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善良的繼父母

(一)

在我9歲前，我有一個雖不富裕卻十分幸福的家。母親溫柔善良，父親幽默能幹。家裡很窮，但在母親的操持下，粗茶淡飯的飯桌上時常洋溢著全家人歡樂的笑聲。

繼父第一次打我是在我12歲那年。那天母親回了姥姥家，家裡只有繼父和我，我不小心弄翻了繼父剛剛買來的白酒，他一下子火了，一腳把我踹倒在地，狠狠地罵道：“你算個什麼東西，一個扔不掉的野種，拖油瓶!要不是你媽礙事，老子早就扔了你，省得看著你鬧心!”繼父的拳頭雨點般落在我的臉上、身上，穿著皮鞋的大腳毫不顧忌地踢在我的腿上、腰上。我哭喊著：“爸，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繼父打累了，躺在炕上倒頭便睡，我哭著跑到幾裡之外的姥姥家。當我一身傷痕、一臉淚水的出現在母親面前時，母親心疼得直掉眼淚。但她並沒有像我想像的那樣去找繼父理論，只是無奈地嘆口氣道：“忍忍吧，誰讓咱們寄人籬下呢。”

1995年除夕夜，小小的山村四處洋溢著節日的喜慶，只有我的家裡很沉默。母親忙著包餃子，我幫著擀皮，繼父躺在炕上抽菸。不一會兒，第一鍋餃子熟了，繼父邊吃餃子邊喝酒，看著他一口一個餃子，我饞得直咽口水。母親輕聲地對我說：“兒子，爸爸餓了讓爸爸先吃，咱們一會兒再吃，好嗎?”我很努力地點點頭，眼睛還是不爭氣地盯著餃子。母親忽然想起了什麼，開心地對我說：“兒子，媽媽差點忘了，媽媽給你買鞭炮了，走，我們放炮去。”母親拉著我往外走，這時傳來繼父惡狠狠的聲音：“給我滾回來!餃子還沒包完，放個屁炮啊!說，你哪來的錢買炮?是不是偷我的?!”

不待母親解釋，繼父的巴掌就打了過來。母親急了，多年積蓄的怨恨一下子爆發了，衝上去和繼父廝打起來。弱小的母親當然不是他的對手，繼父把母親摁倒在地上，用板凳狠狠地抽打，又拽起母親的頭髮向地面磕，母親的頭被磕破了，頭髮大把大把地落在地上，鮮紅的血順著臉頰流淌下來。我嚇得“哇哇”大哭：“媽媽，你醒醒，你醒醒啊……”——那是我生命中最慘痛的大年夜。當千家萬戶洋溢著歡聲笑語的時候，我的家卻充斥著繼父的惡罵聲、母親的求救聲和我淒厲的哭喊聲。多年來，那個夜晚就像夢魘一樣壓在我的心裡，讓我難以忘卻又不忍回憶。

母親傷得很重，兩根肋骨被打斷，尾骨粉碎性骨折，軟組織多處挫傷。繼父也為他的所作所為付出了代價——因故意傷害罪被判刑。

繼父入獄後，我和母親的生活雖然艱難，卻很平靜。靠著親友的資助，我考上了重點高中，後來又考上了重點大學。

大學畢業那年，繼父出獄了。出獄後的繼父一無所有，拎著簡單的行李來到母親面前，聲淚俱下地乞求原諒。繼父老了，而我已經長大成人。站在高大健壯的我面前，繼父顯得猥瑣而渺小。想到繼父曾經對我們的傷害，看著眼前這個卑微的男人誠惶誠恐的樣子，我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滋味，是怨恨，還是憐憫?

母親是善良的，再一次用寬廣的心胸接納了他。

(二)

我三歲半時，繼母邁進張家門，從此她開始盡心竭力地扮演著母親的角色

很久以來，一提到“繼母”，不少人都是搖頭嘆息，或咒罵翻白眼。其實很多時候是因為他們忽略了一個道理，人與人之間的和諧在於交流與溝通。人常說：將心比心，以心換心!

我三歲半時，繼母邁進張家門，從此她開始盡心竭力地扮演著母親的角色。每天吃飯時，她總要對我說：“飯要吃好吃飽，飯後多喝點湯水。”晚上睡覺時，她還給我打來熱騰騰的洗腳水，然後說：“腳要常洗，常洗洗舒服。”儘管如此，可我始終沒有開口叫媽。

有天夜裡睡下，奶奶吹熄燈後隔了一陣又把燈點著了。她和爺爺以為我睡著了，便嘮起來。那天斷斷續續的談話，讓我感覺到了不叫媽的問題似乎很嚴重。因此第二天晚上，當繼母又照常把洗腳水給我端來為我搓腳時，我大叫了一聲“媽”，並跟她說：“你累了一天快休息去吧，腳我自己來洗!”繼母震驚了，她滿面的笑容裡夾帶著幸福的淚花，一下子抱住我說：“不，你還小，腳還是媽每天給你洗……”就這一聲“媽”，把我和繼母的心緊緊拉在一起。每逢回孃家的時候，繼母總要給我穿上好看的衣服把我一起帶著。碰到熟悉的人問起：“仙兒，你領的是誰啊?”繼母總樂呵呵地告訴人家：“俺兒子!”

我繼母是個好人，在我長大離家之前，她從沒有打過我一下，罵過我一句。有一次，我端著一盆豬食喂小豬，結果不小心踩在瓜皮上摔了個仰面朝天。正在我疼痛難忍的時候，繼母跑來一把將我抱起，用衣襟緩緩擦淨我身上的髒東西。她一邊擦，一邊不住地自責：“都怨我，都怨我，我要是早早餵了豬你就不會摔倒!”隨後她對奶奶說：“媽，浩兒年紀小，以後像餵豬這活兒再不能讓他幹了，今天都怪我，我真該死……”奶奶一邊安慰我一邊說：“浩兒，你聽這媽多好!”

繼母一生善良，對誰都有一顆金子般的心。最讓我感動的是繼母竟然為了二叔向爺爺下跪。這一年我六歲半。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夜，久在外面混日子的二叔悄悄溜回家了。爺爺聽見門響後，馬上意識到是那個不孝子回來了，於是操起一根木棍直奔二叔屋。進門，爺爺先對二嬸說：“老二家，你先抱孩子到你大嫂屋裡，這兒的事你不要多管。”爺爺怒氣沖天，一邊罵一邊舞著木棍：“你這個不孝的東西，有家你不回，每天在外面鬼混!今天不敲死你，我就不是你爹!”二嬸在旁哭成了個淚人，拉著爺爺的衣襟求他放過二叔。一直鬧騰了大半夜，無論誰勸，爺爺都不依。見這情形，我繼母“撲通”一聲跪倒在爺爺面前，一邊哭一邊勸：“爹，你就饒了老二這一次吧!他年輕，一時做錯事，還有悔改的餘地，只要咱們肯給他機會，他會變好的。”看爺爺還不停手，繼母不知哪來一股勁，撲上去緊緊抱住爺爺的手，二叔趁機擠出人堆跑了。為此，爺爺埋怨繼母：“老大家，你啥也好，就今天這事做的不咋地，這東西不除掉，給咱張家敗興到何時?”爺爺氣得臉發紫，但就是不鬆口，繼母見狀，泣不成聲地連磕數頭，說：“爹，你要再不鬆口，我今天就一直跪在這兒……”天快亮的時候，爺爺終於鬆口了，他說：“老大家的，你起來吧!爹今天服了你!看你面子上我就放了他這一回，以後我也不和他見高低了……”兩年後，我二叔改邪歸正了，重新回到了二嬸和孩子們的身邊。

繼母寬闊的胸懷、淳樸的品格和善待人的微笑，在我腦海中似乎越來越清晰……為我樹立了做人的榜樣。

母親病了，繼父急慌慌地把母親送進醫院，鞍前馬後、無微不至地照顧著。我忽然間感到，母親的婚姻並不像我想像的那麼糟糕，至少在她最後的幾年裡，他們是相濡以沫、恩愛和睦的。

母親住院後，繼父像個勤快的小媳婦一樣，噓寒問暖，關懷備至。看著繼父忙碌的樣子，我悟出了一個道理：不管經歷多少恩怨情仇，到了人生的暮年，餘下的只是對親人的期盼，對親情的渴望;不管一個人曾多麼殘忍狠毒、十惡不赦，總有一天，他會感到懺悔和領悟。人生苦短，我們為什麼就不能在年輕的時候學會寬容和饒恕呢?

一年後，母親病逝了。繼父伏在母親的身上放聲痛哭：“都是我的罪過，我對不起你和孩子，為什麼不讓我走在前面，我該怎麼辦啊?!”

“爸，你放心，不是還有我嗎?”這是我第一次真誠地叫他爸爸。

時隔不久，我和妻子把繼父從老家接到了城市，讓他在這裡安享晚年。從未走出過大山的繼父第一次看到了高樓大廈、霓虹閃爍。2019年除夕，繼父在我家裡度過了第一個春節，當我和繼父同時舉起酒杯的時候，繼父的眼圈紅了，我也忍不住淚光閃爍。那一刻，距離那個悽慘的除夕夜已經整整2019年。

“好孩子，你和你媽一樣寬容，真是難為你了!”繼父擦了擦渾濁的淚水，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