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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亞詩選-魯克麗絲受辱記

魯克麗絲受辱記

莎士比亞詩選-魯克麗絲受辱記

獻與
掃桑普頓伯爵兼提齊菲爾男爵
亨利·婁賽斯雷閣下

我對閣下的敬愛是沒有止境的;這本沒有頭緒的小書,只顯示這種敬愛流露出來的一小部分而已。是您高貴的秉性,而不是這些鄙俚詩句的價值,保證拙作得蒙嘉納。我已做的一切屬於您;我該做的一切屬於您;凡為我所有者,也就必定屬於您。我若更有才能,我對您也會更有價值;目前,卻只能照現有的情況,將這一切奉獻給閣下。謹祝閣下延年益壽,福祚綿綿。

閣下的忠僕
威廉·莎士比亞

故事梗概*

路修斯·塔昆紐斯①(他由於極端倨傲,被稱為“塔昆紐斯·蘇佩布斯”②)用凶殘手段將其岳父塞維烏斯·圖琉斯置於死地之後,違反羅馬的法律和常規,不曾徵得或俟得人民的同意,徑自攫取了王位。後來,他率領諸王子和羅馬其他貴族,去圍攻阿狄亞城③。在攻城戰役中,一天晚上,羅馬眾將領在王子塞克斯圖斯·塔昆紐斯的營帳裡聚會;晚飯後閒談時,每人都誇耀自己夫人的美德,其中柯拉廷努斯④更盛讚其妻魯克麗絲貞淑無比。在這種愉快心情裡,他們並轡向羅馬疾馳,意欲藉此意外的突然到達,來驗證各自的夫人對這種讚譽是否當之無愧。結果發現:惟獨柯拉廷努斯的妻子深夜仍率侍女紡績,其他貴婦則正在跳舞、飲宴或嬉遊。於是眾貴族一致承認了柯拉廷努斯的優勝,一致首肯了他的夫人的令名。這時,塞克斯圖斯·塔昆紐斯已因魯克麗絲的美貌而動心,但暫時遏制慾念,偕眾人返回軍營;不久,他就私自離開營地,來到柯拉廷城堡⑤,憑他王子的身份,受到魯克麗絲優渥的款待,並在城堡中留宿。當夜,他背信棄義地潛入魯克麗絲的臥室,強暴地汙辱了她,而於翌日凌晨倉皇遁去。魯克麗絲悲慟欲絕,火速派遣兩名信差,其一到羅馬去請她父親,其二到軍營去請柯拉廷。
他們兩個,一個由裘涅斯·勃魯託斯⑥陪同,另一個由浦布琉斯·瓦勒柔斯⑦陪同,來到城堡,發現魯克麗絲披著喪服,便驚問她悲痛的原因。她首先叫他們立誓為她復仇,然後揭露了罪犯的名字及其罪行,接著便猝然舉刀自殺。在場的人們目睹這一慘變,便一致宣誓:要把十惡不赦的塔昆家族一舉攘除。他們抬著死者的屍身來到羅馬,由勃魯託斯將這一慘禍的禍首及其罪行告知人民,並嚴厲抨擊國王的暴政。羅馬人民怒不可遏,經口頭表決,一致同意將塔昆家族的人盡行放逐,國政遂由國王轉入執政官之手。

淫念薰心的塔昆,從羅馬軍營溜號,
不可憑恃的邪欲,舉雙翼將他引導;
他急急忙忙趕路,揣著無光的火苗——
這火苗藏在灰燼裡,只等時機一到,
會燃起烈焰一團,前去緊緊環抱
柯拉廷貞淑的妻子——魯克麗絲的纖腰。
也許,偏偏不幸,正是這“貞淑”的美名
勾起了塔昆的情慾,猶如給利刀添刃;
只因不智的柯拉廷,不應該百般讚頌
是何種無與倫比的,明麗的嫩白與嫣紅
顯耀在她的臉上——那是他仰慕的天穹;
那兒,伊人的星眸,亮似天國的銀星,
以冰清玉潔的柔輝,向他效忠致敬。
只因前一天夜晚,在塔昆王子的帳幕,
他不該向眾人揭示他所享有的豔福,
說是上天賜予他無比珍貴的財富——
與這美貌的淑女,結成美滿的眷屬;
他矜誇他的幸運,口氣高傲而自負,
說是帝王貴胄們儘管威名卓著,
他們卻休想匹配這位無匹的仙姝。
世間有幾個幸運兒,曾盡情享受歡悅!
即使讓人享有了,歡悅也易於幻滅,
急遽有如清曉一珠珠銀白的露液,
在驕陽金輝凌迫下,消失得不知不覺。
還未曾好好開始,便只得草草了結。
淑女的麗質榮名,託庇於主人的肘腋,
未免防護欠周,難抵擋萬般罪孽。
不需滔滔的辯才,不需娓娓的談吐,
“美”本身自有權威,把睽睽眾目說服;
那麼,柯拉廷又何苦喋喋不休地申述,
在稠人廣眾之間,讚頌那無雙的寶物?
既然那稀世之珍,是他獨佔的財富,
就應該深藏不露,謹防覬覦的耳目,
為什麼它的主公,偏將它廣為傳佈?
他自誇豔福無比——做魯克麗絲的主君,
也許,這恰恰慫恿了倨傲的王子塔昆;
人們邪念的萌動,往往導源於耳聞;
也許,由於這王子豔羨這異寶奇珍,
無情的對比刺痛了他那高傲的自尊——
品位較低的臣屬,竟能夠誇耀他們
享有他們的尊長也不曾享有的福分。
若不是這些緣由,必另有非分的念頭
暗地裡挑逗指使,促成這魯莽的步驟:
把他的顯赫地位、榮譽、功業、親友,
一股腦兒丟在腦後,只顧狂奔疾走,
為平息熾烈的情慾,急切地求索不休。
這輕狂慾念的熱焰,會捲入悔恨的寒流,
過早的萌芽會凋萎,永沒有長大的時候!
這王子來到城堡,來到柯拉廷邸宅,
受到了魯克麗絲殷勤優渥的接待;
只見她的面頰間,“美”與“德”互相比賽,
爭辯著:她的聲譽,是靠誰撐舉起來;
當“德”自鳴得意,“美”就羞紅了臉腮;
當“美”嫣然炫耀那一片緋紅的霞彩,
“德”就輕蔑地塗染它,給它抹一層銀白。
“美”以維納斯的白鴿作為憑證和理由,⑧
說“德”佔有的白色,應該歸“美”所有;
對“美”佔有的紅顏,“德”也提出要求,
說紅顏本來屬於“德”,由“德”親手傳授
給芳華盛放的少女,讓兩頰紅白相糅,
讓紅顏充當金盾,當羞辱來犯的時候,
它就要挺身防守,把白色掩護在身後。
“德”的瑩潔的白色,“美”的濃豔的紅裝,
在魯克麗絲臉上,勾出瑰麗的紋章;
紅顏、白色都爭做兩種顏色的女王,
為證明它們的權柄,追溯到遠古洪荒。
爭奪王位的雄心,使它們互不相讓;
雙方威力都強大,真個是旗鼓相當,
時而這一方佔先,時而那一方居上。
塔昆彷彿瞧見了:百合與玫瑰的兵丁⑨
以她的秀頰為戰場,進行著無聲的戰爭;
這兩支純正的隊伍,圍住他奸邪的眼睛
在兩軍對壘之中,惟恐丟失了性命,
這卑怯敗北的俘虜,向兩軍屈服投誠;⑩
它們發現擒獲的是一個冒牌的謬種,
寧可將它放走,也不願奏凱慶功。
這時他不禁想起:她丈夫的俗調凡腔,
雖盛讚她的美貌,其實是將她誣枉;
有如慳吝的浪子,難將這重任承當,
他那貧乏的口才,遠不配將她頌揚。
對這麗質的禮讚,柯拉廷虧下的欠賬,
心神眩惑的塔昆,用玄思遐想來補償,
他睜著驚奇的兩眼,張口結舌地凝望。
這位人間的聖徒,受到這魔鬼的崇奉,
對這偽善的朝拜者,不曾有些許疑心;
純淨無瑕的心靈,難得做一場噩夢,
沒上過當的鳥雀,不懼怕詭祕的幽林;
無邪的魯克麗絲,安心接待了貴賓,
以殷勤和悅的風度,向王子表示歡迎;
他外貌溫文有禮,看不出內心奸佞。
他用尊貴的身份,掩飾歹惡的心機,
將他卑劣的罪孽,藏入威嚴的外衣;
他不曾顯露什麼逾越禮法的形跡,
只除了有時眼睛裡流露過多的驚奇;
眼睛已享有一切,仍未能饜足心意;
雖豪富卻又似貧窮,貪慾永遠無底,
攫取的已經太多,仍渴求更多的東西。
但她從未遭遇過陌生人目光的窺伺,
從含情慾語的雙眸,看不出任何暗示;
這一本奇異的圖書,書頁邊寫有註釋,⑾
而她卻不曾領悟那幽微閃爍的奧旨;
她全未慮及釣鉤,她從未觸及誘餌;
她只見塔昆的兩眼,在天光白日中注視,
那輕狂目光的含意,她卻茫然不知。
他向她耳邊述說:義大利這片沃土上,
她丈夫戰功赫赫,博得了新的榮光;
他用諛詞來讚美柯拉廷崇高的聲望,
說他的勇武氣概,更使他威名遠揚,
頭戴勝利的花冠,身披受創的戎裝;
她聽了,把手兒舉起,表達內心的歡暢,
為他的這番成就,默默地祝謝上蒼。
塔昆不動聲色,隱藏起真實圖謀,
信口胡謅了一篇前來造訪的藉口;
在他晴朗的天空裡,始終也不曾閃露
預示風暴將臨的陰霾滾滾的徵候;
直到濃黑的夜晚——恐怖和畏懼的母后,
舒展晦冥的暗影,覆罩無垠的宇宙,
在穹窿為頂的獄裡,把天光白日幽囚。
於是塔昆被引到供他安寢的處所,
自稱身子睏乏,精神也不復振作;
因為他晚餐以後,與魯克麗絲對坐,
交談了不短的時光,不覺把夜晚消磨;
如今濃重的睡意,與生命的精力相搏;
人人到這個時辰,都要上床安臥,
只有竊賊、憂慮者、騷亂的心靈醒著。
塔昆就屬於這一夥,睡不著,心裡嘀咕,
盤算著:要滿足心願,會遇到哪些險阻;
他明知希望微茫,不如抽身退步,
卻還是斷然決定:讓心願得到滿足;
獲利無望的時候,會更加惟利是圖;
只要預期的犒賞是一宗名貴的寶物,
哪怕有性命之憂,也全然置之不顧。
貪多務得的人們,痴迷地謀求取到
那尚未取到的種種,原有的卻執掌不牢,
那已經取到的種種,便因此鬆脫、丟掉:
他們貪求的愈多,他們佔有的愈少;
或是佔有的雖多,而由於填塞得過飽,
結果是疳積難消,反而備嘗苦惱,
他們是假富真窮,成了破產的富豪。
人人都希求榮譽、財富、安寧的晚景,
而為了贏得它們,要經歷險阻重重,
有時為它們全體,丟棄其中的一種,
有時為其中一種,將全體丟棄一空;
鏖戰時激情如火,為榮譽可捨生命;
為財富可舍榮譽;財富常招致紛爭,
終於毀滅了一切,一切都喪失乾淨。
我們若肆意貪求,來滿足某種希冀,
也就迷失了本性,不再是我們自己;
當我們資財豐裕,可憎的貪婪惡癖
偏叫人想到缺欠,把我們折磨不已;
這樣,對已得的資財,我們置之不理;
只因少了點聰明,我們且取且棄,
通過不斷的增殖,變成一貧如洗。
如今昏聵的塔昆,必得走這步險棋——
為成全他的淫慾,而斷送他的榮譽;
為了滿足他自己,必得譭棄他自己:
喪失了自信自尊,真誠又從何談起?
既然他自戕其理智,甘願在爾後的時期
苦度悲慘的生涯,長遭世人的唾棄,
又怎能指望別人對待他不偏不倚?
夜深人靜的時刻,已經悄悄來臨,
睏倦昏沉的睡意,合攏了眾人的眼睛;
沒一顆可意的星兒,肯掛出它的明燈,
只有梟啼與狼嗥,預告死亡的凶訊——
梟與狼攫捕羔羊,正好趁這個時辰;
純良溫雅的意念,都已寂然入定,
淫慾和殺機卻醒著,要汙辱、屠戮生靈。
情焰正熾的王子,這時便一躍起床,
把他的那件披風,匆匆搭在胳臂上;
在“邪欲”與“畏懼”之間,昏昏然猶豫彷徨——
前者婉媚地煽惑,後者怕引起禍殃;
然而,樸實的“畏懼”,惑於情焰的魔障,
雖也曾再三再四勸主人抽身退讓,
到頭來終歸敗北,擋不住“邪欲”的癲狂。
塔昆在一塊燧石上,輕輕敲擊著寶劍,
讓那冰冷的石頭,爆出了火星點點,
這時他略不遲延,將一支蠟炬點燃,
讓它像北極星那樣,指引他淫邪的兩眼;
對著閃爍的燭火,他從容果決地開言:
“這塊冰冷的頑石,我逼它冒出火焰,
同樣,對魯克麗絲,我也要逼她就範。”
臉色因恐懼而蒼白,他真真切切地預計
他這可憎的圖謀將招致的種種危機;
在他紛亂的內心,他反反覆覆地猜疑,
盤算著:這樁惡行,會帶來什麼憂戚;
終於,以輕蔑的神情,他乾乾脆脆地鄙棄
這豪不足恃的依託——這隨洩隨消的淫慾,⑿
於是正直地鉗制了這種不正直的心意:
“熒熒悅目的蠟炬,快收斂你的光芒,
莫讓這光芒遮暗了那比你更亮的形象!
在犯罪以前死去吧,褻瀆神明的狂想!
莫讓那完美的聖物沾染上你的骯髒!
向那潔淨的廟堂,獻上潔淨的仙香;
有什麼行為玷汙了愛情的雪白衣裳,
純良正直的人們就該痛責其刁妄。
“給騎士的身份貽羞,叫雪亮的刀槍受辱!
使我地下的祖先,蒙受難堪的褻瀆!
這侮慢神明的惡行,有無窮後患隱伏;
我橫戈躍馬的男兒,豈能做柔情的俘虜;
要具有真正的品德,才算得真正的勇武;
我若是胡作非為,這卑劣罪行的垢汙
會留痕在我臉上,會刻入我的肌膚。
“是的,縱然我死了,醜名會繼續留存,
成為我金質紋章上一塊刺目的斑痕;⒀
紋章官將要設計某種可憎的紋印,
表明我如何愚妄,又如何色令智昏;
因這一恥辱的標記而含羞抱恨的子孫
會詛咒我的枯骨,也不怕‘不孝’的罪名,
惟願我——他們的先人,不曾在世上出生。
“就算我如願以償,又有什麼能得到?
飛逝的歡情像幻夢,像空氣,又像水泡!
誰肯以一星期悲悼,買來一分鐘歡笑?
或為了一件玩意兒,把永生的靈魂賣掉?
誰肯把葡萄藤拆毀,只為了嘗一顆甜葡萄?
有哪個痴愚的乞丐,會這樣不知分曉——
為了摸一摸王冠,情願被御杖擊倒?
“柯拉廷若在睡夢中,夢見我此行的目的,
豈不會惶遽地醒來,懷著狂暴的憤激,
匆促地趕回城堡,制止這卑汙的主意,
制止這無端的侵犯——對美滿姻緣的襲擊,
這傷害賢人的災禍,這玷辱青春的汙跡,
這綿延無盡的羞恥,這扼殺貞節的暴力,
這種千秋萬世永遭譴責的罪戾?
“有朝一日你指控這樁汙黑的罪孽,
我的口才編得出什麼理由來辯解?
我的舌頭會沉默,我的視力會消歇,
脆弱的骨節會震顫,欺詐的心房會流血!
罪行是這般嚴酷,恐懼卻更為酷烈,
既無力迎敵作戰,也無處奔逃退卻,
像失魂喪膽的懦夫,戰兢兢佇候毀滅。
“柯拉廷若是殘殺過我家的父王或王孫,
或曾經埋伏截擊,要謀害我的性命,
要麼,如果他不是我的親近的友人,
我凌犯他的妻子,總還算事出有因,
可說是冤冤相報,是他罪行的報應;
然而他偏偏卻是我的密友和姻親,
這凌辱就沒有藉口,這罪咎也沒有止境。
“這是可恥的;——不過,這是說傳揚了出去;
這是可恨的;——不對,愛與恨不能共居;
我定在向她求愛;——但她已身不由己;
最糟的遭遇也無非遭到她申斥和峻拒;
我意志堅不可摧,理智又豈能干預!
誰要是敬畏箴言,敬畏老人的諺語
瞧見了牆上的畫幅,他也會肅然悚懼。”⒁
在他乖戾的內心,掀起了一場爭辯:
一邊是凝凍的良知,一邊是熾烈的情焰;
他自欺欺人地拋開了善良正直的心願,
卻慫恿猥劣的邪思操執優勝的左券;
這邪思立即戕害了一切純良的意念,
獲得了長足的進展,淆亂了美惡的界限,
使卑汙恣肆的行徑,儼然像至善至賢。
他說:“她和顏悅色,輕輕握住我的手,
凝視我痴迷的兩眼,想從中探問情由,
惟恐我會有什麼不祥的音訊說出口,
因為她摯愛的柯拉廷正在前方戰鬥。
紅雲湧上她腮頰,當恐懼湧上心頭!
酡紅如玫瑰兩朵,偶在素絹上勾留;
而後又皓白如素絹,玫瑰已被攜走。
“我的手緊握她的手,兩隻手絞在一起,
她的因驚恐而抖動,我的也跟著顫慄;
這叫她更加疑懼,手兒也抖得更急,
直到她確切聽到了丈夫平安的資訊,
她這才開顏一笑,更顯得嬌媚無比;
要是那耳喀索斯瞧見她亭亭玉立,
他就決不會顧影自憐,投身水底。
“那麼,我還用尋求什麼藉口或偽裝?
一旦‘美’現身說法,說客們都不再開腔;
可憐蟲才為可憐的過失而自悔孟浪,
心靈若顧慮重重,愛苗就難於生長;
愛情是我的指揮官,他給我指引方向;
只要他明豔的旌旗赫然招展在前方,
膽小鬼也會奮戰,而不會驚惶沮喪。
“滾開吧,幼稚的恐懼!終止吧,卑瑣的盤算!
讓理智和禮法去陪伴滿面皺紋的老漢!
我的心永遠不會違拗我眼睛的決斷,
周詳的思考和斟酌僅僅適宜於聖賢;
我是個年輕角色,那一套都與我無緣;
我的舵手是情慾,我的目標是紅顏;
只要那邊有珍寶,誰害怕沉船遇險?”
正好比稀稀禾苗,被萋萋惡草掩蔽,
審慎的顧慮幾乎被猖狂的慾念窒息。
他豎起耳朵傾聽,偷偷舉步前移,
滿懷無恥的希冀,滿腹無聊的猜疑;
希冀、猜疑彷彿是惡人的兩名僕役,
讓他們相忤的主張交錯於他的腦際,
使他一會兒想收兵,一會兒又想進襲。
潛思中,他恍惚瞥見她天仙一般的形象,
還恍惚瞥見柯拉廷,也與她同在那廂;
向她望著的那隻眼,攪得他心神迷惘;
向他望著的那隻眼,卻較為虔敬忠良,
不肯屈從於這種背信棄義的意向,
發出純真的呼籲,求心靈作出主張;
但心靈既經腐蝕,竟投向惡的一方。
這就大大慫恿了他那些卑劣的情思:
見心靈洋洋自得,它們也躊躇滿志,
漲滿了他的淫慾,像分秒填滿了小時;
自吹互捧過了頭,它們越來越驕恣,
竟與它們的統帥——心靈毫無二致。
聽任奸邪的慾念如此癲狂地指使,
羅馬王子直趨魯克麗絲的臥室。
在她的居室與他的慾望之間的鐵鎖,
被他用強力脅迫,一把一把都鬆脫;
但它們開啟的時候,都將這暴行叱責,
促使這潛行的竊賊有些顧忌和忐忑;
門檻把門扇磨響,想要驚醒熟睡者;
夜間遊蕩的鼬鼠,覷見他,尖聲叫著,
這些都令他悚懼,但他仍尋求不捨。
一扇一扇的門兒,沒奈何給他讓道;
一股一股的風兒,鑽出縫隙和孔竅,
向他的炬火襲擊,將他的行動阻撓,
還對準他的面龐,吹去了烏煙嫋嫋,
終於吹熄了蠟炬——他賴以前進的嚮導;
但他滾燙的心胸,已經被慾火烤焦,
噴出了另一股熱風,又將那蠟炬點著。
炬火重放光明,他借這亮光辨認
魯克麗絲的手套(其中插著一枚針);
他從燈心草上面,把手套拾起、握緊,⒂
猝然間疼痛連心,手指被針尖刺進;
針兒彷彿在警告:“這手套從未慣經
這種淫邪的醜事,快快退步抽身!
你瞧,我們主母的衣飾也這樣堅貞。”
但這些無力的阻礙,都無法將他羈絆;
他以惡人的歪理,來解釋這些事件:
門扉、夜風、手套,一路上將他阻攔,
他都看成不過是一些意外的考驗;
恰似那兩根指標,控制著時鐘的運轉,
一步步慢慢悠悠,故意把程序延緩,
讓每分每秒都把該乾的差事幹完。
“這樣看來,”他說,“這些梗阻的出現,
正如料峭的餘寒有時襲擾春天,
好讓爾後的韶光格外惹人眷戀,
好讓凍縮的鳥雀有理由唱得更歡。
經受過磨難的好事,會顯得分外甘甜;
遍歷巨巖、烈風、悍盜、沙磧和礁險,
商賈才能腰纏萬貫,迴轉家園。”
如今他步步逼近了那間臥室的門戶,
緊閉的門扉隔開了他心馳神往的樂土;
除了那脆弱的門閂,那兒再別無他物
阻擋他前去接近他奮力以求的豔福。
逆天背理的邪念,攪得他神志糊塗:
為了攫捕那獵物,他開始切切禱祝,
儼如上天會贊助他這罪惡的意圖。
在他那徒勞無益的喃喃祈禱的中途,
業已向永恆的神明卑詞乞求佑助:
讓他猥鄙的心願到時候得以饜足,
讓那貞淑的美人兒到時候由他擺佈;
他驀地驚起,說道:“我這是要讓她受辱,
我所祈求的神明,對這事只有憎惡,
那麼,他們又怎會在暗中將我呵護?
“那就讓‘愛情’和‘幸運’當我的嚮導、我的神!
我有堅毅的決心,作我意圖的後盾;
心願未付諸實施,就只不過是幻夢,
罪孽不管多汙濁,寬宥能將它滌清;
一遇愛情的火焰,畏怯的霜雪就消融。
上蒼的眼睛隱匿了,讓這溟濛的夜影⒃
把歡情帶來的羞恥掩蔽得一乾二淨。”
塔昆說到這裡,用手把門閂一拽,
再用膝頭一頂,那扇門立即敞開。
鴿子悠然安睡,夜梟要將它擒逮;
奸賊未被發覺,奸謀正進行無礙。
人們若瞧見毒蛇,閃避得惟恐不快;
而她,睡夢沉酣,不曾料想到禍害,
毫無戒備,聽憑那致命的毒針刺來。
他進入她的臥室,躡手躡腳地走路,
耽耽的目光投向她潔白無瑕的床褥;
卻只見帳幔四垂,將臥榻嚴實圍護,
他繞床踱來踱去,轉動著貪婪的眼珠;
眼珠逞刁弄鬼,把心靈誘入歧途,
心靈迅即向手臂傳遞無聲的暗語,
吩咐它快去曳開遮掩皓月的雲霧。
看呵,宛如明豔的紅日湧出雲霓,
閃閃刺目的金輝,眩惑了我們的視力;
那帳幔一經曳開,他兩眼不禁眯起,
比旭日更亮的光華,將他的目力凌逼;
不知究竟是震懾於她那耀眼的妍麗,
還是有羞赧之情驀現於他的心底,
他兩眼一片昏矇,只得繼續緊閉。
若是塔昆的兩眼在這黑牢中死去,⒄
那麼,它們的罪孽總算有了個結局!
那麼,柯拉廷仍會與魯克麗絲歡聚,
在這潔淨的臥榻上,憩息他睏倦的身軀。
但它們必得睜開,來毀滅這雙愛侶;
在它們凶光之下,這位聖潔的貞女
必得斷送掉生命、福祉、人世的歡愉。
百合般纖手墊在玫瑰色腮頰下邊,
枕頭想吻這肥頰,被阻隔,不能如願;
它不禁惱怒起來,彷彿要裂成兩段,
兩端都勃然隆起,只恨錯過了良緣;
她的頭悄然埋在枕頭的雙峰之間;
像一尊貞潔的石像,這淑女倚榻而眠,
讓他那淫褻的目光盡情讚美豔羨。
她的另一隻纖手,在床邊靜靜低垂,
映襯著淡綠的床單,更顯得白淨嬌美,
像四月雛菊一朵,在草原吐露芳菲,
手上的點點汗珠,像夜晚花間的露水。
她兩眼猶如金盞草,已經收斂了靈輝,⒅
正在陶然安息,隱形於長夜的幽晦,
要等黎明再睜開,好把白天來點綴。
她秀髮宛如金絲,伴隨著呼吸而顫動:
說是放縱卻端莊,說是端莊偏放縱!
以這幅死的圖象來展現生的優勝,⒆
而又以生的定限來揭示死的陰影;
生與死在她的睡眠中,各自將對方修整,
彷彿它們之間從來就沒有紛爭,
而是生寓居於死,死也寓居於生。
她的雙乳宛如藍紋縱橫的象牙球,
那是不受拘管的兩座貞潔的宇宙;
除了親愛的主君,對誰也不肯屈就,
只對他忠貞敬奉,將誓約始終恪守。
這宇宙在塔昆心底誘發了新的奸謀:
他像個貪鄙的篡賊,立即著手謀求
把在位的主君逐出,把寶座據為己有。
除了他全神注意的,他還能瞧見什麼?
他又會注意什麼,除了他所欲攫奪?
他兩眼眈眈凝視,他一心戀戀不捨;
恣意飽看的兩眼,竟看得過飽過多。
比愛慕更為熾烈,他銷魂攝魄地貪戀著
她那玉石般肌膚,她那淡青色筋絡,
那紅似珊瑚的脣吻,雪白而含渦的下頦。
有如凶狠的雄獅,撫弄著它的獵物,
飢渴的貪慾已在征服中得到饜足:
俯臨這沉睡的貞女,塔昆停下來躊躇,
凝神注視了一陣,慾念已漸趨馴服;
但只是一時的弛緩,而不是真個平伏;
他的眼,在她身邊,雖曾將暴行約束,
卻嗾使他的血脈,向更大的騷亂奔赴。
他的血脈,像沿途擄掠的散兵遊勇,
心如鐵石,一味貪求殘暴的武功,
耽於屠戮和姦淫,動不動傷生害命,
對孩子的嚎哭、母親的哀告無動於衷,
驕縱得不可一世,時時企望著進攻;
他那狂跳的心臟,此刻便敲響洪鐘,
發出急切的訓令,叫血脈隨意行動。
他那擂擊的心臟,激勵了焦灼的眼睛,
他的眼睛便委任他的手充當統領;
得了這美差高位,他的手得意忘形,
熱騰騰氣焰熏天,雄赳赳向前挺進,
停留在袒露的胸脯——她全部領土的中心;
他的手一觸及那兒,藍色脈管便隱遁,
撇下那一雙圓塔:蒼白,慘淡,悽清。
倉皇隱遁的血液,匯聚到幽靜的內殿⒇
(它們親愛的主母兀自憩息在裡面),
亂紛紛大呼小叫,驚擾了她的酣眠,
稟告她:她已遭圍困,面臨可怖的凌犯;
她不禁魂悸魄動,睜開鎖閉的兩眼,
慌忙向外界窺探,看到這擾攘的事端,
被那明晃晃的炬火,逼得眼花繚亂。
試想若有什麼人,正值更深夜靜,
驀地被駭人的幻象,從昏昏沉睡中驚醒,
還以為自己瞥見了什麼可怕的幽靈,
它那獰惡的狀貌,叫渾身骨節都顫動——
這是何等的恐怖!她比這更加震恐:
剛剛被喚出夢鄉,又目擊噩夢般情景,
這使臆想的虛驚,變成身歷的實境。
受到千百種恐懼重重圍裹和困擾,
她躺在那兒顫慄,像剛被殺傷的小鳥;
不敢睜目而視,閉著眼,也恍如看到
倏忽變換的怪影,各種醜惡的形貌;
這幢幢魅影原是她疲弱腦膜所幻造:
腦膜嗔怪兩眼從光明向黑暗潛逃,
就用更可怖的景象,在黑暗中將它們嚇倒。
塔昆的那隻手掌,還在她胸前逗留著,
好像唐突的撞槌,要把這象牙牆撞破;(21)
察覺那可憐的市民——她的心,遭受窘迫,
自己將自己斵傷,猛然騰躍又跌落,
擂擊著她的胸腔,他的手也跟著哆嗦。
他情慾愈益昂揚,憐恤卻愈益減弱,
力求開啟突破口,進入這迷人的城郭。
這時,塔昆的舌頭,像喇叭傳達號令,
向他驚惶的對手,奏響了談判的號聲;
她從潔白的衾褥間,露出更白的頷頸,
對這狂暴的侵擾,急於要探問原因;
他用沉默的舉止,已向她表明究竟;
但她,熱切祈禱著,仍然固請他說明
他打著什麼旗號,做出這樣的惡行。
於是,塔昆回答:“你嬌紅嫩白的姿容
(時而使百合蒼白失色,滿腔羞憤,
時而使玫瑰自慚形穢,滿面通紅)
一定會為我答辯,會申述我的愛情;
就打著這面旗號,我現在要來攀登
你未經征服的堡壘;責任該由你擔承:
全怪你那雙媚眼,煽惑了我這雙眼睛。
“若是你想斥責我,我已經先發制人:
是你誘人的美貌,陷你於今宵的困境;
我定要從你身上,暢享人世的歡情,
我定要竭盡全力,讓這樁美事成功;
對我的這番意願,你只有屈意順從;
縱令理性與良知,能將這意願葬送,
你光彩照人的秀色,又使它重獲新生。
“我看出我這種行徑會帶來什麼煩憂;
我知道鮮豔的玫瑰有怎樣的尖刺扎手;
我明白芳甜的蜂蜜由蜇人的毒針防守——
深思熟慮的心胸,早已把這些想透。
但‘意願’是個聾子,聽不進益友的良謀;
他生就一隻獨眼,專門向美色凝眸,
迷戀於他的所見,置國法天職於腦後。
“我內心也曾揣想:這種喪德的行徑
會惹出什麼禍害,什麼羞辱和不幸;
但沒有任何力量,能控制奔突的激情,
能遏止炎炎情焰的心急火燎的行動。
我明知隨之而來的,是痛悔,是涕淚淋淋,
是詬責、輕侮、鄙棄,是不共戴天的仇恨,
但我仍奮力以赴,去承接我的惡名。”
塔昆說完了這些,將寶劍高高搖晃,
有如凶猛的獵鷹,在長空盤繞回翔,
它那雙翅的黑影,叫鳥雀魂飛膽喪,
鉤曲的利喙威嚇著:動一動就會死亡;
就在這咄咄逼人的,雪亮的劍鋒下方,
偃臥著魯克麗絲,戰戰兢兢,聽他講,
好像懾伏的鳥雀,聽著獵鷹的鈴鐺。
“魯克麗絲呵,”他說,“今宵我定要佔有你,
你若是堅拒不從,我就要憑恃暴力,
要在你床上摧殘你,送你一命歸西,
然後再殺掉你家的某一個下賤的奴隸,
毀滅你生命的同時,也毀滅你的聲譽:
我特意將他安放在你那僵硬的雙臂裡,
賭咒說看見你擁抱他,我這才將他擊斃。
“你的健在的丈夫,將在你喪生以後,
為睽睽萬目所輕藐,受囂囂眾口的辱詬;
你的親人和姻眷,因無臉見人而低頭,
你的兒孫被抹上‘無姓野種’的汙垢;
而你——他們這一切恥辱的罪魁禍首,
你的淫邪的醜事,會給人編成順口溜,
在今後悠悠歲月裡,讓頑童傳唱不休。
“你若能降心相從,我與你暗中交友:
無人知曉的過失,等於未實施的念頭;
若是寥寥的折損,能換來累累的豐收,
就仍會得到認可,說這是可取的權謀。
含毒的單味藥草,與其他藥草相糅,
合成純正的藥劑,給病人服用的時候,
原有的致命毒素,實際就化為烏有。
“那麼,為了你丈夫,為了你子孫後裔,
答應我的懇求吧,切莫讓他們承繼
千方百計也不能替他們洗雪的羞恥,
千年萬載也不會被人們淡忘的汙跡——
比奴隸烙印還刺眼,比天生瘢痕還晦氣:
因為在呱呱墮地時,就赫然在目的胎記
只能歸咎於造化,不能歸咎於自己。”
這時,他抖擻精神,把這番言詞結束,
瞪著毒龍一般的致人死命的眼珠;(22)
這時,魯克麗絲,純良、虔敬而誠篤,
宛如蒼鷹利爪下一隻純白的母鹿,
在無天無法的荒原,正向那鷙鳥哀訴;
那暴戾鷙鳥不知溫情公理為何物,
除了腥穢的貪慾,對什麼都不信服。
當一團挾雨的烏雲,恫嚇著大地山川,
一片溟濛的迷霧,遮沒了聳峙的峰巒,
彷彿從地下生出來,有清風驀然出現,
把滿天黑霧陰雲驅趕得東離西散,
也就及時遏止了即將傾瀉的雨點;
就這樣,她的言語,推延了他的凌犯,
俄爾甫斯一奏琴,慍怒的普路同就閉眼。(23)
像夜出獵食的惡貓,將獵物狎侮戲弄,
在它攥緊的腳爪裡,那弱鼠喘息不定;
這淑女慘痛的神情,更使他急於一逞,
邪欲似無底深潭,貪求沒個止境;
儘管塔昆的耳朵聽見了她的懇請,
他的心房卻不肯為她的哀告開門;
雨水能軟化頑石,淚水卻硬化了淫心。
她那求憐的兩眼,悲悲切切地緊盯
塔昆臉上那一副顰眉蹙額的神情;
她的恭謹的談吐,與聲聲嘆息糅混,
使她溫雅的辭令更顯得委婉動人。
她的話時斷時續,不該停頓也停頓,
有時才說了半句,就悄然不再出聲,
可憐她兩次開口,一次也沒有說成。
她憑著崇高而萬能的喬武向他籲請,
憑著友誼的誓言,貴族和騎士的名分,
憑她不應流的眼淚,憑丈夫對她的愛情,
憑神聖的倫常準則,公認的忠良品性,
還憑著皇天后土,和天上地下的神靈,
籲請他快快離開,返回原處去安寢,
屈從於高潔的榮譽,莫屈從穢褻的淫心。
“對我給你的款待,”她說,“你千萬不能
償付你意欲償付的那種汙黑的酬金;
供你飲用的清泉,不要把泥沙拋進;
無法修復的器物,不要輕易去毀損;
趁你還不曾發射,停止你齒惡的瞄準
誰要是彎弓搭箭,謀害馴鹿的性命,
他就決不能算是一個合格的獵人。
“我丈夫是你的朋友,為了他,請將我寬免;
你是個尊貴的人物,為了你,請離開我身邊;
我是個無力的弱者,請不要將我坑陷;
你看去不像個騙子,請不要將我哄騙;
我的嘆息像旋風,要把你吹得老遠。
只要男子也會為女子的哀告而垂憐,
那就垂憐吧,為我的眼淚、嗚咽和悲嘆。
“眼淚、嗚咽和悲嘆,有如翻滾的海浪,
猛撲你威懾航船的礁石一般的心腸;
通過這持續的衝擊,想叫它變得溫良:
頑石一朝溶解了,也會渙化為水漿。
只要你這副心腸不比頑石更頑強,
就溶於我的淚水吧,顯示出惻隱慈祥;
溫婉的憐恤來叩門,堅厚的鐵門也開放。
“看你像塔昆的模樣,我將你款待、安置;
莫非你是個假扮的,特來貽他以羞恥?
對天上的日月星辰,我控告你的舉止:
你毀了他的榮名,敗壞了帝王的姓氏。
儘管像,你並不是他;而倘若當真竟是,
儘管是,你卻不但他——一位神靈和王子;
帝王與神靈相仿,能夠將一切轄制。
“你的盛年還未到,罪孽就已經萌芽,
等你年齡增長了,恥辱也成熟長大!
如今你還是儲君,就膽敢肆意欺壓,
一旦你登了王位,幹壞事更加不怕!
請務必牢記在心:臣民的不公不法
從沒有一宗一件,可妄圖一筆抹殺;
那麼君王的惡行,更休想埋藏於地下。
“這暴行使你的臣民,只因怕你才愛你;
臣民因愛他才怕他的,才是有福的皇帝。
你只好格外寬容作奸犯科的臣吏,
因為他們能證實:你犯有同樣的罪戾。
只為了顧慮這一條,你也該回心轉意;
尊貴的君王好比明鏡、學校和書籍,
臣民的眼睛要來照看、研讀與學習。
“你可願當一所學校,讓‘淫慾’來當學生,
讓他在你的課堂裡,研習這可恥的課程?
你可願當一面明鏡,讓‘淫慾’前來照影,
照見施暴的理由,照見犯罪的權柄,
讓他用你的名義,來批准醜事穢行?
你袒護遺臭的汙辱,抵制流芳的讚頌,
要把清白的美譽變成淫賤的惡名。
“你有權下令麼?憑著那授權於你的權威,(24)
命令你狂悖的意圖,從純潔的心靈引退!
不要拔出你的劍,來衛護淫邪之罪;
這劍授予你正為了誅滅罪惡的族類。
以你的妄行為先例,齷齪的罪人會推諉,
說他是學來犯罪的,方法是由你教會,
那樣,你怎能履行王子的職責而無愧?
“若是另外一個人,做出你此刻的暴行,
你大概不難看出:那形象多麼可憎。
對於自身的過失,人們卻看不分明;
自身若為非作歹,就只想掩蓋、撇清;
若是別人乾的呢,那就是該死的罪名。
那些犯下了罪孽,卻不肯認帳的人們
終歸逃不脫責辱,被惡名緊緊纏身!
“向你,我舉起雙手;向你,我懇切進言;
(那誘人為惡的欲魔,我絕不向他請願;)
我求你重新迎回那遭受貶逐的尊嚴,
我求你斷然斥退那巧言煽惑的惡念;
你讓尊嚴復了位,就能將邪欲拘管,
拭淨障目的陰翳,揉醒痴迷的兩眼,
好看清你的境遇,對我的境遇垂憐。”
“別說下去了,”他說,“我這奔湧的怒潮
未因阻滯而消退,相反,卻漲得更高。
爝火頃刻便熄滅,烈焰不息地燃燒,
隨著風力的吹煽,火勢越來越狂暴。
一道道細小的溪流,載運著淡水迅跑,
每天送一份貢禮給萬頃鹹澀的海濤,
只增加大海的容量,變不了它的味道。”
“你是大海,”她說,“你是尊貴的君王;
看呵:玷辱,侮蔑,妄行,黑心的慾望,
一齊注入了你那無邊無際的汪洋,
要把你血液之海汙染得又臭又髒。
你若讓這些穢德偷換了你的天良,
你的大海就會在混濁的泥潭裡埋葬,
而不是泥潭消散在你的大海中央。
“那就是賤奴當主子,你當他們的賤奴;
他們卑下卻尊榮,你雖尊貴卻卑汙;
你是他們的活路,他們是你的死路;
他們為你而招怨,你為他們而受辱;
蕞爾小物又豈能遮擋住龐然大物;
挺拔的青杉不會俯首於卑微的灌木,
而是低矮的灌木在青杉腳下凋枯。
“把你的賤奴斥退——把你的邪念驅遣……”
“住口吧,”他說,“我發誓,決不再聽你一言;
順從我的情慾吧;否則,激起的仇怨
會取代溫存的愛撫,把你撕裂成碎片;
這樁事幹完以後,我還要滿懷惡念,
把你拖到某一個下賤侍僕的床邊,
在這可恥的結局裡,讓他當你的夥伴。”
塔昆說完了這些,伸腳把炬火踩熄,
因為光明與邪欲是勢不兩立的仇敵;
醜事藏在黑夜裡,黑夜將萬物隱蔽,
愈是黑得看不見,愈有人肆行暴戾。
惡狼將獵物攫捕,不幸的羔羊悲泣,
直到自己的絨毛窒礙了自己的聲息,
在它柔嫩的雙脣裡,埋葬了慘痛的哀啼。
塔昆用魯克麗絲夜間穿著的衣裳
緊緊堵住她的嘴,阻遏了悽慘的叫嚷;
世上最純潔的淚水,衝出最貞淑的眼眶,
把塔昆灼熱的面孔,一下子衝得冰涼。
刁頑的邪欲竟汙染瞭如此潔淨的臥床!
要是哭泣真能夠洗乾淨這種骯髒,
她的淚泉一定會永遠向汙痕衝蕩。
這一次她所失去的,比生命更為貴重;
這一回他所得到的,轉眼便消失無蹤;
這一番強迫的結合,招致了更大的紛爭;
這一刻短暫的歡娛,孕育了悠長的苦痛;
這一腔火熱的戀慕,凝凍為冰冷的嫌憎。
純淨貞德的寶庫,被盜賊劫掠一空,
而那個盜賊——淫慾,倒比掠奪前更窮。
正像獵犬喂足了,嗅覺便懈怠不靈,
或是獵鷹吃飽了,再不想快速飛騰;
見獵物便緊追不捨,原是它們的天性,
如今卻只肯慢慢追,或乾脆放它逃命。
這一夜縱慾的塔昆,也正是這般情景:
本來是可口的美味,嚥下去,酸得不行;
靠吞噬為生的慾念,竟也被吞噬乾淨。
比幽冥無底的玄思更為深沉的罪戾!
“邪念”像一酒鬼,已喝得爛醉如泥,
他先要盡情嘔吐,吐出他吞嚥的東西,
才能將自己的醜態,看一個明白仔細。
當情慾大發淫威,誰呼叱它也不理,
壓不下它的熱度,管不住它的脾氣,
它就像劣馬逞能,自己累垮了自己。
無精打采的“邪念”,已變得卑怯頹唐,
一張臉枯瘦失色,一雙眼遲滯無光,
兩道眉含愁深鎖,兩條腿疲軟搖晃,
像身無分文的乞丐,為窮途困境嗟傷。(25)
當肉慾跋扈自雄,“邪念”與“美德”對抗,
曾一味貪歡作樂,到如今歡樂消亡,
這自覺有罪的逆賊,就為了免罪而祈禳。
犯罪的羅馬王子,處境正與此彷彿,
他曾那樣狂熱地謀求今宵的豔福;
如今他自己宣告,將自己論罪懲處,
判定他從今以後,永遭世人的貶黜;
他的靈魂的神廟,已經被摧毀拆除,
在它殘敗的廢墟上,有“憂慮”成群聚族,
叩問那蒙汙的神主:她目前境況何如?(26)
她說:亂臣賊子們,膽敢倒戈叛逆,(27)
搗毀了神廟的牆垣,把聖殿夷為平地;
這些逆賊犯下了萬惡滔天的罪戾,
制伏她不朽的威靈,讓她淪為奴婢,
過著地獄般生活,忍受無窮的苦役;
對這些,她早有預見,早已洞察無遺,
但遏止他們的奸謀,她卻無能為力。
塔昆揣想著這些,趁黑夜悄然逃遁:
戰勝之際卻被俘,贏利同時又虧本;
他好比受了重傷,那難以癒合的殘損
日後縱然平復了,瘡痍會永久留存;
撇下受害的貞女,陷入更深的悲辛。
她所承載的苦難,是他肉慾的蹂躪,
他所承載的卻是:自覺有罪的心魂。
他像條偷食的賤狗,灰溜溜從那兒爬走;
她像只困憊的羔羊,偃臥著氣喘咻咻;
他憎惡自己的罪咎,氣沖沖皺起了眉頭;
她陷入絕望的悲憤,用指甲撕裂著皮肉;
他失魂落魄地逃開,因畏罪而汗水直流;
她還在房中困守,將可怖的夜晚詛咒;
他正在路上狂奔,將已逝的歡情詈詬。
他已高開了城堡,受著悔恨的折磨;
她還停留在原處,嘗著絕望的苦果;
他正在匆匆趕駱,企望天邊的曙色;
她卻在切切祈求:永莫見陽光照射;
“怕的是白天,”她說,“把黑夜的隱情揭破;
而我真誠的兩眼,從來也不曾學過
怎樣用巧詐的神情,來掩飾自身的罪惡。
“我的兩眼總想著:白天,所有的眼珠
對我的這樁醜事,都看得清清楚楚;
因此兩眼就情願留在黑夜中久住,
讓無人窺見的罪行,不致向外間傳佈;
兩眼只要一哭泣,就會將罪行披露,
奔流的淚水猶如腐蝕鋼鐵的藥物,
會在我頰上刻出無計消除的羞辱。”
如今她高聲斥責夜間的安息與寧靜,
還吩咐她的兩眼此後再莫見光明。
她憤然捶擊胸膛,把她的心兒震醒,
叫它從那廂躍出,趕快另外去找尋
一個純淨的胸腔,裝下這純淨的心靈。
因愴痛而神志狂亂,她這般絮絮不停,
向陰森詭祕的黑夜,傾吐著滿腔怨恨:
“黑夜呵,地獄的圖樣!你謀害安寧幸福!
你給可羞的凌辱充當證人和記錄!
你那漆黑的舞臺上,專演悲劇和殺戮!
窩藏萬惡的深淵!哺育罪孽的乳母!
矇頭瞎眼的娼寮主!醜事穢行的藏身處!
死神的猙獰洞府!鬼祟的叛逆和淫汙
都與你竊竊密謀,都與你串通一路!
“煙霧迷濛的夜呵,你多麼惹人憎恨!
我無可補救的罪愆,既然你難辭責任,
你就該聚攏霧雰,去抵擋東方的黎明,
就該去抗擊‘時間’的循規照例的行程!
倘若你容許驕陽登上他常登的高空,
你也該趁他還不曾回到西方的寢宮,
編織些慘毒的陰雲,纏繞他金黃的頭頂。
“要趁他尚未登臨午時的頂點之際,
散佈汙濁的煙瘴,敗壞晨間的空氣;
讓這片濃霧迷氛噴吐出致病的氣息,
戕害純潔的生命,腐蝕最美的晨曦;
讓黴臭熏天的潮霧,黑騰騰越聚越密,
直逼得紅日的光華,悶閉於煙靄迷陣裡,
在亭午時分就熄滅,帶來永恆的長夕。
“如果塔昆就是夜(他與夜本有親緣),
那灑瀉銀輝的月後,就難免被他汙染;
她那些晶瑩的侍女,會同樣遭他奸騙,
再不肯從夜的胸窩,向外界眨眼窺探;
那麼,我在苦刑中,總算找到了夥伴:
患難之中的友誼,能夠使患難舒緩,
正如朝聖者閒談,使漫漫長途縮短。
“這邊卻沒有別人,陪著我,滿臉羞愧,
把臂膊悽然抱起,讓頭頸黯然低垂,
藏匿她們的容顏,遮掩她們的汙穢;
只有我,孤孤單單,枯坐著,身心俱瘁,
以銀色鹽漿的陣雨,給大地添些兒鹹味,
把嘆息攙入傷慟,給言談拌上淚水,
嘆息和淚水會消散,心靈卻永久含悲。
“夜呵,你這座洪爐,有濃煙臭氣蒸騰;
你莫讓多疑的白晝瞥見我這張面孔:
這面孔在你漆黑的、遮沒一切的斗篷中
忍辱含垢地藏著,熬受折磨和苦痛!
對你昏暗的領地,你仍要繼續管領,
讓那些在你轄治下孳生的醜事邪行
得以同樣隱祕地葬入你幽冥的暗影。
“請不要讓我面臨那揭發陰私的白日!
白日的明輝會朗照我額間銘記的故事——
它述說完美的貞德怎樣凋殘枯死,
述說我怎樣背棄了神聖的婚姻盟誓;
不讀詩書的文盲,不曉得如何辨識
那些堂皇典籍上那些高深的文字,
卻能在我的容顏中,看出我可憎的過失。
“保姆要孩子安靜,就會講我的事情,
還會用塔昆的名字,恐嚇啼哭的幼童;
能言善辯的演說家,為了使言辭生動,
會斥責塔昆的劣跡,也指摘我的汙名;
為飲宴助興的樂師,會彈唱我的醜聞,
吸引滿座的聽眾,把每句歌詞細聽,
聽塔昆怎樣羞辱我,我怎樣羞辱柯拉廷。
“讓我完美的令名——那渾噩無知的聲譽,
看在柯拉廷的份上,能免於遭受玷汙;
我的名節若成了磨牙嚼舌的題目,
會株連另一株樹幹,害得它枝葉凋枯——
柯拉廷就會蒙受他不該蒙受的羞辱;
在我的這樁醜事裡,他全然清白無辜,
正如我在此之前,對他也無比貞淑。
“瞧不見的奇恥大辱!看不出的名節敗壞!
有損門風的隱傷!不感疼痛的暗害!
柯拉廷臉上已經打上了印記一塊,
表明他‘和平時負傷,而非作戰時掛彩’;
塔昆能看到這印記,哪怕在百里以外。
可嘆多少人遭受了這樣的無妄之災,
自己還茫然不曉,惟有那肇禍者明白!
“你的榮譽,柯拉廷,若寄存在我身上,
那麼,它已因遭受凶猛侵犯而淪亡。
我這雌蜂失了蜜,變得像雄蜂一樣,(28)
夏日豐盈的貯藏,已經是空空蕩蕩,
被那害人的盜賊,攘奪搜刮個精光:
一隻亂竄的胡蜂,潛入你脆弱的蜂房,
吸盡了忠貞的雌蜂為你守護的蜜糖。
“對你榮譽的破滅,我也負有罪責;
我為了你的榮譽,不能不以禮待客:
他既從你那兒來,我對他怠慢不得,
倘若我不肯留他,就會犯失禮的過錯;
況且他還曾訴苦,說已經神疲力弱;
他還談論到美德——意想不到的罪過!
這個淫穢的惡魔,居然敢妄談美德!
“為什麼有害的蛀蟲要凌犯純貞的蓓蕾?
為什麼可憎的杜鵑孵化在麻雀的巢內?
為什麼蟾蜍用毒泥汙染清洌的泉水?
為什麼溫雅的胸懷要埋藏暴戾的邪罪?
為什麼帝王要違犯自己定出的法規?
原沒有任何樣板百分之百地純粹,
不曾讓半點雜質損害過它的完美。
“那位把金銀財寶裝入箱櫃的老漢,
受不了陣陣抽搐、痛風、突發的痙攣;
對他貯存的寶藏,已難再看上幾眼,
與坦塔羅斯相似,悶坐著,憔悴不堪,
把他心血的結晶,枉費氣力來積攢:
從這些豐饒的財物,得不到半點慰安,
只為它們治不好他的病痛而悲嘆。
“這樣,他擁有財富,卻無福享用一番,
到頭來只好撇下,留給小輩來接管;
小輩們年輕氣盛,不久便通通揮霍完;
父親由於太衰弱,兒子們由於太強健,
都不能長期保有這亦福亦禍的財產。
恰恰就在我們得到甜食的瞬間,
我們盼望的甜食,變成了又苦又酸。
“弱不禁風的嫩枝,偏遇上雨暴風狂;
惡草與珍異的奇葩,廝纏著根鬚生長;
嬌鳥啼囀的地方,有毒蛇噝噝作響;
美德哺育的一切,被罪孽大口吃光。
想佔有美好事物,那只是我們的妄想:
‘機緣’常帶來惡果,把美好事物毀傷,
或使它中途夭折,或使它完全改樣。
“機緣呵!你的罪過,也算得十分深重:
奸賊的叛逆陰謀,有了你才能得逞;
是你把豺狼引向攫獲羔羊的路徑;
是你給惡人指點作惡的最佳時令;
是你一腳踢開了公道、法度和理性;
在你陰暗的巢穴裡,‘罪惡’悄然坐定,
隱匿著他的身影,伺捕走過的生靈。
“你們純潔的修女違背自己的誓言;
只要慾念一發熱,你就來吹煽火焰;
貞德被你扼殺了,忠誠也遭你暗算;
劣跡昭彰的下流胚!卑汙齷齪的教唆犯!
你四處傳播誹謗,卻不容美譽流傳;
你是個淫賊、奸徒、偷摸拐騙的惡漢,
你的蜜會變成膽汁,歡愉會變成苦難!
“你的隱祕的歡情,會化作袒露的羞恥;
你的私下的饗宴,會變成公開的禁食;
你的尊榮的稱號,會淪為鄙陋的名字;
你的甜美的巧言,會苦似艾草的漿汁;
你的狂熱的虛誇,轉眼就破滅消失。
乖戾可憎的機緣!既然你歹惡如此,
眾人卻苦苦尋你,究竟是為了何事?
“幾時你才會成為卑微的央告者的良朋,
帶他到一個去處,讓他的懇求被俯允?
你選定什麼時辰終止劇烈的紛爭?
在什麼時辰釋放被苦難束縛的靈魂?
給患者送去藥劑,讓痛者得到安寧?
窮苦人、瞎子、瘸子,匍匐著向你籲請,
可是,他們卻休想與‘機緣’迎面相逢。
“醫生還恬然酣睡,病人已一命嗚呼;
霸主吃得面團團,孤兒卻飢腸轆轆;
寡婦正嚎啕不止,法官偏宴飲無度;
疫癘流行的時候,大人物滿不在乎。(29)
你不給慈善事項騰出一點點工夫;
只見你每時每刻,都像恭順的奴僕,
伺候著暴怒、嫉恨、叛逆、凶殺和姦汙。
“若是‘真理’和‘美德’也與你有所接觸,
想求你行個方便,就會有千難萬阻,
他們要付出代價,來購買你的幫助;
‘罪惡’卻空手而來,一文錢也不支付,
你偏又高高興興,樂於聽他的吩咐。
塔昆來犯的時候,柯拉廷——我的夫主
本可趕到我身邊,全怪你把他留住。
“對於謀殺、盜竊、發假誓、賄買證人,
對於叛逆、欺詐、偽造文書的行徑,
對於亂倫的淫烝——那十惡不赦的醜聞:
對於這一切惡事,你都推不掉責任。
由於你乖謬的癖好,你自然而然變成
自從開天闢地,直到末日來臨,
過去、現在、未來,一切罪惡的幫凶。
“狀貌猙獰的‘時間’,醜惡的‘夜’的夥計,
策馬飛馳的使者,遞送凶訊的差役,
侍奉淫樂的刁奴,蠶食青春的鬼蜮,
災禍的更夫,罪孽的坐騎,美德的囹圄;
是你哺育了萬物,又一一予以譭棄。
欺人害人的時間呵!且聽我一聲呼籲:
你既然害我犯了罪,就應該害我死去。
“時間呵,究竟為什麼,機緣——你的僕人
竟敢卑鄙地盜賣你供我安息的時辰?
為什麼把我的福祉,勾銷得一乾二淨,
用無盡無休的災厄,把我拴牢捆緊?
時間呵,你的職責,是消弭仇人的仇恨,
是檢驗各種主張,破除其中的謬論,
而不是無端毀損合法合意的婚姻。
“時間的威力在於:息止帝王的爭戰;
讓真理大白於天下,把謊言妄語揭穿;
給衰頹老朽的事物,蓋上時光的印鑑;
喚醒熹微的黎明,守衛幽晦的夜晚;
給損害者以損害,直到他棄惡從善;
以長年累月的磨損,叫巍巍寶殿崩坍;
以年深月久的塵垢,把煌煌金闕汙染;
“讓密密麻麻的蟲孔,蛀空高大的牌坊;
讓萬物朽敗消亡,歸入永恆的遺忘;
塗改古代的典籍,更換其中的篇章;
從年邁烏鴉的雙翅,把翎毛拔個精光;
榨乾老樹的汁液,撫育幼苗成長;(30)
把鋼鑄鐵打的古物,糟踐得七損八傷;
轉動‘命運’的飛輪,轉得人暈頭轉向;
“讓那老太婆看到:她閨女又養出閨女;
讓孩子變成大人,大人又變成孩子;
殺死那嗜殺的猛虎(它專靠殺生度日);
馴服那獨角狂兕,還有凶狠的雄獅;
捉弄那些耍滑頭,卻耍了自身的謀士;
以豐饒壯實的莊稼,叫農人樂不可支;
用涓涓滴滴的水珠,磨穿那巉巖巨石。
“既然你不能退回來,補救你造成的傷損,
你何苦要在一路上,不斷地闖禍行凶?
只消在長長歲月裡,倒退短短一分鐘,
就有千百萬世人,會對你改容相敬,
借債給賴債者的債主,就會學到點聰明;
只消這可怖的夜晚,肯倒退一個時辰,
我就能預防亂子,逃脫危亡的厄運!
“你呵,‘永恆’的侍僕——奔波不息的‘時間’!
請你擺佈下凶災,整治塔昆這逃犯;
策劃出種種比極端還要極端的手段,
叫他不得不詛咒這該受詛咒的夜晚;
讓獰惡的幢幢魅影,震駭他淫邪的兩眼;
讓做賊心虛的驚恐,攪得他魂飛目眩,
把途中每一株小樹,都看作鬼魂顯現。
“以永無寧息的夢魘,滋擾他寧息的時刻;
要讓他呻吟床褥,熬受病痛的磨折
定教他迭遭禍殃,處處變生不測;
迫令他嗚咽悲啼,而對他絕無憫惻;
用硬過石頭的硬心,當石頭向他投射;
讓那些和藹的婦女,也失去固有的溫和,
讓她們在他面前,比發怒的惡虎還凶惡。
“讓他有時間痛悔,揪頭髮,捶胸頓足,
有時間咒罵自己,對自己勃然大怒,
讓他有時間絕望於時間對他的救助,
有時間活看做一個人所不齒的賤奴,
讓他有時間乞討乞兒吃剩的食物,
有時間看見一個靠賙濟過活的鄙夫
也不屑把殘渣碎屑扔給他這個惡徒。
“讓他有時間看見小丑來將他揶揄,
看見他的朋友們都翻臉與他為敵;
讓他有時間察覺:憂傷悔恨的日子裡,
時間行進的步伐,是多麼慢條斯理,
而浪蕩嬉遊的時日,又多麼短促迅疾;
永遠,永遠,讓他那無法勾銷的罪戾
有時間啜泣悼惜他大好時光的虛靡。
“時間呵!苦惡雙方,都聆聽你的教訓;
你已教惡人作惡,快教我詛咒那惡人!
讓他被自己的影子嚇得疾走狂奔,
時時打自己的主意,謀害自己的性命!
這樣的髒血正該由這樣的髒手來放盡;
因為,會有哪個人,不怕敗壞了名聲,
肯幹這腥臭的差事——給這個惡棍行刑?
“出身於帝王家族,他就更顯得卑鄙:
居然自甘墮落,把錦繡前程譭棄。
人的地位越顯赫,行為越惹人注意——
或使他受到尊敬,或給他結仇樹敵;
世間最大的醜聞,總跟著最高的品級。
月亮被浮雲遮住,普天下立即知悉;
星星呢,只要願意,隨時能藏起自己。
“烏鴉可以在泥沼裡,把一雙黑翅膀洗涮,
沾染了泥漿飛走,汙痕卻難以發現;
若是雪白的天鵝,也來個依樣照辦,
它那素淨的絨羽,就不免留下汙斑。
臣僕是冥冥的黑夜,帝王是朗朗的白天。
小蚊子飛來飛去,到哪兒也不顯眼,
可是鷹隼飛來了,就為萬目所共見。
“去吧,無聊的廢話!去伺候淺薄的笨蛋!
枉費脣舌的談吐!軟弱無能的裁判!
到競技學堂去吧,在那兒把口才表演;(31)
要麼,與閒人為伍,陪他們高談雄辯;
要麼,充任調停者,為官司兩造斡旋;
而我對詞訟紛爭,卻絲毫也不動念,
因為我這宗案件,非法律所能救援。
“我枉然咒罵機緣,咒罵塔昆的罪孽,
也枉然咒罵時間,咒罵不祥的黑夜;
枉然想嚴詞斥退我面臨的身敗名裂,
枉然想橫眉峻拒我註定難逃的侮蔑;
無益的空談又豈能給我以公正的裁決。
看來,事到如今,行之有效的妙訣,
只有傾灑這一腔已遭敗壞的熱血。
“可憐的手兒!你何必因這一指令而戰慄?
讓我從羞辱中解脫,能成全你的榮譽:
因為我若是死去,榮譽將活著,歸於你,
而我若偷生苟活,你就要活在醜聞裡。
既然你未能衛護你的主母於危急,
而又怯於去撕掐她那萬惡的仇敵,
就為這可恥的屈從,殺死她,殺死你自己!”
說完了這些,她從凌亂的床上坐起,
環顧著,想要找一把致人死命的凶器;
這從不殺生的屋宇裡,卻沒有任何器具
能在她氣息的孔道外,再增添別的孔隙;
她的氣息密集著,從脣間向外奔逸,
好像火炮發射後噴出而飄散的煙氣,
也像火山的濃煙,在空中徐徐消去。(32)
“我枉自活著,”她說,“而我又枉費心思
想找個僥倖的辦法,把不幸的生命終止。
我害怕塔昆的利劍會把我一劍刺死,
而為了同樣的目的,卻又來尋一把刀子。
那時——我害怕的時候,我曾是忠實的妻室;
如今我還是這樣——不對,我已經不是!
塔昆已經劫奪了我的忠貞的標誌。
“我的生活的目標,已經全部淪喪,
既然如此,現在,我無需害怕死亡。
死亡將洗清汙穢,至少至少,
也將給這恥辱的衣服,佩上名節的徽章,
讓那死後的新生,掩卻生前的毀謗。
可憐無補的補救:當珠寶已被偷光,
再來焚燬這無辜的、盛裝珠寶的寶箱!
“得了,得了,柯拉廷,我決不讓你嚐到
橫遭摧辱的婚姻那種餿敗的味道;
你待我真心實意,我豈能有負知交,
豈能憑已毀的誓約,對你講恩愛的虛套;
這一次異種的拼接,長不出成活的枝條:
玷汙你家族的惡人,休想有機會誇耀,
說你是痴愚的假父,撫育的是他的幼苗。
“他也休想背地裡將你侮弄揶揄,
休想在友伴面前譏笑你的境遇;
只是你應當知曉:你所失去的寶物
並非用金錢買走,而是從門口盜出。
至於我,我的命運,是由我自家做主,
對我失節的醜行,我永遠也不會寬恕,
直到這脅從的罪過,用我的一死來賠補。
“我不想以我的汙穢,來把你毒害腐蝕,
也不想巧言辯解,來掩蓋我的過失;
罪惡的烏黑底色,我不想把它塗飾,
也不想隱瞞暗夜裡那些齷齪的事實;
我要讓這根舌頭把一切盡行揭示;
我的兩眼似水閘,也與山泉相似,
要湧出純潔的淨水,洗淨我不潔的故事。”
傷心的菲羅墨拉,這時終止了悲吟,(33)
不再宛轉傾訴她夜間悽楚的心情;
肅穆森嚴的夜色,步子遲緩而沉悶,
走向陰慘的地府;看呵,赬紅的早晨
把一片光明賜給了企盼光明的眼睛;
而愁苦的魯克麗絲,恥於看見她自身,
情願在幽幽夜色裡,繼續把身形幽禁。
光華乍展的白晝,從條條縫隙裡偵視,
彷彿要指給人們看:她坐在那廂哭泣;
魯克麗絲哽咽著,叫道:“太陽呵!你何必
在視窗伸頭探腦?再不要向我偷覷;
你該用撩人的光線,去戲弄熟睡的眼皮,
不該用刺目的明輝,來烙燙我的眉宇;
黑夜的所作所為,與白晝毫無關係。”
這樣,她見了什麼,就挑什麼的毛病;
這種真切的悲痛,好比任性的頑童——
他一旦鬧了彆扭,什麼都不肯答應。
舊恨會顯得溫順,新愁卻截然不同:
歲月調馴了舊的;新的卻一身野性,
像不善游泳的愣小子,愣生生跳入水中,
只因他功夫欠缺,拼命遊仍然滅頂。
這樣,她深深浸溺在愁苦的汪洋大海中,
同她所見的一切,刺刺不休地爭論;
以人間各種憂患,來比照自己的不幸,
比了一種又一種,可真是層出不窮,
不論同什麼相比,都使她更加苦痛。
有時候,她的悲思,默默地不做一聲;
有時候又變為狂亂,滔滔地說個不停。
鳥雀們啁啾合唱,讚美歡暢的清晨,
這甜美愉悅的曲調,更使她愴痛難禁;
因為歡樂總是要探察苦惱的底蘊;
與快活的夥伴為伍,憂鬱的心靈活不成;
置身於悲哀的群體,悲哀最感到高興:
真切的苦痛得到了同病相憐的知音,
也就會心滿意足,也就會感激涕零。
望見了海岸才溺死,是死得雙倍悽慘;
眼前有食物卻捱餓,會餓得十倍焦煩;
看到了治傷的膏藥,傷口更疼痛不堪;
能解救悲哀的事物,使悲哀升到頂點。
深沉的痛苦像河水,滾滾不息地向前:
河水若遭到攔阻,會漫出夾峙的堤岸;
痛苦若遭到玩忽,會凌越法度和界限。
“鳥兒呵!”魯克麗絲說,“你們像在嘲弄我;
別唱了,把歌聲埋入你們虛脹的胸膈!
在我聽得見的地方,請你們閉口藏舌;
我心裡噪音雜亂,聽不得樂律諧和;
心情悽苦的女主人,受不了歡娛的賓客;
把你們輕快的音符,送向快活的耳朵;
當淚水滴著節拍,傷心人只愛聽悲歌。
“來吧,菲羅墨拉呵,怨訴暴行的鳴禽!
請把我紛披的亂髮,當作你幽暗的叢林!
見了你憔悴的姿容,大地也含悲而溼潤,
聽了你哀婉的曲調,我更會熱淚淋淋;
我要以深長的呻喚,引出低沉的歌吟;
當你用佳妙的清音,悲嘆忒柔斯的蹂躪,
我會以伴唱的調子,低訴塔昆的侵凌。
“你常常讓你的胸口,憑靠著尖刺一根,
好讓你銳利的苦痛,時時刻刻都清醒;
不幸的我呵,仿效你,願意以尖刀一柄
對準我這顆心兒,懾服我這雙眼睛;
只要眼睛一閉攏,心兒就飲刀斃命。
讓尖刺、尖刀的功用,與琴絃橫柱相等,
為我們把心絃調準,奏出凋殞的哀音。
“夜鶯呵,你白天不唱歌,像羞於被人窺望;
讓我們找一片漠野:僻遠,幽暗,荒涼,
既沒有炎虐的暑熱,也沒有凝凍的冰霜;
向那兒的走獸飛禽,把悲歌曼聲吟唱,
改變它們的天性,叫凶悍化作純良;
既然事實已表明人們像禽獸一樣,
不如讓禽獸具有溫和寬厚的心腸。”
像一頭受驚的麋鹿,兀立著倉皇四顧,
昏昏然難以定奪:該從哪條路逃出;
又像一個迷途者,在迂迴盤道上躊躇,
無法從容不迫地找到便捷的去路;
魯克麗絲就這樣,思想中自相牴牾,
弄不清生死二者,哪個有較多的好處:
生既已蒙受垢汙,而死也難逃責辱。
“殺死我自己,”她說,“那又算什麼出路?
無非讓我的靈魂,像軀體一樣受汙!(34)
不同於一場動亂中財富全失的失主,
家當只損失一半的,會格外小心守護。
倘若有這樣的母親,那可真算得殘酷——
她生有兩個嬌兒,當一個被死神攫捕,
她就要殺掉另一個,連一個也不乳哺。
“哪一個更為寶貴,是軀體還是靈魂?
其中一個若干淨,另一個也就貞純。
靈魂和軀體都已經許給天國和柯拉廷,
是天國還是柯拉廷,誰的愛對我更親近?
蔥蘢挺拔的青松,樹皮一旦被剝盡,
汁液自然會枯竭,針葉難免要凋零;
我靈魂也被剝了皮,她又怎能不消殞!
“靈魂的寓所遭劫,靈魂的安寧告終,
她那堂皇的府第,被敵軍轟毀夷平;
她那祀神的廟宇,被玷辱、糟踐、汙損,
還被可恥的惡名密密層層地圍困;
若在這殘敗堡壘中,我鑿通一個小孔,
好穿過這條孔道,度出我受難的靈魂,
那就決不能叫作冒犯神明的行徑。
“如今我還不能死,我一定要讓柯拉廷
在我死以前聽明白我短命而死的原因;
這樣,在我臨終時,他就會指天作證:
誰使我終止呼吸,就向誰報仇索命。
而這些染汙的赤血,我要遺留給塔昆;
血既為他所染汙,必將為他而流盡,
要算作他的欠債,在我遺囑上寫清。
“我要把我的榮譽,遺贈給那把刀子——
它將要刺入我這喪失了榮譽的身軀。
剝奪不榮譽的生命,是一樁榮譽的壯舉,
榮譽會重獲生機,當生命黯然死去;
從那恥辱的屍灰中,我的令名將誕育;
在刺殺自己的同時,我也把惡名刺死,
死去的是我的恥辱,新生的是我的榮譽。
“我的珍寶已失去,柯拉廷——珍寶的主君!
還剩下什麼遺產,我可以向你遺贈?
親愛的,我的決定,該讓你感到驕矜,
比照我做出的範例,你就能報仇雪恨。
該怎樣處置塔昆,從我的範例來思忖:
請看我——你的朋友,殺死我——你的敵人,
為了我,請你也這般處置那欺詐的塔昆。
“現在將我的遺囑,撮述簡短的大意:
我的靈魂和軀體,分別上天與入地;
我的決定,柯拉廷,你務必信守不渝;
光榮歸於那把刀——它戳入我的身軀;
恥辱歸於那個人——他毀了我的名譽;
所有我留存的名譽,我都要分發出去,
贈給留存於世間的,不鄙薄我的男女。
“我要委任你,柯拉廷,照管遺囑的執行;
我被人坑騙得好苦,累及你受這種委任!
鮮血一定能洗淨我的罪過和醜名,
我以潔白的一死,盪滌汙黑的行徑。
心兒呵,不要怯弱,要毅然回答:‘遵命!’
我的手定要攻克你,向手兒屈服吧,
我的心;心與手,雙雙死去吧,你們會雙雙得勝。”
這樣悽悽惶惶地安排了自己的末路,
她從晶亮的兩眼拭去微鹹的淚珠,
以沙啞反常的音調,將她的侍女招呼,
侍女應聲而來,恭謹地奔向主婦,
忠順之心像飛鳥,展雙翅急急飛翥。
魯克麗絲的臉頰,在侍女看來正如
陽光下冰融雪化的一片冬日的平蕪。
侍女規規矩矩地向主婦問候起居,
聲調徐緩而柔和,顯示出謙卑有禮;
見主婦容態異常,一臉哀痛的神氣,
便以憂鬱的表情,投合主婦的悲慼;
可是這侍女不敢冒冒失失地問及:
她那明豔的雙眸,為何讓愁雲遮蔽,
她那白嫩的兩頰,為何讓苦雨沖洗。
正如太陽一沉落,大地就哭泣不停,
朵朵花兒濡溼了,像淚水汪汪的眼睛;
侍女以潸潸熱淚,把自己兩眼浸潤,
對那雙明豔的太陽,充滿了憐惜之情——
從她主婦的天宇,那雙太陽已沉淪,(35)
在鹹浪滔滔的海里,收斂了它們的光明,(36)
這侍女便為之悲慟,淚珠如夜露涔涔。
這兩個美人兒佇立,如象牙雕像一般,
滔滔的淚水似噴泉,向珊瑚水池噴濺:(37)
一個哭得有理由;另一個淚流滿面
卻沒有什麼原因,只有個流淚的夥伴;
稟性溫柔的婦女,常樂於涕泣漣漣,
揣測別人的苦痛,引起自身的傷感,
揉碎一顆顆芳心,浸溼一雙雙媚眼。
男子的心腸像頑石,女子的像蠟一樣,
由著頑石的意圖,捏塑她們的形狀;
弱者被強者壓制,異性的印記和影響
靠暴力、奸謀或巧技,施加在她們身上。
罪魁禍首的惡名,不該由她們承當,
正如在一塊蠟上,印出了魔鬼的肖像,
不能因此就認為:這塊蠟邪惡不良。
她們是了無障蔽,像曠闊坦蕩的平蕪,
每一隻爬行的小蟲,無不歷歷在目;
男子卻像一叢叢椏杈橫生的林木
有多少災厄凶險,在幽林暗穴裡蟄伏;
隔著透明的水晶牆,什麼都纖毫畢露;
男子用岸然道貌,將他們罪行掩覆,
然而女子的面容,將她們過失都供述。
誰也不要苛責那些萎謝的花瓣,
而應痛斥凶狠的,摧殘花卉的冬天;
那被吞噬者不該,吞噬者才該受責難。
如果不幸的女子經常受男子欺騙,
這不能歸咎於婦女,說她們品行不端。
將自己的醜事出租,叫柔弱女子來租佃,
這些刁蠻的地主,才應該遭到嚴譴。
魯克麗絲的遭遇,是女子命運的例證:
在深夜陡遭侵襲,面臨險惡的絕境,
若敢於奮身抗拒,會立即被刺殞命,
凌辱會隨之而來,敗壞她丈夫的名聲;
鑑於抗拒和死亡會招來這樣的不幸,
對這種死亡的恐懼,擴散到她的周身;
一具死去的軀體,誰不能任意侮弄?
這時候,魯克麗絲,出於寬厚和仁慈,
向那陪著她哭泣的、可憐的侍女啟齒:
“我的姑娘呵,”她說,“是什麼原因促使
你熱淚滾下雙頰,霖雨般淋漓不止?
你若是為了悲憫我的遭遇而哭泣,
好心的姑娘,要明白:這難解我的悲思,
要是眼淚能救我,我自己的眼淚也濟事。
“那麼,姑娘,告訴我,”她說到這兒停住,
深深嘆息了一聲,“塔昆何時離去?”
“那時我還沒起床,”侍女回答主婦,
“這原該多多責怪我的怠惰和疏忽;
不過也有些情由,能減輕我的錯處:
我自己起身的時分,東方的曙光未露,
而在我起來以前,塔昆已經上路。
“夫人,您若是不嫌您的侍女太唐突,
她就想問個明白:您到底有什麼悲苦。”
“別問了!”魯克麗絲說,“如果那可以吐露,
即便是說了又說,也難減半分痛楚;
因為那樣的情景,遠非我所能描述:
那種深重的苦難,簡直像陰曹地府,
我所感受的雖多,卻沒有力量說出。
“去吧,把紙筆墨水,拿到這廂來伺候——
不用費那個事了,因為我這兒就有。
我還該說些什麼?——你快去吩咐左右,
要一個男僕準備好,再過一會兒以後,
送一封書信給我的主君、親人、愛友;
要他快安排停當,快把這封信帶走:
這事情務須急辦,信馬上就能寫就。”
侍女奉命走開了,她就著手修書,
開始時,搖著羽筆,怎麼寫頗費躊躇;
她的意念與悲思,正在急切地角逐;
心智叫她寫下的,情感立即給塗汙:
這一句太矯揉造作,這一句又拙劣粗俗;
恰似擁擠的人群,穿過狹窄的門戶,
誰都想走在前頭,堵塞著她的思路。
終於,她動筆寫下了:“有才有德的夫君!
你無才無德的妻子,向你殷勤問訊,
謹祝你康強無恙!其次,望你能俯允:
只要你還想見見我,那麼,我的親人,
請務必急速登程,回家來將我探問;
我在此向你致意——在家裡,滿腹悲辛;
我的話寥寥無幾,我的苦綿綿不盡。”
於是她折起這一頁載滿悲思的信紙,
她的切實的苦難,寫得不十分切實。
柯拉廷憑著這短簡,會知道她有傷心事,
可是他無從知道事情是何種性質;
這件慘禍的真相,她不敢向他揭示,
因她還未用赤血來表明自己的無疵,
怕他也許會猜想:這是她淫邪的過失。
悲苦的心情和精力,如今她有意儲積,
等他來聽她訴說時,她才肯宣洩無遺;
那時,她可以藉助於眼淚、呻吟和嘆息,
來塗飾自身的羞辱,來澄清世人的猜疑。
如今她小心翼翼,將這一汙垢迴避,
不願用絮煩的言語,給書信染上汙跡,
直到她能用行動有力地配合言語。
看到悲慘的景象,比聽人講它更難過:
因為我們的眼睛,瞧見了苦難的始末,
等到事過之後,由眼睛傳達給耳朵,
這時,各個感官,都分擔了一份負荷,
所以耳朵聽到的,只能是一部分災厄。
深深海峽的聲響,比淺淺河灘的微弱,
言語的風兒一吹動,悲哀的潮水就退落。
她的信已經封好,封皮上大書特書:
“火速送到阿狄亞,面呈我的夫主”;
信差在一旁佇候,她把信匆匆交付,
催促這悶悶的僕人趕快動身上路,
要他像北風怒卷時落伍的飛雁般快速。
比迅疾還要迅疾,她還認為是慢步:
極端的災難逼出了這種極端的態度。
這個淳樸的僕人,向主婦俯首鞠躬,
兩眼向她注視著,兩頰泛出了紅暈,
他把那封信接過,也沒有答應一聲,
便以羞怯的窘態,急急忙忙動了身。
而那些心懷鬼胎、疑神疑鬼的人們
猜想每一隻眼睛都窺見他們的隱情;
魯克麗絲只當他為她的醜事而臉紅。
好一條憨直漢子!上帝看得分明:
他只是缺少點勇氣,缺少點冒險精神。
這些無邪的生靈,具有真誠的品性,
他們用行動來說話,不像另外一些人
滿口答應快快做,實際卻慢慢騰騰。
這僕人簡直就是往昔時代的標本,
只會用忠厚的神情,不會用言語來保證。
他心底激發的敬意,激發了她的猜疑,
兩朵赤紅的火焰,在彼此臉頰上燃起;
她猜他臉紅的原因,是知道了塔昆的罪戾,
便跟他一起臉紅了,望著他,注目不移;
她那眈眈的目光,使得他更為詫異;
漲滿他兩頰的血液,她看得愈是清晰,
她也就愈益相信:他察見了她的汙跡。
她尋思:要等他回來,還得很久很久——
這個忠順的家人,只不過剛剛才走。
漫長可厭的時光,她實在難於忍受,
哭泣、呻吟和嘆息,膩味了,倒人胃口;
悲嘆累乏了悲嘆,怨尤拖垮了怨尤;
於是,她停止傾訴,不再絮絮不休,
琢磨用什麼新樣式,來宣洩滿腹哀愁。
後來,她終於想起:房裡掛著一幅畫,
精妙逼真地畫著普里阿摩斯的特洛亞:(38)
城外,來勢洶洶的,是希臘大軍的兵馬,
為了海倫的遇劫,來將特洛亞討伐;
高聳入雲的伊利昂,怕要遭鐵蹄踐踏;(39)
瞧這些宮闕城堡,都畫得壯美高大,
彷彿曠遠的穹蒼,要俯身吻這些樓塔。
成百上千的形象,都畫得悲苦動人,
藝術凌駕於造化,造出無生命的生命:
一滴滴乾枯的顏料,彷彿是珠淚淋淋,
為了慘死的丈夫,從妻子眼中外湧;
看畫筆巧奪天工:鮮血還熱氣騰騰;
垂死者暗淡的眼睛,閃爍著灰白的光影,
好似漸熄的炭火,在漫漫長夜裡燃盡。
那邊你們能看到:正在操作的工兵
流著汙垢的汗水,渾身沾滿了灰塵;
而從特洛亞崗樓上,透過射擊的洞孔,
活靈活現地露出人們的一隻隻眼睛,
悶悶不樂地盯著逼臨城下的希臘人;
這幅奇妙的作品,竟這樣精巧傳神:
從那些遙遠的眼睛裡,能看出悲痛之情。
你們還可以看到:那些顯赫的將領,
一個個臉上現出威嚴優雅的神情;
年輕武士的身姿,顯得矯捷而靈敏;
畫家還在人群裡,錯落地畫上幾名
面如土色的村夫,戰兢兢舉步前進;
這些膽小的可憐蟲,也畫得意態如生,
畫面上簡直看得見:他們正顫抖不停。
再看他畫的這兩位:埃阿斯,尤利西斯,(40)
他摹寫人像的技藝,又是何等的精緻!
兩人各自的面容,表露了各自的心思,
他們的外貌真切地揭示出他們的氣質:
你看埃阿斯眼中,轉動著躁怒和固執;
而巧黠的尤利西斯那溫文爾雅的瞥視
透露著深思熟慮,和從容含笑的自制。
還有嚴肅的涅斯托,正站在那兒講演,(41)
看來像是在激勵希臘士兵去作戰;
瞧他做出的手勢,是那樣穩重莊嚴,
抓住了眾人的心神,吸引了眾人的視線;
他侃侃而談的時候,皓白如銀的鬚髯
彷彿在上下抖動;一開一合的脣邊
逸出了迴旋的氣息,嫋嫋飄入空間。
他周圍密集的人群,張著嘴仔細傾聽,
好像要一口吞下他那些諄諄的教訓;
眾人共同聆聽著,但各有不同的表情,
恍若鮫人的歌聲,將他們耳膜勾引;
聽眾有的高,有的矮,畫得格外精心;
後面還有許多人,幾乎遮沒了頭頂,
只想跳得更高些,似乎聽得出了神。
憑靠著這廝腦袋的,卻是那廝的上肢;
他身邊別人的耳朵,擋住了他的鼻子;
這一個被擠得後退,氣沖沖面紅耳赤;
那一個壓得不透氣,惡狠狠詛咒呼叱;
他們以暴躁的心情,做著暴躁的姿勢;
看來,要不是害怕聽漏涅斯托的言詞,
彼此間就會揮動忿怒的刀劍來爭執。
畫面上有些場景,顯示了畫家的想象;
虛擬假託的手法,運用得自然得當:
代表阿喀琉斯的,是他挺立的矛槍,(42)
牢執在披甲的手裡;他本人,隱沒在後方,
誰也無法看到他——除非用心智的眼光;
一手,一足,一頭,一腿,或一張臉龐,
靠了想象的翼助,能代表完整的人像。
當驍勇過人的赫克託——眾望所歸的英雄(43)
出城迎敵的時候,特洛亞年邁的婦人
都登上被圍的城頭,望見她們的兒孫
揮動明晃晃的刀槍,也為之開顏振奮;
用這種罕見的舉止,她們送英雄上陣,(44)
在豪情喜氣之中,透露了憂愁驚恐,
恰如雪亮的器物,沾上了一抹鏽痕。
從達丹海濱的戰場,流出殷紅的血川,
流向西摩伊斯河蘆葦紛披的岸邊;(45)
河水彷彿也有意模擬人們的激戰,
湧起了層層怒濤,像軍隊洶洶來犯,
衝撞殘損的河堤,然後向河心退還,
遇見了更大的狂瀾,它們就匯成一片,
把飛濺的銀沫射向西摩伊斯河兩岸。
魯克麗絲向這幅精美的巨畫走近,
想看看有誰的臉上,匯聚著一切悲辛。
她見到許多面孔,都有憂患的留痕,
可是都未能包容所有的哀愁和不幸;
直到瞥見了赫卡柏,傷心絕望的老婦人,(46)
向她丈夫的傷口,愕視著,目不轉睛——
他倒在皮洛斯腳下,熱血汩汩地流湧。(47)
畫家在她的形象中,剖析入微地描寫
時序的摧殘,憂患的折磨,姿容的衰謝;
她的雙頰變了樣,佈滿皺紋和皸裂,
昔日風韻的餘影,早已悄然告別;
一根根脈管萎縮了,藍血變成了黑血,(48)
哺育脈管的源泉,也已漸漸枯竭;
一具僵死的軀殼,把生命禁錮阻絕。
魯克麗絲的目光,在這畫像上留停,
以她的悲慼來投合這位老嫗的哀痛;
這老嫗具有一切,來回答她的探問,
只缺少呼號和惡語,詛咒凶暴的敵人;
畫家並不是神靈,不能賦予她聲音;
魯克麗絲抱怨說,這畫家待她不公允:
給了她這麼多苦難,不給她舌頭一根。
“可憐的啞巴,”她說,“一點聲音也沒有,
讓我用悲慟的調子,來吟詠你的哀愁;
我要把止痛的香膏,滴入你丈夫的傷口;
要咒罵狠毒的皮洛斯——殘害你丈夫的凶手;
特洛亞未熄的烈火,我要用淚水來澆透;
所有這些希臘人——與你為敵的敵寇,
我要用尖刀剜出他們瞋怒的眼眸。
“讓我瞧瞧那娼婦——她引起這場兵戈,(49)
我要用尖利的指甲,戳破她嬌豔的美色。
烈焰燭天的特洛亞,承當這可怕的罪責,
全怪你,痴兒帕里斯,是你的欲焰所招惹;
是你的眼睛點著了這裡的炎炎大火;
你瞧:如今特洛亞,由於你眼睛的罪過,
父親和兒子雙亡,夫人和女兒俱歿。
“為什麼個別人物兒女私情的歡樂
竟會換來普泛的、人人難逃的災厄?
既然是獨自一個犯下不赦的罪惡,
就讓他獨自一個吞食罪惡的苦果。
讓那些無罪的生靈,免遭罪孽的折磨;
為了一人的過失,為何叫眾人受過?
為何因私慾之罪,向萬民普降奇禍?
“看吧,赫卡柏悲泣,普里阿摩斯身亡,
赫克託,特洛伊羅斯,負傷昏倒在地上;(50)
朋友偎靠著朋友,都在血泊中橫躺,
朋友面對著朋友,無意中相互斫傷;(51)
一個人痴迷好色,害得多少人遭殃!
只要普里阿摩斯制止他兒子的荒唐,
特洛亞就會被榮光,而不會被火光照亮。”
為了畫中的慘禍,她情不自禁地哀慟:
心底蘊藏的悲思,像沉重懸垂的巨鍾,
只消撞那麼一下,它自會擺動不停,
不必費什麼力氣,便奏出悽楚之聲;
魯克麗絲就這般,悲思既經觸動,
便對著愁慘的影象,細訴悲苦的衷情;
她借給他們言語,借用他們的愁容。
她的兩眼掃視著,在畫上到處尋覓,
發現誰困苦無依,她就為誰哭泣;
最後瞧見一個人,怪可憐,雙手被捆起,(52)
幾個牧人陪著他,也露出憐憫的神氣;
這漢子臉色憂愁,卻顯得知足克己,
和這些鄉民一道,正向特洛亞走去,
有忍辱負重的耐心,對苦楚全不在意。
在這個人物肖像中,畫家用高妙的本領
掩藏了欺詐的伎倆,描繪出溫厚的外形:
恭謹的步態,沉著的神色,流淚的眼睛,
雙眉柔順地舒展,像樂於承接不幸;
臉色不白也不紅,而是互相攙混,
既未讓羞赧的紅色揭示犯罪的隱情,
也未讓蒼白透露出做賊心虛的驚恐。
恰像是一個惡魔,執拗而冥頑成性,
擺出的一副外貌,卻儼然正直真誠,
他把詭祕的邪念,藏起來不露形影;
連疑神疑鬼的多疑者,也都不會疑心,
也都難於設想:狡譎的奸謀和偽證
竟能把晦冥的風暴,驅入這晴朗的天空,
竟能以鬼蜮的罪孽,塗汙這聖者的形容。
這技藝精良的畫師,畫的這溫順的漢子
乃是發假誓的西農——他蠱惑人心的故事
終於把耳軟輕信的普里阿摩斯害死;
他的言詞像火硝,把伊利昂赫赫的威勢(53)
燒成了一堆焦土,使天神也感慨系之;
星兒們照影的寶鏡,既已崩壞消失,(54)
它們便紛紛飛迸,離開了固定的位置。
她煞費心思地觀察這幅西農的圖形,
畫筆固然佳妙,她仍要斥責那畫工,
說是:這幅肖像,畫錯了西農的神情——
這樣正派的儀表,容不得險惡的邪心;
她反覆留神觀察,看下去,看個不停,
在這樸實的相貌裡,發現了真誠的明證,
她判定:它畫得不像,不是西農的真容。
“這簡直不可思議,”她說,“這許多奸計”——
(她本來想要接著說:“會藏在這樣的外形裡”;)
但這時,塔昆的形影,閃入了她的腦際,
從她的脣舌之間,截去了下面的話語;
“這簡直不可思議,”她改變原來的主意,
說道:“我算明白了,這簡直不可思議——
在這樣一副模樣裡,不懷有邪惡的心機。
“正好與這裡畫出的、詭詐的西農相仿,
也這樣莊重、憂鬱,也這樣疲乏、溫良,
像由於悲愁或勞苦,身心已虛弱頹唐,
披著戎裝的塔昆,來這裡登門造訪;
外表上真誠正直,內心卻凶頑淫蕩;
正像普里阿摩斯接待了西農那樣,
我也接待了塔昆,使我的特洛亞覆亡。
“看吧!西農在訴說,假眼淚紛紛下墜,
國王呢,老眼也溼了,滿臉憐恤和慈悲。
普里阿摩斯,你老了,怎麼還不聰慧?
他流的每一滴眼淚,叫一個特洛亞人流血!
從他的眼裡滾落的,滴滴都是火,不是水:
這些叫你心軟的、溜圓晶亮的珠淚
是不滅的火焰彈丸,要把這王城焚燬。
“魔鬼從幽冥地府,盜來了詭異魔力;
西農雖火燒火燎,卻冷得渾身顫慄,
炙人的炎炎烈焰,就寓居在這嚴寒裡;
互不相容的事物,竟如此和諧如一,
只能騙那些愚人,叫他們輕率地中計;
就這樣,西農的淚水,使國王深信不疑,
用水來焚燒特洛亞——這就是西農的絕技。”
憤激的情緒湧起,她不禁怒火如焚,
胸中原有的耐心,這時已消失淨盡,
她用指甲撕破了這毫無知覺的西農,
在心裡把他比作那個凶邪的客人
(那客人可憎的行徑,迫使她憎惡她自身);
隨後,她微微苦笑,停止了這樣的愚行,
“我真傻,真傻!”她說,“撕爛他,他也不疼。”
她的哀愁像潮水,有漲潮也有落潮;
聽她不停的怨訴,連時間也感到疲勞。
白天她苦等黑夜,黑夜又焦盼明朝,
她覺得白天、黑夜,兩個都冗長可惱;
短時間彷彿拉長了,只因她痛楚難熬。
悲思雖已睏乏,它卻不大肯睡覺;
時間爬得有多慢,不寐的人們都知曉。
而她與這些畫像廝守的這些時刻
卻已經不知不覺從她的心頭溜過;
她對別人的苦難,作一番深切的揣摩,
這就使她的心情,離開了自身的慘禍;
面對悲苦的群像,暫時忘失了自我。
想到別人也受過同樣慘厲的折磨,
這雖然治不好痛楚,卻使它稍稍緩和。
如今那小心的信差,已經迴轉家門,
接來了他的主公,和另外幾位貴賓;
柯拉廷進門便望見:魯克麗絲周身
裹著黑色的喪服,兩眼被淚水浸潤,
眼睛周圍的藍圈,像雨後天邊的虹影。
她的這兩道虹霓,預報著不祥的音訊:
前一陣風暴剛停息,新的風暴又臨近。
她悶悶不樂的丈夫,看到了這般情景,
惶惑不安地注視著她那慘痛的面容:
淚水燙過的眼眶,看上去又紅又腫,
臉上鮮活的血色,因極度哀傷而褪盡。
他已經沒有氣力叩問她是否安寧,
愕立著,好像老朋友,在恍惚迷惘之中,
相逢於遼遠的異鄉,彼此都驚疑不定。
隨後,他輕輕握住她毫無血色的纖手,
問道:“是什麼不幸的、異乎尋常的事由
害得你這樣難受,這樣連連顫抖?
褪盡你妍麗血色的,是什麼悲苦怨尤?
為什麼你要披上這傷心慘目的衣裘?
請你,親愛的親人,揭示這深重的哀愁,
說出你心頭的痛楚,好讓我們來解救。”
為了噴吐悲思,她已長嘆了三次,
但要傾訴苦難,她卻說不出一字。
最後她打定主意,聽從柯拉廷的囑示,
於是含羞抱愧地試圖讓他們聞知
她的清白的名節,業已被強敵拘縶;
她說的時候,柯拉廷,還有同來的紳士,
心情沉重而急切,傾聽著她的言詞。
在她溼漉漉的窠裡,這隻慘白的天鵝
為她必然的殞滅,唱出悽惻的哀歌:
“沒有什麼言語,能形容這種罪惡,
也沒有任何辯白,能矯飾這樁過錯;
我只有少許言詞,卻有這許多災禍;
靠這根疲敝的舌頭,來把這一切訴說,
那麼我的哭訴呵,只怕會太長太多。
“那麼,這些話就是我必須說出的全部:
有一個生人竄來,侵佔了你的床褥,
他匍匐在這枕頭上(哦,親愛的夫主!
你慣於在這枕頭上,憩息你睏倦的頭顱);
他還靠卑汙的脅迫,施加了其他凌辱——
是一些什麼凌辱,你可以想象得出,
你的魯克麗絲呵,未能免遭荼毒!
“在那墨黑的午夜,靜悄悄,陰森可怖,
一個潛行的動物,潛入了我的寢處,
帶著賊亮的短劍,和一支點燃的明燭,
向我的耳邊低喚:醒來,羅馬的貴婦,
快接受我的愛情;若是你敢於違忤
我的情慾的要求,我就要向你報復,
叫你和你的家族,蒙受綿長的恥辱。
“他說:你若是不肯聽命於我的意志,
我就要刺殺你家的某一個粗陋的小廝,
接著我要殺掉你,還要當眾起誓,
說你們正在幹著那種淫邪的醜事,
就在那幽會的地方,我發現了這一對賊子,
在你們犯罪的時候,把你們雙雙殺死;
結果呢,我名節無虧,你卻要永蒙羞恥。
“我聽了他說的這些,正要跳起來叫嚷,
他就將他的利劍,對準了我的胸膛,
發誓說:除非依了他,讓他如願以償,
我就休想活下去,半句話也休想再講;
那麼,我的恥辱,將永遠留在史冊上,
在這偉大的羅馬,人們將永遠不忘:
魯克麗絲這淫婦,與賤奴淫亂而死亡。
“我自己這樣軟弱,敵人卻這樣強橫;
面對這強橫的恐怖,我更加軟弱無能。
那法官凶蠻殘忍,不許我口舌出聲;
更沒有公正的辯護士,能為我據理力爭;
他那猩紅的肉慾,當法官又當證人,
起誓說:是我的美色,引誘了他的眼睛,
既然法官被誘騙,犯人必得判死刑。
“告訴我,找什麼理由,來為我自身辯護;
至少,讓我這麼想,也好減輕點痛苦:
雖然我血肉之軀,已為暴行所玷辱,
我這純潔的心靈,照舊是清白無辜;
它不曾遭受強暴,它不甘同流合汙,
在已遭敗壞的腔膛裡,它依然不屈如故,
它那完美的貞德,始終保持牢固。”
看他呵,真好似遭受慘重損失的商賈,
嗓音因痛苦而哽塞,頭頸因哀傷而低俯,
不幸的雙臂抱起,眼神悽惻而凝固,
兩片嘴脣褪了色,蒼白如白蠟新塗;
嘴脣想吹開悲痛,免得將話兒壅阻,
但悲痛難以吹開,他徒然費盡辛苦,
剛吐出一口嘆息,吸氣時又重新吸入。
有如咆哮的怒潮,一進入橋洞裡邊,
向它注視的眼睛,便讓它逃出了視線;
這潮水捲入渦流,昂昂然騰躍迴旋,
又回到逼它狂奔的那一道狹窄的水面;
怒氣衝衝地進發,又怒氣衝衝地退轉;
就這樣,他的愴痛,像往返拉鋸一般,
驅使悲嘆出動,又引這悲嘆回還。
魯克麗絲察見了柯拉廷無言的愴痛,
便說出這番話來,將他從昏亂中喚醒:
“夫主呵,你的悲苦,給我的悲苦加了勁;
下了雨,洪水不會退,只會漲得更凶。
我的苦處太敏感,一見你這樣傷心,
便更加痛不可忍;不如讓這場厄運
僅僅淹沒一個人,一雙悲泣的眼睛。
“你若肯垂愛於我(我原是你的愛妻),
請看在我的份上,注意聽我的主意:
要向那仇敵報復,立即給他以痛擊——
他是你的,我的,也是他自身的仇敵;
設想你是在保護我,免受奸賊的侵襲;
你的保護來遲了;要把他置於死地!
姑息寬縱的法官,只能夠助長不義。”
她轉向那些陪同柯拉廷來家的人們,
“當我還不曾說出那個奸賊的姓名,
請務必向我,”她說,“保證你們的忠信,
火急地追擊敵人,為我伸冤雪恨;
用復仇的武器除奸,是光明正大的功勳:
騎士們憑著誓言,憑著豪俠的身份,
理所當然要解救柔弱婦人的不幸。”
到場的各位貴人,都以慷慨的氣質
答應了她的懇求,願助她復仇雪恥,
對於她這項吩咐,騎士們義不容辭,
他們都急於聽她揭露那惡賊的名字。
這名字尚未說出,她卻欲言又止;
“哦,請說吧,”她說,“請你們向我明示,
怎樣才能從我身,拭去這強加的汙漬?
“既然我這樁罪過,是可怖的處境所逼成,
對這樁罪過的性質,應該怎樣來判定?
我的潔白的心地,能不能抵消這醜行,
能不能挽救我的傾頹掃地的名聲?
有沒有什麼說辭,能幫我擺脫這惡運?
被毒物染汙的泉水,能將它自身滌清,
我又為什麼不能把強加的汙濁洗淨?”
聽了她這番話語,紳士們立即答覆,
說她無垢的心靈,淘洗了皮肉的垢汙;
以一絲無歡的苦笑,她把臉龐轉過去——
這臉龐猶如一幅畫,畫滿了人間慘苦,
惡運的深深印記,由淚水刻入肌膚。
“不行,”她說,“今後,決不讓一個貴婦
以我的失足為藉口,要求寬宥她失足。”
這時,她長嘆一聲,彷彿心房要爆炸,
啐出了塔昆的名字,“是他,”她說,“是他,”
但她疲弱的脣舌,再也說不出別的話;
經過多少次遲延,聲調的多少次變化,
多少次非時的停頓,衰憊而短促的掙扎,
最後她說出:“是他,公正的大人們,
是他指引我的這隻手,來將我自身刺殺。”
她向無害的胸脯,插入有害的尖刀,
尖刀在胸口入了鞘,靈魂從胸口出了鞘;
這一刀使靈魂得救,離開這穢褻的監牢,
也就從此擺脫了深重的憂惶困惱;
她的悔恨的嘆息,送幽魂飛向雲霄;
永恆不朽的生命,見人世塵緣已了,
便從她綻裂的傷口,悄悄飛出、潛逃。
為這一慘變所震駭,像化石一樣死寂,
柯拉廷和那些貴人,全都愕然僵立;
魯克麗絲的父親,看到她鮮血湧溢,
才把他自身投向她那自戕的軀體;
這時候,勃魯託斯,從那殷紅的泉源裡
拔出了行凶的尖刀——這刀鋒剛一拔離,
她的血,好像要報仇,奔出來向它追擊。
只見殷紅的熱血,汩汩地往外直湧,
湧出她的胸前,一邊流,一邊分成
兩股徐緩的血川,環匝了她的周身——
這身軀像一座荒島,被洪水團團圍困,
島上已洗劫一空,不見居民的蹤影。
她的一部分血液,照舊是鮮紅純淨,
還有一部分變黑了——那汙穢來自塔昆。
悽悽慘慘的黑血,凝固了,不再流蕩,
有一圈汪汪的漿液,環繞在它的四旁,(55)
恰似汪汪的淚水,悲泣那染汙的地方;
自那時以來,汙血,總是要滲出水漿,
彷彿是含淚憐恤魯克麗絲的禍殃;
未遭沾染的淨血,卻鮮紅濃釅如常,
宛如因見到汙穢,不禁羞紅了臉龐。
“女兒,親愛的女兒!”魯克瑞修斯叫嚷,
“你此刻奪去的生命,原是我的寶藏;
既然父親的形象存活在孩子身上,
魯克麗絲不活了,我還活什麼名堂?
我把生命傳給你,決不是為這般下場!
倘若孩子們反而比老輩更早凋喪,
我們倒像是兒女,他們倒像是爹孃。
“可憐的碎裂的鏡子!在你姣好的影象中,(56)
我常常儼然看到:我又回覆了青春;
如今這光潔的明鏡,已經晦暗朦朧,
照出個形銷骨立的、衰頹朽敗的鬼影;
你從你的面頰上,摧毀了我的姿容!
這妍麗迷人的寶鏡,已被你摔成齏粉,
我年輕時候的丰采,再難向鏡裡重尋。
“若是理應後死的,反而先行凋殞,
時間呵,你也完結吧,立即終止執行!
難道腐惡的死亡,該征服少壯的生命,
卻讓搖搖欲墜的、孱弱的生命留存?
衰老的蜜蜂死去,蜂房讓壯蜂管領;
那麼,魯克麗絲呵,蘇生吧,快快蘇生,
活下去,給我戴孝,莫叫我給你送終!”
直到這時,柯拉廷,恍如從夢中驚醒,
請魯克瑞修斯讓開,好讓他盡情悲慟;
於是他倒在冰冷的魯克麗絲的血泊中,
讓滾滾淚泉沖洗他驚恐失色的面容,
有一陣,他昏迷不省,要與她同歸於盡;
終於,男兒的羞惡心,促使他恢復鎮靜,
吩咐他留在人間,為她的慘死雪恨。
柯拉廷心魂深處的深不可測的悲憤
拴住了他的舌頭,迫使它暗默無聲;
舌頭嗔怪這悲憤遏制了它的功能,
在好長一段時間裡,不讓它吐字發音;
如今它開始說起來,來緩解心靈的苦悶;
但紛紜雜沓的細語,密集在他的脣中,
以致他喃喃叨咕的,沒有誰能夠聽清。
但有時分明聽到:他透過咬緊的牙齒,
將“塔昆”二字迸出,彷彿要咬碎這名字。
這陣狂暴的悲風,暫時未吹降雨絲,
遏抑著哀痛的潮水,惹得潮水更恣肆。
終於,大雨傾瀉,嘆息的悲風息止;
於是,丈人和女婿,慟哭著,苦苦爭執
誰應該哭得最凶,為女兒還是為妻子。
一個說“她是我女兒”,一個說“她是我的妻”,
而兩個都無法享有他們自許的權益。
“她是我的!”父親說;“是我的!”丈夫抗議,
“請你不要來侵奪我這悲慟的專利;
哪位哀悼者也別說,他是為她而悲泣;
她只屬於我一個:沒有旁人,沒有你,
只有一個人——柯拉廷,該為她痛哭流涕。”
魯克端修斯哭道:“她太早而又太遲地(57)
拋灑無餘的生命,是我的,是我所賦予。”
“哎喲!”柯拉廷喊著,“她是我的,我的妻,
她所戕殺的生命,是我的,是我所佔據。”
“我的女兒!”“我的妻!”喧譁著,向空中飄去,
將魯克麗絲的精魂收容守護的天宇
應答著他們的呼號:“我的女兒!”“我的妻!”
從死者身上拔出利刃的勃魯託斯,
看到他們兩個這一番慘痛的爭執,
便一變愚蒙的故態,顯出威嚴和明智,
在魯克麗絲的傷口裡,埋藏了他的偽飾。(58)
他在羅馬人中間,一直被看作愚痴,
好似在帝王身邊取笑逗樂的呆子,
只會插科打諢,說些無聊的蠢事。
是深謀遠慮的權術,將他巧扮成那樣,
將他過人的才智,小心翼翼地掩藏;
如今他一下甩掉了那一套皮相的喬裝,
遏止了柯拉廷眼中滔滔奔湧的淚漿。
“振作起來,”他說,“受害的羅馬武將!
我這公認的蠢材,不妨現出本相,
讓你這精明老練的,來聽聽我的主張。
“難道苦難,柯拉廷,竟能將苦難解救?
創傷能治癒創傷,哀愁能減卻哀愁?
殘害你賢妻的惡人,犯下這卑汙的罪咎,
你給你自己一刀,就算伸雪了冤仇?
這種童稚的氣性,出自軟弱的心頭;
你薄命的夫人錯了,錯得好沒來由:
她不該刺殺自己,該刺殺來犯的敵寇。
“勇武的羅馬戰將呵,不要把你的心靈
浸溺在悲悲切切的、可憐的淚水之中;
和我一道跪下來,承當起你的責任,
讓我們虔心祈禱,呼告羅馬的天神;
既然羅馬的尊嚴被這幫惡人汙損,
那就請天神俯允:讓我們興動刀兵,
從羅馬乾淨的街衢上,把惡人驅除乾淨。
“現在,憑著我們崇奉的卡庇託大寺,(59)
憑著給豐腴的大地孳育了五穀的紅日,
憑著羅馬國土上留存的公理和法制,
憑著魯克麗絲方才的申訴和囑示,
憑著她不昧的精魂,這橫遭玷辱的血漬,
憑著這血染的尖刀,我們在此宣誓:
要為這忠貞的妻子,洗雪這強加的羞恥。”
勃魯託斯說完了,便舉手置於胸次,
親吻那致命的尖刀,將他的誓詞終止;
他敦促在場的人們同他步調一致,
他們全都允諾了,驚詫地向他注視;
於是眾人都跪下,矢志共舉大事,
勃魯託斯把方才設下的痛切誓詞
重新誦述了一番,眾人也跟著起誓。
他們以誓言保證:共圖大事成功;
決定把魯克麗絲的遺體抬去遊行,
遊遍羅馬全城,展示這流血的屍身,
這樣向市民披露塔昆萬惡的行徑。
雷厲風行的義舉,果然是一呼百應:
激憤的羅馬人民,眾口一詞地贊同
將塔昆和他的家族,永遠驅逐出境。

註釋
根據古羅馬傳說,路修斯·塔昆紐斯(或塔昆)是羅馬王政時代的最後一個國王。他在謀殺岳父、篡據王位後,暴虐無道,民怨沸騰。公元前509年,因其子姦汙魯克麗絲,激起公憤,他和他的家族被放逐,王朝被推翻,羅馬共和國遂告成立。
“蘇佩布斯”即“自大狂”之意。
阿狄亞城在羅馬以南二十四英里。
柯拉廷努斯(或柯拉廷)是國王路修斯·塔昆紐斯的外甥。
柯拉廷城堡在羅馬以東十英里。
裘涅斯·勃魯託斯,傳說中的羅馬貴族。他的父親和長兄都被路修斯·塔昆紐斯殺害,他偽裝痴呆,得免於難。塔昆王朝被推翻後,他和柯拉廷努斯共同擔任羅馬第一任執政官。
浦布琉斯·瓦勒柔斯,羅馬很有名望的紳士。柯拉廷努斯退隱後,他曾擔任執政官。
維納斯的車輦由兩隻鴿子牽挽,已見《維納斯與阿都尼》第1190行。
“百合”代表白色,“玫瑰”代表紅顏。
“俘虜”,指“奸邪的眼睛”。
這裡是把王子的臉比作“圖書”,把他的眼神比作頁邊的“詮釋”。《羅密歐與朱麗葉》第一幕第三場也用過同樣的比喻。
此行據基特里奇(Kittredge)註釋譯出。
在古代歐洲,常授予貴族或紳士家族以世襲的“家族紋章”(也可譯為“家徽”或“族徽”),上面畫著圖案或寫著格言。騎士的紋章常繪于軍服上。如果這一家族的重要成員有了不名譽的行為(例如,對婦女犯有暴行),就要在他們的家族紋掌上增添一種特殊的記號,以示儆戒。下文“可憎的紋印”、“恥辱的標記”即指此。負責設計、記錄和解釋各種紋章的官員,稱為“紋章官”。
“畫幅”是一種掛在牆上的裝飾品,常繪有人物肖像並寫有道德格言。
在室內鋪灑燈心草(作用略如後來的地毯),是伊麗莎白時代英國人的習慣,古羅馬人並不如此。
“上蒼的眼睛”,指太陽。
“黑牢”指上節詩中所說的閉目不見物的狀態。
金盞草的黃色花朵到日落時就閉合。
“死的圖象”,指睡眠。
“內殿”,指心房。
“撞槌”,一端裝有鐵頭的巨大圓木,是古代戰爭中用來撞破城牆的工具,也叫“破城槌”。
“毒龍”(cockatrice),傳說中的一種妖蛇,人被它看上一眼就會死去。
據希臘神話,普路同(即哈得斯)是冥國之王。俄爾甫斯是詩人和音樂家,能以琴聲馴服猛獸,感動木石。他新婚的妻子被毒蛇咬死,他追至冥國,以琴聲感功了冥王普路同及其僚屬,他們允許他帶領妻子迴轉人間,但在越過冥國邊界之前不准他回頭看她。他在途中終於情不自禁地回顧,於是她又被捉回冥國。
“授權於你的權威”,指神。古代西方和東方都有“君權神授”之說。
以上幾行都是將“邪念”擬人化。
蒙汙的神主”和“她”,都是指“他的靈魂”。
“亂臣賊子”,指塔昆的穢德邪欲。
雄蜂不採蜜。
此行據馬隆(Malone)註釋譯出。
此行據赫德森(Hudson)和普林斯(Prince)的註釋譯出。
歐洲古代的高等學堂為了培訓學生的口才,常召開演講會或辯論會,讓學生進行比賽。“競技學堂”即指此而言。
“火山”,原為“埃特納”,是義大利西西里島的一座火山。
菲羅墨拉即夜鶯。據傳說,古代雅典有一位公主名叫菲羅墨拉,被她姐夫忒柔斯姦汙並割其舌,後來化為夜鶯,不斷悲啼。事見奧維德《變形記》第六章。
所謂“自殺使靈魂受汙”,乃是天主教的說法,古羅馬人並無此種思想。
以天宇喻顏面,以太陽喻眼睛。
以海浪喻淚水。兩者都是鹹的,故用“鹹”字。
“珊瑚水池”,指裝有人造噴泉的噴水池。歐洲人常把人造噴泉的管道裝置在人物雕像裡,上行的“象牙雕像”即指此而言。
普里阿摩斯是特洛亞王。他的兒子帕里斯劫走了希臘斯巴達王后海倫,由此引起了長達十年的特洛亞戰爭。
伊利昂即特洛亞城。
埃阿斯(指大埃阿斯),尤利西斯(即奧德修斯),都是希臘聯軍的重要將領。這節詩所述的繪畫內容,是描繪埃阿斯與尤利西斯在阿喀琉斯陣亡以後爭奪他的鎧甲和兵器的事件。結果尤利西斯獲勝,埃阿斯羞憤自殺。
涅斯托,希臘聯軍年邁的高階將領,以公正、睿智著稱,長於言詞。
阿喀琉斯,希臘聯軍的主將和英雄。
赫克託,特洛亞軍隊的主將,普里阿摩斯與赫卡柏之子,帕里斯之兄。
“罕見的舉止”,指老婦人登城觀戰助威。
達丹,即達丹尼亞,特洛亞城附近的地區。西摩伊斯河,源出伊達山,流入特洛亞平原。
赫卡柏,普里阿摩斯之妻,特洛亞王后。
皮洛斯,阿喀琉斯之子。希臘人攻陷特洛亞後,他殺死了普里阿摩斯。
古代歐洲封建統治階級把貴族的血液稱為“藍血”,認為它比平民的血液高貴。
“娼婦”,指海倫。
特洛伊羅斯,普里阿摩斯與赫卡柏的小兒子,為阿喀琉斯所殺。
馬隆和赫德森對“無意中”一詞的解釋是:希臘人攻破特洛亞城和此後的巷戰都是在夜間進行的,混戰中難分敵友。
“一個人”,指木馬計的執行者西農。他用精心編造的故事,誘使特洛亞人把藏有希臘精兵的巨大木馬拖進城去,從而導致了特洛亞的敗亡。在此之前,首先發現西農藏在木馬腹下並把他拖出的,是幾個佛律癸亞牧羊人,西農用謊話騙取了他們的同情,他們便帶他前往特洛亞去見普里阿摩斯。這幾行詩寫的便是這一情節。佛律癸亞,古國名,在小亞細亞。
“火硝”,古代海戰中用來焚燒敵船的燃燒劑,用硝石、硫磺、瀝青等物製成。
“寶鏡”,指特洛亞。意謂特洛亞城璀璨奪目,光可鑑人,以致天上的星辰都把它當作照影的明鏡。
“漿液”指血清。血液凝結時,血清從凝固的血塊分離出來。下文的“滲出水漿”亦指此。
“鏡子”,指魯克麗絲的容貌。兒女的容貌往往反映出父母年輕時的容貌,所以喻之為鏡子。作者的十四行詩第三首第九至十行也有類似的說法。
據普林斯註釋,“太遲”,指魯克麗絲未能在塔昆施暴以前死去以保全名節。
“偽飾”,指勃魯託斯偽裝痴呆。下節的“巧扮”、“皮相的喬裝”亦指此。
卡庇託大寺,羅馬卡庇託山上的朱位元神廟。朱位元即喬武,羅馬人崇奉的最高天神。

魯克麗絲受辱記

獻與
掃桑普頓伯爵兼提齊菲爾男爵
亨利·婁賽斯雷閣下

我對閣下的敬愛是沒有止境的;這本沒有頭緒的小書,只顯示這種敬愛流露出來的一小部分而已。是您高貴的秉性,而不是這些鄙俚詩句的價值,保證拙作得蒙嘉納。我已做的一切屬於您;我該做的一切屬於您;凡為我所有者,也就必定屬於您。我若更有才能,我對您也會更有價值;目前,卻只能照現有的情況,將這一切奉獻給閣下。謹祝閣下延年益壽,福祚綿綿。

閣下的忠僕
威廉·莎士比亞

故事梗概*

路修斯·塔昆紐斯①(他由於極端倨傲,被稱為“塔昆紐斯·蘇佩布斯”②)用凶殘手段將其岳父塞維烏斯·圖琉斯置於死地之後,違反羅馬的法律和常規,不曾徵得或俟得人民的同意,徑自攫取了王位。後來,他率領諸王子和羅馬其他貴族,去圍攻阿狄亞城③。在攻城戰役中,一天晚上,羅馬眾將領在王子塞克斯圖斯·塔昆紐斯的營帳裡聚會;晚飯後閒談時,每人都誇耀自己夫人的美德,其中柯拉廷努斯④更盛讚其妻魯克麗絲貞淑無比。在這種愉快心情裡,他們並轡向羅馬疾馳,意欲藉此意外的突然到達,來驗證各自的夫人對這種讚譽是否當之無愧。結果發現:惟獨柯拉廷努斯的妻子深夜仍率侍女紡績,其他貴婦則正在跳舞、飲宴或嬉遊。於是眾貴族一致承認了柯拉廷努斯的優勝,一致首肯了他的夫人的令名。這時,塞克斯圖斯·塔昆紐斯已因魯克麗絲的美貌而動心,但暫時遏制慾念,偕眾人返回軍營;不久,他就私自離開營地,來到柯拉廷城堡⑤,憑他王子的身份,受到魯克麗絲優渥的款待,並在城堡中留宿。當夜,他背信棄義地潛入魯克麗絲的臥室,強暴地汙辱了她,而於翌日凌晨倉皇遁去。魯克麗絲悲慟欲絕,火速派遣兩名信差,其一到羅馬去請她父親,其二到軍營去請柯拉廷。
他們兩個,一個由裘涅斯·勃魯託斯⑥陪同,另一個由浦布琉斯·瓦勒柔斯⑦陪同,來到城堡,發現魯克麗絲披著喪服,便驚問她悲痛的原因。她首先叫他們立誓為她復仇,然後揭露了罪犯的名字及其罪行,接著便猝然舉刀自殺。在場的人們目睹這一慘變,便一致宣誓:要把十惡不赦的塔昆家族一舉攘除。他們抬著死者的屍身來到羅馬,由勃魯託斯將這一慘禍的禍首及其罪行告知人民,並嚴厲抨擊國王的暴政。羅馬人民怒不可遏,經口頭表決,一致同意將塔昆家族的人盡行放逐,國政遂由國王轉入執政官之手。

淫念薰心的塔昆,從羅馬軍營溜號,
不可憑恃的邪欲,舉雙翼將他引導;
他急急忙忙趕路,揣著無光的火苗——
這火苗藏在灰燼裡,只等時機一到,
會燃起烈焰一團,前去緊緊環抱
柯拉廷貞淑的妻子——魯克麗絲的纖腰。
也許,偏偏不幸,正是這“貞淑”的美名
勾起了塔昆的情慾,猶如給利刀添刃;
只因不智的柯拉廷,不應該百般讚頌
是何種無與倫比的,明麗的嫩白與嫣紅
顯耀在她的臉上——那是他仰慕的天穹;
那兒,伊人的星眸,亮似天國的銀星,
以冰清玉潔的柔輝,向他效忠致敬。
只因前一天夜晚,在塔昆王子的帳幕,
他不該向眾人揭示他所享有的豔福,
說是上天賜予他無比珍貴的財富——
與這美貌的淑女,結成美滿的眷屬;
他矜誇他的幸運,口氣高傲而自負,
說是帝王貴胄們儘管威名卓著,
他們卻休想匹配這位無匹的仙姝。
世間有幾個幸運兒,曾盡情享受歡悅!
即使讓人享有了,歡悅也易於幻滅,
急遽有如清曉一珠珠銀白的露液,
在驕陽金輝凌迫下,消失得不知不覺。
還未曾好好開始,便只得草草了結。
淑女的麗質榮名,託庇於主人的肘腋,
未免防護欠周,難抵擋萬般罪孽。
不需滔滔的辯才,不需娓娓的談吐,
“美”本身自有權威,把睽睽眾目說服;
那麼,柯拉廷又何苦喋喋不休地申述,
在稠人廣眾之間,讚頌那無雙的寶物?
既然那稀世之珍,是他獨佔的財富,
就應該深藏不露,謹防覬覦的耳目,
為什麼它的主公,偏將它廣為傳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