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蒙文學站

位置:首頁 > 散文集 > 優美文章

老舍的文章

舒慶春(1899年2月3日-1966年8月24日),字舍予,筆名老舍。老舍的文學語言通俗簡易,樸實無華,幽默詼諧,具有較強的北京韻味。下面就是本站小編給大家整理的老舍的文章,希望大家喜歡。

老舍的文章

老舍的文章:又是一年芳草綠

悲觀有一樣好處,它能叫人把事情都看輕了一些。這個可也就是我的壞處,它不起勁,不積極。您看我挺愛笑不是?因為我悲觀。悲觀,所以我不能扳起面孔,大喊:“孤——劉備!”我不能這樣。一想到這樣,我就要把自己笑毛咕了。看著別人吹鬍子瞪眼睛,我從脊樑溝上發麻,非笑不可。我笑別人,因為我看不起自己。別人笑我,我覺得應該;說得天好,我不過是臉上平潤一點的猴子。我笑別人,往往招人不願意;不是別人的量小,而是不象我這樣稀鬆,這樣悲觀。我打不起精神去積極的幹,這是我的大毛病。可是我不懶,凡是我該作的我總想把它作了,總算得點報酬養活自己與家裡的人——往好了說,盡我的本分。我的悲觀還沒到想自殺的程度,不能不找點事作。有朝一日非死不可呢,那隻好死嘍,我有什麼法兒呢?

這樣,你瞧,我是無大志的人。我不想當皇上。最樂觀的人才敢作皇上,我沒這份膽氣。

有人說我很幽默,不敢當。我不懂什麼是幽默。假如一定問我,我只能說我覺得自己可笑,別人也可笑;我不比別人高,別人也不比我高。誰都有缺欠,誰都有可笑的地方。我跟誰都說得來,可是他得願意跟我說;他一定說他是聖人,叫我三跪九叩報門而進,我沒這個癮。我不教訓別人,也不聽別人的教訓。幽默,據我這麼想,不是嬉皮笑臉,死不要鼻子。

也不是怎股子勁兒,我成了個寫家。我的朋友德成糧店的寫帳先生也是寫家,我跟他同等,並且管他叫二哥。既是個寫家,當然得寫了。“風格即人”——還是“風格即驢”?——我是怎個人自然寫怎樣的文章了。於是有人管我叫幽默的寫家。我不以這為榮,也不以這為辱。我寫我的。賣得出去呢,多得個三塊五塊的,買什麼吃不香呢。賣不出去呢,拉倒,我早知道指著寫文章吃飯是不易的事。

稿子寄出去,有時候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頭;連個回信也沒有。這,咱只好幽默;多喒見著那個騙子再說,見著他,大概我們倆總有一個笑著去見閻王的,不過,這是不很多見的,要不怎麼我還沒想自殺呢。常見的事是這個,稿子登出去,酬金就睡著了,睡得還是挺香甜。直到我也睡著了,它忽然來了,彷彿故意嚇人玩。數目也驚人,它能使我覺得自己不過值一毛五一斤,比豬肉還便宜呢。這個咱也不說什麼,國難期間,大家都得受點苦,人家開鋪子的也不容易,掌櫃的吃肉,給咱點湯喝,就得唸佛。是的,我是不能當皇上,焚書坑掌櫃的,咱沒那個狠心,你看這個勁兒!不過,有人想坑他們呢,我也不便攔著。

這麼一來,可就有許爭人看不起我。連好朋友都說:“夥計,你也硬正著點,說你是為人類而寫作,說你是中國的高爾基;你太洩氣了!”真的,我是洩氣,我看高爾基的鬍子可笑。他老人家那股子自賣自誇的勁兒,打死我也學不來。人類要等著我寫文章才變體面了,那恐怕太晚了吧?我老覺得文學是有用的;拉長了說,它比任何東西都有用,都高明。可是往眼前說,它不如一尊高射炮,或一鍋飯有用。我不能吆喝我的作品是“人類改造丸”,我也不相信把文學殺死便天下太平。我寫就是了。

別人的批評呢?批評是有益處的。我愛批評,它多少給我點益處;即使完全不對,不是還讓我笑一笑嗎?自己寫的時候彷彿是蒸饅頭呢,熱氣騰騰,莫名其妙。及至冷眼人一看,一定看出許多錯兒來。我感謝這種指摘。說的不對呢,那是他的錯兒,不干我的事。我永不駁辯,這似乎是膽兒小;可是也許是我的寬巨集大量。我不便往自己臉上貼金。一件事總得由兩面瞧,是不是?

對於我自己的作品,我不拿她們當作寶貝。是呀,當寫作的時候,我是賣了力氣,我想往好了寫。可是一個人的天才與經驗是有限的,誰也不敢保了老寫的好,連荷馬也有打盹的時候。有的人呢,每一拿筆便想到自己是但丁,是莎士比亞。這沒有什麼不可以的,天才須有自信的心。我可不敢這樣,我的悲觀使我看輕自己。我常想客觀的估量估量自己的才力;這不易作到,我究竟不能象別人看我看得那樣清楚;好吧,既不能十分看清楚了自己,也就不用裝蒜,謙虛是必要的,可是裝蒜也大可以不必。

對作人,我也是這樣。我不希望自己是個完人,也不故意的招人家的罵。該求朋友的呢,就求;該給朋友作的呢,就作。作的好不好,咱們大家憑良心。所以我很和氣,見著誰都能扯一套。可是,初次見面的人,我可是不大愛說話;特別是見著女人,我簡直張不開口,我怕說錯了話。在家裡,我倒不十分怕太太,可是對別的女人老覺著恐慌,我不大明白婦女的心理;要是信口開河的說,我不定說出什麼來呢,而婦女又愛挑眼。男人也有許多愛挑眼的,所以初次見面,我不大願開口。我最喜辯論,因為紅著脖子粗著筋的太不幽默。我最不喜歡好吹騰的人,可並不拒絕與這樣的人談話;我不愛這樣的人,但喜歡聽他的吹。最好是聽著他吹,吹著吹著連他自己也忘了吹到什麼地方去,那才有趣。

可喜的是有好幾位生朋友都這麼說:“沒見著閣下的時候,總以為閣下有八十多歲了。敢情閣下並不老。”是的,雖然將奔四十的人,我倒還不老。因為對事輕淡,我心中不大藏著計劃,作事也無須耍手段,所以我能笑,愛笑;天真的笑多少顯著年青一些。我悲觀,但是不願老聲老氣的悲觀,那近乎“虎事”。我願意老年輕輕的,死的時候象朵春花將殘似的那樣哀而不傷。我就怕什麼“權威”咧,“大家”咧,“大師”咧,等等老氣橫秋的字眼們。我愛小孩,花草,小貓,小狗,小魚;這些都不“虎事”。偶爾看見個穿小馬褂的“小大人”,我能難受半天,特別是那種所謂聰明的孩子,讓我難過。比如說,一群小孩都在那兒看變戲法兒,我也在那兒,單會有那麼一兩個七八歲的小老頭說:“這都是假的!”這叫我立刻走開,心裡堵上一大塊。世界確是更“文明”了,小孩也懂事懂得早了,可是我還願意大家傻一點,特別是小孩。假若小貓剛生下來就會捕鼠,我就不再養貓,雖然它也許是個神貓。

我不大愛說自己,這多少近乎“吹”。人是不容易看清楚自己的。不過,剛過完了年,心中還慌著,叫我寫“人生於世”,實在寫不出,所以就近的拿自己當材料。萬一將來我不得已而作了皇上呢,這篇東西也許成為史料,等著瞧吧。

老舍的文章:落花生

我是個謙卑的人。但是,口袋裡裝上四個銅板的落花生,一邊走一邊吃,我開始覺得比秦始皇還驕傲。假若有人問我:“你要是做了皇上,怎麼享受呢?”簡直都不必思索,我就答得出:“派四個大臣拿著兩塊錢的銅子,愛買多少花生吃就買多少!”

什麼東西都有個幸與不幸。不知道為什麼瓜子比花生的名氣大。你說,憑良心說,瓜子有什麼吃頭?它夾你的舌頭,塞你的牙,激起你的怒氣,因為一咬就碎;就是幸而沒碎,也不過是那麼小小的一粒,不解餓,沒味道,勞民傷財,布林喬亞!你看落花生:大大方方的,淺白麻子,細腰,曲線美。這還只是看外貌。弄開看,一胎兒兩個或者三個粉紅的胖小子。脫去粉紅的衫兒,象牙色的花生仁兒一對對地抱著,上邊兒還接著吻。那個光滑,那個水靈,那個香噴噴,碰到牙上那個幹鬆酥軟!直接吃也好,就酒喝也好,放在舌上當檳榔含著也好。寫文章的時候,三四個花生可以代替一支香菸,而且有益無損。

種類還多呢:大花生、小花生,大花生米、小花生米;糖餞的、炒的、煮的、炸的,各有各的風味,都好吃。陰天下雨,煮上些小花生,放點兒鹽,來四兩玫瑰露,夠作好幾首詩的。瓜子可帶來作詩的靈感?冬夜,早早躺在被窩裡,看著《水滸傳》,枕旁放著些花生米;花生米的香味在舌上、在鼻尖,被窩裡的暖氣,武松打虎……這便是天國!冬天在路上,颳著冷風,或下著雪,口袋裡有些花生,使你心中有了主兒,掏出一個來,剝了,慌忙往口中送,閉著嘴嚼,風或雪立刻不那麼厲害了。況且,一個二十歲以上的人肯神仙似的,無憂無慮的,隨隨便便的,在街上一邊走一邊吃花生,這個人將來要是做了宰相或度支大臣,他是不會有官僚氣或貪財的。他若是做了皇上,必是一位儉樸溫和、直爽天真的皇上,沒錯。

吃瓜子的照例不在街上走著吃,所以我不給他保這個險。

至於家中要是有小孩兒,花生簡直比什麼都重要。不但可以吃,而且能拿它們玩。夾在耳脣上當環子,幾個小姑娘就能辦很大的一回喜事。小男孩若找不著玻璃球兒,花生也可以當彈兒。玩法還多著呢。玩了之後,剝開再吃,也還不髒。兩個大子兒的花生可以玩半天,給他們些瓜子試試。

論樣子,論味道,栗子其實滿有勢派兒。可是它沒有落花生那點家常的“自己”勁兒。栗子跟人沒有交情,核桃也不行,榛子就更顯著疏遠。落花生在哪裡都有人緣,自天子以至庶人都跟它是朋友,這不容易。

在英國,花生被叫作“猴豆”。人們到動物園去才帶上一包,去喂猴子。花生在這個國家真不算很光榮,可是我親眼看見去喂猴子的人——小孩就更不用提了——偷偷地往自己口中也送這猴豆。花生和蘋果一樣好像有點魔力,假如你知道蘋果的典故。我這兒確是用著典故。

美國吃花生的不限於猴子。我記得有位美國姑娘,到中國來的時候,在幾隻皮箱的空處都填滿了花生,大概湊起來有十來斤吧,怕到中國吃不著這種寶物。美國姑娘都這樣看重花生,可見它確實有價值。按照哥倫比亞的哲學博士的辯證法看,這當然沒有誤兒。

花生大概還跟婚禮有點關係,可我一時想不起來是怎麼個辦法了,不是新娘子在轎裡吃花生,反正是什麼什麼春吧。你可曉得這個典故?其實花轎裡真放上一包花生米,新娘子未必不一邊落淚一邊嚼著。

老舍的文章:馬褲先生

火車在北平東站還沒開,同屋那位睡上鋪的穿馬褲,戴平光的眼鏡,青緞子洋服上身,胸袋插著小楷羊毫,足登青絨快靴的先生髮了問:“你也是從北平上車?”很和氣的。

我倒有點迷了頭,火車還沒動呢,不從北平上車,難道由——由哪兒呢?我只好反攻了:“你從哪兒上車?”很和氣的。我希望他說是由漢口或綏遠上車,因為果然如此,那麼中國火車一定已經是無軌的,可以隨便走走;那多麼自由!他沒言語。看了看鋪位,用盡全身——假如不是全身——的力氣喊了聲,“茶房!”

茶房正忙著給客人搬東西,找鋪位。可是聽見這麼緊急的一聲喊,就是有天大的事也得放下,茶房跑來了。“拿毯子!”馬褲先生喊。

“請少待一會兒,先生,”茶房很和氣的說,“一開車,馬上就給您鋪好。”

馬褲先生用食指挖了鼻孔一下,別無動作。

茶房剛走開兩步。

“茶房!”這次連火車好似都震得直動。

茶房像旋風似的轉過身來。“拿枕頭,”馬褲先生大概是已經承認毯子可以遲一下,可是枕頭總該先拿來。

“先生,請等一等,您等我忙過這會兒去,毯子和枕頭就一齊全到。”茶房說得很快,可依然是很和氣。

茶房看馬褲客人沒任何表示,剛轉過身去要走,這次火車確是嘩啦了半天,“茶房!”

茶房不是假裝沒聽見,便是耳朵已經震聾,竟自沒回頭,一直地快步走開。

“茶房!茶房!茶房!”馬褲先生連喊,一聲比一聲高:站臺上送客的跑過一群來,以為車上失了火,要不然便是出了人命。茶房始終沒回頭。馬褲先生又挖了鼻孔一下,坐在我的床上。剛坐下,“茶房!”茶房還是沒來。看著自己的磕膝,臉往下沉,沉到最長的限度,手指一挖鼻孔,臉好似刷的一下又縱回去了。然後,“你坐二等?”這是問我呢。我又毛了,我確是買的二等,難道上錯了車?

“你呢?”我問。

“二等。這是二等。二等有臥鋪。快開車了吧?茶房!”我拿起報紙來。

他站起來,數他自己的行李,一共八件,全堆在另一臥鋪上——兩個上鋪都被他佔了。數了兩次,又說了話,“你的行李呢?”

我沒言語。原來我誤會了:他是善意,因為他跟著說,“可惡的茶房,怎麼不給你搬行李?”

我非說話不可了:“我沒有行李。”

“嘔?!”他確是嚇了一跳,好像坐車不帶行李是大逆不道似的。“早知道,我那四隻皮箱也可以不打行李票了!”

我對面的鋪位也來了客人,他也沒有行李,除了手中提著個扁皮夾。

“嘔?!”馬褲先生又出了聲,“早知道你們都沒行李,那口棺材也可以不另起票了!”

馬褲先生把領帶解開,摘下領子來,分別掛在鐵鉤上:所有的鉤子都被佔了,他的帽子,大衣,已佔了兩個。車開了,他頓時想起買報,“茶房!”

茶房沒有來。我把我的報贈給他;我的耳鼓出的主意。

他爬上了上鋪,在我的頭上脫靴子,並且擊打靴底上的土。枕著個手提箱,用我的報紙蓋上臉,車還沒到永定門,他睡著了。我心中安坦了許多。

過了豐臺,茶房拿來兩壺熱茶。我和對面的客人——一位四十來歲平平無奇的人,臉上的肉還可觀——吃茶閒扯。大概還沒到廊房,上面又打了雷,“茶房!”

“先生,您等一等。天津還上客人呢;過了天津我們一總收拾,也耽誤不了您睡覺!”

茶房一氣說完,扭頭就走,好像永遠不再想回來。待了會兒,開水到了,馬褲先生又入了夢鄉,呼聲只比“茶房”小一點,可是勻調,繼續不斷,有時呼聲稍低一點,用咬牙來補上。

到了天津,又上來些旅客。馬褲先生醒了,對著壺嘴喝了一氣水。又在我頭上擊打靴底。穿上靴子,溜下來,食指挖了鼻孔一下,看了看外面。“茶房!”

恰巧茶房在門前經過。

“拿毯子!”

“毯子就來。”

馬褲先生出去,呆呆地立在走廊中間,專為阻礙來往的旅客與腳伕。忽然用力挖了鼻孔一下,走了。下了車,看看梨,沒買;看看報,沒買;看看腳行的號衣,更沒作用。

又上來了,向我招呼了聲,“天津,唉?”我沒言語。他向自己說,“問問茶房,”緊跟著一個雷,“茶房!”我後悔了,趕緊地說,“是天津,沒錯兒。”

“總得問問茶房;茶房!”

我笑了,沒法再忍住。

車好容易又從天津開走。

剛一開車,茶房給馬褲先生拿來頭一份毯子枕頭和手巾把。馬褲先生用手巾把耳鼻孔全鑽得到家,這一把手巾擦了至少有一刻鐘,最後用手巾擦了擦手提箱上的土。

我給他數著,從老站到總站的十來分鐘之間,他又喊了四五十聲茶房。茶房只來了一次,他的問題是火車向哪面走呢?茶房的回答是不知道;於是又引起他的建議,車上總該有人知道,茶房應當負責去問。茶房說,連駛車的也不曉得東西南北。於是他幾乎變了顏色,萬一車走迷了路?!茶房沒再回答,可是又掉了幾根眉毛。

他又睡了,這次是在頭上摔了摔襪子,可是一口痰並沒往下唾,而是照顧了車頂。我睡不著是當然的,我早已看清,除非有一對“避呼耳套”當然不能睡著。可憐的是別屋的人,他們並沒預備來熬夜,可是在這種帶鉤的呼聲下,還只好是白瞪眼一夜。

我的目的地是德州,天將亮就到了。謝天謝地!

車在此處停半點鐘,我僱好車,進了城,還清清楚楚地聽見“茶房”!

一個多禮拜了,我還惦記著茶房的眉毛呢。

※本文作者:※

標籤:老舍 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