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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採簡介

街子三題

聞採簡介

作者:聞採[撒拉族]

去年國慶剛過,愚奉命赴故土之街子“社教”,為期三月,藉機補了堂生活課。閒暇之餘,訪農家,逛市場,謁祖聖,探遺蹟……觸景而生情,情生而思發,偶有所得,遂記以為文。

謁尕勒莽墓

已是深秋季節了。風,帶有些許寒意,卷著片片落葉,散亂地移動在拱北四面牆根。平日上鎖的拱北門被輕輕啟開,我,懷著景仰,緩緩跨進步去。立定,張開雙手至胸前,默默頌一段墳墓詞:an se lia mu alai kum……

又一次挨近祖聖了——心目中那位深眼窩,高鼻樑,長髯飄胸,頭纏達斯達爾的撒魯爾首領。

墳墓很平常,黃土堆上插滿燃盡的芭蘭香梗。不尋常之處,在於從墳墓堆中自行長出一古榆,枝杈參天,在半空中舒展著,顯得生機盎然。粗壯的主幹,需數人才能合圍。它東側,是另一株同樣高大的古榆,生自另一祖聖,尕勒莽胞弟阿合莽墳,兩者相距不過十餘米。

他們的生命泯滅已有六百多年了。他們的精神化作了古榆,啟迪著子孫後代。

我視覺受到潮溼的阻礙,變得有些模糊不清。聽覺卻顯得異常的靈敏,清清晰晰,將一陣遙遠的駝鈴聲攝入耳膜……漸漸地,眼際明亮了起來,一望無際的地平線,晨曦微露,一支疲憊的旅隊在艱難行進……茫茫戈壁,旅隊為年邁的上路人舉行葬禮,逝者平躺在沙灘上,漠風掀動覆蓋在身上的粗白布,亡人雙眼閉合,神色安祥。而遠處,風暴正在凝聚,黃沙蔽空,滾滾而至……皚皚雪峰,年輕的生命墜下溝壑,不瞑的眼眸凝結著遺恨。望高空,白雲悠悠,又是好個豔陽天……每每此景此情,尕勒莽淚臉透出剛毅,張開雙手,祈求真主給落難的撒魯爾人恩賜一方樂土以發身立命……

風,卷著黃葉,漫不經意地出入於拱北門坎。淡淡的芭蘭香味,更增添了氛圍的肅穆,使人忘卻自身的存在。

祖聖憧憬中的樂土,不就是這樣的麼:沒有傾軋,沒有凌辱,沒有飢寒,沒有禍端,能心安理得地打發光陰,能無所顧忌地朝拜真主……而這一切,如今都得到了。他的後人們似乎覺得很知足,又似乎不那麼知足;在他們生活中,好像不欠缺什麼,又好像欠缺點什麼……

是什麼呢?

追求,是沒有止境的,何況對一個有過為實現追求而不惜萬里大東遷壯舉的民族而言。

追求是生命的延續,追求是財富的創造,追求是時代的發展,追求是歷史的前進。對一個民族來說,追求意味著強盛、文明、興旺、發達。沒有追求,永遠擺脫不了愚昧與貧窮。

很不幸,在我們民族中,卻出現了這樣一種令人憂慮和發人深思的“追求”:有些老年人,為追求宗教信仰“自由”,熱衷於教派之間的爭鬥,視親人如仇人;也有個別中年人,為追求生活“幸福”,不惜販賣毒品,害人又害己;還有一些年輕人,去追求這樣的“文明”享受:揣著賣命掙來的錢,沉湎於灰色“卡拉ok”而不能自拔……

我耳際響起數年前一位孟達老太婆說過的一句近似箴言的話:“錢多了,人心變黑哩……”

風,旋動腳下一片片落葉,我不禁打了個冷戰。

難道說,人類賴以生存和發展的財富,反而成為汙染同胞心靈的“垢痂”,這,僅僅是個觀念問題嗎?!

驀然地,記憶之螢幕掠過數年前某一記者的一句精妙“讚語”;“你們撒拉人真了不起,頭割了還跪黃河裡喝水哩。哈哈哈哈……”

這位大記者翹起大拇指,臉上堆著友善的微笑。當我從一張友好的面部表情其間窺覺某種譏諷,又從一席動聽的言語之中聞出某層不恭,心潭便有些波動,尤其聽到在座的那些要員挺起大肚皮也跟著“哈哈哈哈”時,心潭劇烈翻卷,一浪高過一浪……我強迫自己去想那些值得民族驕傲的另一面:遷徙撒馬爾罕,血戰樺林峰,板筏黃河浪尖,築路唐古拉山……想借用阿q“老子當年……”的精神勝利法來聊以自慰。但是,胸間的不適並沒有因此而減輕。是的,在當今時代,一個民族離開了文化和科技,哪怕它再強悍,再堅忍,仍然算不得優秀民族。落伍於時代,只能被歷史潮流無情淘汰。這是被實踐證明了的真理。

文化落後固然可憂,更令人憂慮的是不意識落後,不奮起改變落後。我曾走訪不少家庭,新蓋的房屋花費都是高達數萬數十萬,設計不可謂不別緻,裝飾不可謂不精美,主人家們都為此而沾沾自喜。通過正當勞動掙得大錢,追求生活的現代化本無可非議,問題是,我還看到他們生活中的另一側面——大部分人家,舉家數代均為文盲。更嚴峻的現實還在後面——新的一代文盲正在形成。請看他們子女就學的條件吧:兩間教室加起來才七張桌,且桌面都是大窟窿小洞眼,幾條少腿的木凳,所有窗戶不見一塊玻璃……當你目睹百十個天真可愛的孩子盤腿坐在陰暗潮溼的地面,懷抱書包,扯長脖子跟讀“a——”“o——”“e——”之際,你心裡該是何種滋味呢?每逢新老朋友請我吃飯,總有他們在村國小讀書的兒子或孫子上前向客人道“色蘭”請安。此刻,我竹筷抖動不已,怎麼也夾不住“我們撒拉里現在都是四條腿的雞”,我曾流著淚對這些質樸、豪爽,但未完全擺脫愚昧,物質富足而精神貧窮的家長們講過一言:“穆聖說了:‘求學是每個男女穆斯林的天職。’還是請您們從這四腿雞中砍下兩條,安到孩子們的板凳上吧,免得我們的孩子又成為文盲,或能識幾顆字的風溼病人!”

夜幕漸漸垂落。我念過一段祈禱詞,默默離別祖聖,心中坦然了許多。風吹得有點小了,幾點雨滴從古榆枝葉間飄下來,落入我脖頸、胸口,有點舒心的清爽,又有些透心的涼意……

沿著奧土斯

沿著奧土斯,沿著祖聖火把照亮的路,我登上尋求火把神之徵途。火把之神,它該棲息於奧土斯腹部或巔頂,那兒該是火光透亮……

沿著奧士斯,我走進傳說、故事、詩歌……征途有山徑的曲折,也有絕壁的艱險,有沙漠的空曠,也有雪峰的晶瑩;山花叢中搖曳著浪漫,岩石背後窺伏著猙獰,靜謐湖畔孕育著狂暴,騷動的峽風傳送過溫馨。視野有灰黃有碧綠,但更多的是血紅;耳畔說聲笑聲喊嘆聲,但更多的則是風聲雨聲沉雷隆隆聲……

沿著奧土斯,我辨認歷史遺下的足印。有人的蹤跡,也有駝的躥窩。蹤跡長長,是因為天隆雨和雪,地湧血和淚,山道變得十分的泥濘;躥窩深深,是因為駱駝馱伏沉重,兩峰之間,一副褡褳,一頭裝著撒拉爾人深重的苦難,另一頭載著撒拉爾人未卜的命運。印窩紛雜,前接撒馬爾罕,後伸東土……

沿著奧土斯,我一路遐想,一路感悟。遐想不盡精神亢奮,感悟歷史悲愴人生。奧士斯,撒拉爾一本讀不盡的書,一個解不透的謎,歷史的註解,人生的詮釋……

沿著奧土斯……

山忽高忽低,坡時緩時陡。

山腳下,我突遇風暴,旋風掀起漫天塵沙,發出淒厲呼嘯,攪動天地一片渾沌。在絕望與恐怖的層層圍困中,我口吐祈禱與詛咒,奮力攀援。越上一嶺,風力漸退。一抹碧天,劃開山鷹鐵翅的力度。

至山腹部,我躍上那匹性烈如火的棗騮馬,揮鞭衝過荊林棘叢。穹廬之下,掠過一人一騎的雄姿。我前胸後背,滲出殷紅的血跡。天空和大地,送來各自的撫慰,託著綠風,託著彩霞,託著甘露,輕輕地,靜靜地,緩緩地,柔柔地,撫平我周身的傷痛。

離巔頂尚遠,我自感氣力不支。一犛犍自天而降。我畢竟未學會拽牛尾,只得謝絕其好意,而後手腳並用,艱難攀登,太陽照著前胸,月亮照著後背,前有小鳥引路,後有金雞伴送,我不感到寂寞,更不覺得孤獨,一步一步,向上挪動……

我明白,尋訪火把神殿堂固然不易,受沐於火把聖光則更難。但,我畢竟循著祖聖的遺蹟,爬上從未有過的高度,給後行者,留下一排歪歪扭扭的路標——

沿著奧土斯……

三貧牛市

賣牛買牛的多了,這裡便成為牛市。

牛來自四百,去向八方。

牛種有黃犛犏,毛色有青灰花。文靜恭順的是牝牛,胡蹦亂跳的是公牛,從容反芻,逍遙自在的是失去生殖功能的犍牛。

牛多人更多,指手劃腳。有賣牛的就有買牛的,有賣了牛再買牛的,或買了牛又賣牛的,還有不賣牛也不買牛純粹圍看熱鬧的,比如像我。

嚴格說來,我也不完全是閒得無聊瞎轉轉的,是房東啥三大哥要買牛,硬把我也拽了來。

我不會相牛,可哈三會。他懂得什麼樣的牛容易育肥上膘,價錢也合算。一個月後他家娶進兒媳婦,少不了要宰牛(宰牛卻不謂宰而謂“使喚”)。

相牛時辰差不多,牛市便進入成交階段,一夥人簇擁牙行進了場。

行行出狀元,牙行算得個相牛狀元。他是牛市的軸心,整個牛市圍著他轉。

他瘦高個子,深眼窩子,鷹鉤鼻子,頭戴一頂圓頂帽子,嘴巴上可真有兩下子。

他掃一眼牛外表,扳一下牛牙口,揣一把牛脊背,不露聲色伸過袖筒先跟賣主捏指碼,轉過身來再跟買主捏指碼,眉頭微微一皺,隨即舒展開來,手掌往牛背上一拍,喝聲“牽走!”唱出牛價,滿場皆驚。土臺上一群人相互交換神色,長者頻頻捋須,小輩咋舌歎服。一錘定音,不容置喙,買主賣主含笑付錢收錢,抓手言別。

看在眼裡,我笑了笑:“這牙行的飯也太容易吃了。”哈三搖搖頭,不以為然:“話不能這麼說。沒有金鋼鑽,不攬瓷器活,牙行的學問深著哩。”他給我擺開了“牙行經”:作為市場經紀人,最起碼要具備兩條:一要懂行,二要公道。“牙行心頭一杆秤”,一稱肉斤,能估算此牛能宰多少斤肉,誤差不能超出五斤;二稱人心,做到生人熟人,當地人外地人,教內人教外人一個樣。

我有點不服氣:“這有何難?賣主墳價高買主還價低,兩價相加取其中,我也就稱得上是一懂行二公正了。”

哈三笑彎了腰:“照你這麼說,我那讀一年級的小尕娃也能當個好牙行了。”他解釋道,對一名稱職的牙行來說,袖筒裡捏碼只是個參照基數,在好多情況下變得毫無意義。比如賣主討價適中,而買主還價偏低,或買主出價差不多,而賣主欺生,則漫天要價,或者雙方都外行,討價還價都是偏高偏低。面臨這種情況,牙行就得憑自己的主見當機產斷,促成生意。

“有這些事兒?”

“嗯,還有更新鮮的事兒呢!有一回文都的一個藏民牽來一頭犏犍賣給甘都的回民,你猜怎麼著?討價一千,還價卻是千二,還價高過討價,在生意場上還是頭一回聽說……”

前面一陣吵鬧聲,兩個買主賣主之間發生了爭執。一個黑鬍子的中年人似乎是外鄉來的,牽著一頭粗壯的犏犍,聲稱他的牛不宰四百斤肉他乾脆白送,另一位壯漢是本地賣牛肉的,斷言宰不過三百八。上百雙眼睛一起盯向了牙行。在土臺上一直爭論不休的那幾位長者也停了下來,饒有興致地看著牙行等待下文。無疑,這是一次對牙行群眾性的,也是權威性的考核。只見牙行微微一笑,既不板著牛牙口,也不揣摸牛脊樑,卻揹著手繞著牛轉了三圈,深邃的眼窩兩道目光射向牛周身,似乎要將五臟六腑齊齊射穿,突然冒出一句:“三百八十五斤!”

不一會,滿手是血的壯子跑來稟報:“宰了三百八十四斤!”

這下,我對牙行算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了。

趁著哈三相牛的空兒,我上前同牙行搭訕:“您大哥真是牛市一杆秤啊,不簡單!”

牙行朗朗一笑,手指土臺上幾位,風趣地說:“我剛才一旦砸了鍋,豈不丟盡牙行的臉?他們幾個老秤桿能輕饒了我?!不朝我屁股上蹦幾腳趕我滾蛋才怪呢……”

在趕著哈三買回的牛回家的路上,我細細回味著牙行壓低嗓音說下的話:

“老前輩們個個是一杆秤,他們把本事傳給了我們,他們把市場交給了我們,同時,他們也把馱子馱給了我們……”

哦,可敬的牙行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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