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蒙文學站

舍·尤素夫簡介

夜空,也有兩隻眼睛……

舍·尤素夫簡介

作者:舍·尤素夫[東鄉族]

暮色四合。村莊、樹木、山崗、小路都漸漸模糊了,黯淡了,黯淡得連它們的輪廓也無法辨清。深邃而遼闊的天空中,一群群的星斗,不知從什麼地方蹦了出來,明明滅滅地忽閃著,顯得頑皮而又活潑。相形之下,拿拉圖村上空懸掛的那彎新月,卻面對群星,黯然神傷。它那鐮刀般似露非露的臉兒,如果不是拿拉圖村青年婦女細膩的、敏銳的、在夜的靈氣裡經常凝睇的眼神的話,一般肉眼幾乎看不出來。

其實,陰曆九月二十一二的晚上,月亮還沒出來呢。那不是一勾新月,而是拿拉圖清真寺禮拜大殿頂的寶罐鐵桿上裝飾的一個象徵,一塊新月型鍍銀不鏽鋼片。

她,祖麗哈正倚在自家的大門框上,仰目凝視著那一勾新月,心裡浮上一縷淡淡的憂慮:這麼晚了,她的男人爾利穆還沒有回來。

隔壁新修的一家院裡,傳來一個女人嚶嚶的哭泣聲,更增添了秋夜的悽迷和冷清。她,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噤,雙臂交叉地抱住了自己的肩頭。

她的男人——爾利穆,是拿拉圖村的販運戶。他先是承包了隊裡的一臺手扶拖拉機,後來乾脆自己買下了。每一集從尕扎鎮上的集市糴進綠豆,裝滿一拖斗,爾後再到河州城糶出去。尕扎鎮上的豆價是二毛五六,到了河州就可以糶它個二毛八九,運氣順了,三毛掛頭。河州城裡那些集體和個體戶粉條作坊,都是他的主顧,他和他們都混熟了。熟人們問他:“你這一趟能撈多少錢?”爾利穆總是詭譎地擠擠眼睛:“一斤落個一分吧,剛夠個運費錢,有點划不來,拾個饃渣渣罷了。”一斤一分錢,兩千斤就是二十塊,除去柴油和其它交費,剩個十頭八塊,也不錯呵。其實他每斤上頭,可以撈三至四分錢,三天一個來回。頭一天趕尕扎集糴綠豆,第二天跑河州,第三天返回拿拉圖村,除去交費,淨掙四十多塊,一天十多塊沒問題,他怕有人拆他的行,所以總是保密。他賊得很,不得不說時,把數字保守到最低的檔檔裡。就連自己的老婆也不告訴。而老實憨厚的祖麗哈也從來不打聽,她總是忙不完家中裡裡外外的活。

拿拉圖村子的人都知道,他們村裡已出了兩個有錢漢,一戶是隔壁一家,一戶是爾利穆家。

年輕的媳婦們有時候碰到一起,也常跟她開玩笑:“祖麗哈阿姐,你們爾利穆都掙了大錢,你怎麼老是這個樣兒呢?”

“不這個樣兒又能咋個樣兒呢?”她也笑嘻嘻地問。她們努努嘴:“看看你隔壁家的茹茹,你沒見她一天一個樣子,穿得多顯,比新媳婦還嫩氣呢。”

“我可沒有茹茹那個福命喲!一天少捱打就知感的很了。”她們都知道她男人原先打過她。

“你還怕他打呀?”媳婦子們灑下開心的笑,各忙各的去了。如今這年月,女當家們最珍惜光陰,瞎扯閒聊的時候是不多的。

有時鄰居那個貴氣的茹茹也過來到祖麗哈家坐坐。茹茹是村裡最清閒的一個女人,家裡的責任田早就退了,在家裡享起清福來,——兩隻手橫草不拿,豎草不動,保養得白白胖胖。女人們太清閒了,就會生出寂寞來,寂寞又養出饒舌。她時不時地過來給祖麗哈炫耀本事:“我才不當那個大頭,我們那口子外頭散舒了個美,我給他苦死苦活?哼,沒的事。你呀,”茹茹手指著祖麗哈,說:“真笨,不會享福,你們爾利穆把錢都幹啥去了?會不會藏起來?”祖麗哈一聽,覺得好笑:“藏起來幹啥呀?”

“幹啥?哼!有了錢的男人們可壞著呢,他不會拿錢在城裡娶個漂亮的尕奶奶(注:尕奶奶:方言,小老婆。)。”

“娶尕奶奶?格格格……”祖麗哈用手背捂住嘴,忍不住笑起來。

“笑什麼。我們那口兒,雜疙瘩(注:雜疙瘩:方言,罵人的話,雜種。)偷偷摸摸在城裡就娶了個尕奶奶,你不信?”祖麗哈似乎從別的女人口裡也曾聽說過這麼件事,似信非信的,她看看茹茹悵然的表情,疑惑地問:“不會吧,他娶了尕奶奶,會管你這個家嗎?”“不管?他敢。我到法院去告他。雜疙瘩。”茹茹憤然大罵自己的男人,兩句話還沒罵完,火氣又消失了:“娶就娶吧,管他呢。反正有我吃的,有我花的就行了。哎,你可小心呀,你們那個爾利穆,也不是個省油的燈。”祖麗哈心裡格登一沉,臉上老大一會的不自然。

“哎,別再想了,到我們家看電視去。那玩意兒,可真有意思,有時,男的女的在親嘴兒,嘿嘿,怪不得現在男人們一出門就變壞。”茹茹強拉硬拽把祖麗哈弄到自己家裡。

茹茹家裡擺設闊得要命,三大間出椽雕花的大瓦房裡,叫不上名堂的明晃晃、亮晶晶的各種高低櫃子、沙發,滿滿的擺了一地,鄉村的人乍一坐在這樣的房間裡,自然而然地會產生一種拘謹感。怪不得昔日裡來往過密的媳婦子們,與茹茹來往日漸稀少了。

祖麗哈坐在軟乎乎的沙發椅上,心裡顫悠悠的,渾身不自在。她眼睛盯著螢幕,也沒有見著一個親嘴兒的。茹茹雖說瞧著電視,可嘴裡哇啦哇啦地光訴說她的心事,一會兒浪笑,一會兒叨叨。她,這個清閒無聊的女人,心思不知放在什麼上。

自從那回看過電視沒多久,安享清福的茹茹家裡出了事兒了。他的男人給河州城一個倒賣黃金白銀的大走私犯當“腳戶”(走私行裡的黑話,掌櫃出資找貨,他跑廣州,算夥計之類吧),原先與掌櫃四六分成,跑了幾年,自立門戶了。後來在南方某城市跟一個港客兜攬生意時,被公安局當場抓獲,連本爛了不說,人都抓到縣裡來了。聽說要判十年左右徒刑。男人的黃金夢破滅了。茹茹這個“貴人”坐享清福的天份也被一陣風捲跑了。養得白白淨淨,穿戴花花綠綠的茹茹好不傷心,時不時慟哭一陣子,特別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像一種無形的恐怖,攫住了祖麗哈的心:自己的男人,販綠豆的尕車戶,會不會遇到突如其來的熬煎?啊,這個,除非全能的真主知道。

祖麗哈長久地倚在門框上,仰目凝視著清真寺上空的一勾隱隱約約的新月,心裡默默地祈禱著:胡大呀,請襄助我的爾利穆平安無事吧。

此時,高高的姆拿拉上(注:清真寺的高塔。),一個頭纏太斯達日(白色的頭巾)的滿拉哥(清真寺裡學經文的人)沿著旋梯,攀緣而上,在塔頂上訇然有聲地誦唸著班克(箴詞),呼喚著前來做禮拜的虔誠者,他的聲音在夜空裡顫響了很久。

和呼坦(注:掌燈時分。)時辰到了,巷道口裡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那是村裡的男人們到清真寺去做昏禮。祖麗哈很快虛掩了大門,閃進家裡。她怕村裡人見了笑話,都快半茬子了,還這麼痴情,怕自己的男人被誰搶走似的。

老大一會,爾利穆回來了。這一次,聽不見他那手扶“突突突”報訊的聲音,他一個人悄無聲息地回來了。

“給,你試試看。”一進門,他故意把語氣放得極為平淡,在自己妻子的身後,掩藏住一種微妙的情緒。其實,他此時的心情是銷魂愜意的,滿以為妻子會為這突如其來的喜訊驚訝。

“什麼呀?你讓我試什麼呀?”祖麗哈也揹著身子,從三格子大板櫃裡拿簸箕取小麥,準備篩簸乾淨以後,明兒,一大早就到磨房去。因而有點漫不經心,連頭都沒回一下。爾利穆一聽,心裡很不高興,說得過火一點,簡直是大煞風景。“你穿不穿?”他有點慍怒,“不穿拉倒,我乾脆送人了。”這話畢竟帶一點刺激性,她倏地轉過臉來,兩臂依然伸到櫃裡取糧食,疑惑地看著丈夫手裡一套摺疊得齊整漂亮的深藍毛華達呢衣服,和一雙女式紅高跟鞋。“給誰買的?讓我試著幹啥呀?”自從她過到這個家裡,他從沒親手給她買過一件衣服,今天是頭一次,也許是頭一次吧——因此,祖麗哈根本沒有反應過來。她這不疼不癢地一問,倒使爾利穆冒火了,竟破口大罵起來:“像你這號人,生就是捱打的下家。”他氣得有點結巴,下面的話立剎裡接不上茬了,頓了一下,又想起了一句,嗓門高了八度:“白吃蘿蔔還嫌辣哩。”一怒之下,把手中的衣服和高跟鞋扔到炕頭上,揚長而去。他們夫妻間,尤其她,已經習慣於丈夫這種粗暴魯莽的態度了。那種纏纏綿綿的柔情,她還很少領略呢。祖麗哈拍打著雙手,揀起衣服,以女人特有的細膩,細細地看了幾眼,把頭探到屋外,喊:“這是從哪兒買的?”他聽都不聽,徑直出了大門。她這才慌了,猛想起丈夫從一大早進城,回家來還沒有吃飯呢。

她“咚咚咚”地跑出大門外,衝他背影喊道:“你上哪兒去?我把飯都做好了。”沒有迴音,爾利穆沿著深深的巷道口,揚長而去了。

院子裡,不知啥時候,一片淡淡的月光撒了一地,像是撒了白霜的秋晨,顯得那麼靜謐。

她,捧著衣服,心裡著實有點納悶。咦,他今兒個上城,我並沒有託他買衣服呀,這是誰告訴他的。再有一個月,她孃家的三妹就要出嫁了。三妹是她姊妹中唯一有文化的人,去年唸完了高中,沒升上大學,家裡待了半年,父親就找了個主兒,想把她早日嫁出去。“女大是禍,不能多拖。”鄉旯旮裡自有鄉旯旮裡的規程。三妹不太情願,不情願也得嫁,在這鄉間情情願願自由結婚的有幾個人?孃家的兄弟大前天到她這裡報訊,還向她請了“仲卜拉”(注:仲卜拉:特製的一種油花饅頭,很大,通常一個有十斤多重,是東鄉族婚禮上的專用食品。),並請她早一點兒回孃家,幫扶幫扶。她兄弟來的時候,她男人爾利穆不在家,之後,她也沒把這事兒告訴丈夫。原來,她不想告訴他,她想一個人偷偷地去。反正,如今這酥油年間裡,她是“管家婆”,家裡小麥有的是,“仲卜拉”也愁不倒人了。孃家的妹妹結婚,這本來是當姐夫姐姐的一件大事,那麼怎麼不讓他知道呢?這裡面難道真有點難言之隱?有,不過她極不願意想起那樁事兒。說起來也怪,那前嫌還是和這衣服有關呢。

七年以前,她的二妹妹出嫁了,請她當“蘇還赤”(注:蘇還赤:東鄉語,送親的伴娘。女子結婚,一般由姐姐和姑姑當伴娘。)當蘇還赤,她連一件像樣的衣服也沒有。整天風裡來,雨裡去,身上穿的一件外套,還是那一件紫紅條絨的斜襟衣服,這還是當新娘時穿的呢。無奈,她怯生生地告訴了丈夫。爾利穆是個脾氣暴躁而又不怎麼管家的人,且對嘴上抓攬的又緊,經常在外面偷吃了“平夥”(平夥:東鄉族習俗,十幾個人搭夥吃全羊。),討賬的人就接踵而至。沒錢還賬,挖你櫃裡的包穀抵賬。一頓肉就能吃掉五六十斤包穀,為這事她常和丈夫吵架,結果總是被丈夫“武力解決”,打得她鼻青臉腫。她為此沒少哭過鼻子,跑到孃家不想再回來。可父親總是息事寧人,讓她最多住上三天就送回來了。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說父親是怕家中缺糧,勒緊肚帶的日子,一斤口糧可要人的命哩。扯一件衣服,可怎麼向丈夫張口呢,連他一身的債務都是由填她肚子的包穀來支付的。於是,她狠了狠心,說通了丈夫,又向一家人的口糧下手了,跑到自留地裡,忍疼挖了一大口袋洋芋,七八月的洋芋,自然沒有長好。一口袋洋芋,挖了偌大一片地。為二妹的婚事,她也顧不得餓肚子的威脅了,苦苦哀求著向隊長借了一頭驢,叫丈夫馱著洋芋到河州城糶黑市(那時把自由市場叫黑市)。糶了以後,好扯一件好料子回來。那一天她下工回來,天上懸著一彎模糊的月亮,她盼著他早回來。做熟了包穀面散飯,又在炕灰裡燒了一瓊鍋洋芋,並烙了幾張包穀面煎餅,還炒了一碟子洋芋菜。當時按她所操持的家務條件,這算是最豐盛的晚餐了。她,一忽兒出了大門,一忽兒又踅進來。麻糊子月亮一直躲在雲彩裡不出來。她引頸翹望村頭的小路,倚在大門門框上,心情說不上是爽悅還是有點悽楚。

剛三歲多的娃娃哭喊著不依,她抱著尕娃娃上了炕。大門一直開著。一天的農田基建活兒的確叫她疲憊不堪,一陣困擾襲來,她在枕頭上打起迷盹來。

門吱啦一聲響了,她驚醒來,原來是男人回來了。她利手利腳地下了炕:“怎麼這麼晚才回來?飯都涼了,我給你熱熱去。”

“不吃。”他冷冷地說,用困惑的目光看了她一眼,無精打采地從炕沿上的米穀草穗的小掃帚上摘了一根草棍,剔起牙來。那模樣兒,像是吃飽了肉的闊佬在閒散得無聊。

“在哪兒吃的飯?”

“……”

“一點兒都不吃嗎?我都給你燒的瓊鍋饃。”

他只是用草棍剔著牙,怎麼也不回答。時而翻翻眼珠,擺出一付丟了羊羔的牧童愧惶惶的樣兒,又像是市井無賴的架勢。她似乎預感到了什麼。

“買的衣服來?”她眼睜睜地瞪著他。

“你買的衣服來呀?”她有點著急了,眼光在屋子四周睃巡搜尋著,舌頭已有點打顫了:“你怎麼不吭聲?”

“噗。”他很利落地把剔牙的草棍狠勁地吐到地上:“糶什麼洋芋,叫那些市管會的傢伙攆得像兔一樣,這裡藏藏,那裡貓貓的,要不是碰見一個老熟人,今天進城連一碗湯也喝不上。”他有點憤懣,把腳一伸,圓口鞋叭噠一聲掉在地上,便心灰意懶地上炕了。

“那我怎麼去當蘇還赤呀?”她急得差點哭出來,妹妹的婚期就到了,她,當大姐的就這麼去臊臉呀。

“當什麼蘇還赤,你就別去了。”他一面說著,一面十分睏乏地躺下了。一會兒便輕輕地打起呼嚕來。她定定地看他的樣兒,這才想到丈夫的脾性來,糶洋芋的錢一定是叫他在城裡的黑市館子裡打了牙祭。她猛地爬在炕沿上,失聲哭起來:“我怎麼嫁了這麼個沒出息的男人呀,唔唔……”越哭聲音越大,越哭越傷心。賣雞吧,沒雞,賣羊吧,自留羊早就收走了。

“你嚎什麼?!尿尿多了上茅坑去。”他在困頓慵懶的迷糊中乍醒,滿臉的厭煩。哭聲倒愈加慟楚了:“嗚嗚,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哩……”

“我不要臉咋了?”一個巴掌甩過去。他感到冤枉了,進城惹了一肚子臊,幾個戴紅袖標的人,把他追到一條死巷道里。糶不出去,乾脆他叫一個熟人引著,一口袋洋芋換了一頓肉。這總比讓那些如狼似虎的“紅袖標”沒收強一些。可是回到家裡也遭冤。他又打起老婆來。

她把頭一個勁地往他懷裡撞:“今天你打死我吧。你連狗都不如,狗嘴饞了,還拿舌頭舔石頭呢。”對丈夫,這一次她把最難聽的話都罵出口來了。

當完蘇還赤,她賭氣著,賴在孃家裡不想回來了。可給別人又不好啟口說自己的男人沒出息,住了一晌,父親又把她送回來。

自那以後,家裡需要什麼,她從來再不求丈夫去辦了,而寧肯偷偷地託給別人。她也開始瞞著男人,攢開私房錢來。其實那時候,窮的叮噹響,她一個山溝裡的婦道人家,哪有什麼私房好攢的。只不過是線頭布頭的零物罷了。唉……

可今天這是怎麼啦?她壓根兒沒要什麼呀,他就給她買來了,心裡真有一種甜絲絲的感覺。結婚十年了,自己這沒出息的男人從來還沒有給作妻子的買過一件衣服呢。祖麗哈時而手摩挲著高階的毛料的衣褲,時而新奇地瞧著那一雙紅牛皮高跟鞋。鄉間雖說現在情況好的多了,可穿高階毛料、高跟皮鞋的人還是比較少見。只有隔壁的茹茹,他男人都給她買全了。原來並不起眼的茹茹,穿上了,人前人後好貴氣呀。

祖麗哈似乎隱隱聽到茹茹咬著被角,嚶嚶地哭泣。突然,她心裡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但又經不住一種新物的誘惑——畢竟是三十掛零的女人,心的角落裡,沒有泯滅的東西還多著呢。她回到屋子裡,把那套衣服真的試了試,穿在身上。嘻,這大翻領,怎麼胸前露出這麼大一塊下面的舊衣服來。她趕緊又把前些天自己買的那一件粉紅色的毛衣,從箱子裡抖出來,穿在下面。這件粉紅毛衣,她是喜慕了幾年,謀算了幾年的。臨買的時候還猶豫了一陣。這毛衣姑娘們穿上的確好看,她,已經三十歲了,已成了山溝裡的“老媳婦”了,穿上怕不合適吧?但她還是買了,只是怕人家笑話。一直沒有穿出去。今晚兒,她都穿上了,站了起來,渾身一看,一種突如其來的顫慄,從頭震到腳上。腿上那直楞楞的褲線叫她心裡撲撲直跳。還沒來得及在燈下往鏡子裡照上一眼,扎著小辮辮,鑽在被窩裡睡覺的小女兒忽地坐了起來,拍著手嚷開了:“阿娜要當詩尼別勒(詩尼別勒,東鄉語,新娘子。)嘍,阿娜要當詩尼別勒嘍!”她頓時像被烤得通紅的灶火門,臉上燒得紅紅的:“嚷什麼,你再嚷當心阿娜撕你的嘴。”

“哎勒勒勒,阿娜娜要當詩尼別勒哩,阿娜要當詩尼別勒哩。”小兒子也爬起來,嚷得更厲害了。她慌亂地脫下來,一邊竭力順著線兒疊起來一邊朝著兒女們說道:“別嚷嚷,這是你阿達給你們尕姨娘買的,你尕姨娘過一個月,才真正當詩尼別勒哩。”

“阿娜,尕姨娘當詩尼別勒,我要去吃筵席。”一兒一女輪著又吵開了。

“我才不引你們去,剛才你們胡喊啥。”

“阿姐先喊的,我沒喊,我沒喊。”小兒子倒挺乖巧,把責任全推給小阿姐。小姐弟倆開始鬥開嘴了,吵得不可開交。

她撲嗤一聲笑了,笑得怪甜:“別吵了,別吵了。都給我睡覺,誰先睡著,我就引誰去。”

“我先睡著了。”小兒子鑽進被窩裡,使勁閉著眼睛,小臉蛋皺成一個毛線團。

“我先睡著了。”女兒用被窩捂起臉,兩隻手緊緊地捏住被頭。

她好容易順著褶兒,原打原樣地疊在一起了。請別笑話,這也不是什麼羞於說出口的,新式樣的衣褲,以前就是沒疊過嘛。

“你們兩個再胡動,我真的不引了。”

被窩裡一陣窣窣作響,兩個小寶貝聞聲嚇得再不敢動彈了。

她,出了大門望了一會兒,心裡始覺得有點懊悔。今晚似乎不該叫他的一片熱心受到冷落,可這怪誰呀,誰知道這料子衣服是怎麼回事。她又想起隔壁的那位茹茹來,一種莫名的悵惘襲上心頭,頓時叫她的心情慵懨懨的。她把那一套衣服推到炕腳頭,熄了燈,和衣躺下了。

此時,窗外那溶溶的月光,從門縫子裡偷偷地溜進屋子,似乎在偷聽她的嘆息——她那心靈深處微弱的嘆息。

迷迷濛濛中,門一推,響聲好猛。他就是這麼個人。

“起來起來,你倒舒服,吃完飯就睡覺。”他把粗壯的手臂伸過來,想摸她的臉。“我還沒吃飯哩。起來起來。”

“餓了你自己做,半夜三更的在哪家門口浪三浪,我不起來。”她一翻身,側過臉去。

“嘿,浪的時節早過去了。”他一把把她拉起來,把個黑紗絨蓋頭,白帽子都給扯了下來,黑油油的頭髮披散在她的肩上。

“真的,我還沒有吃飯哩。”說著他把手就往被窩裡塞。

“別胡鬧,娃們剛睡著。”她利索地下了炕,捅開鐵爐子。

“剛才你,你——”她頓了一下:“你咋走了?”

“咳。有事唄,給村委會主任交了個申請,責任田咱不種了,咱轉包給別人。”

“不種?咱吃什麼。”她聽了非常驚駭,疑惑的目光在他臉上游移著。不知為啥,她想到茹茹。

“餓不著你,放心。咦?”他的目光移到炕櫃上,又突然記起了什麼:“那套衣服你試了沒,合身不?你再穿上,我看看,看我的老婆漂亮不。”

“不穿,我老了。那麼漂亮的毛料子,要試,找一個年輕漂亮的給你試去吧。”

“你胡說什麼呀,再胡說,看我揍你!”他真粗魯地揮起拳頭來。她,想笑又沒笑出來:“非得夜裡穿?”

“當然。”

“為啥?”

“當城裡人。我在城裡花了大本錢,買了四大間鋪子,開個大綠豆店,你當老闆娘。嘿嘿……”他拿指頭掠著她的臉頰,樂得把嘴裂得好大:“你當掌櫃的,我給你當下手,找貨跑運輸,怎麼樣?”

“別沒正經的,胡開什麼玩笑。”

“誰開玩笑啦,連你都不相信,我爾利穆就要叫人們大吃一驚,狗日的。”他瞪大眼珠子,唾沫星子亂濺,顯得好不得意:“明兒,我引你領營業執照。領營業執照,人家說要像片,你連一張像都沒照過,虧人。咦,你見過照像的嗎?”他很得意,比比劃劃地做著樣子。“咦”他一眼瞭見了斜躺在櫃底下的高跟皮鞋和毛料子,順手拿起來,眼光火辣辣地逼視著她:“你穿不穿?不穿我把它扔到火爐裡去了。”

她,十多年了,知道這個魯莽傢伙的火爆性子,一不順心,說得出蠢話,也能做得出蠢事,不能再折他的面子了。她笑咪咪地,給了他一個媚眼,伸出手,嗲聲嗲氣地嗔了一句:“拿來!”

“嘿兒……”他捂著嘴笑了:“女人,小心眼,怕了就成。咳,其實呀,不穿不行。咱這山溝裡,你穿啥,沒人嫌。可城裡不一樣,長得都是斜巴眼,溜來溜去直瞧人家的衣服。穿得不像樣,連話都搭不上,還當什麼老闆娘哩。”

祖麗哈把毛料衣服、高跟鞋都穿上了。這一下娉娉婷婷,秀模俊樣,比城裡人一點不差。這身裝扮,再戴上一頂墨綠色的紗絨蓋頭,別有一番風韻。他呢,給她這邊扯扯,那邊拉拉,搖過來擺過去,弄得她怪不好意思的。

“嘿嘿,人是穿著馬是鞍,一點不假。明天再抹它個半斤雪花膏。狗日的,我叫他城裡人也瞧瞧。”他眼睛盯著妻子,半天合不攏嘴。

“進城真的叫我當掌櫃的?”

“你咋總不相信。”

“可我認不得字兒,記不了賬。”

“不怕,我僱了一個管賬的賬房先生。”

“賬房先生?誰啥?”她顯得有點忸怩。

“誰,反正是自家人。”

“自家人?”她感到緊張,幾乎是屏住氣在問。他見她表情有點異樣,突然感到有點陌生:“你是怎麼啦?眼睛裡帶著邪火。”

“那人是誰,你不說,我不去。”

“又不是男人,連長相都和你一樣。”

“什麼?”祖麗哈驚呆了,她想起茹茹在耳邊搗咕的那句荒唐的話,差點氣暈了。她很快把衣服脫下來,扔在炕頭上:“我不去,我也不穿,你再別回家來,跟你僱下的女賬房先生一塊過去吧。”

“你讓我和誰一塊過去呀?傻瓜,那賬房是你親妹妹。”

祖麗哈一下怔住了,是呀,妹妹中學畢業沒事幹,阿爸要她嫁人,她不幹。這下可真好了,妹妹和自己可以一塊兒開鋪面了。

“噗嗤”一聲,祖麗哈咬住嘴脣笑了。一顆晶瑩的淚珠跌碎在他的手臂上。

“哎呀呀,真是一漲一落溝裡的水,一上一下女人的心。我的話還沒說明白,你就連湯帶醋一壺灌,我算把你們服了。”

“我妹妹……”

“你妹妹從你孃家去河州,明天見了你自己問她吧。睡。”他一上炕,很快又拉起舒適而均勻的呼嚕來。她呢,可沒有睡著,心,飛到了玻璃窗外面。一彎下弦月,此時正和寺頂上的一彎新月遙相成對,處在同一水平線上,彎勾勾的,真像人的一雙眼睛。只是那一隻眼睛向人散溢著脈脈含情的明澈目光,誰見了,都會為之敞開那久已閉鎖的心扉的。

而另一隻呢?……

標籤:尤素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