情限制在永變的事物裡,
雖然她竟說了一句謊,重複過多少世紀,
   為什麼責備呢?為什麼不寬恕她的失敗呢?
   寬恕她,因為那與永恆的結合
   她也是這樣渴求卻不能求得!

  合唱:

如果我們能夠看見他
如果我們能夠看見
不是這裡或那裡的茁生
也不是時間能夠佔有或者放棄的,

如果我們能夠給出我們的愛情
不是射在物質和物資間把它自己消損,
如果我們能夠洗滌
我們小小的恐懼我們的惶惑和暗影
放在大的光明中,

如果我們能夠掙脫
慾望的暗室和習慣的硬殼
迎接他,
如果我們能夠嚐到
不是一層甜皮下的經驗的苦心
他是靜止的生出動亂
他是眾力的一端生出他的違反。
o他給安排的歧路和錯雜!
為了我們倦了以後渴求
原來的地方。
他是這樣地喜愛我們
他讓我們分離
他給我們一點權力等它自己變灰,
o他正等我們以損耗的全熱
投回他慈愛的胸懷。

3 祈神

在我們的來處和去處之間,
在我們的獲得和丟失之間,
主呵,那目光的永恆的照耀季候的遙遠的輪轉和山河的無盡的豐富
枉然:我們站在這個荒涼的世界上,
我們是廿世紀的眾生騷動在它的黑暗裡,
我們有機器和制度卻沒有文明
我們又複雜的感情卻無處歸依
我們有很多的聲音而沒有真理
我們來自一個良心卻各自藏起,

我們已經看見過了
那使我們沉迷的只能使我們厭倦,
那使我們厭倦的挑撥我們一生,
那使我們瘋狂的
是我們生活裡堆積的、無可發洩的感情
為我們所窺見的半真理利用,
主呵,讓我們和穆罕穆德一樣,在他沙漠的歲月裡,
讓我們在說這些假話做這些假事時
想到你,

在無法形容你的時候,讓我們忍耐而且快樂,
讓你的說不出的名字貼近我們焦灼的嘴脣,無所歸宿的手和不穩的腳步,
因為我們已經忘記了
我們各自失敗了才更接近你的博大和完整,
我們繞過無數圈子才能在每個方向裡與你結合,

讓我們和耶蘇一樣,給我們你給他的歡樂,
因為我們已經忘記了
在非我之中擴大我自己,
讓我們體驗我們朝你的飛揚,在不斷連續的事物裡,
讓我們違反自己,擁抱一片廣大的面積,

主呵,我們這樣的歡樂失散到哪裡去了

因為我們生活著卻沒有中心
我們有很多中心
我們的很多中心不斷地衝突,
或者我們放棄
生活變為爭取生活,我們一生永遠在準備而沒有生活,
三千年的豐富枯死在種子裡而我們是在繼續……

主呵,我們衷心的痛惜失散到哪裡去了

每日每夜,我們計算增加一點錢財,
每日每夜,我們度量這人或那人對我們的態度,
每日每夜,我們創造社會給我們劃定的一些前途,

主呵,我們生來的自由失散到哪裡去了

等我們哭泣時已經沒有眼淚
等我們歡笑時已經沒有聲音
等我們熱愛時已經一無所有
一切已經晚瞭然而還沒有太晚,當我們知道我們還不知道的時候,

主呵,因為我們看見了,在我們聰明的愚昧裡,
我們已經有太多的戰爭,朝向別人和自己,
太多的不滿,太多的生中之死,死中之生,
我們有太多的利害,分裂,陰謀,報復,
這一切把我們推到相反的極端,我們應該
忽然轉身,看見你

這是時候了,這裡是我們被曲解的生命
請你舒平,這裡是我們枯竭的眾心
請你揉合,
主呵,生命的源泉,讓我們聽見你流動的聲音。

1947年8月

注:本詩曾經作者修訂,改動若干文字和譯名(耶蘇-耶穌),主要更動在第二部(歷程)《愛情的發見》一節,現據李方《穆旦詩全集》本照錄入如下:

…………
  愛情的發見:

生活是困難的,哪裡是你的一扇門。
這世界充滿了生命,卻不能動轉
擠在人和人的死寂之中,
看見金錢的閃亮,或者強權的自由,
伸出髒汙的手來把障礙摒除,
(在有行為的地方,就有光的引導。)
陰謀,欺詐,鞭子都成了他的扶助。
   他在黃金裡看見什麼呢?他從暴虐裡獲得什麼呢?
   寬恕他,為了追尋他所認為最美的,
   他已變得這樣醜惡,和孤獨。
生活是困難的,哪裡是你的一扇門。
那為人譏笑的偏見,狹窄的靈魂
使世界成為僵硬,殘酷,令人詛咒的,
無限的小,固執地和我們的理想戰鬥,
(在有行為的地方,就有光的引導。)
擋住了我們,使歷史停在這裡受苦。
   他為什麼不能理解呢?他為什麼甘冒我們的怨怒呢?
   寬恕他,因為他覺得他是擁抱了
   真和善,雖然已是這樣腐爛。

生活是困難的,哪裡是你的一扇門。
我們追求的是繁茂,反而因此分離。
我曾經愛過,我的眼睛卻未曾明朗,
一句無所歸宿的話,使我不斷悲傷:
她曾經說,我永遠愛你,永不分離。
(在有行為的地方,就有光的引導。)
雖然她的愛情限制在永變的事物裡,
雖然她竟說了一句謊,重複過多少世紀,
   為什麼責備呢?為什麼不寬恕她的失敗呢?
   寬恕她,因為那與永恆的結合
   她也是這樣渴求卻不能求得!
…………



我想要走


我想要走,走出這曲折的地方,
曲折如同空中電波每日的謊言,
和神氣十足的殘酷一再的呼喊
從中心麻木到我的五官;
我想要離開這普遍而無望的模仿,
這八小時的旋轉和空虛的眼,
因為當恐懼揚起它的鞭子,
這麼多罪惡我要洗消我的冤枉。

我想要走出這地方,然而卻反抗;
一顆被絞痛的心當它知道脫逃,
它是買到了沉睡的敵情,
和這一片土地的曲折的傷痕;
我想要走,但我的錢還沒有花完,
有這麼多高樓還拉著我賭博,
有這麼多無恥,就要現原形,
我想要走,但等我花完我的心願。


1947年10月



暴力


從一個民族的勃起
到一片土地的灰燼,
從歷史的不公平的開始
到它反覆無終的終極:
每一步都是你的火焰。

從真理的赤裸的生命
到人們憎恨它是謊騙,
從愛情的微笑的花朵
到它的果實的宣言:
每一開口都露出你的牙齒。

從強制的集體的愚蠢
到文明的精密的計算,
從我們生命價值的推翻
到建立和再建立:
最得信任的仍是你的鐵掌。

從我們今日的夢魘
到明日的難產的天堂,
從嬰兒的第一聲啼哭
直到他的不甘心的死亡:
一切遺傳你的形象。

1947年10月



勝利


他是一個無限的騎士
在沒有岸沿的海坡上,
他馳過而濺起有限的生命
雖然他去了海水重又合起,
在他後面留下一片空茫
一如前面他要劃分的國土,
但人們會由血肉的炙熱
追隨他,他給變成海底的血骨。

每一次他有新的要挾,
每一次我們都絕對服從,
我們的淚已灑滿在他心上,
於是他登高向我們宣稱:

他的臉色是這麼古老,
每條皺紋都是人們的夢想,
這一次終於被我們抓住:
一座沉默的,榮耀的石像。


1947年10月



犧牲


因為有太不情願的負擔
使我們疲倦,
因為已經出血的地球還要出血,
我們有全體的蒼白,
任地圖怎樣變化它的顏色,
或是哪一個騙子的名字寫在我們頭上;

所有的炮灰堆起來
是今日的寒冷的善良,
所有的意義和榮耀堆起來
是我們今日無言的饑荒,
然而更為寒冷和饑荒的是那些靈魂,
陷在毀滅下面,想要跳出這跳不出的人群;

一切醜惡的掘出來
把我們釘住在現在,
一個全體的失望在生長
吸取明日做他的營養,
無論什麼美麗的遠景都不能把我們移動:
這蒼白的世界正向我們索要屈辱的犧牲。

1947年10月




我們從哪裡走進這個國度?
這由手控制而灼熱的領土?
手在條約上畫著一個名字,
手在建築城市而又把它毀滅,
手掌握人的命運,它沒有眼淚,
它以一秒的疏忽把地球的死亡加倍,
不放鬆手,牽著一個個的靈魂
它拿著公文皮包或者按一下門鈴,
十個國王都由五指的手推出,
我們從哪裡走進這個國度?

萬能的手,一隻手裡的沉默
謀殺了我們所有的聲音。
一萬隻粗壯的手舉起來
可以謀害一雙孤零的眼睛,
既然眼睛旋起像黑夜的霧,
我們從哪裡走進這個國度?
既然五指的手可以隨意伸開,
四方的風都由它吹來,
緊握著錢的手到處把我們攔住,
我們從哪裡走進這個國度?

1947年10月



發現


在你走過和我們相愛以前,
我不過是水,和水一樣無形的沙粒,
你擁抱我才突然凝結成為肉體;
流著春天的漿液或擦過冬天的冰霜,
這新奇而緊密的時間和空間;

在你的肌肉和荒年歌唱我以前,
我不過是沒有翅膀的喑啞的字句,
從沒有張開它腋下的狂風,
當你以全身的笑聲搖醒我的睡眠,
使我奇異的充滿又迅速關閉;

你把我輕輕開啟,一如春天
一瓣又一瓣的開啟花朵,
你把我開啟像幽暗的甬道
直達死的面前:在虛偽的日子下面
解開那被一切糾纏著的生命的根;

你向我走進,從你的太陽的升起
翻過天空直到我日落的波濤,
你走進而燃起一座燦爛的王宮:
由於你的大膽,就是你最遙遠的邊界:
我的面板也獻出了心跳的虔誠。

1947年10月



我歌頌肉體


我歌頌肉體,因為它是岩石
在我們的不肯定中肯定的島嶼。

我歌頌那被壓迫的,和被蹂躪的,
有些人的吝嗇和有些人的浪費:
那和神一樣高,和蛆一樣低的肉體。

我們從來沒有觸到它,
我們畏懼它而且給它封以一種律條,
但它原是自由的和那遠山的花一樣,豐富如同
蘊藏的煤一樣,把平凡的輪廓露在外面,
它原是一顆種子而不是我們的掩蔽。

性別是我們給它的僵死的符咒,
我們幻化了它的實體而後傷害它,
我們感到了和外面的不可知的聯絡和一片大陸,
卻又把它隔離。

那壓制著它的是它的敵人:思想,
(笛卡爾說:我想,所以我存在。)
但是像不過是穿破的衣服越穿越薄弱越褪色
越不能保護它所要保護的,
自由而又豐富的是那肉體。

我歌頌肉體:因為它是大樹的根,
搖吧,繽紛的樹葉,這裡是你堅實的根基;
一切的事物令我困擾,
一切事物使我們相信而又不能相信,就要得到
而又不能得到,開始拋棄而又拋棄不開,
但肉體使我們已經得到的,這裡。
這裡是黑暗的憩息。
是在這個岩石上,成立我們和世界的距離,
是在這個岩石上,自然存放一點東西,
風雨和太陽,時間和空間,都由於它的大膽的
網羅而投進我們懷裡。
但是我們害怕它,歪曲它,幽禁它,
因為我們還沒有把它的生命認為是我們的生命,
還沒有把它的發展納入我們的歷史,因為它的祕密
還遠在我們所有的語言之外。

我歌頌肉體,因為光明要從黑暗裡出來:
你沉默而豐富的剎那,美的真實,我的肉體。

1947年11月



甘地之死


  1

不用衛隊,特務,或者黑色
的槍口,保衛你和人共有的光榮,
人民中的父親,不用厚的牆壁,
把你的心隔絕像一座皇宮,

不用另一種想法,而只信仰
力和力的猜疑所放逐的和平,
不容忍藉口或等待,擁抱它,
一如混亂的今日擁抱混亂的英雄,

於是被一顆子彈遺棄了,被
這充滿火藥的時代和我們的聰明,
甘地,累贅的善良,被擠出今日的大門,

一切向你挑戰的從此可以歇手,
從此你是無害的名字,全世界都紀念
用流暢的演說,和遺忘你的行動。

  2

恆河的水呵,接受著一點點灰燼,
接受舉世暴亂中這寂滅的中心,
因為甘地已經死了,生命的微笑已經死了,
人類曾瞄準過多的傷害,倒不如
仍你的波濤給淹沒於無形;
那不潔的曾是他的身體;不忠的,
是束縛他的慾念;像緊閉的門,
如今也已完全開啟,讓你流入,
他的祈禱從此安息為你流動的聲音。
自然給出而又收回:但從沒有
這樣廣大的它自己,容納這樣多人群,
恆河的水呵,接受它復歸於一的灰燼,
甘地已經死了,雖然沒有人死得這樣少:
留下一片凝固的風景,一隅藍天,阿門。

1948年2月4日



世界


小時候常愛騎一匹白馬
走來走去在世界的外邊,
那得甲的日記和綠色的草場
每一年保護使我們厭倦,

也常常望著大人神祕的嘴
或許能透出一線光亮,
在茫然中,學校幫助我們尋求
那關在世界裡的一切心願。

勞苦、忍耐、熱望的眼淚,
正象是富有的人們在期待:
因為我們愚蠢而年輕,等一等
就可以踏入做美好的主人。

啊,為了尋求“生之途徑”,
這顆心還在試探那看不見的門,
可是有一夜我們忽然醒悟:
年復一年,我們已躑躅在其中!

假如你還不能夠改變,
你就會喊出是多大的欺騙,
你常常藐視的一切就是他,
你僅存的夢想就這樣實現。

他把貧乏早已拿給你——
那被你嘗過又嘔出的東西,
逼著你回頭再完全吞下:
過去、未來、陳舊和新奇。

他不能取悅你,就要你取悅他,
因為他是這麼個無賴的東西,
你和他手拉著手象一對情人,
這才是人們都稱羨的旅行。

直到他象潮水一樣的退去,
留下一隻手杖支援你全身,
等不及我們做最後的解說,
一如那已被辱盡的時代的人群。

1948年4月



城市的舞


為什麼?為什麼?然而我們已跳進這城市的迴旋的舞,
它高速度的昏眩,街中心的鬱熱。
無數車輛都慫恿我們動,無盡的噪音,
請我們參加,手拉著手的巨廈教我們鞠躬:
呵,鋼筋鐵骨的神,我們不過是寄生在你玻璃窗裡的害蟲。

把我們這樣切,那樣切,等一會就磨成同一顏色的細粉,
死去了不同意的個體,和泥土裡的生命;
陽光水分和智慧已不再能夠滋養,使我們生長的
是寫字間或服裝上的努力,是一步挨一步的名義和頭銜,
想著一條大街的思想,或者它燦爛整齊的空洞。

哪裡是眼淚和微笑?工程師、企業家和鋼鐵水泥的文明
一手展開至高的願望,我們以藐小、匆忙、掙扎來服從
許多重要而完備的欺騙,和高樓指揮的“動”的帝國。
不正常的是大家的軌道,生活向死追趕,雖然“靜止”有時候高呼:
為什麼?為什麼?然而我們已跳進這城市的迴旋的舞。

1948年4月




1

在你我之間是永遠的追尋:
你,一個不可知,橫越在我的裡面
和外面,在那兒上帝統治著
呵,渺無蹤跡的叢林的祕密,

愛情探索著,像解開自己的睡眠
無限的瀰漫四方但沒有越過
我的邊沿;不能夠獲得的
歡樂是在那合一的根裡。

我們互吻,就以為抱住了——
呵,遙遠而又遙遠的。從何處浮來
耳、目、口、鼻和驚覺的剎那,
在時間的旋流上又向何處浮去。

你,安息的終點;我,一個開始,
我追尋於是展開這個世界。
但它是多麼荒蠻,不斷的失敗
早就要把我們到處的拋棄。

2

當我們貼近,那黑色的浪潮,
我突然將我心靈的微光吹熄,
那多年的對立和萬物的不安
都要從我溫存的手指向外死去,

那至高的憂慮,凝固了多少個體的,
多少年凝固著我的形態,
也突然解開,再也不能抵住
你我的血液流向無形的大海,

脫淨樣樣日光的安排,
我們一切的追求終於來到黑暗裡,
世界正閃爍,急躁,在一個謊上,
而我們忠實沉沒,與原始合一,

當春天的花和春天的鳥
還在傳遞我們的情話綿綿,
但你我已解體,化為群星飛揚,
向著一個不可及的謎底,逐漸沉澱。

1948年4月



紳士和淑女


紳士和淑女,紳士和淑女,
走著高貴的腳步,有著輕鬆愉快的
談吐,在家裡教客人舒服,
或者出門,弄髒一塵不染的服裝,
回來再洗洗修潔的面板。
紳士和淑女永遠活在柔軟的椅子上,
或者運動他們的雙腿,擺動他們美麗的
臀部,像柳葉一樣的飛翔;
不像你和我,每天想著想著就發愁,
見不得人,到了體面的地方就害羞!
哪能人比人,一條一條揚長的大街,
看我們這邊或那邊,躲閃又慌張,
汽車一停:多少眼睛向你們致敬,
高樓,燈火,酒肉:都歡迎呀,歡迎!
諸先生決定,會商,發起,主辦,
夫人和小姐,你們來了也都是無限榮幸,
只等音樂奏起,談話就可以停頓;
而我們在各自的黑角落等著,那不見的一群。
你們就任,我們才出現為下屬,
你們辦工廠,我們就擠破頭去做工,
你們拿著禮帽和鮮花結婚,我們也能盡一份力,
可是親愛的小寶寶,別學我們這麼不長進。
呵呵,紳士和淑女,敬祝你們一代一代往下傳,
千萬小心傷風,和無法無天的共產黨,
中國住著太危險,還可以搬出到外洋!

1948年4月



詩四首


  1

迎接新的世紀來臨!
但世界還是隻有一雙遺傳的手,
智慧來得很慢:我們還是用謊言、詛咒、術語,
翻譯你不能獲得的流動的文字,一如歷史

在人類兩手合抱的圖案裡
那永不移動的反覆殘殺,理想的
誕生的死亡,和雙重人性:時間從兩端流下來
帶著今天的你:同樣雙絕,受傷,扭曲!

迎接新的世紀來臨!但不要
懶惰而放心,給它穿人名、運動或主義的僵死的外衣
不要愚昧一下抱住它繼續思索的主體,

迎接新的世紀來臨!痛苦
而危險地,必須一再地選擇死亡和蛻變,
一條條求生的源流,尋覓著自己向大海歡聚!

  2

他們太需要信仰,人世的不平
突然一次把他們的意志鎖緊,
從一本畫像從夜晚的星空
他們摘下一個字,而要重新

排列世界用一串原始
的字句的切割,像國小生作算術
飢餓把人們交給他們做練習,
勇敢地求解答,“大家不滿”給批了好分數,

用麵包和抗議製造一致的歡呼
他們於是走進和恐懼並肩的權力,
推翻現狀,成為現實,更要抹去未來的“不”,

愛情是太貴了:他們給出來
索去我們所有的知識和決定,
再向新全能看齊,劃一人類像墳墓。

  3

永未伸直的世紀,未痊癒的冤屈,
秩序底下的暗流,長期抵賴的債,
冰裡凍結的熱情現在要擊開:
來吧,後臺的一切出現在前臺;

幻想,燈光,效果,都已集中,
“必然”已經登場,讓我們聽它的劇情——
呵人性不變的表格,雖然填上新名字,
行動的還佔有行動,權力駐進迫害和不容忍,

善良的依舊善良,正義也仍舊流血而死,
誰是最後的勝利者?是那集體殺人的人?
這是歷史令人心碎的導演?

因為一次又一次,美麗的話叫人相信,
我們必然心碎,他必然成功,
一次又一次,只有成功的技巧留存。

  4

目前,為了壞的,向更壞爭鬥,
暴力,它正在兌現小小的成功,
政治說,美好的全在它髒汙的手裡,
跟它去吧,同志。陰謀,說謊,或者殺人。

做過了工具再來做工具,
所有受苦的人類都分別簽字
製造更多的血淚,為了到達迂迴的未來
對壘起“現在”:槍口,歡呼,和駕駛工具的

英雄:相信終點有愛在等待,
為愛所寬恕,於是錯誤又錯誤,
相信暴力的種子會開出和平,

逃跑的成功!一時間就在終點失敗,
還要被吸進時間無數的角度,因為
麵包和自由正獲得我們,卻不被獲得!

1948年8月



美國怎樣教育下一代


美國怎樣教育下一代?
專家的笑臉會有一套解答;
我只遇見過母親,愁眉不展,
問我對她的孩子有什麼辦法?
小彼得,和他的鄰居沒有兩樣,
腰裡懷著槍,走路搖搖擺擺,
每天在街上以殺人當遊戲,
說話講究狠,動手講究快,
媽媽的規勸是耳邊風,
姐妹看見他都害怕地躲開:
且不要相信他是個英雄,
誰打倒他,他便絕對地服從。
啊,小彼得,不念書,不吃飯,
每天跟著首領在街頭轉。
起初你也是個敏感的孩子,
為什麼學得這麼麻木,這麼冷酷?
可是電影,無線電,連環圖畫,
指引了你作人的第一步?
殺人放火的好漢真吸引人,
明搶和暗騙才最可佩服:
害了別人,雖然不講究良心,
他們可是快樂而又成功。
呵,成功!學校裡的教科書
可不也說成功是多麼光榮!
可憐的彼得,等你再長大一點,
就會看到你的手槍不夠用。
報紙每天宣揚墮落和姦詐,
商業廣告極力恥笑著貧窮。
你怎麼活下去?怎樣快掘金?
怎樣使出手段去制服別人?
自私的慾望不得不增長,
你終於是滿意還是絕望,
誇張的色情到處在表演,
使你年青的心更加不平衡。
瘋人院?或者青少年改造所?
別讓它為你開啟黑色的大門!
呵,小彼得,逃吧;你逃不開;
屋角暗藏著各樣的災害。
黑衣牧師每星期向你招手,
讓你厭棄世界和正當的追求;
各種悲觀哲學等在書店裡,
用各樣的邏輯要給你憂愁;
只要翻一翻,看一看,想一想,
無論你多高或多低的胃口,
鬼魅似的陰影準保要遮醜,
你生命裡的上升的太陽,
彼得呵,無怪你的母親愁眉不展,
她憂悶的日子還很長,很長,
其實你安全衝過了這麼多關口,
最後一隻手要抓住你不放,
那隻手呀,正在描繪戰爭的藍圖,
那圖上就要塗滿你的血肉!

1951年11月



感恩節——可恥的債


感謝上帝——貪婪的美國商人;
感謝上帝——腐臭的資產階級!
感謝呵,把火雞擺上餐桌,
十一月尾梢是美洲的大節期。

感謝什麼?搶吃了一年好口糧;
感謝什麼?希望再作一年好生意;
明搶暗奪全要向上帝謝恩,
無恥地,快樂的一家坐下吃火雞。

感謝他們反壓迫的祖先,三百年前,
流浪,逃亡,初到美國來開闢;
是誰教他們種的玉米,大麥和小麥?
在蠻荒裡,誰給了他們珍貴的友誼?

感謝上帝?你們愚蠢的東西!
感謝上帝?原來是惡毒的詭計:
有誰可謝?原來那扶助他們的“土人”
早被他們的子孫殺絕又滅跡。

感謝上帝——自由已經賣光,
感謝上帝——槍桿和剝削的勝利!
銀幕上不斷表演紅人的“野蠻”,
但真正野蠻的人卻在家裡吃火雞。

感謝呀,呸!這一筆債怎麼還?
肥頭肥腦的傢伙在家吃火雞;
有多少人餓瘦,在你們的椅子下死亡?
快感謝你們腐臭的玩具——上帝!

1951年



妖女的歌


一個妖女在山後向我們歌唱,
“誰愛我,快奉獻出你的一切。”
因此我們就攀登高山去找她,
要把已知未知的險峻都翻越。

這個妖女索要自由、安寧、財富,
我們就一把又一把地獻出,
喪失的越多,她的歌聲越婉轉,
終至“喪失”變成了我們的幸福。

我們的腳步留下了一片野火,
山下的居民仰望而感到心悸;
那是愛情和夢想在荊棘中閃爍,
而妖女的歌已在山後沉寂。

1956年



葬歌


  1

你可是永別了,我的朋友?
 我的陰影,我過去的自己?
天空這樣藍,日光這樣溫暖,
 在鳥的歌聲中我想到了你。

我記得,也是同樣的一天,
 我欣然走出自己,踏青回來,
我正想把印象對你講說,
 你卻冷漠地只和我避開。

自從那天,你就病在家中,
 你的任性曾使我多麼難過;
唉,多少午夜我躺在床上,
 輾轉不眠,只要對你講和。

我到新華書店去買些書,
 開啟書,冒出了熊熊火焰,
這熱火反使你感到寒慄,
 說是它摧毀了你的骨幹。

有多少情誼,關懷和現實
 都由眼睛和耳朵收到心裡;
好友來信說:“過過新生活!”
 你從此失去了新鮮空氣。

歷史打開了巨大的一頁,
 多少人在天安門寫下誓語,
我在那兒也舉起手來;
 洪水淹沒了孤寂的島嶼。

你還向哪裡呻吟和微笑?
 連你的微笑都那麼寒傖,
你的千言萬語雖然曲折,
 但是陰影怎能碰得陽光?

我看過先進生產者會議,
 紅燈,綠彩,真輝煌無比,
他們都凱歌地走進前廳,
 後門凍僵了小資產階級。

我走過我常走的街道,
 那裡的破舊房正在拆落,
呵,多少年的斷瓦和殘椽,
 那裡還縈迴著你的魂魄。

你可是永別了,我的朋友?
 我的陰影,我過去的自己?
天空這樣藍,日光這樣溫暖,
 安息吧!讓我以歡樂為祭!

  2

“哦,埋葬,埋葬,埋葬!”
“希望”在對我呼喊:
“你看過去只是骷髏,
還有什麼值得留戀?
他的七竅流著毒血,
沾一沾,我就會癱瘓。”

但“回憶”拉住我的手,
她是“希望”底仇敵;
她有數不清的女兒,
其中“驕矜”最為美麗;
“驕矜”本是我的眼睛,
我真能把她捨棄?

“哦,埋葬,埋葬,埋葬!”
“希望”又對我呼號:
“你看她那冷酷的心,
怎能再被她顛倒?
她會領你進入迷霧,
在霧中把我縮小。”

幸好“愛情”跑來援助,
“愛情”融化了“驕矜”:
一座古老的牢獄,
呵,轉瞬間片瓦無存;
但我心上還有“恐懼”,
這是我慎重的母親。

“哦,埋葬,埋葬,埋葬!”
“希望”又對我規勸:
“別看她的滿面皺紋,
她對我最為陰險:
她緊保著你的私心,
又在你頭上佈滿

使你自幸的陰雲。”
但這回,我卻害怕:
“希望”是不是騙我?
我怎能把一切拋下?
要是把“我”也失掉了,
哪兒去找溫暖的家?

“信念”在大海的彼岸,
這時泛來一隻小船,
我遙見對面的世界
毫不似我的從前;
為什麼我不能渡去?
“因為你還留戀這邊!”

“哦,埋葬,埋葬,埋葬!”
我不禁對自己呼喊:
在這死亡底一角,
我過久地漂泊,茫然;
讓我以眼淚洗身,
先感到懺悔的喜歡。

  3

就這樣,像只鳥飛出長長的陰暗甬道,
我飛出會見陽光和你們,親愛的讀者;
這時代不知寫出了多少篇英雄史詩,
而我呢,這貧窮的心!只有自己的葬歌。
沒有太多值得歌唱的:這總歸不過是
一箇舊的知識分子,他所經歷的曲折;
他的包袱很重,你們都已看到;他決心
和你們並肩前進,這兒表出他的歡樂。
就詩論詩,恐怕有人會嫌它不夠熱情:
對新事物嚮往不深,對舊的憎惡不多。
也就因此……我的葬歌只算唱了一半,
那後一半,同志們,請幫助我變為生活。

1957年




生活呵,你握緊我這支筆
一直傾瀉著你的悲哀,
可是如今,那婉轉的夜鶯
已經飛離了你的胸懷。

在晨曦下,你開啟門窗,
室中流動著原野的風,
唉,叫我這支尖細的筆,
怎樣聚斂起空中的笑聲?

1957年



我的叔父死了


我的叔父死了,我不敢哭,
我害怕封建主義的復辟;
我的心想笑,但我不敢笑:
是不是這裡有一杯毒劑?

一個孩子的溫暖的小手
使我憶起了過去的荒涼,
我的歡欣總想落一滴淚,
但淚沒落出,就碰到希望。

平衡把我變成了一棵樹,
它的枝葉緩緩伸向春天,
從幽暗的根上升的汁液
在明亮的葉片不斷迴旋。

1957年



去學習會


下午兩點鐘,有一個學習會。
我和小張,我們拿著書和筆記,
一路默默地向著會議室走去。

是春天呵!吹來了一陣薰風,
人的心都跳躍,迷醉而又擴張。

下午兩點鐘,有一個學習會:
閱讀,談話,爭辯,微笑和焦急,
一屋子的煙霧出現在我的眼前。

多藍的天呵!小鳥都在歌唱,
把愛情的慾望散播到心靈裡。

我和小張,我們拿著書和筆記,
走過街道,走過草地,走過小橋,
對了,走過小橋,像所有的人那樣……

對面迎過來愛情的笑臉,
影影綽綽,又沒入一屋子的煙霧。

筆記要記什麼?天空說些什麼?
是不是說,這日子如此晴和,
這街道,這草地,都是為了你?

心裡是太陽,腳步是陽光下的草,
向下午兩點鐘,向學習會走去。

1957年



三門峽水利工程有感


想起那攜帶泥沙的滾滾河水,
也必曾明媚,像我門前的小溪,
原來有花草生在它的兩岸,
人來人往,誰都讚歎它的美麗。

只因為幾千年受到了鬱積,
它憤怒,咆哮,波浪朝天空澎湃,
但也終於沒有出頭,於是它
溢位兩岸,給自己帶來了災害。

又像這古國的廣闊的智慧,
幾千年來受到了壓抑、挫折,
於是氾濫為荒涼、忍耐和嘆息,
有多少生之呼喚都被淹沒!

雖然也給勇者生長了食糧,
死亡和毒草卻暗藏在裡面;
誰走過它,不為它的險惡驚懼?
泥沙滾滾,已不見昔日的歡顏!

呵,我歡呼你,“科學”加上“仁愛”!
如今,這長遠的濁流由你引導,
將化為晴朗的笑,而它那心窩
還要迸出多少熱電向生活祝禱!

1957年



“也許”和“一定”


也許,這兒的春天有一陣風沙,
不全像詩人所歌唱的那般美麗;
也許,熱流的邊沿伸入偏差
會凝為寒露:有些花瓣落在湖裡;
數字的列車開得太快,把“優良”
和制度的守衛丟在路邊嘆息;
也許官僚主義還受到人們景仰,
因為它微笑,戴有“正確”底面幕;
也許還有多少愛情的錯誤
對女人和孩子發過暫時的威風,——
這些,豈非報紙天天都有記述?

敵人呵,快張開你的血口微笑,
對準我們,對準這火山口冷嘲。

就在這裡,未來的時間在生長,
在沉默下面,光和熱的巖流在上漲;
哈,嶄新的時間,只要它迸發出來,
你們的“歷史”能向哪兒躲藏?
你們的優越感,你們的凌人姿態,
你們的原子彈,盟約,無恥的謊,
還有奴隸主對奴役真誠的喝采,
還有金錢,暴虐,腐朽,聯合的肯定:
這一切呵,豈不都要化為灰塵?
敵人呵,隨你們的陰影在誹謗
因為,這最後的肯定就要出生;
它一開口,陰影必然就碰上光亮,
如今,先讓你們寫下自己的墓銘。

1957年



九十九家爭鳴記


百家爭鳴固然很好,
九十九家難道不行?
我這一家雖然也有話說,
現在可患著虛心的病。

我們的會議室濟濟一堂,
恰好是一百零一個人,
為什麼偏多了一個?
他呀,是主席,單等作結論。

因此,我就有點心虛,
盤算好了要見機行事;
首先是小趙發了言,
句句都表示毫無見識。

但主席卻給了一番獎勵;
錢、孫兩人接著講話,
雖然條理分明,我知道
那內容可是半真半假。

老李去年做過檢討,
這次他又開起大炮,
雖然火氣沒有以前旺盛,
可是句句都不滿領導。

“怎麼?這豈非人身攻擊?
爭鳴是為了學術問題!
應該好好研究檔案,
最好不要有宗派情緒!”

周同志一向發言正確,
一向得到領導的支援;
因此他這一說開呀,
看,有誰敢說半個不是?

問題轉到了原則性上,
最腦人的有三個名詞:
這樣一來,空氣可熱鬧了,
發言的足有五十位同志。

其中一位綽號“應聲蟲”,
還有一位是“假前進”,
他們兩人展開了舌戰,
真是一刀一槍,難解難分。

有誰不幸提到一個事實,
和權威意見顯然不同,
沒發言的趕緊抓住機會,
在這一點上“左”了一通:

“這一點是人所共知!”
“某同志立場很有問題!”
主席說過不要扣帽子,
因此,後一句話說得很彎曲。

就這樣,我捱到了散會時間,
我一直都沒有發言,
主席非要我說兩句話,
我就站起來講了三點:

第一,今天的會我很興奮,
第二,爭鳴爭得相當成功,
第三,希望這樣的會多開幾次,
大家更可以開誠佈公……

  附記

讀者,可別把我這篇記載
來比作文學上的典型,
因為,事實是,事過境遷,
這已不是今日的情形。

那麼,又何必拿出來發表?
我想編者看得很清楚:
在九十九家爭鳴之外,
也該登一家不鳴的小卒。

1957年



蒼蠅


蒼蠅呵,小小的蒼蠅,
在陽光下飛來飛去,
誰知道一日三餐
你是怎樣的尋覓?
誰知道你在哪兒
躲避昨夜的風雨?
世界是永遠新鮮,
你永遠這麼好奇,
生活著,快樂地飛翔,
半飢半飽,活躍無比,
東聞一聞,西看一看,
也不管人們的厭膩,
我們掩鼻的地方
對你有香甜的蜜。
自居為平等的生命,
你也來歌唱夏季;
是一種幻覺,理想,
把你吸引到這裡,
飛進門,又爬進窗,
來承受猛烈的拍擊。

1975年



智慧之歌


我已走到了幻想底盡頭,
這是一片落葉飄零的樹林,
每一片葉子標記著一種歡喜,
現在都枯黃地堆積在內心。

有一種歡喜是青春的愛情,
那時遙遠天邊的燦爛的流星,
有的不知去向,永遠消逝了,
有的落在腳前,冰冷而僵硬。

另一種歡喜是喧騰的友誼,
茂盛的花不知道還有秋季,
社會的格局代替了血的沸騰,
生活的冷風把熱情鑄為實際。

另一種歡喜是迷人的理想,
他使我在荊棘之途走得夠遠,
為理想而痛苦並不可怕,
可怕的是看它終於成笑談。

只有痛苦還在,它是日常生活
每天在懲罰自己過去的傲慢,
那絢爛的天空都受到譴責,
還有什麼彩色留在這片荒原?

但唯有一棵智慧之樹不凋,
我知道它以我的苦汁為營養,
它的碧綠是對我無情的嘲弄,
我咒詛它每一片葉的滋長。

1976年3月



理智和感情


  1 勸告

如果時間和空間
是永恆的巨流,
而你是一粒細沙
隨著它漂走,
一個小小的距離
就是你一生的奮鬥,
從起點到終點
讓它充滿了煩擾,
只因為你把世事
看得過於永久,
你的得意和失意,
你的片刻的聚積,
轉眼就被沖走
在那永恆的巨流。

  2 答覆

你看窗外的夜空
黑暗而且寒冷,
那裡高懸著星星,
像孤零的眼睛,
燃燒在蒼穹。
它全身的物質
是易燃的天體,
即使只是一粒沙
也有因果和目的:
它的愛憎和神經
都要求放出光明。
因此它要化成灰,
因此它悒鬱不寧,
固執著自己的軌道
把生命耗盡。

1976年3月



演出


慷慨陳詞,憤怒,讚美和歡笑
是暗處的眼睛早期待的表演,
只看按照這齣戲的人物表,
演員如何配置精彩的情感。

終至臺上下已習慣這種偽裝,
而對天真和赤裸反倒奇怪:
怎麼會有了不和諧的音響?
快把這削平,掩飾,造作,修改。

為反常的效果而費盡心機,
每一個形式都要求光潔,完美;
“這就是生活”,但違反自然的規律,
儘管演員已狡獪得毫不狡獪,

卻不知背棄了多少黃金的心
而到處只看見贗幣在流通,
它買到的不是珍貴的共鳴
而是熱烈鼓掌下的無動於衷。

1976年4月



城市的街心


大街伸延著像樂曲的五線譜,
人的符號,車的符號,房子的符號
密密排列著在我的心上流過去,
起伏的慾望呵,唱一串什麼曲調?——
不管我是悲哀,不管你是歡樂,
也不管誰明天再也不會走來了,
它只唱著超時間的冷漠的歌,
從早晨的匆忙,到午夜的寂寥,
一年又一年,使人生底過客
感到自己的心比街心更老。
只除了有時候,在雷電的閃射下
我見它對我發出抗議的大笑。

1976年4月




詩,請把幻想之舟浮來,
稍許分擔我心上的過載。

詩,我要發出不平的呼聲,
但你為難我說:不成!

詩人的悲哀早已汗牛充棟,
你可會從這裡更登高一層?

多少人的痛苦都隨身而沒,
從未開花、結實、變為詩歌。

你可會擺出形象底筵席,
一節節山珍海味的言語?

要緊的是能含淚強為言笑,
沒有人要展讀一串驚歎號!

詩呵,我知道你已高不可攀,
千萬卷名詩早已堆積如山:

印在一張黃紙上的幾行字,
等待後世的某個人來探視,

設想這火熱的熔岩的苦痛
伏在灰塵下變得冷而又冷……

又何必追求破紙上的永生,
沉默是痛苦的至高的見證。

1976年4月



理想


  1

沒有理想的人像是草木,
在春天生髮,到秋日枯黃,
對於生活它做不出總結,
面對絕望它提不出希望。

沒有理想的人像是流水,
為什麼聽不見它的歌唱?
原來它已為現實的泥沙
逐漸淤塞,變成汙濁的池塘。

沒有理想的人像是空屋
而無主人,它緊緊閉著門窗,
生活的四壁堆積著灰塵,
外面在叩門,裡面寂無音響。

那麼開啟吧,生命在呼喊:
讓一個精靈從邪惡的遠方
侵入他的心,把他折磨夠,
因為他在地面看見了天堂。

  2

理想是個迷宮,按照它的邏輯
你越走越達不到目的地。

呵,理想,多麼美好的感情,
但等它流到現實底冰窟中,
你看到的就是北方的荒原,
使你豐富的心傾家蕩產。

“我是一個最合理的設想,
我立足在堅實的土壤上,”
但現實是一片陰險的流沙,
只有泥汙的腳才能通過它。

“我給人指出崇高的道路,
我的明光能照澈你的迷霧,”
別管有多少人為她獻身,
我們的智慧終於來自疑問。

毫無疑問嗎?那就跟著她走,
像追鬼火不知撲到哪一頭。

1976年4月



聽說我老了


我穿著一件破衣衫出門,
這麼醜,我看著都覺得好笑,
因為我原有許多好的衣衫
都已讓它在歲月裡爛掉。

人們對我說:你老了,你老了,
但誰也沒有看見赤裸的我,
只有在我深心的曠野中
才高唱出真正的自我之歌。

它唱到,“時間愚弄不了我,
我沒有賣給青春,也不賣給老年,
我只不過隨時序換一換裝,
參加這場化裝舞會的表演。

“但我常常和大雁在碧空翱翔,
或者和蛟龍在海里翻騰,
凝神的山巒也時常邀請我
到它那遼闊的靜穆裡做夢。”

1976年4月



冥想


  1

為什麼萬物之靈的我們,
遭遇還比不上一棵小樹?
今天你搖搖它,優越地微笑,
明天就化為根下的泥土。
為什麼由手寫出的這些字,
竟比這隻手更長久,健壯?
它們會把腐爛的手拋開,
而默默生存在一張破紙上。
因此,我傲然生活了幾十年,
彷彿曾做著萬物的導演,
實則在它們長久的秩序下
我只當一會小小的演員。

  2

把生命的突泉捧在我手裡,
我只覺得它來得新鮮,
是濃烈的酒,清新的泡沫,
注入我的奔波、勞作、冒險。
彷彿前人從未經臨的園地
就要展現在我的面前。
但如今,突然面對著墳墓,
我冷眼向過去稍稍回顧,
只見它曲折灌溉的悲喜
都消失在一片亙古的荒漠,
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過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1976年5月


春意鬧:花朵、新綠和你的青春
一度聚會在我的早年,散發著
祕密的傳單,宣傳熱帶和迷信,
激烈鼓動推翻我弱小的王國;

你們帶來了一場不意的暴亂,
把我流放到……一片破碎的夢;
從那裡我拾起一些寒冷的智慧,
衛護我的心又走上途程。

多年不見你了,然而你的夥伴
春天的花和鳥,又在我眼前喧鬧,
我沒忘記它們對我暗含的敵意
和無辜的歡樂被誘入的苦惱;

你走過而消失,只有淡淡的回憶
稍稍把你喚出那逝去的年代,
而我的老年也已築起寒冷的城,
把一切輕浮的歡樂關在城外。

被圍困在花的夢和鳥的鼓譟中,
寂靜的石牆內今天有了回聲
迴盪著那暴亂的過去,只一剎那,
使我悒鬱地珍惜這生之進攻……

1976年5月




綠色要說話,紅色的血要說話,
濁重而喧騰,一齊說得嘈雜!
是太陽的感情在大地上迸發。

太陽要寫一篇偉大的史詩,
富於強烈的感情,熱鬧的故事,
但沒有思想,只是文字,文字,文字。

他要寫出我的苦惱的旅程,
正寫到高潮,就換了主人公,
我汗流浹背地躲進冥想中。

他寫出了世界上的一切大事,
(這我們從報紙上已經閱知)
只不過要證明自己的熱熾。

冷靜的冬天是個批評家,
把作品的許多話一筆抹殺,
卻仍然給了它肯定的評價。

據說,作品一章章有其連貫,
從中可以看到構思的謹嚴,
因此還要拿給春天去出版。

1976年6月



友誼




我珍重的友誼,是一件藝術品
被我從時間的浪沙中無意拾得,
掛在匆忙賓士的生活驛車上,
有時幾乎隨風飄去,但並未失落;

又在偶然的遇合下被感情底手
屢次發掘,越久遠越覺得可貴,
因為其中迴盪著我失去的青春,
又賦予我親切的往事的回味;

受到書信和共感的細緻的雕塑,
擺在老年底視窗,不僅點綴寂寞,
而且象明鏡般反映窗外的世界,
使那粗糙的世界顯得如此柔和。



你永遠關閉了,不管多珍貴的記憶,
曾經留在你栩栩生動的冊頁中,
也不管生活這支筆正在寫下去,
還有多少思想和感情突然被冰凍;

永遠關閉了,我再也無法跨進一步,
到這冰冷的石門後漫步和休憩,
去尋覓你漫煦的陽光,會心的微笑,
不管我曾多年溝通這一片田園;

呵,永遠關閉了,嘆息也不能開啟它,
我的心靈投資的銀行已經關閉,
留下貧窮的我,面對嚴厲的歲月,
獨自回顧那已喪失的財富和自己。

1976年6月



有別


這是一個不美麗的城,
在它的煙塵籠罩的一角,
像蜘蛛結網在山洞,
一些人的生活蛛絲相交。
我就鐫結在那個網上,
左右絆住:不是這個煩惱,
就是那個空洞的希望,
或者熟稔堆成的蒼老,
或者日久磨擦的僵硬,
使我的哲學愈來愈冷峭。

可是你的來去像春風
吹開了我的視窗的視野,
一場遠方的縹緲的夢
使我看到花開和花謝,
一幕春的喜悅和刺疼
消融了我內心的冰雪。
如今我慢步巡遊這個城,
再也追尋不到你的蹤跡,
可是凝視著它的煙霧騰騰,
我頓感到這城市的魅力。

1976年6月



自己


不知哪個世界才是他的家鄉,
他選擇了這種語言,這種宗教,
他在沙上搭起一個臨時的帳篷,
於是受著頭上一顆小星的籠罩,
他開始和事物作著感情的交易:
  不知那是否確是我自己。

在征途上他偶爾碰見一個偶像,
於是變成它的膜拜者的模樣,
把這些稱為友,把那些稱為敵,
喜怒哀樂都擺到了應擺的地方,
他的生活的小店輝煌而富麗:
  不知那是否確是我自己。

昌盛了一個時期,他就破了產,
彷彿一個王朝被自己的手推翻,
事物冷淡他,嘲笑他,懲罰他,
但他失掉的不過是一個王冠,
午夜不眠時他確曾感到憂鬱:
  不知那是否確是我自己。

另一個世界招貼著尋人啟事,
他的失蹤引起了空室的驚訝,
那裡另有一場夢等他去睡眠,
還有多少謠言都等著製造他,
這都暗示一本未寫成的傳記:
  不知那是否確是我自己。

1976年




  1

天空呈現著深邃的蔚藍,
彷彿醉漢已恢復了理性;
大街還一樣喧囂,人來人往,
但被秋涼籠罩著一層肅靜。

一整個夏季,樹木多麼紊亂!
現在卻墜入沉思,像在總結
它過去的狂想,激憤,擴張,
於是宣講哲理,飄一地黃葉。

田野的秩序變得井井有條,
土地把債務都已還請,
穀子進倉了,泥土休憩了,
自然舒了一口氣,吹來了爽風。

死亡的陰影還沒有降臨,
一切安寧,色彩明媚而豐富;
流過的白雲在與河水談心,
它也要稍許享受生的幸福。

  2

你肩負著多年的過載,
歇下來吧,在蘆葦的水邊:
遠方是一片灰白的霧靄
靜靜掩蓋著路程的終點。

處身在太陽建立的大廈,
連你的憂煩也是他的作品,
歇下來吧,傍近他閒談,
如今他已是和煦的老人。

這大地的生命,繽紛的景色,
曾抒寫過他的熱情和狂暴,
而今只剩下悽清的蟲鳴,
綠色的回憶,草黃的微笑。

這是他遠行前柔情的告別,
然後他的語言就紛紛凋謝;
為何你卻緊抱著滿懷濃蔭,
不讓它隨風飄落,一頁又一頁?

  3

經過了溶解冰雪的鬥爭,
又經過了初生之苦的春旱,
這條河水渡過夏雨的驚濤,
終於流入了秋日的安恬;

攀登著一坡又一坡的我,
有如這田野上成熟的谷禾,
從陽光和泥土吸取著營養,
不知冒多少險受多少挫折;

在雷電的天空下,在火焰中,
這滋長的樹葉,飛鳥,小蟲,
和我一樣取得了生的勝利,
從而組成秋天和諧的歌聲。

呵,水波的喋喋,樹影的舞弄,
和谷禾的香才在我心裡擴散,
卻見嚴冬已遞來它的戰術,
在這恬靜的、秋日的港灣。

1976年9月



秋(斷章)


  2

才買回串串珠玉的葡萄,
又聞到蘋果淺紅的面頰,
多汁的梨,吃來甘美清涼,
那是秋之快慰被你吞下。

長久被困在城市生活中,
我渴望秋天山野的顏色,
聽一聽樹木搖曳的聲音,
望一望大地的閒適與遼闊。

可是我緊閉的斗室
有時也溜進山野的來客:
當潔白的月光悄悄移動,
窗外就飄來秋蟲的歌;

暫時放下自己的憂思,
我願意傾聽著淒涼的歌,
那是大地的寂寞的共鳴
把疲倦的心輕輕撫摸。

  3

大自然在春天破土動工,
到秋天為美修建了住宅,
鋤頭在簷下靜靜靠著,
看白雲悄悄地把她載來。

可是收割機以更快的步伐
軋軋軋軋地在田野收割,
刮來陣陣冷風,接著又下雨,
風風雨雨,一天天把她搜尋;

她歇息的青紗帳被掀倒了,
又穿過樹林,把葉子踏成泥,
搜呵,搜呵,大地嚇得蒼白,
水邊的蛙盡力向土裡隱蔽;

“變!”在追擊,像潰敗的大軍,
美從自然,又從心裡逃出,
呵,永遠的流亡者,在你面前:
又是厭色的天空,厭色的霧!


沉沒


身體一天天墜入物質的深淵,
首先生活的引誘,血液的慾望,
給空洞的青春描繪五色的理想。

接著努力開拓眼前的世界,
喜於自己的收穫愈來愈豐滿,
但你擁抱的不過是消融的冰山:

愛憎、情誼、蛛網的勞作,
都曾使我堅強地生活於其中,
而這一切只搭造了死亡之宮;

曲折、繁複、連心靈都被吸引進
日程的鐵軌上急馳的鐵甲車,
飛速地迎來和送去一片片景色!

呵,耳目口鼻,都沉沒在物質中,
我能投出什麼資訊到它窗外?
什麼天空能把我拯救出“現在”?

1976年



停電之後


太陽最好,但是它下沉了,
擰開電燈,工作照常進行。
我們還以為從此驅走夜,
暗暗感謝我們的文明。
可是突然,黑暗擊敗一切,
美好的世界從此消失滅蹤。
但我點起小小的蠟燭,
把我的室內又照得通明:
繼續工作也毫不氣餒,
只是對太陽加倍地憧憬。

次日睜開眼,白日更輝煌,
小小的燭臺還擺在桌上。
我細看它,不但耗盡了油,
而且殘留的淚掛在兩旁:
這是我才想起,原來一夜間,
有許多陣風都要它抵擋。
於是我感激地把它拿開,
默唸這可敬的小小墳場。

1976年10月



好夢


因為它曾經集中了我們的幻想,
它的降臨有如雷電和五色的彩虹,
擁抱和接吻結束了長期的盼望,
它開始以魔杖指揮我們的愛情:
  讓我們哭泣好夢不長。

因為它是從歷史的謬誤中生長,
我們由於恨,才對它滋生感情,
但被現實所鑄成的它的形象
只不過是謬誤底另一個幻影:
  讓我們哭泣好夢不長。

因為熱血不充溢,它便摻上水分,
於是大筆一揮畫出一幅幅風景,
它的色調越濃,我們跌得越深,
終於使受騙的心粉碎而甦醒:
  讓我們哭泣好夢不長。

因為真實不夠好,謊言變為真金,
它到處拿給人這種金塑的大神,
但只有食利者成為膜拜的一群,
只有儀式卻越來越謹嚴而虔誠:
  讓我們哭泣好夢不長。

因為日常的生活太少奇蹟,
它不得不在平庸之中製造信仰,
但它造成的不過是可怕的空虛,
和從四面八方被嘲笑的荒唐:
  讓我們哭泣好夢不長。

1976年



“我”的形成


報紙和電波傳來的謊言
都勝利地衝進我的頭腦,
等我需要做出決定時,
它們就發出恫嚇和忠告。

一個我從不認識的人
揮一揮手,他從未想到我,
正當我走在大路的時候,
卻把我抓進生活的一格。

從機關到機關旅行著公文,
你知道為什麼它那樣忙碌?
只為了我的生命的海洋
從此在它的印章下凝固。

在大地上,由泥土塑成的
許多高樓矗立著許多權威,
我知道泥土仍將歸為泥土,
但那時我已被它摧毀。

彷彿在瘋女的睡眠中,
一個怪夢閃一閃就沉沒;
她醒來看見明朗的世界,
但那荒誕的夢釘住了我。

1976年



老年的夢囈


1

這麼多心愛的人遷出了
我的生活之溫暖的茅舍,
有時我想和他們說一句話,
但他們已進入千古的沉默。

我抓起地上的一把灰塵,
向它詢問親人的音信,
就是它曾有過千言萬語,
就是它和我心連過心。

啊,多少親切的音容笑貌,
已遷入無邊的黑暗與寒冷,
我的小屋被撤去了藩籬,
越來越捲入怒號的風中。

但它依舊微笑地存在,
雖然殘破了,接近於塌毀,
朋友,趁這裡還燒著一點火,
且讓我們暖暖地聚會。

2

生命短促得象朝露:
你的笑臉,他的憤怒,
還有她那少女的嫵媚,
張眼竟被陽光燃成灰!
不,它們還活在我的心上,
等著我的心慢慢遺忘埋葬。

3

我和她談過永遠的愛情,
我們曾把生命飲得沉醉;
另一個使我懷有怨恨,
因為她給我冷冷的智慧;
還有一個我愛得最深,
雖然我們隔膜有如路人;
但這一切早被生活忘掉,
若不是墳墓向我索要!

4

過去的生命已經丟失了,
你何必還要把它找回來?
打一個電話就能把她約到,
可是面對面再也沒有華彩;
那年輕的太陽,年輕的草地,
燦爛的希望和無垠的天空
都已變成今天冷淡的言語,
使記憶的畫面也遭霜凍。

5

到市街的一角去尋找惆悵,
因為我們曾在那裡無心遊蕩,
年輕的日子充滿了歡樂,
呵,只為了給今天留下苦澀!
到那庭院裡去看一間空屋,
因為它銘刻一段共同的旅途,
當時寫的什麼我尚無所知,
現在才讀出一篇委婉的哀詩。

6

別動吧,凡她保留的物品
也在保留著她的生命:
這一疊是親友的來信,
來往瑣事拼寫著感情。
這是一些暗黃的戲單,
她度過的激動的夜晚。
這隻花瓶並不出色,
但記載一次旅途之樂。
還有舊扇,破錶,收據……
如今都失去了迷底,
自從她離開這個世界,
它們的資訊已不可解。
但這些靜物仍有餘溫,
似乎居住著她的靈魂。

1976年




我衝出黑暗,走上光明的長廊,
而不知長廊的盡頭仍是黑暗;
我曾詛咒黑暗,歌頌它的一線光,
但現在,黑暗卻受到光明的禮讚:
  心呵,你可要追求天堂?

多少追求者享受了至高的歡欣,
因為他們播種於黑暗而看不見。
不幸的是:我們活到了睜開眼睛,
卻看見收穫的希望竟如此卑微:
  心呵,你可要唾棄地獄?

我曾經為唾棄地獄而贏得光榮,
而今掙脫天堂卻要受到詛咒;
我是否害怕詛咒而不敢求生?
我可要為天堂的絕望所拘留?
  心呵,你竟要浪跡何方?


愛情


愛情是個快破產的企業,
假如為了維護自己的信譽;
它僱用的是些美麗的謊,
向頭腦去推銷它的威力。

愛情總使用太冷酷的陰謀,
讓狡獪的慾望都向她供奉。
有的膜拜她,有的就識破,
給她熱情的大廈吹進冷風。

愛情的資本變得越來越少,
假如她聚起了一切熱情;
只准理智說是,不準說不,
然後資助它到月球去旅行。

雖然她有一座石築的銀行,
但經不起心靈祕密的抖顫,
別看忠誠包圍著笑容,
行動的手卻悄悄地提取存款。



神的變形




浩浩蕩蕩,我掌握歷史的方向,
有始無終,我推動著巨輪前進;
我驅走了魔,世間全由我主宰,
人們天天到我的教堂來致敬。
我的真言已經化入日常生活,
我記得它曾引起多大的熱情。
我不知度過多少勝利的時光,
可是如今,我的體系像有了病。

權力

我是病因。你對我的無限要求
就使你的全身生出無限的腐鏽。
你貪得無厭,以為這樣最安全,
卻被我腐蝕得一天天更保守。
你原來是從無到有,力大無窮,
一天天的禮讚已經把你催眠,
豈不知那都是我給你的報酬?
而對你的任性,人心日漸變冷,
在那心窩裡有了另一個要求。



那是要求我。我在人心裡滋長,
重新樹立了和你嶄新的對抗,
而且把正義,誠實,公正和熱血
都從你那裡拿出來做我的營養。
你擊敗的是什麼?熄滅的火炬!
可是新燃的火炬握在我手上。
雖然我還受著你權威的壓制,
但我已在你全身開闢了戰場。
決鬥吧,就要來了決鬥的時刻,
萬眾將推我繼承歷史的方向。
呵,魔鬼,魔鬼,多醜陋的名稱!
可是看吧,等我由地下升到天堂!



神在發出號召,讓我們擊敗魔,
魔發出號召,讓我們擊敗神祇;
我們既厭惡了神,也不信任魔,
我們該首先擊敗無限的權力!
這神魔之爭在我們頭上進行,
我們已經旁觀了多少個世紀!
不,不是旁觀,而是被迫捲進來,
懷著熱望,像為了自身的利益。
打倒一陣,歡呼一陣,失望無窮,
總是絕對的權利得到了勝利!
神和魔都要絕對地統治世界,
而且都會把自己裝扮得美麗。
心呵,心呵,你是這樣容易受騙,
但現在,我們已看到一個真理。



人呵,別顧你的真理,別猶疑!
只要看你們現在受誰的束縛!
我是在你們心裡生長和培育,
我的形象可以任由你們雕塑。
只要推翻了神的統治,請看吧:
我們之間的關係將異常諧和。
我是代表未來和你們的理想,
難道你們甘心忍受神的壓迫?



對,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
誰推翻了神誰就進入天堂。

權力

而我,不見的幽靈,躲在他身後,
不管是神,是魔,是人,登上寶座,
我有種種幻術越過他的誓言,
以我的腐蝕劑伸入各個角落;
不管是多麼美麗的形象,
最後……人已多次體會了那苦果。

1976年



麵包


清晨在桌上冒熱氣的麵包
驅走了夜的懷疑之陰影,
它使我又感到了太陽的閃動
好似我自己額上跳動的脈搏。

呵,生之永恆的呼吸,黑夜的火光,
江河的廣闊,家簷下的溫暖,
被鎖在鋼鐵或文字中的霹雷——
這一切都由勞動建立在大地上。

我們無需以貧困或飢餓的眼睛
去注視誰的鬆軟的大面包,
並夜夜忍住自己的情緒,像呻吟

我們想到的是未來的豐收,
田野閃耀,歡快,好似多瑙河,
而清晨……

1976年,殘稿



退稿信


您寫的倒是一個典型的題材,
只是好人不最好,壞人不最壞,
黑的應該全黑,白的應該全白,
而且應該叫讀者一眼看出來!

您寫的故事倒能給人以鼓舞,
要列舉優點,有一、二、三、四、五,
只是六、七、八、九、十都夠上錯誤,
這樣的作品可不能刊出!

您寫的是真人真事,不行;
您寫的是假人假事,不行;
總之,對此我們有一套規定,
最好請您按照格式填寫人名。

您的作品歌頌了某一個側面,
又提出了某一些陌生的缺點,
這在我們看來都不夠全面,
您寫的主題我們不熟捻。

百花園地上可能有些花枯萎,
可是獨出一枝我們不便澆水,
我們要求作品必須十全十美,
您的來稿只好原封退回。

1976年11月


黑筆桿頌
——贈別“大批判組”


多謝你,把一切治國策都“批倒”,
人民的願望全不在你的眼中:
努力建設,你叫作“唯生產力論”,
認真工作,必是不抓階級鬥爭;
你把按勞付酬叫作“物質刺激”,
一切獎罰制度都叫它行不通。
學外國先進技術是“洋奴哲學”,
但誰鑽研業務,又是“只專不紅”;
辦學不準考試,造成一批次品,
你說那是質量高,大大地稱頌。
連對外貿易,買進外國的機器,
你都喊“投降賣國”,不“自立更生”;
不從實際出發,你只亂扣帽子,
你把一切文字都顛倒了使用:
到處唉聲嘆氣,你說“鶯歌燕舞”,
把失敗叫勝利,把騙子叫英雄,
每天領著二元五角伙食津貼,
卻要以最純的馬列主義自封;
吃得腦滿腸肥,再革別人的命,
反正輿論都壟斷在你的手中。
人民厭惡的,都得到你的吹呼,
只為了要使你的黑主子登龍;
好啦,如今黑主子已徹底完蛋,
你做出了貢獻,確應記你一功。

1976年







我愛在淡淡的太陽短命的日子,
臨窗把喜愛的工作靜靜做完;
才到下午四點,便又冷又昏黃,
我將用一杯酒灌溉我的心田。
多麼快,人生已到嚴酷的冬天。

我愛在枯草的山坡,死寂的原野,
獨自憑弔已埋葬的火熱一年,
看著冰凍的小河還在冰下面流,
不只低語著什麼,只是聽不見。
呵,生命也跳動在嚴酷的冬天。

我愛在冬晚圍著溫暖的爐火,
和兩三昔日的好友會心閒談,
聽著北風吹得門窗沙沙地響,
而我們回憶著快樂無憂的往年。
人生的樂趣也在嚴酷的冬天。

我愛在雪花飄飛的不眠之夜,
把已死去或尚存的親人珍念,
當茫茫白雪鋪下遺忘的世界,
我願意感情的激流溢於心田,
來溫暖人生的這嚴酷的冬天。





寒冷,寒冷,儘量束縛了手腳,
潺潺的小河用冰封住了口舌,
盛夏的蟬鳴和蛙聲都沉寂,
大地一筆勾銷它笑鬧的蓬勃。

謹慎,謹慎,使生命受到挫折,
花呢?綠色呢?血液閉塞住慾望,
經過多日的陰霾和猶疑不決,
才從枯樹枝漏下淡淡的陽光。

奇怪!春天是這樣深深隱藏,
哪兒都無訊息,都怕崢露頭角,
年輕的靈魂裹進老年的硬殼,
彷彿我們穿著厚厚的棉襖。





你大概已停止了分贈愛情,
把書信寫了一半就住手,
望望窗外,天氣是如此蕭殺,
因為冬天是感情的劊子手。

你把夏季的禮品拿出來,
無論是蜂蜜,是果品,是酒,
然後坐在爐前慢慢品嚐,
因為冬天已經使心靈枯瘦。

你那一本小說躺在床上,
在另一個幻象世界周遊,
它使你感嘆,或使你嚮往,
因為冬天封住了你的門口。

你疲勞了一天才得休息,
聽著樹木和草石都在嘶吼,
你雖然睡下,卻不能成夢,
因為冬天是好夢的劊子手。





在馬房隔壁的小土屋裡,
風吹著窗紙沙沙響動,
幾隻泥腳帶著雪走進來,
讓馬吃料,車子歇在風中。

高高低低圍著火坐下,
有的添木柴,有的在烘乾,
有的用他粗而短的指頭
把菸絲倒在紙裡捲成煙。

一壺水滾沸,白色的水霧
瀰漫在煙氣繚繞的小屋,
吃著,哼著小曲,還談著
枯燥的原野上枯燥的事物。

北風在電線上朝他們呼喚,
原野的道路還一望無際,
幾條暖和的身子走出屋,
又迎面撲進寒冷的空氣。

1976年12月

注:本詩第一章,在初稿及《詩刊》1980年第2期刊載時,每節最後一行均為“人生本來是一個嚴酷的冬天”。詩人曾將本詩寄給朋友,經杜運燮提議,認為如此復沓似乎“太悲觀”,故改為不同的四行。穆旦家屬和杜運燮所編《穆旦詩選》(1986)收入的即為詩人的改定稿。這裡選用的是《穆旦詩選》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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