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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所有的人都會離開你,就像你會離開所有的人。從無盡的黑暗中來,又回到無盡的黑暗中去。在這轉瞬即逝的光陰裡,謝謝你走過我的生命。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1、

那時我國小四年級,楊約五年級。我倆在同一個作文興趣小組,我叫他小哥哥。楊約一頭捲髮,眼睛大大的,很秀氣。我注意到,他的嘴脣是紫紅色的,像一嘟嚕桑葚,嘴角有顆痣。

楊約作文寫得好,還去市裡參加過比賽。是他跟我講迴文詩;是他讓我讀“石室詩士施氏”;他會用“青翠欲滴”形容天空,用“蔥管”形容女孩的手,用“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形容凶巴巴的女老師。我很崇拜他。

有一回,興趣小組的老師讀了我的一篇作文,裡面寫到一個“瓜子臉”的女孩。下課後,楊約嚴肅地跟我講,女孩應該是“鵝蛋臉”,那些妖里妖氣的女人才是“瓜子臉”。

還有一回,小夥伴們在踢球,他獨自坐在操場邊,神情落寞。看見我,他好像高興了一些,指指胸口,笑著說,這裡動力不足。

後來我才知道,楊約有先天心臟病,不能上體育課。

那天下午,校園裡響起了刺耳的鳴笛。我無心上課,隱隱覺得不安。那天放學我沒見到楊約的身影。他在班上突然昏倒,老師趕緊叫救護車送醫院,已經來不及了。

過了幾天,學校來了一對中年夫妻。他們走進五年級一班的教室,收拾楊約留下的課本和文具。女人一邊整理一邊抹眼淚。男人眼睛血紅,凶巴巴地對我們說,看什麼看?

他們走了。女人好像不肯走,好幾次一屁股坐在地上。男人用力拉扯著她。那麼大的男人,背個那麼小的書包,我們都覺得很好笑。

那天,路過五一班教室。陽光依舊明媚,角落裡,有個課桌空空蕩蕩。

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死亡。

死亡,永遠停留在那裡。停在五年級,停在11歲。

烏黑的捲髮,大大的眼睛,紫紅的嘴脣,嘴角有一顆痣。

很多年後的一天,街上走來一群國小生,嘰嘰喳喳的,好幼稚。我猛然想起,楊約走的時候,也是這個年齡。

可為什麼每次想起他,總是小哥哥的模樣。

2、

他是個混混。

可即使班上最正派的姑娘,也不得不承認,他是個好看的混混。

我們這幫男生,還整天沾著自來水把頭髮弄成郭富城樣的中分,他第一個剃了板寸。走在校園裡,青皮刺眼,英氣逼人。

我們敞開校服雙手脫把騎自行車,自以為帥得很,他已經跨著摩托風馳電掣,後座是一個戴墨鏡、永遠不笑的姑娘。

我們偷偷研究生理衛生課本,揣測祥林嫂“第二天沒起來”的道理,他已經弄來成套的港版《肉蒲團》、《繡榻野史》、《巫山豔史》。

真教人喪氣,怎麼玩都是人家玩剩下的。

同樣的墨鏡,同樣的牛仔服,穿戴在他身上,就是比別人有款有型。

他是全校的反面典型。曠課,作弊,抽菸,打架,門門功課不及格,身邊的女孩走馬燈似的換。好多家長不許子女跟他有來往。老師也不管他,讓他一個人坐在最後一排。

我們那個學校體罰風氣嚴重,老師唯獨不敢對他動手。每次他犯了事,只能把他爹叫來。

他娘身體不好,常年臥床在家。他爹是個滿身酒氣的工人,到了辦公室一言不發,解下皮帶就抽。

他用手護著臉,一聲不吭,任憑皮帶一下下落在手上、身上。他爹還不解氣,一腳把他揣在

地上。他翻身爬起來,擦一把鼻血,斜著眼看他爹。

有一天,聽人說,不好了,XX和他爹打起來了。等我趕到時,辦公室裡裡外外已是人山

人海。擠進去,見到兩人在地上扭作一團。

好不容易把兩人分開。他爹氣喘吁吁,罵罵咧咧,揚言要回家拿刀捅了這個不肖子。他一臉血汙,還是那樣冷冷的表情,死盯著他爹。

那時,我們才發現,他的個子已經超過他爹了。從此,我再沒在學校見過他爹。

那天我踢完球,看見他一個人坐在高高的看臺上,抽著煙。過了一會,他的頭深深埋了下去,開始抽搐。我猶豫了一下,走到他身邊。

他抬起頭,滿臉的淚水。

他說,我娘死了。

我看見他用夾著煙的手捂著嘴,無聲地顫抖。我伸出手,放在他的肩頭。

好一會,他抹了抹眼睛,對我笑笑說,你走吧。別讓班主任看見你和我在一起。

從此,我和他有了微妙的默契。眼神交匯,無言一笑。放學後,他讓我抽他的煙,騎他的摩托,看他的《肉蒲團》。他向那幫混混朋友介紹,這是我兄弟。人家讀書好,跟我們不一樣。

我也知道了許多猛料,比方上個月那場鬥毆是誰挑起的;比方高中部某某女生,其實是黑社會老大的女人;比方班上最一本正經、最嫉惡如仇的團支書,去年給他塞過情書。

國中畢業,我離開了小鎮。那時日子過得慢,車馬郵件都慢。起初幾年,還能聽到一些他的傳聞——如何在鎮上稱王稱霸;如何出面擺平了一場廝鬥;如何搞了黑社會老大的女人,被打得死去活來;如何拖著一條傷腿,遠走他鄉。往後的日子,漸漸沒了他的音訊。

過年回家的時候,團支書告訴我,XX死了。

我愣了。怎麼會?

唉,他爹後來中風,半身不遂,他回來一邊打工,一邊照顧他爹。還談了個女朋友,比我們小一屆的師妹。談了兩年,差不多該談婚論嫁了。

這小子光要錢,不要命。在那個噴漆車間,沒日沒夜地加班,也不好好吃飯。年底查出胃癌晚期,一個月不到就走了。太慘了,小師妹哭到不行。

我不敢相信,即使團支書的眼中有淚光閃爍。

這麼彪悍的一個人,怎麼說沒就沒了?跟老爹對打,跟老大搶女人,天不怕地不怕。在我們那壓抑漫長的青春期,他是一尊邪神。不是說大反派都不容易死嗎?不是壞人的生命力特別旺盛嗎?

我忘不了那個逃課的午後,他向那幫混混朋友介紹我,一臉驕傲的表情——這是我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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