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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話故事:手絹上的花田的有趣故事

導讀:老奶奶把嘴貼近手絹,呼——象要吹熄蠟燭般地吹出一口氣,於是,小小的菊花田,消失得無影無蹤,桌子上只有古舊的壺和白手絹。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童話故事:手絹上的花田的有趣故事

一、壺中的小人們

一個寒冷的十一月的黃昏。

郵遞員用力敲著一幢大建築物的門。

“信——信——”

那家連信箱都沒有。既沒有門牌.也幾乎沒有窗戶,只有鏽住了的沉重的鐵門.白牆壁巳燻黑,房子裡一點聲音也聽不見。

(這種地方,會有人嗎?)

想著,郵遞員繼續敲門。為什麼?因為那信上寫著:

東街 三——三——十一

菊屋酒店 收

而且,那建築物,分毫不差是菊屋的酒庫。

郵遞員聽說過,20xx年前,這一帶有一家酒店,它的名字就叫菊屋。他還聽說過,戰爭時,這兒只剩下一個酒庫,別的都被燒光了,家屬和店員紛紛四散,酒店倒閉了。

但是現在,信卻寄到僅存的酒庫。

從那以後,世間完全變了樣,鎮的樣子,街道的名字也變了。但是,那信封上確實寫著現在的街名、門牌號。毫無疑問,就是這酒庫。

郵遞員再一次大聲喊:“菊屋先生——”

然後,他把耳朵貼到鐵門上。

裡邊發出咕冬咕冬的聲音,接著,傳來鑰匙開鎖的喀嚓喀嚓聲。郵遞員不由得往後退,說:“哪個……信。”

門吱地一聲打開了。郵遞員眼前,靜靜地站著一位身穿深藍色碎白道花紋布衣服的老奶奶。

她年紀將近70了吧?不,腰彎得厲害,看上去象有80甚至90。她用力睜著小小的眼睛說:“我呀,是菊屋的閒居人。”

郵遞員吃了一驚,說:“真的嗎?我聽說菊屋的人早都走散了,這鎮上一個人也沒有啦。”

老奶奶眯眯一笑。

“那還剩著一個人哪。”她說,“我在這酒庫一直等著兒子的訊息。都等了20xx年啦。啊,現在好容易才盼來信。”

老奶奶接過信,象祈禱似地放進懷裡。然後說:“您稍微休息一下吧。作為送來好訊息的謝禮,我請您喝珍藏的酒。”

郵遞員覺得有點害怕,又覺得有點有趣。

酒庫深處,朦朧地亮著一盞小小的燈,飄來酒和潮黴交混的奇異氣味。

郵遞員猶豫了一下,不過他這時想起,掛在自行車上的皮包已空了,今天的郵遞任務已經完成,可以輕鬆一下了。再加上老奶奶一個勁地讓,他就說:“那麼,只呆一會兒。”說罷,走進酒庫裡去。

庫裡好象洞穴一樣.這是個長期不進光和風的無人問津的古老酒庫。能住在這種地方的人,莫非是妖怪或幽靈?郵遞員戰戰兢兢地去注視老奶奶的臉。

但老媽媽臉上一點也沒有可怕的地方。她稀少的白髮,攏在腦後。打了一個小小的髻。她眯細著眼睛笑著。在古老的大商店裡,常會有這樣的老奶奶。

“哎,請坐吧。”老奶奶說。

郵遞員留神一看,眼前有一把交椅。庫中出乎意料地成了臨時客廳。古舊的圓桌子,四把天鵝絨椅子,燻黑了的煤油燈,鐵爐子。這些用具,好象沐浴著魔法的光,朦朧地浮現在眼前。

郵遞員坐在椅上,向爐子伸出雙手烤火。

“現在,我請您喝曖和身體的酒。”

老奶奶說完,一直往裡走,輕輕登上屋子盡頭的酒桶,從高高的擱板上拿下一個壺。那是隻有20釐米高的陶壺。老奶奶珍重地撫摸著壺,走回來,小心地把壺放在圓桌上.“這是我家珍藏的酒,叫做菊酒。”

“哦……”郵遞員直眨眼睛,“菊酒,也就是說,是用菊花做的酒嗎?”

“對。”老奶奶點點頭,“是那樣的。用葡萄做的是葡萄酒,用梅子做的是梅酒,跟這個一樣。不過,這可不是一般的酒。這酒呀,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稀奇東西呀。”

“哦,它的氣味特別嗎?”郵遞員用一隻手拿起壺,想嗅嗅氣味。壺意想不到地輕。

“這、這裡頭不是空的嗎?”郵遞員掃興地叫道。

老奶奶捂住嘴,象個淘氣孩子似地咯咯笑著說:“所以,這是世界上從來沒有過的酒。”

“您不會騙我吧!”郵遞員不高興了。他認為老奶奶是在耍弄他。

“別這樣,別這樣,別這樣。”老奶奶把手放在郵遞員肩上。

“您可不要吃驚啊。”她在他耳邊小聲響咕,“現在,馬上要開始一件有趣的事了。”

說罷,老奶奶從懷裡取出一塊白布,攤開在壺的旁邊。那是一塊鑲著花邊的手絹。角上有一個小小的藍色心形的刺繡。

準備好後,老奶奶對壺這樣唱了起來:

造菊酒的小人,

(這歌有特別的節奏。比方說,象南島的鼓聲……)

出來吧,出來吧,

造菊酒的小人。

於是,從壺口颼颼放下一個細細的繩梯,直達到手絹的邊上。

接著,一個小小、小小的人從壺裡慢慢出來了。

郵遞員屏住氣息:“小、人……”他聲音沙啞地嘟噥著,瞪圓眼睛,盯著那小人從梯子上爬下來。

那是個胖胖的男小人。繫著很大的圍裙,穿著黑色長靴,仔細看去,那長靴背面,連鋸齒形的膠皮都有。手戴白色棉布手套,頭戴有些散開了的麥秸帽子……一切都和真人一模一樣。

“這就是造菊酒的小人。”老奶奶小聲說。

小人蹦地跳到手絹上,仰面朝上,雙手圍住嘴,做出叫喊什麼的姿勢。

這一次,從壺裡出來個女小人。接著,又出來三個孩子小人。

小人一家,都一律是圍裙和麥秸帽子,還有黑色長靴。

(天哪,這真了不起!)

郵遞員完全看呆了。

下到手絹上的五個小人,從圍裙兜裡,取出極小的綠苗,開始種植。大概是要在這手絹上培育什麼奇異的植物。

象在變戲法,小人們陸續不斷地從兜裡取出苗來。眼看著手絹上,成了一片綠色的旱田。

“這些都是菊花苗啊。”老奶奶低聲說。

“真奇妙哪……”郵遞員嘆了口氣,“手絹上居然能做出菊花田……”。

還沒喝酒,郵遞員就興奮了。他突然變得快樂得受不了。

象孩子時期把玩具兵擺在桌上時的那種心情,象在沙坑裡做成小小的線路和隧道,在那裡跑電車時的心情。啊,自從別了那小小的世界以後,過了有多少年呢?郵遞員的每天,所有的日子,都是騎了紅色自行車在鎮中跑,只偶爾在星期天,躺著看看天空而已。

(相當長的時間,沒有想過關於小人的故事啦。可是……

果真……果真有真的小人,我可從沒料到有真的小人啊。)

郵遞員的心裡有點激動。

不久,菊苗長大了一些,能看到上面星星點點地輟著罌粟種子那麼大的花蕾。

“那花蕾,要開花的。”老奶奶低聲說。

眼瞧著,花蕾開花了。那邊一朵,這邊一朵……恰如在高高的天空,俯視著夜鎮陸續亮起了燈火。

白菊、黃菊、紫菊……

很快,手絹上面成了五顏六色的菊花田。

這時,五個小人一齊脫下帽子,摘起花朵來。摘下的花,全存放在帽子裡。帽子滿了後,他們颼颼地爬上梯子,把花倒進壺裡。這是相當費力的工作,但小人們卻快活地勞動著。

“唔,他們是勤快的勞動者呀。”郵遞員十分佩服。

“是啊,這些人,不是一般的小人,是酒的精靈嘛。”老奶奶得意地說。

“酒的精靈……”

“對。比方說,酸乳酪裡有酸乳酪的精靈,麵包裡有面包的精靈,還有,即使在米糠醬裡,也有小人在勞動。跟這一樣,這些人,是菊酒的精靈啊。他們總是穿著粗布衣服幹活兒,過著快樂的生活。可是,如果這些人想穿漂亮的衣服,或者想過遊玩的日子,他們就不是酒的精靈了,就會失去造酒的力量,變成一般的小人。”

“原來是這樣。這些事,我以前一點也不知道。”

郵遞員嘆了口氣。

一會兒,手絹上的菊花全被摘完,五個小人捧著帽子,正要按次序回到壺中,回到那裝滿菊花瓣的壺中——郵遞員想:往後會怎樣呢?

老奶奶把嘴貼近手絹,呼——象要吹熄蠟燭般地吹出一口氣,於是,小小的菊花田,消失得無影無蹤,桌子上只有古舊的壺和白手絹。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手絹上,什麼也沒留下。只有角落的藍色心形的刺繡,象個小點似地浮現著。

老奶奶把手絹整齊地疊好,揣進懷裡,然後,她準備了兩個酒杯。接著,她指著壺,說了和剛才同樣的話。

“哎,這是我家珍藏的酒,是菊酒啊。”

老奶奶靜靜地拿起壺,往兩個酒杯裡,咕嘟咕嘟地斟上了酒。

確實,確實,那是酒,是香噴噴的、粘糊糊的飲料。

郵遞員象被施了魔法,完全傻了。老奶奶慢慢地喝乾了滿杯的酒,然後閉上眼睛說:“這可是好酒哇。喝上一杯,心就清爽了。哎哎,你也別客氣,喝喝看。”

郵遞員被讓不過,提心吊膽地喝了酒。

(那是上等的酒。

忘記是哪一天,在局長先生家裡,享受了法國的葡萄酒,這酒比那酒要好得多。

稍微有點菊花的香味。)

喝完一杯,閉上眼睛,一片菊花田浮現了出來。花上邊,照著和暖的秋天的陽光……忽然,郵遞員覺得,自己現在就坐在菊花田正當中。五顏六色的花上,風兒唰——地吹過。

“不錯,我頭一次喝這樣好的酒。”

郵遞員非常讚賞,連著喝了五杯。

但是,不論怎樣喝,消逝在壺中的小人再也沒出來。

“小人上哪兒去啦?”

“他們有時看得見有時看不見。至少,這壺裡裝著酒的時候,人的眼睛絕對看不見他們。壺空了時再叫他們,他們又會出來造新酒,不過,他們一天只勞動一回。”

老奶奶快樂地笑了。接著,她象想起了從前,懷戀地說:“菊屋的人們,每逢有了慶祝事,就要喝這酒。正月,婚禮,節日……還有……啊,對,對,兒子在這裡時也是這樣。”

老奶奶灰色的眼睛注視著遠方。

“為了重建燒掉的菊屋,兒子才出門的。從前,這一帶一直是菊屋的士地,這樣的酒庫排列著十幾個。沒想到,戰爭結束,留神一看,就剩下了這一個酒庫,其他都歸別人所有了。

於是,兒子出外去掙錢。走時,他對我說:‘媽媽,希望您在這兒等我回來,我一定要回來重建菊屋。’我呀,相信兒子的話,就在這兒等著,真的。啊,今天是多麼好的日子啊!那孩子終於來信啦!”

老奶奶嘭地一敲胸脯,取出剛才的信。

“哎呀哎呀,打算什麼時候回來呢?”

她用手指撕開信封,從裡面取出疊成四層的信紙。那兒用大字寫著五六行什麼。老奶奶迅速地看完後,“呵”地發出奇妙的聲音。然後站起身:“這可不得了!”

“怎麼啦?”郵遞員吃驚地站了起來。

老奶奶沒牙的嘴呼呼地喘著氣,說道:“希望我馬上去。

他賺了好多錢,財產一大堆,希望我去幫他料理。那孩子總是這樣。”

老奶奶完全沉不住氣了,急匆匆地圍著桌子打轉轉,嘟噥著:“不管怎麼說,我現在必須馬上去。”

“現在馬上去?究竟去哪裡……”

“特別遠的地方呢……”

老奶奶考慮了一會兒,猛一抬頭,目不轉睛地看著郵遞員,這樣說:“我說你呀,當我不在家的期間,能不能代為保管這個壺?”

“啊?”

事情過於突然,郵遞員什麼話也說不出來。老奶奶忽然小聲嘀咕說:“我呀,也許一個月就回來。也許不湊巧,要一兩年不在家,不在家期間,放在這裡,要被偷走了可了不得,所以,能不能把這壺放在你家裡?”

“唔,這個——要是光放……”

郵遞員支吾著。老奶奶不容他多考慮,馬上接著說:“作為報酬,您喝多少菊酒都沒關係。剛才那樣,叫出小人,讓他們做新酒,你可以愛喝多少就喝多少。”

“真的嗎?”

“啊,真的呀。我一眼就對你中意了,所以,我才放心地求你。這是幸運的酒哇,喝了它,肯定有好運。不過呢,”老奶奶突然用極其嚴厲的目光注視著郵遞員的臉,補充道,“有兩件事,你要牢牢記住。”

郵遞員點點頭,等待老奶奶的話。

“第一,造酒的情況,不能讓任何人看見,也就是說,小人的事必須保密。”

“不錯。那很簡單。”

“即使對自己太太,也不能讓看。”

“我還沒娶媳婦哪。”

郵遞員笑了。他覺得這樣的事,簡直太容易做到了。

老奶奶繼續說。

“第二,你絕不許考慮用菊酒賺錢。”

“賺錢……就是不許賣菊酒吧?”

郵遞員是個正直的人,當然不會有那樣的想法。

“對。約定就這一些。打破它,會出大事。沒準兒,會給你帶來不幸。”

說罷,老奶奶把壺交給郵遞員。郵遞員戰戰兢兢地接了過去,然後,向老奶奶道了謝,走出酒庫。

當酒庫的門,在後面砰地關上的時候,外邊仍然是黃昏。

大樓的那邊,紅紅的夕陽,熊熊地燃著,市內電車,載著滿員的乘客跑著。

郵遞員把壺放進空皮包裡,跨上自行車,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向綠訊號燈的方向騎去。

二、新娘來了

郵遞員獨自一人,住在郵政局後面的小公寓裡。

他的名字叫良夫。

他從遠遠的鄉村出來,剛剛半年,還沒有女朋友,再加上由於不熟悉工作,很容易疲勞。

就在這種時候,他保管了那奇異的壺。

郵遞員良夫,對自己能有了不起的祕密,覺得高興。他尤其感謝能白喝那上等的菊酒。

他把壺收放在自己房間的壁櫥裡。

到了晚上,他把窗簾全放下來,把壺輕輕擱在小桌子上。

然後,從自己的手絹中,選出最小的一塊,攤開在壺旁。準備好後,他低聲唱:

出來吧, 出來吧,

造菊酒的小人……

於是,從壺口颼颼地落下梯子,五個系圍裙的小人就出來了。一切都跟老奶奶做的時候一樣。

小人一家,從圍裙兜裡,拿出許多綠苗來種。開了花,摘下來,放進帽子,倒在壺裡。反覆好幾次,等小小菊花田的花都沒有了,才又回到壺中。以後,良夫學著老奶奶的做法,“呼——”地吹掉手絹上的田,然後搖搖壺,那裡頭已經發出了嘩啦嘩啦的酒聲。

一壺酒,恰好能喝一個星期。於是,良夫決定,每週星期六晚上,叫出小人來造新酒。

五個小人是忠實的。

只要良夫一叫,他們必定會出來,在手絹上一個勁兒地勞動。但是,小人象是造酒的機器,怎麼跟他們說話也不回答。

小人懂得的話,似乎只有“出來吧,出來吧”那唯一的叫喚。

儘管如此,菊酒的確是幸運的酒。憂鬱的時候喝了它,心情就變得開朗,疲勞的時候喝了它,疲勞就一下子被趕跑了。

良夫很快長胖了,臉色也好了起來。

這期間,良夫總想讓朋友們也能喝這種酒。老奶奶並沒有說不許給別人喝,只是說造酒時任何人都不讓看見。

一天,良夫叫了兩個郵政局的夥伴。他說:“從鄉下寄來稀奇的酒啦。”

夥伴們歡喜地來了。良夫拿出前一天晚上造的酒招待夥伴。

“菊酒?哦,真稀罕!”

其中一個夥伴目不轉睛地瞧著壺。

“嗯,是我媽媽做好寄來的。我家有很大的菊花田哪。”

良夫用若無其事的口氣說。

這樣,良夫請了好幾次夥伴。由於菊酒,他的親朋好友多了不少。他想:這果然是幸運的酒啊。

這期間,來了更大的幸運。

那是新娘。

隨著初春溫柔的風,虞美人花一般的姑娘,出現在郵政局的前面。

她是南街花店的姑娘。

以前,良夫曾幾次遇見過她。送信時,那個在花店前接信的長著粉刺的女孩子,就是她。

可是,春天這種季節,給人施了多少奇妙的魔法呵!這絲毫不引人注目的姑娘,有一天,看起來可愛得驚人,通身放著光輝。是陽光的緣故嗎?是春風的緣故嗎?還是店中滿是花的緣故……

那天,良夫在花店前喊:“信——”

在鑲著玻璃的店中,穿白色毛衣的那女孩子回過頭來,而且在虞美人花的那邊,眯眯一笑。然後,她開啟玻璃門,接過信,用清脆的聲音說:“您辛苦了。”

一句話,一件小小的事,但整整一天,女孩子的臉和虞美人的紅花,在郵遞員眼前閃閃忽忽,使他安不下心來。

第二次,郵遞員記住了那女孩的名字。他大聲念明信片:“惠美子先生,信!”

仍然是那姑娘開啟玻璃門:“咦,給我的?謝謝。”.她笑了,雪白的牙齒一閃。

從那以後過了幾天,郵遞員給惠美子送去了沒有郵票也沒有印章的信。第二天中午休息,兩人在附近的西餐館一起吃了飯。

這樣,良夫和惠美子越來越親密,在一個明朗的四月的星期日,他們舉行了婚禮。

惠美子搬到良夫狹窄的公寓裡。

她是做飯萊,洗衣服,買東西都拿手的好新娘,並且,特別拿手的是打掃房間。

搬來的第二天,惠美子整理了那狹窄房間的各個角落。

當然,壁櫥也不例外。

傍晚,良夫工作回來,惠美子急忙打聽:“哈,這把壺是做什麼用的?”

惠美子抱著菊酒壺,站在壁櫥前。

“這麼舊的東西,不能當花瓶,放在廚房裡也礙事,喏,扔了怎麼樣?”她說。

聽到這話,良夫慌了:“不、不能扔。這是替人保管的重要東西。”

“呀,到底是誰,讓你保管這樣的東西?”

“那是,那……”

良夫閉上了嘴。如果講了酒庫老奶奶的事,往後就必然要接觸小人的事。老奶奶說過,小人的事,即使是太太也得保密。良夫迅速拿過壺:“沒什麼,這是一個朋友讓保管的。可是,老也不來取。

不過,既然替人家保管,就不應該扔掉或丟失吧?”

“那倒是。”

太太點點頭。良夫鬆了一口氣,把壺收進壁櫥裡。但他還是不放心,又把它取出來放在擱板上,想想還是不放心,又放進了櫃子裡。

惠美子一直瞧著良夫的舉動,覺得其中一定有什麼原因。

此後,良夫絕不再說壺的事。惠美子稍一提,他就一聲不吭,露出不高興的臉色。

這樣,好幾天,好幾個星期,壺都被收在櫃子裡。

這件事,良夫擱在心裡特別難受,他感到焦躁。

來了新娘,良夫不能造菊酒了。回到家裡,再也沒有一個人呆著的機會了。

(只喝它一口也好哇……疲勞都可以趕走啦……)

良夫每天都那麼想。所以他希望,星期六下午或星期日,太太能出門一會兒就好了。

(很快的。只用10分鐘或15分鐘,菊酒就能造好。)

三、一隻小小的長靴

一個星期日。

良夫試探著對太太說:“今天你到花店去,看看母親怎麼樣?”

惠美子笑了:“哎呀呀,昨天剛去過呀。新開的薔薇有好多哪。”

“哦,薔薇嗎?真好。你去要一束來好嗎?”

“那,明天我去要吧。”

“不,今天就上。我現在馬上就想要。”

“呀,於嗎那樣急?”

“因、因為,今天不是星期日嗎?桌子上擺束花有多好……對,對,喝點長時間沒喝的酒怎麼樣?”

聽到這話,惠美子眯眯一笑:“好極了!那麼,我馬上去買酒吧。”

“不,酒由我來準備。我有珍藏的。所以,你趕快去要花吧。”

於是,惠美子歡歡喜喜地到花店去了。

“哎——工作啦,工作啦。”

良夫急忙取出表,放在桌子上。然後在旁邊攤開手絹,輕輕叫:

出來吧,出來吧,

造菊酒的小人……

和平時完全一樣。五個小人在手絹上,開始造出了菊花田,跟從前一樣地摘下花,運進壺中。

“快點快點!”

良夫用雙手慌慌張張敲桌子。

到花店去,只用走5分鐘。惠美子到花店慢慢聊天才好呢,可如果她興沖沖地馬上回來了呢……

“快點快點,讓別人看見,可不得了!”

但良夫的聲音,似乎根本沒有進人小人的耳朵。他們攀上梯子的步伐一點也不快。

“哎,趕快趕快,還差一點!”

這時——門那兒,傳來惠美子的聲音:“我回來啦——”

良夫打了個冷戰。

“快吧?我是急急忙忙去的。瞧——這麼漂亮的薔薇。”

惠美子嚷嚷著。

小人們終於幹完活兒,四個人消失在壺中,最後一個人正在攀登梯子。

(糟啦!)

這時,良夫用指頭抓住剩下的一個小人(那是孩子小人),按到了壺裡。幹這種粗暴事,還是第一次,他的心撲通撲通跳著。然後,他敏捷地朝手絹呼地吹口氣,這才回過頭,翻著白眼說:“呀,回來啦。”

惠美子抱著大花束,站在那邊。

“哦,多好的薔薇呀。真棒啊!”

良夫裝做十分吃驚的樣子,實際上,他渾身已是汗淋淋的了。

當天晚間,鋪著白布的桌上,擺著薔薇花和許多好吃的食物,還有那古舊的壺——喝過味美的菊酒,惠美子想:今天究竟是什麼紀念日呢?

不過是一般的星期日呀,她感到有點奇怪。

星期一早晨清掃房間時,惠美子發現桌底下,有一塊團得皺皺巴巴的白手絹。她一下子拾起來,展開看看,只見手絹裡噗地掉下一個小小的黑東西。

那竟是一隻小小的長靴。

僅有指甲尖那麼大,但是,有細細的金拉鍊,背面還有鋸齒形的膠皮。

(呀,這樣的東西,怎麼會……)

惠美子把靴子放在手掌上,目不轉睛地看著。

(好象是小人的靴子……)

忽然,惠美子感到自己彷彿被拉進另外一個小小的世界,她眩暈了。她坐在桌前,長時間注視著這靴子……

(這確實是小人的東西。)

她一驚,抬起臉:(莫非他和小人認識嗎……)

惠美子有點相信這世上真有小人。

以前,當她還是花店的小女孩時,曾經見過一回小人。

那確實是麵包裡的小人。

小人在正在發酵的麵包裡忙碌著。

媽媽在小墩板上揉麵粉,惠美子確實看見,在她的手指間,有個白東西一閃動。

開始,她以為那是媽媽手指的影子,但媽媽去拿奶油,離開面包時,那東西還在。

小人穿著白衣服,戴著白帽子。仔細看去,墩板上,這樣的小人有五六個,轉動得使人眼花紛亂。每人的手裡,都拿著麥秸一樣的細棍。他們不時地把它叼在嘴中,往麵粉裡裝空氣。

“哇——!”惠美於發出大聲喊,“媽媽,快來,快,快!”

聽見喊聲,媽媽跑過來。

“怎麼啦,惠美子?”

媽媽看著惠美子的臉,在美子的心撲通撲通跳:“小人……”

說到這裡,她眼睛湊近麵粉去看,哪兒還有小人的身影,沒有了。媽媽笑了:“讀童話讀得太多了吧!”

可是,看見烤得的麵包,鼓得非常好,這不由得使惠美子相信,那是小人勞動的結果。

(一定有做麵包的小人。沒準兒,他們在什麼地方集聚了許多,組成小人國。)

惠美子想。

現在,惠美子清清楚楚地想起十多年以前的這件事。她把擱著小小長靴的手合起,伸開,清晰地感到她的周圍就有小人。

但是,那小人的靴子,為什麼會只有一隻,混進這房間裡。同時,這房間裡,還有一個怎麼也鬧不清的東西。

那奇怪的古舊的壺。

以前壺裡是空的,昨天卻裝了酒.那酒叫做菊酒,好喝得驚人。

小人的長靴和舊壺——那天,惠美子呆呆地坐著想了一天。

從那以後過了一個星期,菊酒壺又空了。

照樣是星期日早晨,良夫對太太說。

“喏,能不能去買點東西?”

“買什麼?”

“煙。”

聽了這話,惠美子一驚,捂住胸。接著,她拖上不成對的女涼鞋,跳出公寓,買了煙。又風一般地回來了。她抑制住心的鼕鼕跳,輕輕開啟門,躡手躡腳地走進房間裡。

這時,良夫揹著身坐在小桌子前。惠美子輕手輕腳地靠近,從後面往桌上偷偷一看。

啊,那裡的確有五個小人——同樣的帽子,同樣的圍裙,穿著同樣的長靴,在手用上動來動去。不過,其中有一個孩子小人,赤著一隻腳。

(不出所料——)

惠美子緊握住衣兜裡的小小長靴。不禁大聲叫道:“了不起!”

良夫嚇一跳,回過頭,“不行!”

他猛然用身體藏住桌子,而且拼命喊:“不許看,不許看……不行.不行啊……”

面對他的脊背,惠美子高興地說;“我已經看見啦。”

然後,她坐在丈夫旁邊,靜靜地嘀咕道;“多了不起的事啊,居然真的有小人。”

但良夫的臉,卻是蒼白的。他用大眼睛,喘著粗氣,斷斷續續地說:“到底,讓你看見啦……到底……到底……”

良夫低著頭,開始小聲地講開了。在菊屋的酒庫,遇見奇異的老奶奶,還有代保管壺時,和老奶奶約定好的事。

“約定有兩件。不能讓任何人看見小人、還有,不能用菊酒賺錢。破了約,我會有壞運降臨……”。

說完,良夫想,他真不該保管這把壺。他覺得,心口突然跳得厲害,象要生病,還是突然會變窮了呢?還是,還是……

啊,今後會有什麼樣的災難呢?他胸中堆滿了沮喪的念頭,他抱住頭:“真不該保管這把壺。兩人住在一個家裡,怎麼能保證不讓太太知道呢?”

“沒關係。我以前也看見過小人,這不是第一回了。真的,我還是孩子時見的小人,也是這麼大。那是麵包裡的小人。”

惠美子懷戀地瞧著手絹上面。

“你見過另外的小人嗎?”良夫想起以前老奶奶講的話。

“對。媽媽揉麵的時候,我見過他們一眼。我從前就知道世上有小人。所以,現在又看見了這些小人,一點也不會發生什麼大事。喏,只要不讓其他人知道就行啦。”

“是這樣嗎?”

對著良夫仍然蒼白的臉,惠美子輕快地笑了:“嗯。我們對誰也不說,那就行啦。與其想會不會碰壞運,還不如想怎樣跟這些小人友好吧。”

惠美子從西式圍裙的兜裡,取出那小小的長靴。

“這,就是這個小人的吧?”

良夫一驚。他這才知道,上次自己慌忙抓小人時,一隻長靴掉在手絹上了。

惠美子把長靴輕輕放在菊花田的角落,低聲對孩子小人說:‘還給你靴子。”

但小人們什麼也沒回答,甚至連上邊都不看。五個人都一個勁地往各自的麥秸帽子裡收集菊花,若無其事地……

對手絹上的小人來說,人類的聲音,該是象暴風、雷聲那麼大吧。

“他們聽不懂我們的話嗎?”惠美子歪起脖子。

小人們摘光菊花,捧著帽子,靜靜地回到壺中。最後的孩子小人,專心穿上惠美子放在一邊的長靴,也慢慢地爬上梯子。

良夫嘟噥道:“對啦。小人的話,準跟人類的話不同。這些人能聽懂的,只有‘出來吧,出來吧’這一種叫法。”

“這叫法,在他們聽來,是怎樣的呢?”

“大概象遠處的風聲,‘嗡——’的。”

“也許象打雷一樣吧。”

這樣說著說著,兩人漸漸快活起來了。

四、玻璃珠

自從太太知道了小人的祕密後,又過了幾個月。

郵遞員的家庭生活一點變化也沒發生,相反,兩人仗著小人,生活得比以前快樂了。

造菊酒的工作,現在全由惠美子做。

良夫到郵局去,只剩下一個人的白天,惠美子把壺放在桌上,輕輕、輕輕地叫小人:

出來吧,出來吧,

造菊酒的小人……

她很認真地叫喚著。接著,她仔細地一個一個觀察下梯子的小人們。她想方設法,想向這些小人們表示友好。

看得出來,小人一家,在手絹上一邊勞動,一邊不時互相點頭,互相笑著,但聽不見他們發出一絲兒聲音。

他們太小了——是的。大概象人類的耳朵,聽不見螞蟻說話和下雪的聲音一樣吧。惠美子迫不及待地想和他們對話,至少,應該讓他們知道有自己這樣一個人,在看著他們呀。

一天,惠美子想出了個好主意。

她想送母親小人—點禮物。

那天,惠美子望著手絹上的小人,翻來覆去地想著,給他們什麼東西才好。最後,她終於想出了一樣好東西。

(對,對,那個好。)

她開啟針線盒。那裡放著一些金色的有孔玻璃珠,是她刺繡毛衣時用剩的。

(串上這個,給那母親小人做項鍊正合適。)

惠美子趕緊取出針和線。但這時,小人的工作已將近結束,父親小人捧著最後的花,爬到了梯子的中間左右,母親小人的一隻腳,也搭上了梯子。

惠美子停止做項鍊,急急忙忙把一顆有孔玻璃珠,放進母親小人的帽子裡。

小小的帽子中,小小的菊花上,一顆玻璃珠,象金色水果一樣噗嗒地掉了下去。母親小人停止了爬梯子,同時,似乎在召喚大家。

父親小人,回過身走下梯子。留在手絹上的孩子們,也集攏了來。他們好奇地瞧著母親的帽子裡邊。

暫時間,五個人出神地注視著玻璃珠,然後,一齊仰臉向上,恰象我們仰望天空那樣。

(他們看著我哪!)

剎那間,惠美子的身體僵住了。她覺得,小人們終於第一次看見了自己,從現在起,她要成為小人們的朋友了。

五個小人,仰面朝天地看了片刻,然後,扭過頭,又按順序去爬梯子。

他們象在說話,(怪呀,他們的一切和以往沒什麼兩樣。)

——惠美子歪起頭。(為什麼他們不肯注意我呢?)

其實,小人們的眼睛根本看不見惠美子。

她大大了。

同時距離過遠。

在小人們弱弱的視力看去,惠美子穿著的紅毛皮衣,就象是遠處晚霞的天空。一顆小玻璃球對小人來說,是天上送來的大圓寶珠。

這禮物似乎使母親小人極其歡喜。

再一次出來時,母親小人太太把玻璃珠象別胸針那樣裝飾在胸前。而且,她似乎為了感謝這從天而降的禮物,幹活比往常更加起勁。

當母親小人要回壺中時,惠美子又送給她一顆有孔玻璃珠。

母親小人覺察到落在帽子裡花上的玻璃珠,一下子笑了。她抓起玻璃珠,貼近眼邊,看個沒完沒了。

知道了壺的祕密,惠美子有了另一種快樂。

那就是,把造好的酒,倒到漂亮的玻璃瓶裡,送給熟悉的人們。

所有的人都歡喜菊酒。大夥兒都說,生下來還是第一次喝這樣美味的酒。

因此,得到菊酒的人,一定要回來送謝禮,而且必定這麼說:“下一回再求您了。”

或者說:“想讓朋友也喝喝,請再來一瓶.”

惠美子突然忙起來了。

過不上幾天,那十幾個等著贈送菊酒的人,都開始輪流來詢問了。其中,有人為交換酒,送來漂亮的鐘表。也有人給惠美子織毛衣?——不,那人已經差不多把毛衣織好,在等著惠美子送酒來。

這樣,以前一星期造一回菊酒,後來一星期兩回,不久,隔一天就得造。

最後,惠美子只要一看見菊酒壺,眼前就浮現出這個那個太太的臉和各式各樣的回禮。

時間不長,郵遞員小小的住處,堆滿了回贈的禮物:一人一雙毛拖鞋,大電氣檯燈,壁掛,雅緻的門簾,親手做的點心,珍奇的水果,華麗的食器,出色的花瓶,等等。

良夫打量著房間裡的東西,快活地說:

“菊酒果然是幸運的酒啊。”

這時,良夫有點忘記那酒庫老奶奶的話了。

其後不久,良夫的送信地區變了,幾乎不去酒庫所在的東街。惠美子也常常忘記,那壺是“代人保管”的。

惠美子暗想:用菊酒做點買賣多好啊——(能不能不讓任何人知道,偷偷賣呢……)

一次她冒出了這樣的念頭。

一天,意料不到的喜事進了門。

那天,惠美子跟往常一樣,獨自坐在桌前讓小人造菊酒。

這時,不知是誰,在敲公寓的門。又是哪兒的太太來要酒了吧?惠美子用脆朗的聲音“哎——”地答應後,走過去。

門外站著個沒見過的男子.那人有禮貌地向惠美子鞠了躬,說:“我是車站前飯店的主人。”

他恭恭敬敬把一張名片遞給惠美子,突然小聲說:“聽說您家有珍貴的酒。”

江美子一驚。那人又突然做出央求的臉色:“喏,請告訴我實話吧。大夥兒都說那酒十分好喝,您已經把它分給相當多的熟人了吧?還得到了各式各樣好禮物吧?”

“……”

“我希望從今以後,您把那菊酒賣給我。”

“賣?那、那、不行。”

即使惠美子有過那念頭,可這時也發慌了。她急忙解釋說:“那酒只有一點點,是從鄉下送來的,要說賣,那可……”

飯店主人打斷惠美子的話:怎麼樣,一瓶5000日元?”

(5000日元……)

惠美於咕嘟地嚥了口唾沫。然後,她心中暗暗盤算著。

(一瓶,5000元……)

說實在的,惠美子現在最想要的是錢,比什麼禮物都想要。

先幾天,報上登了賣房子的廣告,是所小小的帶院子的房子.可愛的陽臺深處,雪白的拉門在閃光。那旁邊,是間有向外凸出的窗戶的西式房間,還有帶門廊的大門。

“喲,這所房子真好哇。”

她看著嘆息嘀咕著。丈夫斜眼看了看,說:“沒有錢,什麼也辦不了。”

真的!這所房子的要價,帶著許多個零呢。

現在,想起這件事,惠美子的心動搖了。

(不行,不行。)

她閉上眼睛。但飯店主人的聲音,象早晨的新聞一樣,清楚地流進她耳朵裡。

“喏,怎麼樣啊太太?5000元一瓶,一天就要一瓶,您看行不行啊?”

(一天5000元……)

惠美子慌了神。

“恩……不、不……那個,那個……”

飯店主人從兜裡掏出一個雪白的信封,好象已經說定了似的,乾脆地說:“這是今天的錢。請勞駕給拿一瓶吧!”

惠美子不由得接過信封,接著,她跑進房問,急忙把剛造好的菊酒倒進玻璃瓶。她的手瑟瑟發抖,灑了不少酒。心底有個聲音在嘀咕:“這不行,不行。”可是,那帶院子的新家在腦子裡一浮現,她就毫不猶豫地來到大門口,遞過瓶子,低聲說:“那個,這件事,暫時請對誰也不要說吧。”

飯店主人回去後,惠美子關上門,上了鎖。她坐在房間正當中,心胸撲通撲通跳,開啟那信封看。

裡邊確實有一張5000元的票子——她下意識地向四周看了看,飛速地把錢收在櫃子抽屜裡。

但還是擔心,又把錢放在鏡子後面。那也不行,又夾在日記本里。

(重要的祕密漏出去了。)

知道了這件事,良夫一定會發怒吧。

可這時,惠美子想起了母親小人。

(我已經送給她禮物了嘛。)

惠美子打算以後一直給她送玻璃珠做禮物。而且覺得,用菊酒換成錢,是會被小人們允許的。

如今,惠美子胸中膨脹起一個很大的計劃:趕緊離開這隻有一個房間的公寓,搬到帶院子的舒服的家裡去。

(幾年才能買到那房子呢?)

她心中暗暗盤算起今後積錢的計劃來。

從那以後,小人們,每天每天都被惠美子叫出來勞動。

惠美子把從星期一到星期六造出的酒,偷偷賣給飯店,只有星期日造的酒,才為自己家留下。

一天的工作完成,作為獎品,母親小人便得到一顆有孔玻璃珠。小人太太用細線把玻璃珠串起來,掛在脖子上。

小人脖子上的珠子增加一顆,惠美子的祕密錢就增加一張。這對郵遞員的太太,當然是激動而了不起的事。

沒想到有一天,飯店主人提出,希望惠美子能賣給他更多的菊酒:“這樣出色的酒,輕易找不到。因為它,我家的客人增加了好多。每天兩瓶怎麼樣?不,三瓶,四瓶,不論多少,我都買。”

“呀,真的?”

惠美子的臉變成薔薇色。但,這件事可有點勉強。

因為小人一天只能出壺外一回,並且,一回只能出剛好一瓶的酒。到現在試了多次,都是這樣。

“這,一天一瓶,已經很勉強了。”

惠美子遺憾地說。飯店主人卻不讓步:“別說這樣的話,能不能想法再分給我一點?分給別人的份兒,能不能賣給我?至少一天兩瓶。”

惠美子想:啊,如要真能做到,那該有多好啊。

“恩,想個什麼辦法看……”

惠美子這樣回答。

以後,惠美子一連想了好幾天。怎樣才能一次取得兩瓶酒。

一天,她終於想出了妙計。

“對呀!”

她啪地一拍手,趕緊開啟櫃子,拿出一塊新手絹。那是特別大的手絹,攤開來,有以前的兩倍。

(使用這個,菊花田會擴大一倍,酒也應該能取得兩倍。

這麼簡單的事,以前怎麼會想不到呢?)

她把大手絹攤在壺旁,叫喚小人:

出來吧 出來吧,

造菊酒的小人……

跟往常一樣,五個小人從壺中出來了。母親小人的項鍊已經相當長,一直垂到肚子上,閃閃發著光。而且,她的丈夫也正在做項鍊。大半下一回該是孩子們的了。

“玻璃珠,多少都有。所以,要拼命幹活呀。”

惠美子嘀咕著。

比往常寬得多的手絹上,小人們一個勁地種苗,直種到各個角落。

“對,對,就是這樣!”

直美子敲著桌子。儘管手絹大了,小人們的工作情況,卻和以前絲毫沒有變化。

但等到手絹上的工作全部結束,五個小人消失在壺中後,發生了麻煩的事。

惠美子剛吹去菊花田,突然,酒從壺裡溢了出來。

“不得了了!”

惠美子慌里慌張地去找抹布。這工夫,菊酒仍然象泉湧似的,嘟嘟地往外溢,桌上灑了剛好一壺的酒。

擦著溼桌子,惠美子很長時間地想這是什麼原因。一會兒,她醒悟地點點頭。

酒溢位來,那是當然的,因為小人們造出了平常兩倍的酒。

(對呀,在酒溢位前,急忙把它挪到別的瓶裡就行啦。)

惠美子點了好幾次頭。

第二天,一次獲得兩瓶酒的方法,終於成功了。

這樣,惠美子開始一天賣給飯店兩瓶菊酒。飯店主人特別高興。

“謝謝。今後還請多關照。有多少我都買。”

(有多少都買!)

這最後一句話,留在惠美子的耳中,怎麼也離不開。

有多少都……是的。哪怕是現在的五倍、十倍,飯店都會買的。惠美子心裡直髮癢。

(對,把菊花田儘量弄大點試試看。)

第二天,壺旁邊,代替手絹,攤開了包袱皮。下一次,更大的包袱皮。再下一次,用上了桌布!

桌布沒法攤在桌上,改成鋪在房間裡的草墊上。

桌布的田地,對小人們來說,似乎太寬廣了。

小人們種了一半苗,必定要擦一次汗,摘了一半花,也要擦一次汗。從前是快樂地、從容地勞動,現在是目不旁視,胡亂勞動了。即使那樣,幹完活,也得花費將近一個小時。這一個小時,對小人,也許長得象一個星期或者十天吧。登梯子回去的小人們的腿,有點搖晃了。

但小人一家,勞動得很好,大概是由於那玻璃珠。

(對,玻璃珠給他們帶來快樂啦。以前他們幹活象機器,現在能帶著快樂幹活,是特別好的事呀。)

惠美子自己,也覺得有了快樂,她也比以前忙多了。吹去桌布上菊花田的工作——不能簡單得象從前那樣,“呼地輕輕一吹氣就行。等全部吹完,已經喘不上氣,精疲力盡。

接著,趁造成的酒還沒溢位,把它巧妙地裝進瓶子,當她繫著大圍裙往瓶裡裝菊酒時,覺得自己似乎成了酒店的老闆娘。

自從惠美子把菊酒換成錢以來,好多天過去了。

什麼事也沒有。連良夫都不知道。機靈的惠美子,只有良夫在家的星期日,才用原來那塊小手絹去造菊酒。

什麼事也沒發生,惠美子暗中放心了。每逢一天無事地結束,她都要摸著胸膛鬆口氣。慢慢地,她覺得一切都是理所應當的,因為這件事,是小人們跟自己的交易。只要小人得到玻璃珠,能歡喜地勞動,就對誰也不用顧慮。

五、小人們跳舞

從那天以來——從那寒冷的11月黃昏發生的事以來,過去了兩年。

良夫的送信地區,又改回東街。

分別了很久,良夫又回到這條街來了。聽到市內電車“嗡——”的聲音時,良夫清楚地想起那天黃昏的事情。

(那老奶奶回來了嗎?)

突然他對她有點懷念了。她是相信自己,讓自己保管珍貴的菊酒壺的人。而且,自己家裡,依仗著壺,得到許多的快樂。

(去看她一下吧?)

良夫想著。

(如果老奶奶回來了,明天就把壺還回去。)

良夫給街上的各家送著信,一點點向酒庫靠近。在拐角的水果店一帶就可以遠遠望見那酒庫了。它夾在大建築物中,孤獨地站著,渾身都被戰火薰得黑黑的。不料,等來到水果店跟前,良夫“啊”地屏住了氣息。

酒庫不見了。

酒庫連影子都沒有了。酒庫的位置上,正在蓋新的大樓。

粗鋼筋架上,寫著“XX建設”的白色覆蓋物,在風中嘩啦嘩啦響。

(沒有酒庫,……沒有……)

良夫心中斷斷續續地反覆著這兩個詞。然後,他用顫抖的手指著那方向,向水果店的售貨員打聽:“那兒有個舊酒庫吧?它怎麼被拆了?”

水果店售貨員答道:“啊,那酒庫哇,很早以前就給毀掉啦。”

“哦……”

良夫感到,莫非是老奶奶把酒庫賣給別人了?他歪著腦袋,又騎上自行車,穿過訊號燈,靠近那正蓋的大樓。

“喂,喂,這兒發生了什麼事?”

郵遞員問工地一個戴頭盔的人。

“喏,這大樓是誰的?”

那個人“啊”地歪起脖子,然後說;“詳細情況,我不太知道,原先,這兒有一個古老的酒庫。”

“嗯,我知道哇。庫裡有天鵝絨的椅子,有間暗暗的客廳吧?”

“客廳?”戴頭盔的人顯得有些吃驚。

郵遞員點點頭。

“嗯。大概兩年的;我給那酒庫送過信。那時,裡面的老奶奶,讓我保管一個東西。”

“別胡說八道!”

戴頭盔的人張大嘴叫喊。

“那裡面怎麼能住人,我毀倉庫時親眼看見的,裡面是空的呀,連一個桶也沒有。周圍的牆壁破破爛爛,破得夠厲害啦!”

聽到這話,郵遞員猛烈地搖頭。

“不可能,不可能!”

他大聲喊著,猛一回頭,只見在工地勞動的許多人,都停住工作著的手,往這邊看。郵遞員不好意思了,急忙跨上自行車。

他沿著東街一家一家地跑,心想兩年前的那件事,是不是自己在做夢。

(嗯。那樣的酒庫裡竟會住著人,這首先是可疑的……)

從那以後,良夫對做菊酒非常熱心。為什麼?因為每月賣菊酒的錢,比他從郵局領到的工資多好幾倍。

每天晚上,他和惠美子給小人送謝禮,暫時沉浸在小人們的世界裡,真有說不出的快樂。

等全體小人都掛上項鍊時,惠美子提議:“老戴那樣的麥秸帽子,多可憐。喏,給他們一人一頂漂亮的氈帽怎麼樣?”

“啊,這是個好主意。順便也給他們做鞋吧。不是那樣的長靴,而是又輕又漂亮的鞋。”

聽到這話,惠美子立即開啟針線盒,剪起做帽子和鞋用的布來。由於尺寸太小,只好使用鑷子,累得她眼睛都睜不開了。

此後,兩人想方設法給小人一家贈送各式各樣的禮物。

給母親小人長裙子和帶花紋的披肩,給她的丈夫有條紋的褲子和西裝背心,給孩子們一色的藍上衣。

最後,良夫做了一件意想不到的東西。

那是豆粒般大的小提琴。這把小小的樂器,是良夫使用放大鏡和鑷子,費了一個晚上才做出來的。儘管小,卻做得很好,繃著四根細琴絃,還有小小的、小小的弓。

兩人把小提琴悄悄放在梯子下邊,心情激動地等著小人們結束工作。

現在,小人們全都穿著漂亮的服裝,母親小人的長裙子,是莊重的天鵝絨;她丈夫的褲子,挺直而有褲線。孩子們的上衣也相當妙。同時,他們穿上了一式的氈鞋,看上去,輕快得象芭蕾舞鞋。

不料,由於服裝過於華麗,小人們的工作,比以前更費時間了。

種苗時,母親小人自己常因踩了裙子下襟而跌倒。父親小人和孩子們,唯恐弄髒得之不易的上衣和褲子,因而十分留心。玻璃珠項鍊也淨礙事。惠美子做的帽子,比以前的麥秸帽子小得多,搬運菊花,特別費時間。做完一次桌布上的工作,五個人都累得搖搖晃晃的。

就在這個時候,小提琴被輕輕放在梯子下邊。

父親小人首先發現了它,提心吊膽地挨近去。接著,他叫來母親小人。母親小人看見小提琴,伸開雙手,露出非常吃驚的樣子。然後,她又把孩子們召集了來。

五個小人彎下身,看了小提琴一會兒,當知道那是真的時,他們歡喜得跳了起來。比得到帽子、得到西服的時候還要歡喜!他們拉著手,圍著小提琴站成一圈,咕嚕咕嚕地轉開了。

“哦,他們喜歡音樂哪。”

“是啊,瞧他們那高興勁兒。”

父親小人先拿起小提琴,夾在下巴下面。他右手拿弓,在細細的弦上,輕輕、輕輕地來回擦。

小提琴似乎在卿卿地響。那是什麼曲子呢?聲音太小,兩人的耳朵聽不見。大概是三拍子的圓舞曲,因為母親小人展開裙子轉開了。跟著,孩子們也跳了起來。

“真棒!”惠美子喊道。

小人們完全忘掉造酒的事,蝴蝶般不停地跳舞。

確實,這天小人一家跟往常完全兩樣,特別興致勃勃,甚至過於興致勃勃了。

父親小人拉著小提琴,猛然朝意想不到的方向前進。朝著桌布邊緣——母親小人和孩子們,一面跳舞,一面跟在後邊。

一瞬間,惠美子的心咯咯一聲,但已經晚了。

來到桌布邊緣,父親小人飄然跳到草墊上。

接著,他消失了。

跟著,母親小人和三個孩子,也都陸續來到桌布外邊消失了。

這只是一轉眼的工夫。

良夫和惠美子臉色蒼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他們上哪兒去了呢?”

惠美於掀開桌布看。又在草墊縫裡尋。一個小人也沒看見。

剩下的,只有空壺和大白桌布,還有小人們忘了的五頂帽子。

象從長夢中醒來一樣,兩人呆呆地坐著。

六、不安的日子

小人們雖然消失了,但賣菊酒得到的錢,都已積下了好多。

那正好能買一所房子。因此,兩人想早點安個新家。

有那麼一天。

和平常一樣,良夫在東街,從這店到那店地送信。突然,意料不到的一行字,跳進他的眼簾:

“菊屋酒店”

那字寫在一塊大得出奇的招牌上,剛做好,還有油漆的氣味……

良夫一驚,停住自行車。他察覺到那兒確實就是原先古老酒庫的位置後,不禁驚惶失措起來。

酒庫後面,建成了鋼筋混凝土的漂亮酒屋商店。

“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感到渾身發涼,呆了好長時間。

新的菊屋酒店,鑲著玻璃。排著好幾個貨架,穿工作服的年輕店員,正在擺貨物。店前排著一排慶祝開業的花環。

(是這樣啊,是這樣啊。那老奶奶早就回來啦。大半,用兒子的錢,在酒庫後開了新的商店……啊,怎麼辦……小人消失了,約定也毀了……)

抑制住心臟的鼕鼕跳動,良夫象逃跑似地離開了那裡。那一天,他都記不得自己跑了哪些地方。

傍晚,他步履沉重地回到公寓,接著,把發生的事講給惠美子聽。

“新的菊屋酒店開業啦。老奶奶早就回來啦,可能就在那店裡。不久,就會取壺來了……”

“……”

啊,從那以後,兩人心中,整日沉甸甸地,還不時感到毛骨悚然。

這種感覺日益加重,沒幾天,白天兩人不能工作,晚上也睡不著覺。只要呆著不動,就有不知來由的寒冷,從脊背上襲來。風吹門晃,也要按住猛跳的心,樹葉影子映到窗上,也會蜷縮起身子來。

“我說,在這兒住著,可不太妙哇。”

“啊,儘量快點搬到別處去吧。”

於是兩人每天都瞧新聞廣告,找房子。

一天,一封信寄到良夫家。是一則出賣房子的廣告。

廣告上大字寫著:

郊外綠蔭之家。明天起便能住。

還登著張照片:紅房頂,小而整潔的房子,另外,帶有草坪的院子。房間的窗戶上,鑲花邊的窗簾在搖動。而且,價格和兩人存的錢差不多。

兩人臉對臉,輕輕點了點頭。

七、去紅房頂的家

這樣,兩人買下廣告上登的房子,稍稍搬了家。

他們和公寓的人們,和花店的母親都沒有告別。越快越好,遠遠地躲開去——良夫和惠美子,心裡只有這一個念頭。

等搬去那兒以後,再給他們寫信吧。

兩人來到車站,乘上去郊外的電車。

那是清晨第一趟電車,其他乘客一個也沒有。

在仍然沉睡著的城鎮大樓之間,電車咕冬咕冬地跑,一會兒,渡過鐵橋,穿過雜樹林,橫穿過一片荒草的原野。

“紅房頂的家在等著我們哪。”惠美子興高采烈地說。

“嗯,這下放心啦。”

空蕩蕩的電車裡,兩人象國小生去遠足那樣地開心。

“馬上就過隧道啦。”

良夫從窗戶探出腦袋叫道。惠美子晃盪著兩腿點頭。

隧道可真了不起。整個電車象被突然吸進漆黑的暗夜中。嗡——惠美子禁不住閉上眼睛。

這時,就在這時,兩人產生了一個奇妙的感覺,彷彿連同電車和自己,都被一股什麼魔力吸進一個神祕的小小的、小小的洞穴裡.“哇啊——”

惠美子不由得發出一聲尖叫。

等她猛睜開眼時,電車已穿過隧道,在白色的晨霧中,咕冬咕冬地接著跑。

“我頭暈。”惠美子把手貼在額上。

“嗯,我也是。我覺得身子象在縮小。”良夫捂住胸。

但是,從電車視窗吹進的風,非常涼爽,兩人一會兒就把這事兒忘了。

他倆在郊外的小車站下了車。

在寂靜的站臺上,良夫做深呼吸:“空氣不一樣啊。”

“嗯,風也不一樣,天空顏色也不一樣。”

惠美子迷迷登登地望著遠方。

走一會兒就到了他倆的新家。跟廣告上的照片一樣,有院子,紅房頂。鄰居還有一所相似的房子。周圍是寬廣的原野。

第二天,屋內的整理全結束後,兩人坐在陽臺的椅子上交談。

“多靜的地方,太好啦。”

“啊,這地方有點寂寞,可是,比在公寓想起老奶奶的事,提心吊膽地過日子,總要輕鬆得多。”

隨著搬遷,良夫也想換換工作。再也不幹郵遞員了,從明天起,就在這塊土地上幹力氣活兒,種點旱田過日子。空的菊酒壺,在搬家時扔掉了。

“不管怎麼樣,總算是跟菊屋斷了關係啦。”

良夫愉快地笑了。他想早一點熟悉這兒的土地。

“明天再向鄰人問個明白吧。從明天起,開按新生活啦。”

惠美子輕快地說。

就在這時,從什麼地方傳來了音樂聲。

是小提琴。在靜靜的秋野裡傳來了小提琴的樂聲,一下就把他們倆迷住了。那是什麼曲子呢?小夜曲……小步舞曲……

還是,還是……

那美妙的樂曲越來越近地飄送過來。

良夫沉醉地閉上眼睛。

這時候,和小提琴的聲音一起,“譁——”地傳來孩子們熱鬧的笑聲。這似乎是鄰居,是鄰居院子裡傳來的聲音。

惠美子快活了。小提琴曲子,換成了圓舞曲,三拍子。惠美子站起身,和著小提琴哼哼唱著,來到院內,踮起腳尖,越過籬笆偷偷窺望鄰居的院子。

喲,那真是幸福的一家。圍著拉提琴的爸爸,媽媽和三個孩子在跳舞。象一群蝴蝶似的。媽媽的長髮隨風擺動,黑色天鵝絨的裙子,繡花的披肩,十分鮮豔。爸爸穿著帶條紋的褲子。孩子們穿著藍色上衣。而且,他們都穿著一式的輕快的氈鞋……

“咦?”惠美子想。這些人似乎在哪兒見過。

(是以前公寓裡的人嗎?)

這時。鄰居太大的胸上,有東西一閃光。

珠子項鍊!

仔細看去,爸爸和孩子們都戴著同樣的項鍊。

(那是玻璃珠啊……)

一瞬間,惠美子頭一暈,一屁股坐在地上,瑟瑟發抖。心中反覆說:(是那些小人,是那些小人呀。)

形容不出的恐怖,滲進惠美子的全身。

(我們,沒準兒,來到可怕的地方啦。沒準兒,再也回不去啦……)

過了多長時間呢?

在陽臺上打瞌睡的良夫,猛地睜開眼睛,一看,惠美子癱坐在籬笆那兒。他慌忙跑過去:“你怎麼啦?”

惠美子指著籬笆那邊,斷斷續續地說:“喏,鄰居……就是那些人哪!”

“那些人?”

“對,小人的一家。戴著我們給的項鍊,穿著我們給的西服,在拉小提琴哪。”

良夫大吃一驚,向籬笆那邊望去。惠美子在他耳邊,用低聲清楚地說。

“我,現在,終於明白了。我們,在不知不覺之間,變成跟他們一樣大小啦。被變成小人啦。喏,這兒,說不定……”

說到這裡,惠美子沉默了。

(說不定是小人的世界。我們用賣菊酒的錢,買了小人的房子……)

良夫沉默了一會兒,呻吟似地說:“原來是這樣啊。”

一切都明白啦。那酒庫老奶奶的話不是隨便說說的。他們最害怕的壞事,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

這時,小提琴的聲音戛然而止。

“您好,鄰居。”

籬笆那邊,鄰居的女主人在向他們打招呼。

惠美子不由得答道:“您好。”

接著,她對良夫嘀咕道:“我們能跟那些人通話啦。”

以前,怎麼也聽不見他們聲音的小人們,現在能和他們說話了。不過,這是值得高興的事情嗎……

“喏,鑽過籬笆到這邊來玩吧,怎麼樣?一塊喝點茶好嗎?”鄰居的太太發出了邀請。

籬笆上有個破洞,從那裡鑽過去,可以直到鄰居家。

兩人鑽過了籬笆。

鄰居也是紅房頂的家。房間前面有小小的陽臺。都有名字。但兩人心神恍惚,什麼也沒記住。他們現在終於知道,三個孩子中,最小的是個女孩。女孩象棍子一樣直立著,笑嘻嘻的,可是,兩人連她的頭也忘了摸一摸。

良夫和惠美子,心裡只想著一件事。

“請問,這兒到底是什麼地方?”良夫戰戰兢兢地問。

鄰居的男主人,用布擦著小提琴,快樂地答道:“這兒是我們的故鄉。”

“故鄉?……這麼說……這麼說……”

“恩。有一段時間我們外出了,最近又回來了。現在,我們在這兒過得很快活,每天又唱歌,又跳舞。”

聽到這話,良夫和惠美子偷偷去看天空。

小人國的天空,是深藍色的,飛著零碎的白雲。可是,啊,這是真正的天空嗎?如果,現在有人從上面俯視這塊土地的話……

良夫悚然了。他下決心要想個辦法,恢復成原來的大小,回到人類世界裡去。

“那個,我們是坐電車到這裡來的……這兒有電車在跑吧?坐上它,我們還能回到原先的城鎮去嗎?”

“電車?”鄰居的大太愣了一下,然後歪著頭答道:“我們這兒從來沒有什麼電車呀。”

希望的線,噗哧地斷了。良夫和惠美子,臉色蒼白,相對無言。

後來,兩人在陽臺的桌子前,被招待喝茶。

那是有奇異香味的小人的茶。只喝下一口,兩人的心中,恐懼、擔心、悲哀,都象霧一樣消散了。再喝一口,胸中有點象啪地亮了燈那種感覺。接著喝下去,那燈變大,兩人的心,完全明亮了,甚至還有點興高采烈起來。胸中象有一個鼓,演奏出美麗節奏的音樂。那音樂,越來越大,和遠方空中那邊響著的風聲混成了一體。

這風的響聲,良夫是記得的.他按著節奏,輕輕用自己知道的語言相唱和。

出來吧,出來吧

造菊酒的小人

他突然唱起來了。惠美子也唱這支歌。鄰居男主人拉起了小提琴。鄰居太太和孩子們也唱道:

出來吧,出來吧,

造菊酒的小人

……………

唱著唱著,良夫和惠美子把以前的事忘光了,做過郵遞員的事,曾經是花店姑娘的事,賣菊酒的事……倆人覺得,他們自打生下來就是生活在這裡的。

此後的日月,良夫和惠美子,在這塊奇異的土地上,悠閒、快樂地度過了,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了!

導讀:老奶奶把嘴貼近手絹,呼——象要吹熄蠟燭般地吹出一口氣,於是,小小的菊花田,消失得無影無蹤,桌子上只有古舊的壺和白手絹。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一、壺中的小人們

一個寒冷的十一月的黃昏。

郵遞員用力敲著一幢大建築物的門。

“信——信——”

那家連信箱都沒有。既沒有門牌.也幾乎沒有窗戶,只有鏽住了的沉重的鐵門.白牆壁巳燻黑,房子裡一點聲音也聽不見。

(這種地方,會有人嗎?)

想著,郵遞員繼續敲門。為什麼?因為那信上寫著:

東街 三——三——十一

菊屋酒店 收

而且,那建築物,分毫不差是菊屋的酒庫。

郵遞員聽說過,20xx年前,這一帶有一家酒店,它的名字就叫菊屋。他還聽說過,戰爭時,這兒只剩下一個酒庫,別的都被燒光了,家屬和店員紛紛四散,酒店倒閉了。

但是現在,信卻寄到僅存的酒庫。

從那以後,世間完全變了樣,鎮的樣子,街道的名字也變了。但是,那信封上確實寫著現在的街名、門牌號。毫無疑問,就是這酒庫。

郵遞員再一次大聲喊:“菊屋先生——”

然後,他把耳朵貼到鐵門上。

裡邊發出咕冬咕冬的聲音,接著,傳來鑰匙開鎖的喀嚓喀嚓聲。郵遞員不由得往後退,說:“哪個……信。”

門吱地一聲打開了。郵遞員眼前,靜靜地站著一位身穿深藍色碎白道花紋布衣服的老奶奶。

她年紀將近70了吧?不,腰彎得厲害,看上去象有80甚至90。她用力睜著小小的眼睛說:“我呀,是菊屋的閒居人。”

郵遞員吃了一驚,說:“真的嗎?我聽說菊屋的人早都走散了,這鎮上一個人也沒有啦。”

老奶奶眯眯一笑。

“那還剩著一個人哪。”她說,“我在這酒庫一直等著兒子的訊息。都等了20xx年啦。啊,現在好容易才盼來信。”

老奶奶接過信,象祈禱似地放進懷裡。然後說:“您稍微休息一下吧。作為送來好訊息的謝禮,我請您喝珍藏的酒。”

郵遞員覺得有點害怕,又覺得有點有趣。

酒庫深處,朦朧地亮著一盞小小的燈,飄來酒和潮黴交混的奇異氣味。

郵遞員猶豫了一下,不過他這時想起,掛在自行車上的皮包已空了,今天的郵遞任務已經完成,可以輕鬆一下了。再加上老奶奶一個勁地讓,他就說:“那麼,只呆一會兒。”說罷,走進酒庫裡去。

庫裡好象洞穴一樣.這是個長期不進光和風的無人問津的古老酒庫。能住在這種地方的人,莫非是妖怪或幽靈?郵遞員戰戰兢兢地去注視老奶奶的臉。

但老媽媽臉上一點也沒有可怕的地方。她稀少的白髮,攏在腦後。打了一個小小的髻。她眯細著眼睛笑著。在古老的大商店裡,常會有這樣的老奶奶。

“哎,請坐吧。”老奶奶說。

郵遞員留神一看,眼前有一把交椅。庫中出乎意料地成了臨時客廳。古舊的圓桌子,四把天鵝絨椅子,燻黑了的煤油燈,鐵爐子。這些用具,好象沐浴著魔法的光,朦朧地浮現在眼前。

郵遞員坐在椅上,向爐子伸出雙手烤火。

“現在,我請您喝曖和身體的酒。”

老奶奶說完,一直往裡走,輕輕登上屋子盡頭的酒桶,從高高的擱板上拿下一個壺。那是隻有20釐米高的陶壺。老奶奶珍重地撫摸著壺,走回來,小心地把壺放在圓桌上.“這是我家珍藏的酒,叫做菊酒。”

“哦……”郵遞員直眨眼睛,“菊酒,也就是說,是用菊花做的酒嗎?”

“對。”老奶奶點點頭,“是那樣的。用葡萄做的是葡萄酒,用梅子做的是梅酒,跟這個一樣。不過,這可不是一般的酒。這酒呀,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稀奇東西呀。”

“哦,它的氣味特別嗎?”郵遞員用一隻手拿起壺,想嗅嗅氣味。壺意想不到地輕。

“這、這裡頭不是空的嗎?”郵遞員掃興地叫道。

老奶奶捂住嘴,象個淘氣孩子似地咯咯笑著說:“所以,這是世界上從來沒有過的酒。”

“您不會騙我吧!”郵遞員不高興了。他認為老奶奶是在耍弄他。

“別這樣,別這樣,別這樣。”老奶奶把手放在郵遞員肩上。

“您可不要吃驚啊。”她在他耳邊小聲響咕,“現在,馬上要開始一件有趣的事了。”

說罷,老奶奶從懷裡取出一塊白布,攤開在壺的旁邊。那是一塊鑲著花邊的手絹。角上有一個小小的藍色心形的刺繡。

準備好後,老奶奶對壺這樣唱了起來:

造菊酒的小人,

(這歌有特別的節奏。比方說,象南島的鼓聲……)

出來吧,出來吧,

造菊酒的小人。

於是,從壺口颼颼放下一個細細的繩梯,直達到手絹的邊上。

接著,一個小小、小小的人從壺裡慢慢出來了。

郵遞員屏住氣息:“小、人……”他聲音沙啞地嘟噥著,瞪圓眼睛,盯著那小人從梯子上爬下來。

那是個胖胖的男小人。繫著很大的圍裙,穿著黑色長靴,仔細看去,那長靴背面,連鋸齒形的膠皮都有。手戴白色棉布手套,頭戴有些散開了的麥秸帽子……一切都和真人一模一樣。

“這就是造菊酒的小人。”老奶奶小聲說。

小人蹦地跳到手絹上,仰面朝上,雙手圍住嘴,做出叫喊什麼的姿勢。

這一次,從壺裡出來個女小人。接著,又出來三個孩子小人。

小人一家,都一律是圍裙和麥秸帽子,還有黑色長靴。

(天哪,這真了不起!)

郵遞員完全看呆了。

下到手絹上的五個小人,從圍裙兜裡,取出極小的綠苗,開始種植。大概是要在這手絹上培育什麼奇異的植物。

象在變戲法,小人們陸續不斷地從兜裡取出苗來。眼看著手絹上,成了一片綠色的旱田。

“這些都是菊花苗啊。”老奶奶低聲說。

“真奇妙哪……”郵遞員嘆了口氣,“手絹上居然能做出菊花田……”。

還沒喝酒,郵遞員就興奮了。他突然變得快樂得受不了。

象孩子時期把玩具兵擺在桌上時的那種心情,象在沙坑裡做成小小的線路和隧道,在那裡跑電車時的心情。啊,自從別了那小小的世界以後,過了有多少年呢?郵遞員的每天,所有的日子,都是騎了紅色自行車在鎮中跑,只偶爾在星期天,躺著看看天空而已。

(相當長的時間,沒有想過關於小人的故事啦。可是……

果真……果真有真的小人,我可從沒料到有真的小人啊。)

郵遞員的心裡有點激動。

不久,菊苗長大了一些,能看到上面星星點點地輟著罌粟種子那麼大的花蕾。

“那花蕾,要開花的。”老奶奶低聲說。

眼瞧著,花蕾開花了。那邊一朵,這邊一朵……恰如在高高的天空,俯視著夜鎮陸續亮起了燈火。

白菊、黃菊、紫菊……

很快,手絹上面成了五顏六色的菊花田。

這時,五個小人一齊脫下帽子,摘起花朵來。摘下的花,全存放在帽子裡。帽子滿了後,他們颼颼地爬上梯子,把花倒進壺裡。這是相當費力的工作,但小人們卻快活地勞動著。

“唔,他們是勤快的勞動者呀。”郵遞員十分佩服。

“是啊,這些人,不是一般的小人,是酒的精靈嘛。”老奶奶得意地說。

“酒的精靈……”

“對。比方說,酸乳酪裡有酸乳酪的精靈,麵包裡有面包的精靈,還有,即使在米糠醬裡,也有小人在勞動。跟這一樣,這些人,是菊酒的精靈啊。他們總是穿著粗布衣服幹活兒,過著快樂的生活。可是,如果這些人想穿漂亮的衣服,或者想過遊玩的日子,他們就不是酒的精靈了,就會失去造酒的力量,變成一般的小人。”

“原來是這樣。這些事,我以前一點也不知道。”

郵遞員嘆了口氣。

一會兒,手絹上的菊花全被摘完,五個小人捧著帽子,正要按次序回到壺中,回到那裝滿菊花瓣的壺中——郵遞員想:往後會怎樣呢?

老奶奶把嘴貼近手絹,呼——象要吹熄蠟燭般地吹出一口氣,於是,小小的菊花田,消失得無影無蹤,桌子上只有古舊的壺和白手絹。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手絹上,什麼也沒留下。只有角落的藍色心形的刺繡,象個小點似地浮現著。

老奶奶把手絹整齊地疊好,揣進懷裡,然後,她準備了兩個酒杯。接著,她指著壺,說了和剛才同樣的話。

“哎,這是我家珍藏的酒,是菊酒啊。”

老奶奶靜靜地拿起壺,往兩個酒杯裡,咕嘟咕嘟地斟上了酒。

確實,確實,那是酒,是香噴噴的、粘糊糊的飲料。

郵遞員象被施了魔法,完全傻了。老奶奶慢慢地喝乾了滿杯的酒,然後閉上眼睛說:“這可是好酒哇。喝上一杯,心就清爽了。哎哎,你也別客氣,喝喝看。”

郵遞員被讓不過,提心吊膽地喝了酒。

(那是上等的酒。

忘記是哪一天,在局長先生家裡,享受了法國的葡萄酒,這酒比那酒要好得多。

稍微有點菊花的香味。)

喝完一杯,閉上眼睛,一片菊花田浮現了出來。花上邊,照著和暖的秋天的陽光……忽然,郵遞員覺得,自己現在就坐在菊花田正當中。五顏六色的花上,風兒唰——地吹過。

“不錯,我頭一次喝這樣好的酒。”

郵遞員非常讚賞,連著喝了五杯。

但是,不論怎樣喝,消逝在壺中的小人再也沒出來。

“小人上哪兒去啦?”

“他們有時看得見有時看不見。至少,這壺裡裝著酒的時候,人的眼睛絕對看不見他們。壺空了時再叫他們,他們又會出來造新酒,不過,他們一天只勞動一回。”

老奶奶快樂地笑了。接著,她象想起了從前,懷戀地說:“菊屋的人們,每逢有了慶祝事,就要喝這酒。正月,婚禮,節日……還有……啊,對,對,兒子在這裡時也是這樣。”

老奶奶灰色的眼睛注視著遠方。

“為了重建燒掉的菊屋,兒子才出門的。從前,這一帶一直是菊屋的士地,這樣的酒庫排列著十幾個。沒想到,戰爭結束,留神一看,就剩下了這一個酒庫,其他都歸別人所有了。

於是,兒子出外去掙錢。走時,他對我說:‘媽媽,希望您在這兒等我回來,我一定要回來重建菊屋。’我呀,相信兒子的話,就在這兒等著,真的。啊,今天是多麼好的日子啊!那孩子終於來信啦!”

老奶奶嘭地一敲胸脯,取出剛才的信。

“哎呀哎呀,打算什麼時候回來呢?”

她用手指撕開信封,從裡面取出疊成四層的信紙。那兒用大字寫著五六行什麼。老奶奶迅速地看完後,“呵”地發出奇妙的聲音。然後站起身:“這可不得了!”

“怎麼啦?”郵遞員吃驚地站了起來。

老奶奶沒牙的嘴呼呼地喘著氣,說道:“希望我馬上去。

他賺了好多錢,財產一大堆,希望我去幫他料理。那孩子總是這樣。”

老奶奶完全沉不住氣了,急匆匆地圍著桌子打轉轉,嘟噥著:“不管怎麼說,我現在必須馬上去。”

“現在馬上去?究竟去哪裡……”

“特別遠的地方呢……”

老奶奶考慮了一會兒,猛一抬頭,目不轉睛地看著郵遞員,這樣說:“我說你呀,當我不在家的期間,能不能代為保管這個壺?”

“啊?”

事情過於突然,郵遞員什麼話也說不出來。老奶奶忽然小聲嘀咕說:“我呀,也許一個月就回來。也許不湊巧,要一兩年不在家,不在家期間,放在這裡,要被偷走了可了不得,所以,能不能把這壺放在你家裡?”

“唔,這個——要是光放……”

郵遞員支吾著。老奶奶不容他多考慮,馬上接著說:“作為報酬,您喝多少菊酒都沒關係。剛才那樣,叫出小人,讓他們做新酒,你可以愛喝多少就喝多少。”

“真的嗎?”

“啊,真的呀。我一眼就對你中意了,所以,我才放心地求你。這是幸運的酒哇,喝了它,肯定有好運。不過呢,”老奶奶突然用極其嚴厲的目光注視著郵遞員的臉,補充道,“有兩件事,你要牢牢記住。”

郵遞員點點頭,等待老奶奶的話。

“第一,造酒的情況,不能讓任何人看見,也就是說,小人的事必須保密。”

“不錯。那很簡單。”

“即使對自己太太,也不能讓看。”

“我還沒娶媳婦哪。”

郵遞員笑了。他覺得這樣的事,簡直太容易做到了。

老奶奶繼續說。

“第二,你絕不許考慮用菊酒賺錢。”

“賺錢……就是不許賣菊酒吧?”

郵遞員是個正直的人,當然不會有那樣的想法。

“對。約定就這一些。打破它,會出大事。沒準兒,會給你帶來不幸。”

說罷,老奶奶把壺交給郵遞員。郵遞員戰戰兢兢地接了過去,然後,向老奶奶道了謝,走出酒庫。

當酒庫的門,在後面砰地關上的時候,外邊仍然是黃昏。

大樓的那邊,紅紅的夕陽,熊熊地燃著,市內電車,載著滿員的乘客跑著。

郵遞員把壺放進空皮包裡,跨上自行車,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向綠訊號燈的方向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