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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歌簡介

溫泉一夜

荊歌簡介

作者:荊歌

我喜歡藏地的寺廟。它們通常都有相當的規模,在佈局上卻顯得並不那麼刻意。比方塔爾寺、甘孜寺、賽宗寺,還有結古寺,廟宇和僧房,在山頂上、山坡上很隨意地分佈著。據說,最初的廟宇確定下來之後,來自各地的僧人,就圍繞著它建立起一幢幢僧房。沒有總體的規劃,結果是僧房越來越多,規模越來越大。廟宇和僧房,星羅棋佈,像是構成了一個鎮子,或者城邦。它們是神聖的宗教之城,同時,也讓我感受到親切的世俗氣息。

在西寧,風馬告訴我,結古寺的活佛很是了得。一串佛珠放在他手上片刻,就會變得滾燙,燙得別人拿它不住。我不願相信它是假的,也不敢相信它是真的。風馬還說他與活佛相識,我便堅持要他寫個介紹信。我很快就要去玉樹,我決心要去結古寺見到這位活佛。我並不想他拿佛珠燙我一下,我只是出於敬仰,要瞻仰一下活佛尊容,同時聽聽他講經說法。

回憶起來,只要和風馬在一起,他差不多都是醉的。從西寧到貴南,一路由他陪著,他自然少不了喝酒,少不了醉。就是因為醉,他的介紹信始終沒有寫。不寫的原因是醉嗎?還是認識活佛之類,根本就是他的醉話?

此後一路上,我和小金兩個顯得有些孤單。我們都不太說話,只是呆呆地看車窗外一路掠過的貴南風景。小金說它比香格里拉更美。我沒去過香格里拉,無法比較。我只感到,車窗外青海的藍天牧場,還有那一道道起伏的山樑,美麗得叫人心醉。遼闊的天和遼闊的地,在陽光下構成的美,讓我既感到了人的渺小,又體會到了自然對人的安撫和關照。它的溫暖和冷漠並存著。它在展示它神奇的同時,讓我的心變得舒展,也變得脆弱了。

從貴南到玉樹,一天絕對走不完。我們必須在一個地方住下來。當地人說,中途有一個叫“溫泉”的地方,海拔相對要低一些,大致是4000米吧。

玉樹真遠!汽車狂奔了一天,天擦黑了,才剛剛抵達中點,到了溫泉。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呢?肯定不能算是集鎮,因為它只有幾間房。它顯然也不是一個村子。它其實就是一個過路司機歇夜的地方。天高地闊,除了幾個灰頭土臉的孩子在公路上滾動廢舊的車輪胎玩兒,除此之外,就很少見得到人。人都到哪裡去了呢?哈哈,這地方本來就沒什麼人!不過它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溫泉。繞到這排低矮的房子後邊,一眼就看到了,那個山凹裡,一些羞澀的水,正在暮色中蒸騰起熱氣。九月中旬,青藏高原的夜晚就已經寒冷得叫人發抖了。那雲一樣懸浮著的溫泉地熱,因此讓人好一陣感動。我們每人花20塊錢住下來,放下行李,就匆匆地向溫泉撲去了。

蒸騰著白霧的溫泉,在廣漠的天空之下,顯得神祕而詭異。這溫泉水真燙啊,燙得腳都放不下去。硬著頭皮伸下去,提上來的時候,發現腳已經被燙紅了。風很涼,水很燙,我們的腳一會兒放下去,一會兒提起來,享受著冰火九重天。

天越來越黑了,星星就從天空深處顯現出來。一顆一顆,特別大,特別亮。它們在天庭閃耀,越來越亮,亮得刺眼。我真的從未見到過這樣的星空,星之大,之亮,之多之密,讓我內心暗暗稱奇。大一點的星,竟有豆子大。它們的光是冷的,白的,鋒利的。我仰望它們的時候,它們彷彿發出了叮鈴噹啷清脆的聲響。它們的寒光,像箭簇一樣,從高空射下來。

溫泉水源源不斷地從地下冒出來,東一汪西一潭地聚集起來,然後,又在某個缺口處向更低的地方流淌下去。最為湍急的一股水流,衝擊著一個渦輪。渦輪上架著轉經筒。嘩嘩嘩嘩,哐哐哐哐,我走到近處,看到金色的轉經筒沉穩地轉著,它的聲響是那麼好聽。這一路,我見到了太多太多的轉經筒,它們在寺廟內外,在人們虔誠的手指下轉動;它們在人們的手上拿著,伴隨著人們轉山的腳步,一刻不停地順時針轉著。而這在溫泉水衝擊下不捨晝夜地轉動的經筒,此刻是如此令我感動。斗轉星移,生死輪迴,這時候,我感到宇宙和生死的奧祕,就在這一個經筒裡藏著。它從容地轉動,彷彿就是一顆宇宙的心。

客棧的老闆娘,同時也是廚師。我們讓她多做一些好菜給我們吃。但她除了米飯和大白菜,就什麼也沒有了。小金不滿意,讓她再找。她於是找出了一些幹菌。“有葷的嗎?比方說羊肉,或者雞。”小金提醒她。老闆娘覺得很為難,因為她沒有羊肉和雞。看上去她被逼得急了,最後,下狠心似地終於答應給我們煮一碗肉。   是什麼肉呢?肉端上來,味道怪怪的。我們吃了幾塊,司機卻始終不吃。

一直到用完晚餐,走到門外,司機才道出他不吃的原因。他說,我們吃的根本不是什麼野兔,而是旱獺。“我們不吃這東西,”他說:“我打過旱獺。你把槍對準它的時候,它會抬起前肢,向你作揖求饒,特別可憐。”

夜裡我無法入眠,我的眼前,不時浮現出一道黑影。定睛看時,發現是一隻毛茸茸的小動物,正在向我打拱作揖。

氣溫越來越低了,屋子裡的暖氣,也好像早就感覺不到了。九月的青藏高原,已經比江南的冬天更寒冷。屋子裡漆黑一團,沒有電燈,也沒有任何其他照明工具。我開啟手機,藉著顯示屏的光亮到箱子裡找藥。我睡不著,我感到心臟跳得特別快,耳朵貼在枕頭上,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就像打鼓,“嘭嘭嘭”好響。加上旱獺巨大的黑影,不時在我面前浮現,黑雲一樣向我壓過來,讓我感到恐懼。我必須吃兩粒安定才能入睡,否則明天還怎麼趕路呢?

小金勸我不要吃安定。他說,在高原服用安眠藥是很危險的。他還說,如果高原反應厲害的話,深度的睡眠都最好不要有。小金的聲音在黑暗中,是那麼清醒,顯然他也沒有睡意。

但我還是把兩粒安定吞下去了。睡意漸漸降臨了。叮叮噹噹的星星磕碰聲,以及黑雲一般的旱獺的影子,漸漸退去了。只有屋子外頭山凹裡轉經筒的聲音,那麼空靈,在耳畔似有若無。它就像寺廟裡喇嘛們的誦經,那麼安詳,那麼如歌唱般的,綿延不絕。(羊城晚報2006-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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