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阿幹簡介
燃燒的杜鵑花
作者:戈阿幹[納西族]
我不知道,焚燒一蓬杜鵑花,借它的黃色的濃煙禳災驅祟,是哪一個年代的納西先民流傳下的遺風。好多年來,我沒有見到過有人這樣做了。沒料到,前些日子,在一個被人們美化為仙境的深山幽谷,我不由得親手擷下一枝潔白潔白的杜鵑花……
一到艾莎羅,我便聽到人們對吉美姑娘的忿忿詛咒:“她的弩弓射得比男子準,心腸也比男人狠!”
我急於看到這個狠心的女人,可三天過去了,還沒有瞥見她的影子。都説她領着已和她同居的雅若,一起逃往深山老林裏去了。提起雅若,還在一年前,我便聽到過這個名字,那時,我有個叫麥希的老同事,曾為他來過艾莎羅。據麥希講,當時寨子裏有間倉庫保管室被人盜竊,鎖在裏面的十多枚麝香、幾十只熊膽和好多張獸皮不翼而飛。保管員起初懷疑是雅若偷的,大家就把他抓起來追問,可是他死死抵賴。待麥希趕到寨子,保管員自己卻先吊死在家裏的房樑上。我這次出來前,本想找麥希再問問當時的詳細情況,偏偏又趕上他出了差。唉,別看這麼個小小山寨,頭疼的事兒還真不少!眼下,艾莎羅人正到處找尋被吉美逼走的父親多希,自然同時也在找尋她和她那野男人。
在多希的小木楞房裏,鍋碗瓢盆全砸碎在火塘旁,鐵三角瘸了腿,房角的一個碗櫥,也掀翻在地。瞧這景象,好像是被一夥歹徒剛剛洗劫了一場。老隊長巴魯歎了口長氣,對我説:“多希是個可憐巴巴的老實疙瘩,定是氣死在哪個巖洞裏了,吉美同雅若,自然沒臉面回來,八成也去投他們的‘玉龍第三國’啦!”
我對巴魯隊長説:“再發動一些人,帶上獵狗好生掃一次山!”
巴魯卻皺起眉頭:“再掃也不管用了,山裏的獵犬,只能打探野物,對人,它的鼻子並不靈驗!”
“那怎麼辦?”
他從火塘邊揀起一塊破鍋片,在手上掂了掂,説:“多希的命好薄呀,一個獨生女兒,到頭來落入雅若的掌心。艾莎羅人都在講,當初多希的父母,就是讓雅若母親的鬼魂給活活纏死的。是那鬼魂又躥到艾莎羅來,纏住了老多希和他的吉美!”
關於雅若母親的往事,我是到了寨子裏方才聽到的。據説還在土改前夕,就曾由吉美的爺爺打頭,趁老雅若出外打獵的時候,邀了一班同族中人,在老雅若門前壘起一大蓬杜鵑花,燒了一天一夜,一旁還放着一條用青稞面捏的大青蛇。雅若的母親見此情景,再無臉對人,便扔下兩歲的小雅若,悄悄逃奔深山,吊死在“玉龍第三國”。老雅若回到寨子後,探明真情,揮起一把長刀,連夜翻牆殺進多希家中,把他的父母雙雙劈死在牀上。後來,老雅若被逮去,病死在一個勞改農場。
鬼魂自然是不存在的,可艾莎羅人似乎還篤信它的魔力。當我請巴魯隊長談談吉美和雅若是怎麼搞到一起時,他仍然把事情歸咎在老雅若夫婦身上。
“早在十多年前,有人就説鬼魂找老多希附過一次體。後來,鬼魂還時不時來捉弄他。你不知道,老雅若被抓走時,多希甩過他兩記耳光。他成了死鬼,能不記這仇?眼下,趁吉美有親事的時候,又來找他作祟的!”
他説的這門親事,指的就是老多希想把吉美嫁給巴魯的一個在縣上工作的兒子。那人我倒熟悉,名叫木森,原先在他們這個公社當幹事,後來被推薦上大學,畢業回來留在縣上。
巴魯見我沉思不解,接着説,“那天后半夜,有人突然喊醒我,説多希家裏又出了鬼,雅若摸進吉美的睡房了。我連忙爬起來,一口氣跑到多希家,幾個後生已把雅若從牀上拖出來。我趕忙從柱頭上抓下一節粗麻繩,打算給他個五花大綁,不料,吉美像只母狗似的朝我撲來,一把抓住麻繩,嚷嚷説:‘誰敢動雅若一根汗毛,我用毒箭射穿他的心窩!你們快滾開,雅若是我的男人,是我喊來做伴兒的!’你聽她多不要臉!鬼迷了心竅,什麼羞恥都不顧了。老多希氣得像頭熊,哭着哼着。一旁的人也全都愣住了。我看着太不像話,就去抓她手中那根麻繩,可那死不要臉的,竟出手甩了我兩巴掌。我氣壞了,想喊人先把她綁起來。可大夥見她手裏捏着一把賊亮賊亮的長刀,都不敢接近!”講到這裏,老隊長無可奈何地抬起手,搓了搓嘴角的一綹泥鰍胡,朝門外掃了一眼。“唉,別提了,當今的小輩子人,跟秋八月的狗沒啥兩樣,公的只認母的,母的只認公的,什麼爹呀媽呀,領導呀羣眾呀,全不放在他們眼裏!”
艾莎羅寨子有百十條獵犬,可它們對出逃的人,卻毫無辦法。我只好給局裏掛電話,將我最心愛的警犬阿里突要來。
不巧,當我把阿里突領到巴魯門口不一會,就聽見在門外狂吠起來。我忙跑出去一看,只見三隻獵狗正把阿里突按倒在地,胡撕亂咬着。我慌忙抓起一根柴棍把獵狗攆開,可阿里突已被咬得滿嘴滿臉的鮮血。我心痛極了。這時,忽又從土牆背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不一會,只見一個持刀掛弩的女人,披一頭亂蓬蓬的長髮,霍地翻過土牆,出現在我身前。我一時驚嚇,説不出話來。
“很對不起,來遲了一步!”那女人説着,把一柄賊亮賊亮的長刀唰地插入篾鞘。
“你是哪個寨子的?”
“我就是吉美,聽説你在打探我。”
我“哦”了一聲,不禁瞪大眼睛,只見她身上的衣褲全被扯破,裸露的手臂和腿肚子上,帶着處處血跡。我忙問:“雅若呢?還有你阿爸?”
她沒吱聲,從斜掛在腰間的一隻毛茸茸的皮褡褳裏,取出一隻烏亮烏亮的小皮夾,蹲到我身前時,才説:“你扶住它的下巴!”説着,用牙齒咬住塞子,往阿里突的臉上、額上,輕輕灑了一種灰白色的藥面。“不用擔心,我的獵犬也常常被野物咬傷,這刀口藥比雲南白藥還管用,馬上就能見效。”
這時,那三隻由我趕走的獵狗又跑了過來。只見她伸出手,比劃了幾個動作,還扭了扭脖頸,説了幾句納西話,它們就乖乖地卧在她的膝下,剛才那樣兇狠的傢伙,竟一下變成了温馴的綿羊。
“他在家裏嗎?”吉美白了一眼隊長家的門,冷冷地問道。
我告訴他,巴魯有事,出去了。
“他能有屁事,呸!”她對隊長似乎一點也不尊重。
我牽着阿里突,尾隨在吉美身後,來到她的木楞房。這幢狼藉不堪的小木屋,已整整七天沒人居住了。吉美蹲在火塘旁,把幾塊破鍋片扒向一邊,用一個石頭頂住瘸了腿的鐵三腳,生起火,燒上了一壺水,説:“家裏啥也沒有了,青稞炒麪被阿爸倒進豬圈裏,有兩條架子豬也給嗆死了,被子、衣服、鞋,也統統抱到房後燒成灰!”
“你阿爸的火氣可真不小啊!”
“他呀,一點兒彎子都轉不過來!”
“你和雅若在結婚前,沒好生找他商量?”
“怎麼沒有?我還把他當做菩薩爺磕了個響頭哩,可他比石塊還死硬,非要把那個我不喜歡的木森塞給我。”
“可是你們倆要再等些日子,讓巴魯隊長也出來勸勸他,不更好嘛?”
“這不可能,巴魯和阿爸都是一個模子脱出來的石頭腦袋。據説,我和那個木森還在孃胎裏時,他們就在一起喝了大碗酒,説我們若是一男一女,便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誰先反口,先着雷劈!可問題不在這兒,唉,也怪雅若太軟,原來説好由我到他家裏去,他怕。叫他來倒插門,又不敢。這不急死人嗎?後來我才生了心計,讓這樁婚事先變成事實再説。哪料到,阿爸還是鬧了出去!”
這個放蕩不羈的女人,我真想好生教訓她一場。然而,多年的工作經驗提醒我,對付這類女人,一開始來硬的往往收不到好效果。我只得改口説:“那麼,你的雅若現在為何還不轉來?”
“這,我怎麼知道!”
“不是説你們一塊兒出走的?”
“不,他是第二天晚上摸黑溜出去的,我找了他五天五夜,還沒找到。”
“那麼,你阿爸……”
“他比雅若早跑一袋煙功夫,當時我全沒估計到。”
壺裏的水燒開了。她給我倒了一碗,還吹了吹熱氣。當我用比較平和的語言,問起她為何同雅若同居時,她偏起腦袋,頗為認真地説:
“這有什麼法子,就像我平時攆山一樣,怎能説只會遇到獐子、馬鹿?有時也還會碰上老虎、豹子!據説他父親也是隻‘豹子’,是我們這個家族的死敵,為了這個原因,他一直躲避着我,可我今年都快三十了!”
“不要臉的女人!”我心中暗暗想,真像巴魯隊長説的,這種女人,是地地道道的秋八月的……瞧!在她那亂蓬蓬的長髮飄拂的臉上,已沒有一絲兒人間羞恥,一雙佈滿了血絲的眼睛閃射出獵人特有的那種慾望強烈的光。望着她這種神態,我不得不剋制着自己的厭惡,問道:“現在你打算怎麼辦呢?”
她伸手摸了把靜坐在我身邊的阿里突,説:“有了它,也許事情會好辦些。”
第二天一早,我和吉美在兩個壯小夥子陪同下,朝寨子背後的一條坎坷小路出發了。
我們帶有夠四個人和阿里突食用七天左右的肉乾巴、粑粑和炒麪。爬到後山以後,我便從挎包裏取出一隻皮掌鞋,讓阿里突聞了聞,並開始命令它進行追索。奇怪,我一鬆手,阿里突便扭轉了頭,一溜煙跑回寨子裏去。
我們小跑着緊緊跟上阿里突,只見它一直跑向巴魯隊長的木楞房。這時,第一次看到吉美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她朝我神祕地眨了眨眼,還把嘴脣湊到我的耳輪上,悄悄地嘀咕了一陣後,放聲呼喊起來:
“阿爸!你快出來吧!”
阿里突在使力扒門,門緊緊關閉着。吉美又放聲呼喊:“阿爸!昨天我在山裏碰着一個採藥老人,説有個男人吊死在‘玉龍第三國’,我打聽了那人穿着模樣,估計就是雅若。我想,他沒親沒故的,總得去人給他領個屍啊!……”
這時,柴門“啪”的一聲開了。是巴魯抬着根頂門槓怔怔地立在那兒。阿里突一下騰躍進去,先在天井裏旋了兩圈,接着就霍地跳到馬糟上,伸長脖頸,望着草樓狂吠起來。
巴魯也朝着樓上呼喊開了:
“下來吧,老多希,我們到底制服了鬼魂,那不要臉的雅若已死在‘玉龍第三國’,你再不用呆在我的草樓裏了!”喊罷,他捏住了我的手,哆嗦着説:“唉,別見怪。老人太可憐,我給他端了七天飯食,每頓都是眼淚泡着嚥下去的。他擔心他的吉美也跟着那個背時男人一起走了……”
吉美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
巴魯還在嘟噥着,只見一個清癯的老人,倒拄着木齒耙,從一架木梯上踱下來。
“阿爸,你讓我找得好苦,我當你跑到山裏去了!”吉美抽泣着撲在父親的懷裏。
“是的,我差點兒被那鬼魂纏死了,這世道已混亂不堪,我原來也不想活啦,可又想想,這麼死去又劃不着。過去,老雅若屈了你爺爺奶奶的命,今日裏,哪能又讓他的背時崽兒,把我活活氣死?我就想,要死也得死在他後頭!”他摸了摸女兒身上筋筋吊吊的衣物,又説:“孩子,現在好了,該死的已死去,該活的還活着。東西砸了不打緊,我們什麼都能掙回來。回去吧,快感謝巴魯大叔,他的心和我們是貼在一塊兒的!”
“可是阿爸,我們總得把雅若的屍體拖下來燒一把火啊!”吉美把手撫在老人濕漉漉的胸襟上説。
“燒不燒別管它,他已跟他的母親走了,等會我去砍一抱杜鵑花,給你驅驅邪。”
“可他到底做過一夜丈夫,”吉美毫不羞赧地説,“如果我怠慢了他,他的鬼魂還會來作怪的!”
“哦!”老多希皺着眉着想了想説:“那好吧,你就請幾個人,給他焚一抱杜鵑花!”
吉美説:“火化時,聽説還興念幾句什麼……阿爸,我不會念,你能不能幫我去念一念?”
“我不去。”
巴魯在一旁搓了搓泥鰍胡,兩隻微微凸出的眼球轉了轉,説:“老多希,吉美説的也在理,我們不怕活人只怕死鬼,你就把他當做自己的兒子去念上一段吧!”
吉美編排的這場戲,不但征服了她的阿爸和巴魯隊長,就連兩個壯小夥子,也被她蒙在了皮囊之中。我暗自想,她不僅是個放蕩女人,也還有幾分機智和詭譎呢!這一發現,使我如墜迷霧山中。這個隨便跟人睡覺的女獵人,到底是個什麼人呢?
第三天,還是我們四人帶着阿里突上山。我的合法藉口是:吊死在“玉龍第三國”的雅若,是自殺還是他殺,必須及時查實。這個點子,事實上也是吉美想出來的,我只好默認了。因為老多希的不尋常舉動,促成我進行一些新的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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