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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親惡外婆

親親惡外婆

母親說外婆來了。
我家在偏遠的山村,附近沒有親戚,突然有親人來看我們,家裡的空氣也跳舞。
許是漢字的魅力,我覺得“外婆”這個音節聽起來就合心意,有份悠長又遐想地魅力。紅樓夢裡,林黛玉方欲拜見賈母,就被賈母一把摟在懷中,心肝肉兒地叫著大哭起來,場面感人,又親切得無以形容,不管後面賈母對黛玉如何,賈母的外婆形象已先聲奪人,故外婆地好於我是根深蒂固。
我與老人都無緣,祖父祖母很早就作古,老人中惟有外婆。聞說外公行事周正,常常被人提起他的好處和智慧。母親地為人和外公非常相似,外婆呢處事大方,這點母親又傳承了外婆,大大咧咧,凡事做不來吝嗇。
外婆潑墨出場時,無須對她進行視覺化處理,外婆就格外的外婆,只是那時我母親還在,與她見面定不會驚憾人。她的眼部已像烘烤過的蕃薯,皮都皺在一起,但尚可擠出點水份。外婆個兒頎長,一直蓄著齊耳短髮,是民國女子的翻本,衣服都是灰色調,不落輕塵,款式永遠都是豎領斜襟短褂子,做工精細,非常挺括,線條簡潔,原來這樣的衣服穿在她身上也可以這樣地美法。她有潔癖,在別人家留宿,無論乾淨與否,都要把枕頭翻一面才用。外婆鑲了一顆牙,顏色像舊時香菸裡層的錫紙,我向來討厭牙有顏色,俗之又俗,可這銀色嵌牙到了外婆嘴裡卻是別樣地好看,和著整齊的牙排排站著,說不出地勻稱雅緻。她站在外婆級的人群中,就那樣奇怪有磁力,讓你的眼睛先捕捉到她,自有一份清氣和風流。
外婆有四個女兒,二個兒子,外公去世時外婆四十幾歲,外公身後之事都是她操辦。三年自然災害,外婆卻憑著自己的能力將子女們帶出困境,而且生活還略勝於其它人。外婆再也沒有改嫁,安身立命為兒女稻樑謀。外婆的生活都是用實詞來堆徹的,是個“宜室宜家”的人,這些都是抽象地從大人們嘴裡得知的,我非常信服。外婆背挺拔手腳麻利,而背挺這個意象本來就是對困難地一種顛覆,在外婆面前風月反顯廉價。
但是外婆對我們常有詈辭,罵人時不慌不忙,聲音不高不低,脾氣不溫不火,就那樣的娓娓罵來。不通人事的我,就難免捱罵。在外婆這個大家族中,母親輩的從大到小也少不了外婆地罵,更不要說我們這一輩,但是外婆罵人也帶感情色彩————對男孩子格外開恩,嘴下留情。外婆重男輕女,這是大家從表姐身上總結出來的,表姐禮數周到且端莊謙和,但就是這樣地好,外婆從來都是偏向表哥,有事做砸了,都向著表姐責難。
外婆罵我每掛口的第一句必是,你這個小妮子,不曉世事,或者你這個傻子頭……這就是詈辭的開場白,然後,她羅列好多我不懂事的例子,像我不幫母親做事、不勤奮學習、調皮等等,她都樂此不疲地罵來。我常把外婆的罵當作外婆在唱歌,因為她在每句的末尾,必作抑揚,有瘦長的餘音,而在開頭,她都會為罵腔作勢,這樣頭尾地磨合,再加上外婆音細,就好比春水激在石上,細而繞,但絕不黏涎。她和村婦們不同,罵人不帶髒字,是有禮數地罵來,大家都服罵,外婆的六個子女,都被她罵成個個有骨氣,個個有剛正。
外婆有外甥、外甥女,孫子、孫女共十二個,都得過她的恩澤,我們姐妹她撫得最少,感情稍疏,也就和她少黏糊,和她相近不怎麼相親。她每年要到我家來看看,和我母親磕家常,母親瘦骨嶙峋,外婆反倒豐腴了點,行事說話也很大家,她總是和母親睡一起,兩個人要說到半宿才睡,第二天外婆必要早早醒來回家,沒人留得住她。她和母親的眼眶溼溼的,因為我們怕外婆的詈辭,她走了我們不會難過,只是看到她們紅紅的眼睛,才生起半點惻隱之心。
我常想,這麼夠畫家潑墨的外婆怎沒有賈母那樣地慈祥呢?我先驗地按一些標本去套,外婆自我狀態極強,不近人,寡情……
母親因病在省城治療,姨說母親的病恐不得好,家鄉人也因熱心,提議用迷信的方法幫媽媽贖病,那時真是體會到了病急亂投醫的況味,在鄉人地“慫勇”下,我走了二十幾裡的路,問外婆要母親生辰的準確時間,反被外婆數落了一場,直怪我不該迷信,我聽著真是像澆了滿身的冷水,左右不得語,一氣之下就和外婆紅眼睛綠眉毛。自這次後我就在心裡怨恨外婆地惡,給她封個“親親惡外婆”的號。
因為外婆強勢,和兩個兒子分家時,有了家內小紛爭,大家都有點向著舅舅,外婆生氣說姨們偏心舅舅,眼睛紅紅的。自從分家後,外婆就一個人吃住,舅母叫她一起吃,她總是嫌舅母做事拖沓,不能按時吃上舅母的飯,最後圖個自由,索性自已做了。但舅母若有客人,她也會燒幾個好菜給客人享用。
外婆村裡,小溪流水,路窄地偏,但絕對是好地方,我輩之人男丁一個個都賴到成家立業,暑期我也會去外婆家,小孩子很多,外婆又要農務,這麼多的孩子繞著她轉,她忙煩了就有詈辭,也必像唱歌似的,她不會血脈賁張地罵,臉上找不到她罵人的表情,唯留給我們端正。夏天外婆穿月白色的斜襟短袖褂子,嘴裡數說著我們,手裡忙著家務,腳步因需要在屋內來回,聲音就那麼大,表情就那麼凶,脾氣就那麼惡,我就那麼難忘。有時只覺得外婆不慈祥,可她贊你時卻軟語相邀,吳音媚好,像化開的糖,一下子就流滿了味覺;說她不近人情,可總有那麼多的人和她親熱搭訕。
借一句話說,外婆是“區域性有兵氣”的人,村裡的人叫她四娘,經事有點順著她,又人人敬她,與她相親。
外婆的臥室對著天井,天井放著粽色的承水缸,每每下雨,接滿了就嘩嘩的外流。外婆總是在天井邊坐著矮凳,雙手抱膝,或者支頤發呆,簡直就是畫家筆下一個孤獨的作品。她身邊並排縮著很多大黃雞,綠豆眼半開半閉,羽毛讓雨水洇溼,雞們看起來就格外得小。簷角成股的水洩下,我知道,這時候外婆有穿心地寂寞,是兒女們不能代替的,庭邊樹、瓦上苔都被雨水衝得素淨,外婆在洗練和外公枝繁葉茂的細節。
如今這一切都成為雪泥鴻爪。外婆是風,外公是沙,天涯相隔天涯還親。
什麼是至親至愛?“寤寐無為,輾轉伏枕”,這樣的緬想,在雨夜深了。
每年正月去外婆家,外婆總會待在村口的晒穀場上,她在村口翹首時,為了老花眼瞄得更清楚,就放手橫展在額頭眯小了眼,極像西遊記裡孫悟空探路,或者碰到大冷天,她就係著圍裙,手裡拿著暖爐,等我們近前,她第一句就說,還帶東西做什麼?真是傻子頭。
到家剛歇下,她就點起白炭爐,煙熏火燎的為我們煮紅雞蛋香粽子,我記得在自己曾填過的詞中把紅雞蛋香粽子比喻成外婆的“紅情綠意”。一直外婆都很大方,無論在哪個年月,外婆都會搬出桂元荔枝,一邊叫我們吃,一邊急著說些家中近事,和近鄰的一些瑣事,惟怕沒有機會說給我們聽,因為稍事休息後我們都要去兩個舅舅家走一走,時間緊張,再見他時就是和她辭別的。外婆年客是很多的,正月初十前幾乎天天不斷,一籃籃回客糕點裝到不能堆疊為止。外婆給我們的紅包,都會比我們的給得多,而且她會把紅包壓在糕點下,讓你覺察不到,以至讓我們春節都不敢去外婆家。

記得媽媽去世後的第一個春節,我們姐弟孤獨地到了外婆家,真地有黛玉投見賈母的那份悽惻,當時姨們都在,點數唯獨少了媽媽,我們姥甥相見,無語先著淚,外婆不停地擦著眼淚,向著我家的方向說:“那個狠心的人,怎忍心拋下你們?”等我們姐弟仨個都成家立業時,外婆依然有眼淚含著,連會婉惜地說:“那個狠心的人要是活著多好,你們光景都不錯,她現在該是到享福的年齡了。”我知道人間和天堂隔得那麼遠,可是因為親人地惦念就變得有涯,你會在親人面前放下設防自然地流露真情,甚至還可在親人面前毫無顧忌地灑淚,這就是親人真正的意義。
我的戀母情結也在外婆身上得到些許慰藉。我每每見到外婆自己守著一個炭爐做飯,我就覺得親,舅舅拿一些樹根給外婆當柴燒,外婆只要拿得動斧頭,都自己劈,稀疏的齊耳短髮跟著動作像波浪一樣翻著,臉上抖動的都是失去水份的乾癟的面板。拿斧頭的手沒有力道,只是借斧頭以力養力罷了,悲哀再一次爬上了我的心頭。
這時外婆像從高處落下的水滴,到了地上還會濺起水星,尚有餘力打理自己,但她臉上條條皺紋,就像大山的裂隙,再加深馬上傾屺。2005年正月是我見到外婆的最後一次,這時她好比油煙機上滴下來的廢油,落到地上悄無聲息,再也沒有餘力濺出去。她像敗草廢垣,經不得一點人事。舅母說,給她特好的豬肉,外婆竟說,舅媽小氣,心腸不好,給的都是肥肉,神志不清到如此。
外婆的臥室竟還是那樣得乾淨,佈置地像閨房,門裡用花紋典雅的棉布作簾,牆面用白紙全糊過,素淨舒服,所有物件整潔有序,和我每年看到的一樣佈置,可是外婆卻在床上奄奄一息,風吹過來也不拐個角,直往外婆的白髮上蹭。我一聲聲地喊著外婆,冥國似乎已把我的聲音隔斷。外婆已認不得我,姨媽告她後,她念叨著又把我念叨成別人了。
此時的外婆眼睛深陷,面板看不到一點肉的支撐,皺得像烤了幾日幾夜的蕃薯,一口下去都成脆生生了,頭髮更加稀疏乾澀,躺床上看不出被窩裡有人形。外婆終於到熬不過去的時候了。
果然,我們回家的第三天,舅舅打來電話外婆病逝,她的九十個年頭全歸依了土地。出葬前一夜,我終於忍不住,抱著二姨大哭了一場,這個給我母親血脈的外婆,我的“親親惡外婆”和我的母親一起去了。我的情感歸依像從懸崖壁上墜入萬丈深淵,粉碎得那樣萬劫不復,外婆的逝去我才真正感到母親絕對地離開了我。
從此上帝說我孤獨了我便孤獨了。
事實上整個葬事,我的眼淚沒停過,比哪個人都流得多,我不知是因外婆還是母親,我那樣哀哀地哭,眼淚匯成了一條外婆河。我在河上飄來飄去,又飄到了外婆橋。


我知道人間和天堂隔得那麼遠,可是因為親人地惦念就變得有涯,你會在親人面前放下設防自然地流露真情,甚至還可在親人面前毫無顧忌地灑淚,這就是親人真正的意義。
(作者自評)

母親說外婆來了。
我家在偏遠的山村,附近沒有親戚,突然有親人來看我們,家裡的空氣也跳舞。
許是漢字的魅力,我覺得“外婆”這個音節聽起來就合心意,有份悠長又遐想地魅力。紅樓夢裡,林黛玉方欲拜見賈母,就被賈母一把摟在懷中,心肝肉兒地叫著大哭起來,場面感人,又親切得無以形容,不管後面賈母對黛玉如何,賈母的外婆形象已先聲奪人,故外婆地好於我是根深蒂固。
我與老人都無緣,祖父祖母很早就作古,老人中惟有外婆。聞說外公行事周正,常常被人提起他的好處和智慧。母親地為人和外公非常相似,外婆呢處事大方,這點母親又傳承了外婆,大大咧咧,凡事做不來吝嗇。
外婆潑墨出場時,無須對她進行視覺化處理,外婆就格外的外婆,只是那時我母親還在,與她見面定不會驚憾人。她的眼部已像烘烤過的蕃薯,皮都皺在一起,但尚可擠出點水份。外婆個兒頎長,一直蓄著齊耳短髮,是民國女子的翻本,衣服都是灰色調,不落輕塵,款式永遠都是豎領斜襟短褂子,做工精細,非常挺括,線條簡潔,原來這樣的衣服穿在她身上也可以這樣地美法。她有潔癖,在別人家留宿,無論乾淨與否,都要把枕頭翻一面才用。外婆鑲了一顆牙,顏色像舊時香菸裡層的錫紙,我向來討厭牙有顏色,俗之又俗,可這銀色嵌牙到了外婆嘴裡卻是別樣地好看,和著整齊的牙排排站著,說不出地勻稱雅緻。她站在外婆級的人群中,就那樣奇怪有磁力,讓你的眼睛先捕捉到她,自有一份清氣和風流。
外婆有四個女兒,二個兒子,外公去世時外婆四十幾歲,外公身後之事都是她操辦。三年自然災害,外婆卻憑著自己的能力將子女們帶出困境,而且生活還略勝於其它人。外婆再也沒有改嫁,安身立命為兒女稻樑謀。外婆的生活都是用實詞來堆徹的,是個“宜室宜家”的人,這些都是抽象地從大人們嘴裡得知的,我非常信服。外婆背挺拔手腳麻利,而背挺這個意象本來就是對困難地一種顛覆,在外婆面前風月反顯廉價。
但是外婆對我們常有詈辭,罵人時不慌不忙,聲音不高不低,脾氣不溫不火,就那樣的娓娓罵來。不通人事的我,就難免捱罵。在外婆這個大家族中,母親輩的從大到小也少不了外婆地罵,更不要說我們這一輩,但是外婆罵人也帶感情色彩————對男孩子格外開恩,嘴下留情。外婆重男輕女,這是大家從表姐身上總結出來的,表姐禮數周到且端莊謙和,但就是這樣地好,外婆從來都是偏向表哥,有事做砸了,都向著表姐責難。
外婆罵我每掛口的第一句必是,你這個小妮子,不曉世事,或者你這個傻子頭……這就是詈辭的開場白,然後,她羅列好多我不懂事的例子,像我不幫母親做事、不勤奮學習、調皮等等,她都樂此不疲地罵來。我常把外婆的罵當作外婆在唱歌,因為她在每句的末尾,必作抑揚,有瘦長的餘音,而在開頭,她都會為罵腔作勢,這樣頭尾地磨合,再加上外婆音細,就好比春水激在石上,細而繞,但絕不黏涎。她和村婦們不同,罵人不帶髒字,是有禮數地罵來,大家都服罵,外婆的六個子女,都被她罵成個個有骨氣,個個有剛正。
外婆有外甥、外甥女,孫子、孫女共十二個,都得過她的恩澤,我們姐妹她撫得最少,感情稍疏,也就和她少黏糊,和她相近不怎麼相親。她每年要到我家來看看,和我母親磕家常,母親瘦骨嶙峋,外婆反倒豐腴了點,行事說話也很大家,她總是和母親睡一起,兩個人要說到半宿才睡,第二天外婆必要早早醒來回家,沒人留得住她。她和母親的眼眶溼溼的,因為我們怕外婆的詈辭,她走了我們不會難過,只是看到她們紅紅的眼睛,才生起半點惻隱之心。
我常想,這麼夠畫家潑墨的外婆怎沒有賈母那樣地慈祥呢?我先驗地按一些標本去套,外婆自我狀態極強,不近人,寡情……
母親因病在省城治療,姨說母親的病恐不得好,家鄉人也因熱心,提議用迷信的方法幫媽媽贖病,那時真是體會到了病急亂投醫的況味,在鄉人地“慫勇”下,我走了二十幾裡的路,問外婆要母親生辰的準確時間,反被外婆數落了一場,直怪我不該迷信,我聽著真是像澆了滿身的冷水,左右不得語,一氣之下就和外婆紅眼睛綠眉毛。自這次後我就在心裡怨恨外婆地惡,給她封個“親親惡外婆”的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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