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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新橋簡介

秀峰橋記

溫新橋簡介

作者:溫新橋[土家族]

自打師範畢業,便分配到秀峰橋中學教書。

真是歲月如水,去秀峰橋第二年我手植的幾株泡桐,都有了炊壺粗細了。一到春天,便掛起一樹樹淡紫色的鈴鐺,每至夜半,似乎就聽見那鈴鐺搖得脆響,於是就覺得世界的龐大,歷史的悠遠……

一晃便度過了十一年的光陰。

去年春天,我調到縣城的師範執教。初來時,眼見著這城鎮的人流車流,聆聽著學生的歌聲琴聲,很是新鮮,很是愜意。

可是,時間久了便覺得膩了。人太多,相互間就少了許多親切,人多嘴雜,日裡夜裡就少了許多寧靜。心似如一顆系在小樹上的氣球,沉不下來,也飄不上去,成天在半空懸著,任風來吹,任雨來淋,任毒毒的日頭來晒。

我便愈來愈懷念秀峰橋了,我時時憶起秀峰橋的巍巍青山,盈盈綠水;時時憶起那裡的鄉親,那裡的同事;憶起那裡的山歌,那裡的喪鼓……

秀峰橋的小鎮上流著兩條小河,一條叫乾溝河,一條叫龍潭河。乾溝河雨落水漲,日出水涸;龍潭河則終年不幹,從山間嫋嫋娜娜走出來,似如第一次上場跳花鼓子的女孩兒,羞羞的,澀澀的。

有河就有橋。乾溝河上是一座青石橋,那石板被人踏得很是光滑,在夜間的月色下閃著悠悠的藍光。龍潭河上則是一座木板橋,木橋上立了柱子。柱子上安了檁條,檁條上釘了椽子。椽子上蓋了青瓦,橋邊還架了欄杆,欄杆邊設了一排木凳。烈日炎炎的夏天,過路的行人,背貨的腳伕,娶親抬嫁奩的力士,常在那木凳上坐了,聽流水自巖上跳主橋下深潭的空空聲,看著橋下頭不遠處的水磨掙扎著慢悠悠地旋轉,便時不時地哼出幾句山歌:

石榴開花葉兒紅

牆上跑馬趙子龍

……

那山歌傳得極遠極遠,撞在那山山峁峁上,便消失了,而這木橋上歌聲又起。

見得慣了,聽得慣了,並無什麼人經意。間或有鋤禾的俊俏女子慢慢地撥開了包穀稈兒,偷瞧唱歌的後生,瞧也只是一眼,曉得啥模樣、哪村人?於是又伏下身子用力鋤草了,只是心頭便突突地跳。

秀峰橋便因這木橋而得名,也因這木橋而出名。四周山上的女人不知拿它哄了多少娃兒:“聽話呢,等收了秋糧,帶你去秀峰橋看木橋去。”

那都是先前的事了,後來通了公路,在龍潭河和乾溝河上架了兩座石拱橋。龍潭河上的石拱橋長三十多米,人們稱之為“大橋”,乾溝河上的拱橋長十來米,人們稱之為“小橋”。兩座橋一大一小,一高一低,一橫一豎,很是壯觀。更有趣的是,汽車從大橋上駛過,然後繞過銀行營業所,又從大橋下一個石拱裡鑽出來,再有兩秒鐘,便到了小橋上,駛過小橋,就是我供職的學校……鎮上讀過幾句書的人時常自誇那兩座拱橋是“立交橋”。

“立交橋”又添了小鎮一處盛景。每至夏夜,更有人扶老攜幼,到大橋上任河風輕吹,說些如風一般舒心的話兒,甚至有人搬了竹躺椅在橋上躺下,手搖著蒲扇,一邊望著夏夜的星空,一邊靜聽身邊親暱的家人的絮語。

秀峰橋人忒愛熱鬧,忒講親切。無論誰家,紅事白事,都動起積蓄,去上一份人情,去湊一番熱鬧,將主人的心熱乎了,也將自己的心熱乎了。

倘是紅事,則必定跳花鼓子,必定唱徹夜的山歌。那花鼓子乃是一種極簡易的舞蹈,二人、四人、六人對跳,男女皆宜。跳的人只顧執了手絹兒跳,旁邊自有人伴唱,跳者彷彿忘卻了自己,將至仙境了,而歌者也似隨了他們而去,那眼神,那嘴形皆與跳者同,甚至於腳也挪動,踏了旁人的腳聽了尖叫才止……

倘是白事,則跳喪鼓,這是男人們的世界,女人只能遠遠地瞅了。土家人以為人死昇天,喪事喜辦,便從古至今流傳了一種喪鼓舞。一人擊鼓領唱,眾人於靈柩前邊唱邊跳一種古樸剛健的舞蹈。這喪鼓歷數代而不衰,甚至於“文革”中破“四舊”時也未能絕跡,可見人們是如何地鍾愛於它。

秀峰橋人總是盛情,過路者不論生熟,進了屋有煙軸,有茶喝,碰上吃飯,必邀你同餐;遇是天黑,必留你住宿。

逢年過節,殺豬宰羊,村人們必要擺三五七八桌,猛嚼狂飲,直飲得山搖地動,人人放出不服輸的豪言……不服輸者卻往往先輸了、醉了,或笑或哭,或舞或歌,或吐於桌下,或尿於牆角。每當此時,女人或孩子便燃了火把,將醉者送了家去。第二天便宣講著頭一天的故事,又到另一家去吃去喝了。

我在秀峰橋中學時,也常有人邀了我們去做客。我的那點酒力實在是“小家子氣”,見不得那“大家風範”,便只好不端酒杯,村人們以為老師不撒野,便將我原諒了過去,我因此便清醒地目睹了那一幕幕杯中物激起的故事。

那些淳樸的民風也將我們學校染了。放假了,清閒了,張三李四地串門,好煙好茶拿出來享用,酒也並不少見,今日你家,明日他家,輪番把盞,醉亦醉矣,只不過陳述些往日的悲苦,感慨些人生的坎坷……並不見村民家那般場景。

我飲酒雖見不得大世面,在我們學校那小小的天地,卻酒名很盛,尤以酒風正派,醉得正大光明著稱,加之熟記了許多勸酒辭令,很能把一場酒宴組織得有聲有色,因此,不論哪家有客,便邀了我去,尤是主人不貪杯的,便由我全權主持。當此進,我便壯了膽兒擔起重任,那結果,常常是別人醉了,我自己也醉了,常常是妻兒在家備好水果再去接我。

我在秀峰橋快快活活地度過了十一年!

調到縣上,我時時憶起在秀峰橋的凹凹凸凸。時間愈久,思念便愈是濃烈。

好在我的妻兒還在秀峰橋,我便常常請了假奔秀峰橋去。

村人和同事並不因為我調走就冷落和疏遠我,依然拽我去飲酒,去吃薰羊肉,吃鮮香菇。

我每次回去,都極少在自家吃飯,一個一個地來拉我去,於吃喝中間及別後情景,問我新近發表的文章,憶起以前交往中諸多的細節……其情切切,其意綿綿。那酒那飯幾乎是每一次回去都安排不過來,有的只有推到下一次去吃去喝了……

一回到秀峰橋,我的心便徜徉在一片溫暖之間,沉浸於一種甜蜜之中。

我回秀峰橋的間隔時間一次比一次短,每次回去後離開那兒,心中總有縷縷悵惘。

前幾天,我突然收到一個並不認識的學生家長給我的信,信中說:“溫老師,你到縣上去了,娃兒們回家就念你,說想你回秀峰橋來。我叱了他,你在縣上,終比鄉下能出息。只有你有空閒,定然要回來看看娃兒們,他們常在夢中叫你的名……”一同寄來的還有他的兒子的信,他說他父親五十多歲了,已十多年未提過筆,那封信他寫了三遍,還不如意……

讀罷這兩封信,我在寫字檯前靜靜地坐了半晌。我望著窗外盛開的柑桔花,彷彿想了許多,又似乎什麼也沒想,直到有學生喊“報告”,我才站起身去開門。

進來的學生說:“溫老師,您哭了?”

我一摸臉上,摸到了兩行溫熱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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