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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來簡介

父親母親的情敵

戴來簡介

作者:戴來

父親在退休以後按說有了更多的時間,但他卻比上班還忙。他終於可以自由安排自己的時間了,他給自己安排的事就是當個可笑的業餘偵探,像影子一樣跟在母親身後。

我已經想不起來那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父親在我面前說我母親的壞話,說我弟弟的壞話,說我們兩個小家庭的壞話,甚至說他並不瞭解的我朋友們的壞話。通常,他在電話裡和我說這些的時候比較自然,而當著我的面,他會不斷地看我的臉色和反應,隨著我神情的變化調整著語氣、用詞和音量。在他老人家嘴裡,我們家就沒有一個好人,這個世界就沒有一個好人。當然,如果還有一個的話,那也只可能是他。

我和弟弟談了一次,又和弟弟一起把母親約出來談了一次。我和弟弟都試圖把父親的怪異行為和某種心理疾病聯絡起來,我說了個疑心病,弟弟說了個老年性痴呆症,我們把臉轉向母親,徵詢她的意見,希望從她嘴裡聽到一個更為準確恰當的名詞。沒想到她老人家竟然潸然淚下,嗓音沙啞地說,這日子是沒法過了。

儘管我和弟弟都有所耳聞,但沒想到事情居然嚴重到這般地步,除了我們這兩個當兒子的,周圍的鄰居以及我父母的熟人都知道我母親對我父親不忠。這個訊息當然是我父親散播出去的,而且在散播之前和之後老爺子都極盡所能地做了想像和渲染,有具體的物件,有具體的時間和地點。他還經常跟蹤母親。所以附近的鄰居經常看到這樣一幅場景,一個頭發花白的男人尾隨著一個同樣頭髮花白的女人,她走他也走,她停他也停。我猜鄰居們早就把這當成笑話來看了,但是母親接受不了這樣的笑話,我們也沒法說服母親,因為我們做兒子的首先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可是起因是什麼呢?我問母親。

起因?沒什麼起因,要有起因倒好了,我還能想得通點,我從來就只知道老老實實做人。母親非常不滿地看了我一眼,她肯定覺得我提這樣的問題本身就是侮辱了她。

這個時候,與我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母親比起來,我和我的弟弟,以及那些倒了八輩子黴跟我們做朋友的傢伙們的名譽及感受都算不了什麼了。我們兄弟倆首先要做的就是制止父親瘋狂的想像和更為瘋狂的謠言傳播,不管怎樣,我們得讓母親把日子過下去。我決定找父親談談。

在父親到達之前,我已經把菜點好了。兩口老酒下肚,父親的臉紅了起來,不止臉,他的脖子、耳朵以及眼睛都是紅的。我覺得時機差不多了,可是剛要開口,父親卻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你們認識?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一個女孩正在有意無意地朝我們這邊看著。

不認識。那她為什麼老看你?是嗎?我不覺得。

父親帶著研究的傾向使勁地看了會兒那女孩,又看了看我,然後十分肯定地說,你們絕對認識。我想解釋,但是父親一擺手,說,你不要解釋了,真是有種出種,有其母必有其子。父親重重地嘆了口氣,想想,又嘆了口氣,似乎心頭淤積著巨大的委屈和難言之隱。

我裝作輕鬆隨意地說,我媽她老老實實地跟著你生活了大半輩子,她還能怎麼樣。我相信我母親是屬於那種你就是把一段現成的婚外情放在她面前她也搞不起來的人,她的本分是骨子裡的,她腹腔裡壓根就沒長那截花花腸子。

你知道什麼,唉,沒法說,沒法說。父親搖頭,然而他的神情分明是想要一吐為快。我感覺只要我再多追問一句,他就會一古腦兒地和盤托出的。父親拿起了酒杯,極為豪爽地一飲而盡,那感覺就像是有多大酒量似的。可那一口對他來說實在太猛了,儘管他努力做出沒事的樣子,但他的臉憋得通紅。

父親一再強調沒有證據他是不會亂想亂猜的,言下之意,他不說並不是因為沒有而是在小輩面前不便說。可那該死的證據究竟是什麼呢?

這一說就要說到1979年了,父親被單位派往山西襄汾紡織廠除錯裝置,這一去就是兩個多月,當他提著行李興沖沖地走進家門時,看見了這樣一幅畫面,妻子在天井裡洗衣服,他們家的鄰居,那個長著一張馬臉的小劉在幫她從井裡吊水,而且有說有笑的,就像兩口子似的。父親心裡一緊,感到渾身一涼,彷彿那桶水整個澆在了他的身上。隨後,他看見妻子和小劉的目光撞在了一起,撞在一起後並沒有馬上分開,就好象有人在旁邊喊了聲:停。他全身的血瞬間往腦門湧去,他這兩個月來的擔心終於變成了事實。他大步朝他們走去。這時他們也看見了他,用一臉驚異的表情看著他。他本想給妻子一個驚喜,現在妻子給了他一個更大的意外。

那一眼裡可能包含的內容讓父親連著好幾天沒有睡好。如果說在這之前,父親還曾為自己的胡思亂想感到內疚的話,那麼現在他覺得應該內疚的是妻子和小劉。那樣的場景,那樣的眼神,還有什麼好說的,父親幾乎可以肯定有些事情在他的視線之外在他的想象之內在他滿頭大汗地除錯機器的同時發生了。在隨後的兩天裡,他不斷地和妻子談,談了又談,希望她說出實情。母親的態度起先是強硬的,她斷然否認了和小劉之間有任何不正當的關係,父親由此認為他們是有準備的,早就統一過口徑了,可見他們的事不是一天兩天了。

父親也曾試圖勸說自己把看到的那一幕當作一次鄰里之間的互幫互助,然後把它翻過去。說到底,他什麼也沒抓到。但那又談何容易呢。天井裡的那一幅景象已經固定在了父親的記憶之中,以至於後來只要母親不在他的視線之內,他的眼前就會浮現出那一幅景象,並由此展開不由他控制的想象。

既然從自己妻子的嘴裡聽不到和他的猜測相吻合的解釋,父親只能接著猜測、懷疑和想象了。循著自己不可遏止的想象,父親找到了小劉,後者盯著他看了半天,那張馬臉拉得更長了,最後扔給了他四個字:去你媽的。

父親開始暗中觀察母親和小劉,他們見面還是照常會打招呼,只是神情間多少有點尷尬。不過,父親不是那麼認為的,他執意從中看出了關切、心疼和眉來眼去。面對這他既無力改變又無法深入的局面,父親意識到一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這時他想到了一個人,小劉的妻子,那可是一隻母老虎,咆哮起來能讓小劉那張馬臉瞬間就白裡泛青,青裡又泛紅。那天父親還沒說完,她就跳了起來,這還了得,就在自己眼皮底下,竟然發生了這種事。她劈頭蓋臉地給了小劉一頓臭罵,就在父親等著她折騰出更大的動靜時候,小劉家搬走了。

不好,父親忽然有些緊張地看著我,夾菜的筷子停在半途中,似乎想起了什麼重要的事。他放下了筷子,滿腹狐疑地逼視著我,問道,是你媽讓你來和我談的?

談什麼?

少跟我裝蒜。父親看了眼手錶,別過臉去,若有所思地好像在算計著什麼,嘴裡還唸唸有詞。當他再次把臉轉向我時,顯然已經有了答案。這是調虎離山之計,父親一字一頓地說道,並且神情嚴峻了起來。

什麼?

這是你媽在使調虎離山之計。你信不信,她這時候肯定不在家,肯定又去見那個姓劉的傢伙了。你信不信,父親盯著我問,一副我不信也得信的樣子。我今天敢跟你打這個賭,把你的電話給我。

幹什麼?往家裡打,肯定沒人接,你媽肯定不在家。就算不在家,也未必就是去見那個老劉。

我怎麼說你才會信呢,父親有點急了,瞪著眼,衝我嚷嚷,你趕緊打,這就打,打了就知道了。

我有些遲疑地拿起了話筒,一邊摁著家裡的號碼,一邊問父親,接通了你說?父親胸有成竹地一擺手,不可能接通。現在是中午一點十分,母親不在家會去哪兒呢?我勞碌了大半輩子的母親這會兒應該在家睡個午覺,睡覺前把電話線拔了。對了,她肯定是把電話線拔了在睡覺。

哼,睡覺。父親把後面難聽的話嚥了下去,咽是嚥下去了,但顯然不好消化,他虎著個臉,嘟嘟囔囔道,拔電話線,她從來就沒拔過,根本就不知道怎麼個拔法。

我是實在聽不下去了,說,爸,你也真是的,我媽都奔六十歲的人了,你至於擔那麼大的心嗎?她是個什麼樣的人,你又不是不瞭解。

正因為我瞭解她,我才擔心,你以為我吃飽了撐的,有些事真是沒法說,沒法說啊。父親搖頭,然而他的神情分明是想要一吐為快。我感覺只要我再多追問一句,他就會一古腦兒地和盤托出的。

我至少已經有十五年沒見過小劉了,只知道他搬家後,經歷了人生最不幸的眾叛親離的一段歲月,先是老婆帶著孩子離他而去,後來他的盲腸離他而去,他的膽囊離他而去,他的一隻腎離他而去,他的兩顆盤牙離他而去,他的二分之一個胃離他而去。經過他跟醫生的共同努力和一再挽留,他的命是留了下來,但樂觀地估計,也就留下了半條。

一個只剩下半條命的人過得再好又能好到哪兒去呢?然而父親卻有自己的看法,他認為小劉正是利用了所謂的不幸來獲取母親的同情心,繼而在同情心上大做文章的。他一直懷疑小劉當初的搬家只是一個幌子,而在暗中,兩人其實一直保持著聯絡。

母親也承認,她確實和小劉有點來往,但都是正常的,比如,換季的時候幫單身體弱的小劉洗洗涮涮,有好吃的送一口過去,這麼做,完全是看在曾經是老鄰居的份上。但父親的一句話就給她的行為重新定了性,他說,恐怕是看在他給你吊的那幾桶水的份上吧。

父親在退休以後按說有了更多的時間,但他卻比上班還忙。他終於可以自由安排自己的時間了,他給自己安排的事就是當個可笑的業餘偵探,像影子一樣跟在母親身後。當然,他也不是每時每刻都跟著,有時候,他會刻意給母親製造出他有別的事的假象。唉,我可憐的父親,我更可憐的母親。

如果你攤上這麼一個父親,你會怎麼辦呢?勸說?那是沒有用的,這個時候,任何妨礙他想像力的話語都會被他頂回去。他一意孤行在他的想像之中,在此中他體會著痛苦、快樂和恥辱。他沉浸其中,不能也不願自拔。對於一個打定主意要這麼生活下去的人,你能怎麼辦又能怎麼辦呢?

你跟我說實話,是你媽讓你來請我吃這頓飯的嗎?父親無比懇切地對著我,懇切裡有痛苦,痛苦裡有絕望,一副你要不說真話我就不活了即使活著也沒意思的樣子。我想是這樣的,當母親不在他視線裡的時候,他必須抓到一個與她有關的介質,哪怕只是談談母親也是對他焦慮情緒的一種安撫,當然更多的時候是越說越焦慮,當然這也只是我的猜測。

爸爸,我說的是實話,但要是你非逼著我說一套更像是實話的假話,那我也能編。

那你媽這會兒去哪裡了呢?父親梗著脖子對著我,似乎我要說不出個能讓他接受的答案,那麼不管我承不承認,都將被算作是母親派來的,我這頓飯是在母親的授意下請他。

她又不是小孩子,她要買菜,要做家務,儘管退休了,同事之間總還是會有來往的,你得給她點空間,要不然大家都搞得很緊張。

你以為我願意這樣呀,就這樣了,還那樣呢。父親的情緒陡然激動起來,他摸了摸腦袋,在他的潛意識裡,他的腦袋上一直扣著一頂綠帽子,而且他的有生之年都會頂著這麼一頂存在於他老人家想象之中的帽子。

我仔細地看了看坐在我對面的父親,面色紅潤,頭髮儘管花白而且已所剩不多,但梳得一絲不苟,身板也還硬朗,得承認,他還是挺有風度的。我由衷地說道,爸,你願意聽聽我的心裡話嗎?

父親大概一下子不適應我的過於真誠的真誠,他的臉上浮現出好奇和茫然。

是這樣的,二十年前,那個劉叔叔可能跟你還有一比,可現在,我想你也知道他的情況,你們倆幾乎沒什麼可比性。不說別的,你的健康對於他來說就是一個夢想,你有的他都差不多沒有,他的家庭他的身體他的生活都是殘缺不全的,你說他還有什麼?而你,除了血壓高一點,身體幾乎沒什麼問題,身材也幾乎沒走樣,說實話,我都嫉妒你。

父親的眉眼間有了難得一見的難為情和笑意,並且笑意還在抑制不住地盪漾開來,一圈一圈地。我也覺得愉悅,於是越說越溜。真是的,以前自己怎麼沒想過給老爺子一點哪怕是違心的溢美之詞呢,看著那張老臉笑出那麼多皺紋,真是賞心悅目。可是那笑意突然就像只受驚的兔子般“嗖”地跑開了,父親臉色一變,警覺地問道,你為什麼和我說這些?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我只是和你說說我真實的看法。其實我的看法不僅僅是代表我個人的,你隨便找個認識的人問問,他們肯定也是這麼看的。真的,爸爸,你實在有些低估自己了,有些人上了年紀後就像是一攤爛泥,一點一點塌陷下去,而你是越來越有光澤。你得正視自己的優點,換句話說,你得自信起來,要是像你這樣的人都沒自信,那別人還怎麼自信。

但是這次父親居然一點都沒動顏,他不耐煩地打斷了我,再給你媽打一下電話。父親跟誰賭氣似的一口就把杯中剩下的半杯酒都喝了下去,看我坐著不動,他又重複了一遍,聲音低沉,口氣是不容置疑的。

說什麼父親也不肯再吃了,他執意要馬上回家,並且囑咐我說什麼也要把桌上的東西吃乾淨,吃不了就打包帶著。我說那你至少讓我把賬結了送你回去,父親當然還是說什麼也不同意。

離開小飯館的時候,我已經有了初步的想法,那就是去醫院請求醫生的幫助。我確切地感受到了父親病得不輕,同時也更為深切地體會到了母親的不易。和自己同吃同睡了三十多年的伴侶,這麼多年來一門心思在做的就是一件事,非得從兩人之間硬生生拽出個第三者來,這不是病那又是怎麼回事?

估摸著父親該到家了,我往家裡打了電話。我想勸父親趁著酒勁睡個午覺,別的事睡醒了再說,可是電話通了半天也沒人接。我又打了一遍,還是沒人接。父親在半途出事了?或者根本就沒回家?不回家他會去哪裡呢?去找那個只剩下半條命的劉叔叔?假如此刻母親真的和劉叔叔在一起,父親會做何反應呢?我一下子在路邊停了下來,有些驚慌和茫然地自問,不會出什麼事吧?

晚上八點,母親打來電話。我正想問這一下午家裡都沒人到底去了哪裡,母親聲音顫抖地說,你趕緊去人民路中流大廈背後的吉祥裡39號,你父親在那裡。我問,那是個什麼地方,他在那裡幹什麼。電話那頭傳來了母親的哭聲,她說,你什麼也別問,趕緊去吧。

我緊趕慢趕還是晚了。吉祥裡39號大院裡站著一院子的人,氣氛熱烈地談論著什麼。對於我這個闖入者,暫時還沒人注意到。大家七嘴八舌地爭相說著,一個像是在居委會裡負點責任的老太太使勁揮了兩下手,讓大家別吵了,聽她旁邊的另一個老太太說。

那個老太太一開始就強調她是最有發言權的,因為她聽到了全過程。從那個醉醺醺的老頭走進院子,她就覺得這個人有問題,一個是那個老頭從她身邊走過去的時候她聞到了一股酒氣,再有他走進來時氣勢洶洶的,一看就是來者不善。她看著那個老頭進院子後徑直就去敲老劉家的門,說出口後她又糾正,不是敲,是捶。老頭進屋沒一會兒,裡面就傳出了罵聲,很響,但聽不到老劉的聲音,就那老頭一個人在罵,大意是說老劉不是人,是畜生,而且是個好色的畜生。有人插嘴道,好色的畜生,這個說法新鮮。老太太頂真地說道,那老頭就是那麼罵的,這是原話。那個插嘴的人還想說什麼,被旁邊的人制止了,大家急於想往下聽,不想在細節問題上多糾纏。後來,老頭就讓老劉脫衣服,說要檢驗他身上的刀疤。

據站在門外的老太太判斷,老劉一開始脫得還是挺痛快的,她還聽見老劉在一一介紹這一道刀疤是什麼時候留下的,因為什麼留下的,多長時間癒合的。可是當老頭讓他把褲子也脫了,老劉就不願意了,於是老頭就威脅他,不脫就拿刀子捅了他。老太太說她這時感覺到了不妙,想再找個人來,敲開老劉家的門,說時遲那時快,就聽見裡面傳出一聲慘叫。等老太太把人找來,老劉已經躺在了血泊之中,在他旁邊還躺著他血淋林的小弟弟。

我已經大致知道了是怎麼回事,但還不是太明白。我給母親打電話,家裡沒人。這時一個禿頂的小夥子主動湊過來,幸災樂禍地告訴我,一個被120拉走了,一個被110帶走了。他的眼中閃爍著興奮,他在等著我往下問。我也不知哪來的火氣,怒氣十足地衝他吼了一句:去你媽的。 (羊城晚報2006-0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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