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優美散文:吾先生—舊事抬零
導語:楊絳(1911- ),原名楊季康,江蘇無錫人,生於7月17日,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員,作家、評論家、翻譯家、劇作家、學者。1932年畢業於蘇州東吳大學,成為清華大學研究院外國語文研究生。1935年至1938年與丈夫錢鍾書一同留學於英、法等國,回國後歷任上海震旦女子文理學院外語系教授、清華大學西語系教授。1953年,任北京大學文學研究所、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的研究員。劇本有《稱心如意》.《弄真成假》、《風絮》;小説有《倒影集》、《洗澡》;論集有《春泥集》、《關於小説》;散文《將飲茶》《幹校六記》;譯作有《1939年以來的英國散文選》、《小癩子》、《吉爾·布拉斯》、《堂·吉訶德》,其中寫於1984年的《老王》被選為國中教材。沉定簡潔是楊絳作品語言特色。看起來平平淡淡,無陰無晴。然而平淡不是貧乏,陰晴隱於其中,經過漂洗的苦心經營的樸素中,有着本色的絢爛華麗。乾淨明晰的語言在楊絳筆下變得有巨大的表現力。
一九四九年我到清華後不久,發現燕京東門外有個果園,有蘋果樹和桃樹等,果園裏有個出售鮮果的攤兒,我和女兒常去買,因此和園裏的工人很熟。
園主姓虞,果園因此稱為虞園。虞先生是早年留學美國的園林學家,五十多歲,頭髮已經花白,我們常看見他爬在梯子上修剪果樹,和工人一起勞動,工人都稱他“吾先生”——就是“我們先生”。我不知道他們當面怎麼稱呼,對我們用第三人稱,總是“吾先生”。這稱呼的口氣裏帶着擁護愛戴的意思。
虞先生和藹可親。小孩子進園買果子,拿出一分兩分錢,虞先生總把稍帶傷殘的果子大捧大捧塞給孩子。有一次我和女兒進園,看見虞先生坐在樹蔭裏看一本線裝書。我好奇,想知道他看的什麼書,就近前去和他攀話。我忘了他那本書的書名,只記得是一本諸子百家的書。從此我到了虞園常和他閒聊。
我和女兒去買果子,有時是工人掌秤,有時虞先生親自掌秤。黃桃熟了,虞先生給個籃子讓我們自己挑好的從樹上摘。他還帶我們下窖看裏面儲藏的大筐大筐蘋果。我們在虞園買的果子,五斤至少有六斤重。
三反運動剛開始,我發現虞園氣氛反常。一小部分工人——大約一兩個——不稱“吾先生”了,好像他們的氣勢比虞先生高出一頭。過些時再去,稱“吾先生”的只兩三人了。再過些時,他們的“吾先生”不掛在嘴上,好像只悶在肚裏。
有一天我到果園去,開門的工人對我説:
“這園子歸公了。”
“虞先生呢?”
“和我們一樣了。”
這個工人不是最初就不稱“吾先生”的那派,也不是到後來仍堅持稱“吾先生”的那派,大約是中間順大流的。
我想虞先生不會變成“工人階級”,大約和其他工人那樣,也算是園子裏的僱員罷了,可能也拿同等的工資。
一次我看見虞先生仍在果園裏曬太陽,但是離果子攤兒遠遠的。他説:得離得遠遠的,免得懷疑他偷果子。他説,他吃園裏的果子得到市上去買,不能在這裏買,人家會説他多拿了果子。我幾次勸他把事情看開些,得隨着時世變通,反正他照樣為自己培植的果樹服務,不就完了嗎?果園畢竟是身外之物呀。但虞先生説:“想不通”,我想他也受不了日常難免的腌臢氣。聽説他悶了一程,病了一程,終於自己觸電去世。
沒幾年果園夷為平地,建造起一片房屋。如今虞園舊址已無從尋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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