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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農·哈迪爾簡介

鍛鍊

祖農·哈迪爾簡介

作者:祖農·哈迪爾[維吾爾族] 萬素夫·赫捷耶夫 譯

麥提亞孜的油菜比這個村子裡的農民早下種了幾天,所以他的油菜就在強烈的太陽光晒得人脊背燒灼的時節成熟了。不光是熟了,說得更確切些,已經過了收割期了。照慣例:農民在油菜莖杆將幹未乾的時候就要收割,不然,鐮刀剛一捱上枯了的油菜莖,它那閃著金光的顆粒便會立刻迸散四地,造成浪費。麥提亞孜的油菜恰恰就處在這步境地了。還好,今天不管怎樣總算是已經動鐮刀了,那一束一束擺列成四十多個小堆的油菜,如果往緊裡捆一下,只不過有三四捆蒿草兒那麼一點罷了。無論怎麼樣,活應該繼續幹下去吧!但,使這塊苦悶的地剛剛喜笑顏開的那個收割者約有四個鐘頭以來就不見人了,他到底向哪兒去了呢?!

在這一望無垠的田野上,蒸發著蜃氣,遠遠望去宛如湖水在盪漾,拴絆在渠邊木樁上的馬,也不吃不喝地在那裡不停地搖擺著頭,嫋嫋的薰風,把田野裡的蝗蟲的鳴聲懶懶地送到遠處去。而這“吱、吱”不斷的叫聲卻使麥提亞孜感到厭煩。他雖然躲在那棵老桑樹蔭下避暑,可是這些顯示著炎熱難耐的蟲聲也好像故意和他為難。

“嗨!嗨!這麼熱,簡直把一切都燒化了。”麥提亞孜嘀咕道。落在桑樹上的老烏鴉,張開了麩皮式的拙嘴,顫動著咽喉,麥提亞孜用那發著汁臭味的汗衫裹了些亂草,把淨光的脊背豎貼在潮潤潤的草地上仰臥著。他軟綿綿的體膚被雜草刺扎著,淘氣的蒼蠅也不斷地騷擾著他。自今年入春以來,像這些討厭的難耐的生靈、還有今天的這個炎熱的天氣也似乎在折磨著麥提亞孜。這一點兒也不假,就連落在桑樹上的那隻老烏鴉,不也曾經欺侮過麥提亞孜嗎?

在半普特地裡撒了半缸子包穀籽,結果只長了二十五棵包穀苗,成千成萬顆穀粒哪兒去?豈不是被棲在那棵桑樹上的那些禍害吃光了嗎?!麥提亞孜望著那隻烏鴉的顫動著的咽喉有點生氣了。

“雷打火燒的掖食鬼!”麥提亞孜咒罵一句,便翻過身來伏臥在那裡。雖然他的兩個眼睛因瞌睡而蒙朧著,但是,交織在他腦海裡的懊悔和沉重的悵惘,還有令人難受的蒼蠅的嗡嗡聲,更不能使他安寧入睡。麥提亞孜口渴得很厲害,他便開始舐起他那乾焦了的厚嘴脣。他活了四十多歲,生平沒有遇到過像今天這樣難熬的口渴,口渴是剛動鐮刀割油菜的時候開始的。倒黴的是附近連點冰涼的泉水也沒有。因此,他儘管喝了長滿草莽的溝水和潭裡的死水。結果仍舊止不住渴,倒渴得他越發癱軟了。誰能經受得住口渴呢,應該喝水解渴呀。可是,現在連那死水也被陽光晒熱了,要到大河邊去,還得在烈日下走六七百米路,麥提亞孜可沒有那個決心到那兒去。他悔恨自己當時不該由城裡到鄉村裡來;他又想起了已經死去的慈愛的媽媽。因為他是個獨生子,他媽媽非常喜歡他,把他嬌生慣養了。所以,在這進行農業生產的頭一年,對麥提亞孜來說,是和他曾經在潮溼和陰暗的環境下面蠕動著度過的那四十年生涯差不多。他想:“為什麼把我生在這多苦難的世界上呢?還不如小時死掉也就免得受這些罪了。”

這個新農民,活了這麼大歲數,雖然也經常想著成個家,但沒敢真的這樣做過,所以當他在這樣口渴的時候,也沒有給他送一碗涼茶來的老婆。他也沒有種地用的牛、馬、犁,以及其他農具,甚至連個下蛋的母雞也沒有。他只有一把靈巧的砍土鏝,和一把今天第一次用來割油菜的銳利的桑木把鐮刀,以及兩條口袋。不過,他雖然沒有較大的農具,可是卻有村子裡別家再也找不到的一些手工傢俱。

當你沿著村南邊渠溝走去,便會看見靠在大路邊的那堵倒塌了的圍牆,裡面雜草叢生,有五六棵果樹和苦杏樹,還有幾株樹幹已經枯乾而又從樹根里正在抽出新芽的小桃樹。你再走進院子北邊的那個因外屋倒塌肢骸孤立的小屋去,看看吧:灶上安著一口生了鏽的小鍋,屋子中間只能容納一個人睡的地方鋪著像馬墊子一般大的一塊氈子。也許這塊氈子原來是白的,如果現在還說它是白的,可能誰也不敢相信。因為,灰塵、汙穢已經使它變成了灰褐色。屋子裡鐵工工具、木工工具、鞋匠和理髮匠用的工具混在一起,到處狼藉著。灶臺上、壁櫥裡擺著破舊的鐵盒子,生了鏽的舊剃刀、小螺絲釘、螺釘帽蓋、舊馬掌和洋釘子……壁櫥上還放著厚厚的、兩邊已經翻爛了的兩本俠義小說。在頂棚上和被煙燻黑了的牆壁上還掛滿了小手鋸、鑽子和抽楦子用的鉗子等傢俱。但是,這些傢俱上面已經結滿了蜘蛛網。麥提亞孜有鐵匠、木匠、鞋匠和理髮匠的手藝。他當鞋匠時,靴子的楦子、裁刀、小錘子、錐子、針都是自造的,當理髮匠的時候,從剃刀到掏耳勺等傢俱也都是自己造的。

他替同村的人縫補皮鞋,修理鐵盒鐵缸子,修理套具。從來不計較工錢,就是什麼也不給他,只說聲“謝謝你”,他也會心甘情願。若是送他一兩碗奶皮茶喝,那他就會高興得像上了 。雖然如此,但是,很多人卻都不願意找麥提亞孜修理自己的東西。

因為麥提亞孜的本行原是理髮匠,這個手藝是他父親傳授給他的,並且在父親的督促下幹了十幾年,每當他稍微有些懈怠的時候,他父親就會馬上擰一擰他的耳朵。父親去世後,他便改了行,把理髮店改成售賣葵瓜子和大豆的小攤子。沒過多久,攤子荒了。後來,到了春天,麥提亞孜自己糊了些風箏重新又把這個攤子架起來。但是由於生意太小,交不起房租結果,這間鋪子也被房東收回去了。從此以後,他便搬到幾年前他父親給他遺留下的那間帶花園的小屋裡來住。由於麥提亞孜對每件事都細心留神,他的其他手藝都是看著農民的需要自己在那裡摸索學成的。不過,他做事總是有始無終。或者是斷斷續續,每一件事總要顧主不急不慌而有耐心地等待才能做成功,有一個農民曾經叫麥提亞孜修理一個車輪子,他往麥提亞孜家跑了六個多月,也罵了他幾次,可麥提亞孜仍然拿一副嬉皮笑臉來回答他,這麼一來,當然也就跟他吵不起來了。

無論怎樣,因那農民催促得緊,那付車輪總算是修好了。麥提亞孜有些時候也給農民們剃剃頭,修修鬍子。要叫他剃頭麼,最好是沒什麼急事,而且要有耐心才行。他先讓剃頭的人蹲在門前大石板上,再把那個人的頭幹搓個十五分鐘,然後在手心裡捧著水從指縫裡淋下去,又開始溼搓。這樣的動作延續很久,洗頭的髒水順著那個人的耳根、眉頭流下來,弄溼了他的襯衣,但是,這位剃頭匠卻滿不在乎,還一邊講著舊小說裡的故事給別人聽,自己也會不知不覺地忘記在給人剃頭。直到蹴在石板上的那個人提醒他說:“匠人,頭髮幹了”,他才一邊又開始用水潤髮搓頭,一邊還滔滔不絕地繼續說著他的小說章回:

“那吉姆西特王把所有的東西都輸給賴麗瓦西之後,又把他漂亮的妃子——德麗素紫公主也押了賭,結果賴麗瓦西把這個美麗得像仙女般的公主也贏走了,嘿!嘿!嘿……”他對自己所說的故事也自鳴得意地笑起來了。可是,在別人看來,卻很難分辨出他是哭是笑。當他笑的時候,他那兩隻橢圓形的眼睛眯縫得幾乎看不見了。他那捲進嘴裡的稀而黃色的一小撮鬍子便向上翹起來。他的頭經常稍向胸前垂著,他是一個忠厚而又幽默的人。所以別人都不討厭他。但是有時看到他那惹人討嫌的樣子,又忍不住要嘲弄他幾句。

土改的那年,幹部們把這個村子裡的一個惡霸地主的五百五十畝地分給了這兒的貧農。其中麥提亞孜分到了約撒七八恰拉種籽的一塊上等地。一九五三年,他已經四十歲了,才在這塊土地上生平第一次幹起了莊稼活。雖然說麥提亞孜種了地了,但是他到底自己沒敢下手犁地。

在一個天晴日暖、春風拂面的早晨,麥提亞孜背搭著雙手踱來踱去地欣賞著廣闊的田野。太陽把越來越強烈的光和熱慷慨地撒在大地上,蒸發著的田野撲鼻撒來潤土的香味,整個冬天睡眠著的蟲類,開始蠕蠕地走出它們的洞穴;到熱帶去過冬的候鳥也已經回來了,正在忙著建窩建巢。農民們匆匆忙忙地準備著春耕。這天,我們的新農民——麥提亞孜也站在田塍上正在考慮著“如何處置這塊地?”他卻沒有發覺已經走到了他跟前的艾木拉。

“嗯,匠人哥,您打算怎麼處置這塊地呀!”艾木拉微笑著問道。

“我想在它當中修個花園,周圍壘起高山,你看怎麼樣,艾木拉江?”麥提亞孜開玩笑地說。

“這麼說,你是想把你花園裡盛不下的那些野草閒花都要移到這個花園裡來羅!”

“俗話說:‘石灰匠當了蜂蜜匠,眼睛裡會沾滿眼屎。’輪到我們頭上的事,當然只有這樣。”

麥提亞孜常常在人們面前就這樣宣揚自己的疲踏散漫勁兒。因此他常對別人說:“當我上鞋底的時候,錐子往往鑽在鞋底下睡覺呢。”

艾木拉倒喜歡麥提亞孜的這種爽朗豁達的性格,但也常常批評他的一些不合情理的事兒,鼓勵他做事放利索一點。

“老鼠屎快涼了,快放到嘴裡去吧。”艾木拉目示著在麥提亞孜手心裡放了好一會沒往嘴脣裡放的納司煙說。

“你也很明白,膽虛是鬼乾的事。”麥提亞孜把納司煙放到嘴脣裡,再用舌頭往下壓了壓,把沒壓進去的兩三粒納司煙噴了出去,怪聲怪調地繼續說道:

“這塊地我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如果有個買主,恨不得乾脆就把它賣掉,好好地吃些油水。”

艾木拉被烈日曝晒得焦紅的臉立刻呈現了緊張的表情,他緊蹙著橫臥在羊眼上的兩道濃眉說道:

“共產黨把地分給農民不是叫他們做買賣的,是叫他們生產的。”

“是,是這樣。”

“嗯!既然是這樣,你就應該在這塊地上種些莊稼,等收割了以後,你吃它也好,換來油水也好,那就隨你的便了。”

“我看犯不著買來買去的,不如干脆就把這些個油菜籽種到這塊地上,豈不更好。”麥提亞孜放開嗓子笑起來。

艾木拉原先只當他開玩笑呢,後來,從他的這個玩笑中竟意味到了他想要在這塊地上種油菜,便高興得笑起來了。

“好吧!匠人哥,就在這塊地上種油菜吧!”艾木拉把生鐵般沉重的手掌往麥提亞孜的肩上一拍,繼續說:“我幫你耕地撒種籽,你找一缸子菜籽就行了。”

就從這一回以後,麥提亞孜在艾木拉的倡導下開始種地了。艾木拉地幫著他犁了七八恰拉多地,又幫他撒了那塊地上的菜籽。為了報酬他,麥提亞孜自動地許諾給他縫雙皮鞋。

麥提亞孜給一家富家修好了一個馬鞍子,賺了十哈達包穀。他就在另一塊地上撒下了一恰拉包穀籽,包穀沒長出來,但他的油菜倒長得挺豐茂,橙黃色的油菜花,散發著它獨有的馥郁。剩下的一普特地,他一會兒想種瓜,一會兒又想種洋芋。結果,就這樣三心二意的,什麼都沒種成,白白把地荒蕪了。麥提亞孜在種了地以後所幹的活:整個一個夏天就只澆了三次油菜地,這活也輕輕鬆鬆地混過去了,因為,他所有的地都挖了兩個澆口,油菜地只要一個澆口就澆足了,也用不著幹塔壩堵水的活。麥提亞孜最怕的是夜間澆水,因此,這三次水都是在白天澆的。但是當他澆第一次水的時候,水沒順從他,溢到大路上向別人的地裡跑去了,給人家添了許多麻煩。就在那一天,他在水裡、泥潭裡栽了好幾個筋斗,衣服上沾滿了汙水和泥巴,他覺得不好意思見人,便偷偷地跑回家去了。如果說麥提亞孜怕在夜間澆水,那麼今天白天在收割油菜的時候,他又怕熱,仰面躺在桑樹下幻想著:“桑葚成熟啦,落到我的嘴裡來吧!”

他慢慢地抬起了頭看著那遙遠的田野,只見互助組的豐碩的小麥垂著穗頭,在陽光下閃著金光。田野的一角,又隱隱約約地看見一群人在不停地蠕動。這些人都是互助組的組員們,他們就在昨天晚上開會討論了收割的問題,今天天剛發亮,他們便一齊出動了,大夥兒在割著小麥,麥提亞孜索性把充滿憂鬱的眼光從互助組的那一個方向轉移到別的地方去,巡視著那些長得亭亭玉立的、碧綠闊葉的包穀;巡視著瓜地上的綠蔭棚;堆積在溝邊的草堆……。這時,沿著溝邊的羊腸小道走來了幾個農婦,他們有的手裡拿著缸子,有的肩頭搭著搭褳,有的還揹著大吊葫蘆。不言而喻,她們都是互助組的婦女,這是給互助組員們送奶皮茶、饢餅,或者是昨晚就涼好了的冷茶來的。麥提亞孜一眼認出了走在最前頭的那個穿著紅裙衫的女人,她把花頭巾紮在額前,耳朵上還不知夾著一朵什麼花呢。她還向周圍的那幾個女人開玩笑,惹得她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走來。

麥提亞孜曾經吃過幾次艾木拉的妹妹伊扎提汗這個開朗樂觀的女人親手做的美味的飯菜,也曾喝過她親手沏成的奶皮茶。要是現在她把那正提著的吊葫蘆裡的冷茶給他倒上一碗,那該多好呀!儘管麥提亞孜垂涎地看著吊葫蘆,但是,他那自尊心卻不敢讓他把伊扎提汗叫過來。他只是用力地嚥下了哽塞在喉嚨裡的唾液,又把頭枕在原處開始回想著伊扎提汗:伊扎提汗長得多麼健美啊!她像她的哥哥艾木拉那樣慈愛地對窮人。他心裡想:“胡大為什麼捨不得把這樣的女人給我呢?”麥提亞孜追憶著伊扎提汗的那副長得像他哥哥一樣濃黑而彎曲的眉毛;那兩隻長著長長的睫毛的羊眼睛;石榴一般的雙頰和那健美的身材。他又想起了他在春天用細麻繩量她的腳樣的時候,她那胖嫩嫩的大腿碰觸了一下他的手腕,使他立刻感到渾身燒灼。這以後當他偶然看到伊扎提汗掛在繩子上曝晒的裙衫,也會使他神魂飄緲。甚至於他正在縫著的伊扎提汗的那雙皮鞋,儘管還沒有穿到她的腳上,他也覺得在他家裡再沒有比這個更親熱更可愛的東西了。他不時地把它放在手掌上撫摸著說:“呀!這雙鞋不就是她穿的嗎!”用伊寧皮革縫製的這雙皮鞋,四月間就鞝好了鞋幫子,五月裡才鞝完了鞋底,上了楦子,現在只剩下擦油上色,抽楦子了。可是他感到直到今天還沒有把皮鞋送去而羞愧起來了。他爬起來坐在那裡,很久很久地凝視著女人們走去的方向。

  

麥提亞孜放下了收割油菜,便給伊扎提汗的皮鞋上色擦油。他給她送這雙皮鞋以前,把皮鞋拿在手上瞪視了好一陣,看,這雙皮鞋擦得多麼光亮啊!他用袖子又把鞋頭擦了擦,然後就把它裹在黑花手帕裡了。手帕發著汗臭味,皮鞋發著黃蠟味。

傍晚,正當艾木拉全家聚坐在葫蘆藤葉搭起的綠蔭棚下吃晚飯的時候,麥提亞孜提著皮鞋進來了。他剛踏進院門,一股拌著香菜的湯麵條的香味迎鼻撲來。艾木拉高興地迎接他:

“好啊!快請,快請,請上坐,匠人哥。”給他指著炕桌的上座說。“嗨!你的馬幾乎遲到一步。”

“不用,不用,謝謝你,我就回去。我是送這個來的。”麥提亞孜一邊說著一邊把皮鞋遞過去。

伊扎提汗微笑著走過來把皮鞋接過去了。艾木拉強拉著麥提亞孜坐在桌子旁邊說道:

“今天太陽打哪頭出來的?匠人哥。”

“喲!我真以為這雙皮鞋要到沙漠上開了花,駱駝尾巴觸了地才給我做成呢。”伊扎提汗也開起玩笑來了,麥提亞孜雖然平時也很會開玩笑,但是處在現在的這種場合下,尤其是當著伊扎提汗的面覺得很是窘迫尷尬。因此他一聲也沒吭,紅漲著臉在吃飯。周圍的人把皮鞋接過去巡視了一遍,並且連聲誇讚它,突然,伊扎提汗的小兒子艾爾肯搶著一隻鞋子跑了,他媽一追他,他便撲到麥提亞孜的懷裡去了。

“這是你給我送來的,啊?!”

“嗯!”

“這雙皮鞋給我穿,啊!麥亞伯伯。”

“給你媽媽吧,我再給你買一雙又漂亮又紅的皮鞋好嗎?”

“給我吧,我的寶貝,給我拿回去。”

“嗯!等著吧!”

當伊扎提汗從她兒子的手裡奪取皮鞋的時候,她那又熱又柔軟的面板碰觸到麥提亞孜的臉上了,麥提亞孜盡力地抑制著他幾乎像水銀一般熔化了的身體,但是,他還希望這個景象多延續一會兒,可惜伊扎提汗把皮鞋從小孩子的手裡奪過去就走進屋裡去了。麥提亞孜便開始酣聞那孩子被媽媽的馥郁濃香滲透了的臉頰和耳根。

這個孩子當他剛生下六個月的時候,就死去了爸爸,他媽媽就把他帶到艾木拉家裡來了。因此,他是渴念著父愛和溫暖而長大的。伊扎提汗呢,自丈夫去世以後,整整守了四年寡,因為她苦苦的懷念著那去世的丈夫,所以,就再也沒起改嫁的念頭。雖然曾經有人跟她談過親事,可是,在這些物件中,有的愛吵架,她怕受折騰,有的有孩子,她又怕欺侮了她的孤兒,所以就一一都推卻了。那麼對麥提亞孜呢,卻根本再無須乎考慮這些個事情,但是伊扎提汗又討厭他的疲踏勁兒,只要他能像別人一樣快手快腳地勞動,那麼伊扎提汗當然願意跟他同家共居。

艾木拉把吃過飯的碗盤疊起來往一邊推了一下,就和麥提亞孜聊起割油菜的事情來了:

“匠人哥,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把油菜撇下了?”

“我看,割田也像學手藝一樣,我還沒學會這個手藝呢。”

艾木拉早就知道麥提亞孜想用“手藝”來掩飾他自己的懶惰,冷笑著瞟了他一眼:

“你這個人,乍一看便像個直爽人,細細一看卻像個刁滑的人,你乾脆就說:‘我怕太陽晒’,把真心話說出來不就得了麼?”

“你說的倒是真話。”麥提亞孜覺得艾木拉的話鋒正擊中了他的要害,感到羞愧,接著說道:“但是……不過……究竟怎麼割法,我還沒有摸到門路,你瞧瞧——”說著便把被鐮刀割出了幾道傷痕的手伸給艾木拉看。

艾木拉連看也沒看一眼,帶著諷刺的口吻說道:

“當然,割田也得學會它,只要不怕太陽晒,不怕勞苦,不到兩天就學得會,但是這活路卻不是你那高興做就做,不高興做就撇下的破爛鞋。現在,一天的鬆懈,就會糟蹋幾個月來的勞苦成果的。”

“對,對,你說的對,現在讓我怎麼辦呢?”

“我不是在給你說嗎?現在不是你東考慮,西思量的時候了,你應該趕快束緊腰帶把它收割起來。”

“收,當然要收的,說真的,這活已經把我整垮了。”

“唉,匠人哥——”艾木拉顯出悲憫的神情說。“打場收場並不比收割容易。這全靠你的耐心啊!”

“你說是要有勇氣是嗎!”

“唉,這才說對了,是需要勇氣。所以就得清早動身割田,直到太陽辣了,你再到樹蔭下憩息一會兒也可以,如果你能鼓起勇氣的話,月夜下也可以收割。一到晚上油菜莖就潮潤了,割起來也容易,而且菜籽也不易撒掉,你自己也不受太陽的晒烤,如果經常這樣鼓起勇氣來的話,一切事情都能按時做完。”

麥提亞孜滿口答應艾木拉給他出的主意,要鼓起勇氣來繼續收割油菜,他便帶著這個決心回家來了,因為他決心明天大清早就要起身,他便放棄了像往常那樣每天晚上坐在禮拜寺門前扯閒談的習慣,今晚比村子的人們睡的特別早些。可是當村子裡的人都已經進入夢鄉了,他卻還沒睡著,他一會兒苦思著命運註定跟他為難的那些油菜,一會兒玩味著伊扎提汗剛才挨觸他的面頰的引人入神的灼熱的面板,和她那俊美的容貌。因為這些連苦帶甜的遐想,不讓他安息,他便翻來覆去地直到雞叫頭遍才睡著。

麥提亞孜由於睡得酣熟了,所以東方發亮的時候,他還沒有醒來,當太陽的鮮紅的光芒照亮了他的窗戶,屋子裡的蒼蠅開始嗡嗡地騷擾的時候,他才懶洋洋地爬起來,連臉都沒洗就開始燒茶了。他知道這時農民們都早已上地了,他懊悔他第一次鼓著勇氣像他們一樣地去幹活的這頭一天就遲到了。這位新農民還不習慣於早睡早起,他在平時,每天早晨總要太陽升起來才睜開睡眼。無論怎樣,他今天比往常起的是早一些,這也是值得我們慶幸的事情。你瞧,他也正在著急呢!為了燃著火,不斷地用嘴吹著火,兩眼被煙燻得直淌眼淚。

“願上帝永遠不叫你燃著吧!”他一邊朝著吹不著的灶火嘟噥,一邊擦著眼淚。後來他索性不想喝茶了,就用他那條包過伊扎提汗的皮鞋的手帕,包了一塊乾硬的饢,夾在脅下,拿了一把鐮刀走向田地裡去了。一路來,他的鞋子不斷地拍打著他的腳踵,他的鞋子,也似乎感到主人今天的步伐和動作比以前快了一些而為他高興;啪,啪,啪地直響,好像在為他拍手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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