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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白辛簡介

從崑崙到喜馬拉雅

烏·白辛簡介

作者:烏·白辛 [赫哲族]

崑崙山

一 冰山上的玫瑰

一九五五年我從“波密亦羅·帕米爾”沿著公路爾山的西麓下來,住在喀什克爾城裡休息。有幾個搞文藝創作的朋友,他們聽到過很多有關藏北阿里區的自然、山川、風土人情、鬥爭故事的傳說。他們希望我能到那裡去旅行,拍一部電影。

作為一個旅行者,能用足跡填補起地圖上的空白,把祖國瑰麗的山河大地一覽無餘,形象地畫在心裡,做勘探隊、地質學者的先行報馬,而尤其是越過崑崙山、崗底斯山,到喜馬拉雅山,訪問一次稱為高原的高原、屋脊的屋脊的阿里臺地,那又是多麼令人意往神馳呵!

轉年的春天,在北京又遇見了一位喀什克爾的朋友,他依舊慫恿我去阿里。我們一塊乘公共汽車去頤和園的途中,他給我講了一個崑崙山裡的故事:

說是去往阿里的駱駝運輸隊裡,有個來自戈壁灘上綠洲裡的新戰士。當他隨著大隊爬上崑崙大阪,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接近這樣險峻的高山。按一般的說法是:“這山望著那山高”,可登上崑崙山便是“這山望著那山低”了。在筆立的冰山上盤旋著一條琤明的羊腸小道,長長的駱駝隊先是在雲霧裡鑽進鑽出,時隱時現。後來漸漸走到浮雲的頂上,自然是愈爬愈高,愈高愈險。這個戰士幾次看看足下深不見底的萬丈冰崖,便感到頭暈目眩,一陣陣想要嘔吐。當他牽著駱駝拐過一個山彎,突然一陣怒吼的風暴卷著雪潮迎面向他撲來。一峰駱駝嘶鳴一聲便失足滾得無影無蹤了。他慌張地想捉住點什麼,身邊是光禿禿的冰壁;他想俯伏在小路上,身後的駱駝又向前擁擠。風,像一個怪人揪住他狠狠地搖晃幾下,這個戰士就像一片葉子似的從萬丈冰崖上滑脫了……

不知他在冰谷裡睡了多久才甦醒過來,漸漸覺得周身痠痛、寒冷。看看身邊像棉花囤子一樣深厚的雪窩子,他才明白,為什麼沒有摔成肉泥,僥倖地活著。

他用手扒了十幾道梯級,從雪窩子裡爬出來,翹首回望那雲霧迷漫凍結著冰凌的絕壁,他知道只有沿著雪谷去另尋生路了。

風暴過去了,天空晴朗起來,高原上的天空窪藍窪藍的。突然,他望見藍天與皚皚白雪之間,燃燒著一片鮮紅的大火。

“火”!給他帶來了希望,也給他帶來了渴望的漫暖。他振作起精神踉蹌地向著大火奔去。他奇怪這片大火為什麼沒有煙霧,也沒有跳躍的火舌。等走近一看,哪裡有什麼火,原來是一片鮮豔火紅的花樹,像桃花,而又不是桃花。“多奇怪,在冰天雪地裡會有植物,綻開這般美麗的花朵!”他一邊納悶,一邊往樹叢裡走,走了沒幾步,發現在棕樹下睡著一個姑娘。走近一看,原來這個姑娘後半邊身體已經凍在冰裡。戰士佛去她臉上桃紅的花瓣,這姑娘依然面色如生,非常美麗。在姑娘的手指上戴著一枚赤金戒指,戰士把戒指摘下來,不知又捱了幾天幾夜,他才鑽出了雪谷。

在追趕隊伍的途中,他逢人便問:“誰認識這枚戒指?”有天他在一家黑爾黑滋老牧羊人的帳篷裡借宿,又拿出戒指給老人看。老人在燈下舉著戒指愣了一會,激動地抹一把眼淚,便問戰士是從哪裡得來的……

原來這枚戒指正是老人的女兒的。

事情是這樣的:在三十年前有一支野蠻的部落侵入黑爾黑滋人居住的崑崙山裡,霸佔了他們的牛羊、帳篷。為了抗拒侵略者的蹂躪、掠奪、老人的女兒英勇抗敵,後被叛徒出賣,聽說敵人對她百般地折磨,她死不屈服,敵人便把她從懸崖上推下去。

事後,黑爾黑滋人尋找了很久,像謎一樣,誰也找不到她遇難的地點。因為屍體在高原上風乾不壞,所以在三十年後才被這個戰士發現了……

我的朋友說他正在找一些黑爾黑滋族的歷史材料,準備寫個劇本,這個劇本也許就叫“冰山上的玫瑰”。最後他希望我能去阿里,順便幫他深入地瞭解一下。

一九五六年十月底,製片廠同意我去阿里的意見,估計做這樣一次長途旅行,起碼可以拍成三部影片。十一月中旬我們便到達新疆“桑株”的阿里兵站(駱駝運輸隊的駐地)。可是駱駝要明年春暖花開才能進山,這就給予我們一個充分的時間,在崑崙山北麓、塔里木盆地的邊緣盤桓一番。

二 在塔里木的遭遇

塔里木盆地,原來在我的概念中是一片沒有色彩、沒有聲音的、枯寂的沙海;但事實卻正相反,如果有更多的時間觀察它,就可以發現這黃色的海洋,變化萬端,愈接近它,它便愈召喚著你,吸引著你。不管你是個地質學家、考古學家,或是旅行家,只要你有駱駝,有水,有足夠的糧食,那就儘管向東直去。據說任何一個旅人,如果不在途中喪失毅力,美麗的和闐河,便會自南而北地切開塔里木的腹地,在前面等待著你。否則你就要剋制著、戒備著、不要憑藉熱情輕易撲進它的懷裡,它會像個老魔法師,讓你永遠圍著一箇中心,繞著走不完的圈子。

我喜歡塔里木,但是不敢深入;我經常貼著它的邊緣走進去三裡五里,便急忙循著馬的蹄跡退出來。

當地的老鄉告訴我,離我們住地三十多華里過去有個“大巴依”,從他的家往東、西、南三個方向隨便你往哪個方向騎馬跑一天,都是他的土地。這個大巴依就貼著塔里木的邊邊修建了一座近乎宮殿式的宅院,有花園、果園,專門開一道小渠環繞著他遊宴的草地。無疑他是這一帶塔里木邊沿的土皇帝。現在大巴依的宅院已改為學校了,據說維吾爾匠人在裡邊留下的精工妙筆倒很有一看的價值。

次日,天上的月光還散著淡淡的餘輝,我便上馬出發了。雖然天氣很冷,但是沒有風沙,空氣顯然格外新鮮純淨,繚繞於塔里木上空的雲霧,輕輕地移動著,似乎它正微微地欠伸,還未甦醒……

漸漸從霧靄裡浸潤出一道淡紅色的朝霞,天明瞭,透過稀薄的雲霧,往常,荒野、粗獷、蒼勁的檉柳,起伏蔓延的沙丘組成的無邊無際的黃色的沙海不見了。在檉柳的樹幹上織成一片白銀色的沙網,空間繽紛飛舞著晶明的六角冰花,一夜之間它裝扮成一位嫻靜的披著面紗的新娘……

我想選擇一下凸出的沙丘,俯瞰銀裝的塔里木,拍一張照片。於是掉轉馬頭走進塔里木,去尋找最高的沙丘。走了一程又一程,一直在沙丘裡轉,正像在大海里游泳的人看不清哪一級是最高的浪頭,有時選擇好目標,估計這個該差不多了罷,但是爬上去之後才知道它並不是最高的。

太陽透過雲霧探探頭,剛打個照面就不見了。從正北方滾來濃密的霧,淹沒遮擋住一切,上不見天,下不見地,一片茫茫的灰褐,封閉了視覺。我感到一陣陣難以忍耐的窒息。我知道在黑夜裡,馬可以辨識走過的路途。於是把馬調過頭對正來路,希望它能把我從這困境中馱出去。進來只走了五十幾分鍾,往出走已經走了兩個小時還沒摸著塔里木的邊際,於是我開始意識到方向錯了!是不是我已經在轉著一個繞不完的圈子,還是完全向一個相反的方向走?在這個時候不能像一個無頭蒼蠅似地亂撞,要冷靜地停下來。把韁繩斜挎在肩上(免得馬溜韁),摸著折了些乾枯的怪柳,燃起火來取暖,照著這片濃霧過去,看見太陽好辨別方向。

有時頭上微微透露出一點淡淡灰藍色的空隙,很快又被滾滾的濃霧封閉了。除了馬“吐魯吐魯”抽著響鼻之外,一切都是寂靜的。這種寂靜並不能使人得到鬆弛、休息,而是一種難耐的無聲的擁擠。挨延到上午十點多,濃霧漸漸散開,塔里木這個老魔法師顯示出它本來的面目,在濃霧裡悄悄脫下銀色的晨裝。

檢查馬蹄留在細沙裡的痕跡,發現我停下來的時候正是面朝西北。我應該往東南抄直徑去匯合來時的南北蹄跡。走了一段想想這樣不保險,索性直奔正南去找大路,然後再向東找我居住的村莊。走約三四華里,發現在荒莽之間夾雜著一道道的沙牆,每逾一道沙牆乘馬便汗流如洗,要在沿腹的淤沙中翻滾掙扎。我估計正南的障礙要多些,但是偏東呢,沙牆仍然是一道連一道的。偏西沙牆少些,也薄些,於是又選擇了偏西的方向……走約二十幾分鍾,望著西面的天腳下浮起一層深褐色的邊緣,邊緣很快的擴大起來了,好像向天頂伸出一條手臂——在帕米爾高原上這種雲朵是暴風的徵兆。可是我想在大霧之後不會有大的風暴(說是“我想”,勿寧說是忐忑的希望)。

不久,暴風的前哨從沙丘上揚起一綹綹的細沙來了,我知道無法擺脫這場噩運,我將像大海里的扁舟一樣在巨浪裡飄搖。第一批疾風從我面前二百公尺的沙丘上呼號著馳過無產階級。我躊躇著是否選擇一個低凹的地勢隱蔽一下,還沒容我下定決心,新的疾風又把整團的沙塵捲起,我閉住眼睛伏在鞍轎上打了個旋轉。就在這瞬間狂風暴發了,它咆哮著,跳躍著,吱著黃牙湧起沖天的浪濤。檉柳樹像被巨人揪住頭髮的瘋婦,呼天搶地地哭嚎……

這時,如果下馬俯伏在任何一座沙陵的腳下,都隨時有可能作為一個新沙丘的奠基石。我用圍巾把鼻子、嘴捂起來,勒回馬對著風暴,沙石鞭打著我的前額。眯縫著眼睛看看昏黃的太陽,它像一盞奄奄欲熄的燈火,指示著我奔逃的方向:“向南去,偏西!”我用盡力氣掙扎著,抗拒著,把臉貼住馬脖子呼吸,與這個粗暴的巨大較力,只要它不把我拋入半空,我便咬緊牙著:“向南去,偏西!”

太陽接近沙海邊緣的時候,風暴停息了。太陽把深紅色的光照,傾瀉在沙丘上,檉柳披著零亂的頭髮,拖著長長的影子,似乎在輕輕地喘息。

當我遇見第一個維吾爾老鄉的時候,他說:“你去皮山縣城吧,到那只有兩三華里……”

靠著崑崙山的山麓,皮山縣在廣漠的瀚海之間是最適於旅人棲息的地方。駱駝隊、毛驢隊、大輪子牛車,每當黃昏便揚起一片煙塵,旅人們唱著情歌,打著口哨走進這戈壁間避風的港口。高大的白楊樹矗立在暮靄中,像一群身姿修長的少女,伸出纖細的手臂,輕輕地拂出天空裡的星子。

於是,十字街口攏起一團團的篝火,寒冷的夜風裡飄著烤羊肉粘著辣子的香氣;結束了一天的勞動、跋涉,人們穿著長筒靴子,輕輕地踏著柔軟的塵土,嗑著帶點鹹味的葵花子,悠然漫步,集聚在街口上聊天、訪友。

合作食堂、飯鋪卻關門了。但是我卻得到一頓別有風味的晚餐——蹲在篝火邊上,就著幹饢啃著紅沙瓤的西瓜。我很高興這一天意外地奔波。這不是災難,而是在我踏上漫長的旅途之前,做一次試驗性的鍛鍊。

三 平凡的故事

往年春天似乎來得頗為容易,於不知不覺中“又是一年春草綠,依然十里杏花紅”。而今年在崑崙山下,寒冬偏是拖一條長長的尾巴遲遲不去。

鞭子掛在牆上是旅人最大的憂鬱,我多麼渴望著聽到節奏輕快的馬蹄,在眼前不斷展開新的境界,向遙遙的阿里長驅直入呵!

過了新年,每天悶在房子裡,盼著春暖花開。雷萬傑站長知道我的急躁情緒,經常說:“看看,你還需要了解什麼?我們再談談……”有天我忽然想起來應該替我的朋友打聽打聽“冰山上的玫瑰”了,於是我就問站長:

“那就請你談談冰山上的玫瑰吧!”

站長同志莫明其妙地笑了:

“這回你可把我叫短了,我們這兒只有拉駱駝的,沒有什麼玫瑰呀!”

我估計這個美麗而抒情的題目他不知道,於是我從頭到尾原本本地又把故事重講了一遍,他一邊聽著,一邊笑著,聽完他說:

“這回事去年來個作家也講過,比你講的稍微樸素些,事隔一年,這個故事更完整豐富了!……”

他沉吟了一會:

“撿戒指的人還在,戒指可能他還儲存著,等你過了崑崙山還可以遇見他。不過我倒非常希望來幾個作家寫寫我們拉駱駝的,就我們駱駝隊的前前後後,也可以寫幾本好書……”

雷站長這種希望是可以理解的,在崑崙山這條運輸戰線上有極其艱苦的鬥爭,出現了多少可歌可泣、驚心動魄的英雄事蹟,因為地處邊遠,還沒引起文藝工作者足夠的注意。

五○年七月一日,有一支探路隊出發了,他們從玉闐向南翻過崑崙山到藏北阿里去。這支探路隊僅憑著一個指南針,便越過七千餘公尺的崑崙大阪,一路上他們吃的是野生動物,喝的是山羊的鮮血;衣服磨亂了,便披上獸皮。他們所走的道路,是地圖上的空白,所以他們每住一個宿營地,便根據環境的特點起個名字:“甜海子”(有甜水)、“苦海子”(水裡有毒,不能喝),“拋衣山”(把破碎的衣服丟掉了)。冬天,他們走到了“札麻、滿包”(這是藏語翻譯起的名字,意為“木柴很多”),天寒,地凍,大雪封山,不能前進,所以只好住下來。由於地勢高,氣候惡劣,加之長期過著茹毛飲血的生活,大部分隊員都患了水腫。同時醫藥缺乏,在荒山漠野裡水腫就成了嚴重地威脅著這支探路隊的不治之症。害病的隊員們雖然知道他們旦夕便要與戰友們永別,但是他們既不呻吟,也不叫苦,躺在冰冷的地捕上唱著自己編的歌子——“堅持到最後目的”,鼓勵少數生存下來的戰友,去完成他們未竟的“事業”。

轉年春天,生存下來的人們又繼續前進了,衝破重重困難,勝利地到達了藏北阿里的“噶爾昆沙”。英雄們足跡踏過的兩千餘華里的道路,以及他們勇敢、堅毅的英雄行為所創造的奇蹟,在阿里藏民的口中像神話一樣地傳誦著。

到達噶爾昆沙之後,探路隊又以二十七名共產黨員組成一支輕騎隊,每人三匹馬,自南而北經過斑公湖、野馬灘、乞臺大阪,越過桑株大阪,勘查出另外一條駱駝隊勉強可行的道路。幾年來,桑株龐大的駱駝運輸隊,就沿著第二條路線,“腳踏白雲,頭頂天”,與高山、洪水、風雪、戈壁展開搏鬥。在崑崙山裡,戰士們用血汗寫下千百篇動人的英雄事蹟。作家真要是花點筆墨寫寫他們,“寫幾本好書”,倒是滿有條件的。

四 黃色的峽谷

盼望著崑崙山外圍的積雪終於溶化了,裸露出一堆堆橙黃色的沙丘,小河裡流洩著烏黑的渾水,合作社的農民成群結隊地趕著毛驢來兵站馱糞,春天似乎有些訊息了。但這春暖花開又要幾時呢?

為了先進崑崙山裡去看好地形,拍一部分備用鏡頭,我和攝影師帶三個優秀射手、一個翻譯、兩個飼養員,拉六峰駱駝,馱著帳篷、炊具、糧食,每人騎一匹馬上路了。動身的時候好多人都說:“你們進崑崙山口去看看可以,但是桑株大阪過不去!”而我們認為困難是有,但是可以克服,我特別喜歡蘇沃洛夫元帥的軍事名言:“鹿能通過的地方,軍人便應該通過!”——雖然我不是現役軍人,但這句話對我們還是適用的。

古人說:“日出東海,日落崑崙”,事實誰也知道,太陽根本不會往崑崙山裡落的。但是離開桑株拐進崑崙山曲曲彎彎的峽谷,在一百八十里路的崇山峭壁之間,我們的確是成了太陽的尋訪者。因為在陰暗、黃塵迷漫的峽谷裡,我們沒有陽光便無法工作。我們家鄉有句古話:“山高難把太陽遮。”可是崑崙山裡的太陽從朝至暮,總是在高山的背後躲著。

這裡的西南風每天不斷地順著峽谷的孔道吹起黃塵,迷漫住峽谷。旅人在峽谷裡要整天和黃土糾纏,頭頂上是一線黃天,腳下是一條黃地,黃人、黃馬、黃駱駝。風鏡、口罩、裸露的臉皮上漆滿一層厚厚的黃土。幾十公尺外便什麼也看不清。那時人們真想看見一點什麼鮮豔的色彩:紅的、綠的、白的……只要不是黃的,就是一絲白雲,一株綠草也好。我們在馬上昏昏欲睡地走到“阿卡孜”宿營。帳篷下在厚厚的塵土裡,行李放在塵土裡。我很羨慕戰士們專為進崑崙山設計的馬搭子:又寬、又大,到宿營地只要把上半截被子抽出來就完了。睡覺時往裡一鑽,下半截在筒裡,上半截被子又滾不脫,並且搭子裡墊的駱駝毛很厚,加上褥子、枕頭,離地足有半尺多高。而我們一放開行李,雨布、毯子、褥子便都在泥土裡沉底了。

黃昏,風息了,人們便都跑到河邊去洗臉。首先是把頭插進冰冷的水裡,左右搖擺著“涮”,如果採取習慣的辦法,把手往臉上搓,那泥土的粒子便像芒刺一樣火刺刺地刺著臉皮。

不要多,只是一個人臉上的泥土,便可以在清澈的河水裡衝出一條長長的濁流,我們的攝影師說:“這臉上簡直可以種可鈴薯!”

熊熊的篝火燃燒起來了,這是結束一天旅行最愜意的時候,打掃淨滿身的塵土,臉上流出一股輕快的肥皂的香氣,飼養員彈起東不拉,唱起維吾爾的情歌,幾個人亮開嗓門跟著應合……望著幢幢高山的剪影,聽著那嘹亮的歌聲、笑語,我不懂他們唱的什麼,但在我耳邊總像迴旋著:

北京有多麼遠,

我們的祖國有多麼遼闊,

崑崙山哪,你告訴我,

你有多少嶺?

又有多少坡?

你懷揣多少珍寶?

流出多少道河?

崑崙山哪,你告訴我……

五 一個維吾爾人

這條峽谷,方向從東西轉向南北的時候,在正午十二點鐘至一點之間,便可以看見太陽。我們走到“克爾樑”這胳膊肘彎時,看見一個維吾爾老鄉正倚著路邊的糧食袋子晒太陽。他看見我們走近了,便攔住我們要火柴。原來這個老鄉去年從皮山和幾個人一塊趕著毛驢,去給崑崙山裡的邊防軍送糧食、物資,偏巧走到這裡聽說前面大雪封山了,過不去,便把糧食和物資卸在此地留他一個人照管。別人都回去了。這個老鄉穿著單薄的棉衣,沒有行李,在大風大雪裡熬過了幾個月。據他說:晚上冷了就烤火,冷得厲害了就圍著糧食垛子轉,白天傍晌午晒著太陽迷糊一覺。他的同伴臨別給他留下一口袋饢,為了挨延歲月,他每天只能吃一個,餓極了,便用馬尾拴個糞蛋套野鴿子吃。

我問他:“口袋裡裝的那麼多米麵為什麼不吃?”

他說:“那是送給邊防軍的……知道嗎?是送給邊防軍的!”

話雖不多,“知道嗎?是送給邊防軍的!”從這一句話裡就會令人體會到崑崙山外的維吾爾人與崑崙山裡的邊防軍,軍民之間有多麼樣的深厚情誼。我們給他留下些火柴、莫合煙、幹饢和米,臨別時我說:“如果我們能過去,一定給卡子上帶個信,讓他們想點辦法,設法來接你!”他用懷疑的目光,盯住我的臉,淡淡地笑了:

“你開玩笑,還是真的?”

“真的!”

“不可能,桑株大阪,你們過不去!”

六 區克達克草站

鑽了兩天多的黃塵峽谷,猛一踏上區克達克土大阪的陡坡,遠望藍色的天宇下環繞著一帶閃光奪目的冰雪屏障,淨潔、明朗,心情為之一快。區克達克這條漫長的土坡長約十五華里,我們走了一半路,迎面來個戰士趕著三頭大毛驢,每頭驢馱著兩個盛水的大木桶。戰士手裡擒著洗臉口袋。走近時他問我:

“馬飲了沒有?“

我說:“飲了。”

又問:“臉洗了沒有?”

我說:“準備到區克達克草站再洗。”

他說:“最好你們回去洗洗,站上不管洗臉水。”

原來區克達克站上沒有水,下山馱一次水一來一往就是三十華里,為了節省用水,站上的人都是在輪番趕驢下山的時候洗洗臉,我們當然只好回頭去洗臉了。

區克達克距離桑株大板還有二十華里,是支援駱駝隊翻越桑株大阪最大的糧草站。每年只有駱駝隊從這裡過去,過幾個月再經過這裡回來,是這個草站最緊張紅火的日子。這個站上只有一個站長,一個會計,一個炊事員。平日他們除了工作和學習之外,生活是比較單調的,他們想打撲克,但三缺一,想下棋,不成局(兩個不會);站長一心一意地餵養一隻大花貓,會計有一支紫紅色的橫笛,此外有幾本小人書已經被炊事員翻來覆去地磨爛了。這些個平凡而偉大的人,默默地在這裡為祖國工作著。在這兒一年難得遇見幾次人,我們的到來,卻使他們意外的歡喜。

老站長善意地勸我們留下住幾天,然後回桑株去過春節,不要紀想在桑株大阪上創造什麼奇蹟。

我說:“寧可南走一千,決不北走一磚!”

炊事員說:“去罷,讓老漢去碰碰崑崙山的硬釘子,他就懂得什麼是酸、甜、苦、辣了……”

雖然我們決定下半夜一點就要出發,會計還是不肯坐失良機,動員攝影師湊個手打打“小二帶甩”,幾個人興高采烈地湊成一局,會計像過年吃餃子一樣美的閉不上嘴。我不會打撲克,但是也傳染上他們這股快樂情緒,我就看桌子角的燈光。一邊看他們活蹦亂跳地嚷著,鬧著鑽桌子,一邊寫日記。這時窗外的“嘶,嘶”風聲,也被大家的歡笑掩蓋住了。但是過了不久,風勢大起來,夾著核桃大的石子敲打著窗板,會計得意地做個鬼臉說:

“這叫‘人不留,天留’。走罷,這飛沙走石,腦袋得打出個雞蛋大的泡來!”

眼看就要到大阪底下了,從出發到現在連一句“差不多……”“可能……”“或者……”“也許能過得去”這一類的話都聽不到。耳邊叫嘯著搖撼山岩,聲勢浩大的風暴,不能不使我增加憂慮。我鋪開馬搭子,安靜地躺下,回憶幾年前所經歷的冰山雪海,來穩定我前進的信心。我想海拔五千一百六十公尺的桑株大阪,不會是我們碰不動的硬釘子。想著想著朦朦朧朧地剛要昏昏睡去,忽然聽身邊有人連續地呻吟。我抬身一看,翻譯披著大衣,像醉酒似的,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往前掙扎幾步又扶住房子中間的立柱,癱軟地坐下。我趕過去想扶他起來,他只是搖頭說不出話來,繼之便是一陣狂嘔,食物吐完便吐著苦水……海拔四千公尺不算很高的地方,並且翻譯來此已不止一次,站長說:

“是吃多了,在這裡只能吃七分飽……”

端過燈一看,翻譯的臉脹得黑紫,腦袋也浮腫起來。人們忙亂地給他漱,吃“咖啡因”。站長悄悄地問我:

“今晚不必準備飯了吧?”

“不,把翻譯留下,我們按時出發!”

七 翻過桑株大板

因為風颳得太大,廚房不敢升火,炊事員在爐子上燒了一桶湯,烤了一堆蒸饃,半夜十二點,大家胡亂吃了一頓,便像上陣出征一樣武裝起來:把皮帽耳朵放下,大衣領周起,,然後戴好風鏡,用大褥單子把頭臉包裹起來。由一個人撐住房門,大家便搶出去備馬,上馱子。

風濤,在灰濛濛的目光下,挾帶著沙粒、風化石,向我們凶猛地撲打。雖然頭部已經武裝起來,但為了保全風鏡,卻不得不半側著身子與暴風抗拒,駱駝不只一次地掙斷了駱練,像一隻沒有舵的風船,身不由己地向山坳裡飄去。我很欽佩這幾個沉著、老練的駱駝兵,在千鈞一髮的時間,他們能果敢地拉住駱駝“化險為夷”。他們知道什麼時機應該前進,什麼時機該隱蔽住駱駝躲過風頭……

天微明,我們掙扎到大阪的腳下,路上漸漸雪深沒膝,風暴依然在咆哮著,它已不再挾帶沙石,而是卷著堅硬的雪粒子。在風雪迷漫的煙霧裡,觀測桑株大阪的全貌是不可能的事。我們首先試探著尋找阿里兵站的陡峭的山坡上修築的一條曲折的盤山小道,但是在冰封雪蓋之中早已消失了它的蹤跡。根據飼養員小呂的經驗,他肯定地指著一個方向說:“那裡就是盤道!“試探著走了幾步,卻比任何地方都深,雪可以沒人的脖子。這時射手老鼓,支援不住了,躺在雪裡,臉色蒼白,也開始嘔吐起來。射手王班長嘆了口氣,自言自語說:“不行呵,別說還有牲口,空身人也過不去……“我默默地望著右側一條凸出的山腿,看看攝影師,希望得到他的支援。他沉吟了半晌說:”那可以試試!”維吾爾族飼養員買買土合提也說:“麻鳥,包路兜!”——那兒可以。

大家把老鼓扶上馬,讓他順風回區克達克去休息,我們便繞著雪淺的地方,向右側凸出的山腳靠攏。這條山足有八十度的陡坡,坡度雖然硬點,但雪只沒馬肚子,中途還有裸露的岩石,費點力氣是有上去的希望的。

在未開始攀盤之前,我們做了一次簡單的分工:我和攝影師拿著“坎土曼”在前面開路;飼養員把六匹馬連在一起,跟著我們後面蹚;兩個射手和管駱駝的小呂每人牽兩峰駱駝走在最後。工雖然是分了,但是一動作起來,每道工序都要集中全體人力。開路的工具少,沒有工具的人便用手扒,用腳蹬,破開十幾公尺路,再回頭牽馬。六匹馬由一個人扯著前進的企圖是不可能的,只好分開來一匹一匹連跌帶爬地打著罵著往上拉。輪到駱駝就更麻煩了:體重、蹄大、腿拔不動、臥下起不來。這時候,大家——包括牲口在內,呼吸越來越困難,雪一步比一步深,往右看,腳下是幾十丈深的懸崖絕壁。而左側的陡坡上是深厚的雪原,看著危險性小一些,但是要是有一匹牲口失足陷下去,想把它牽出來,恐怕真要等到春暖花開了。

風暴隨著向東北方逝去的塵雲過去了,望著遙遠的山巔(雖然不到一千公尺,但在這裡稱為遙遠是一點也不誇張的),我們像一隻駝著沉重硬殼的蝸牛一樣艱難的、遲緩地移動著,不知道還要花費多少時間才能爬到那裡。

接近山巔的地方是一段最險峻的路,迎面橫著一道一丈多高筆直堅硬的雪坎,攔住這條山脊與桑株大阪顛頂的結合部,為了渡過這最後一道難關,我們把牲口上的東西,鞍具全部卸下來,放長時間休息。

人們啃著冰凍的饅頭,牲口帶上料口袋,我剛點上一支紙菸,便不知不覺地昏昏睡去,眼前的困難、艱險,一天所經歷的一切都悄然消逝了。雖然是躺在雪地裡,但是卻感到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甜蜜的休息。不知睡了多久,小呂把我推醒了,睜眼看看同志們已經斜貼著堅硬的雪坎劈開一條一尺多寬的小路。為了防止牲口在這條小路上打滑蹬空,大家把毛衣,絨衣都脫掉墊在路上,我們又從坎頂的大石塊上扯下一條保險繩,馬畢竟是身體小,靈活,都順利地過去了。但是駱駝龐大的身軀,這一尺寬的小路勉強可以擺下它的蹄子,如果它不習慣緊緊向裡靠住雪壁,只要一換步,肚子和雪壁一擁擠,毫無疑問它要翻翻滾滾,讓我們前功盡棄……一旦它蹬空,我們這用五個人拉住的保險繩,顯然不會再起什麼作用。

駱駝似乎比人還懂得它所面臨的危險,七年級踏上小路,便緊緊地靠住雪壁“呣、呣”地哀鳴,兩腿戰抖著不敢舉步,人們扯緊保險繩攔住它的身體,提心吊膽地望著它。小呂站在坎上焦急地拉著它的鼻鋸子,它依然不肯走。實在進退兩難,射手老王就過去扛著它的後腿往上推,擠一下,它串著小步向上挪一寸。後來用這個辦法,居然沒換一次步子,把駱駝推了上去。

登上大阪的尖頂,在銀白的月光下俯視蒼茫的雪海,雪海的邊緣有一條曲曲彎彎漫長的雪渠,那便是我們花費一天的勞動所開闢的路徑。南望崑崙山巍峨崇峙的冰山雪嶺,我們知道下山依然要花同樣的時間和勞動……

第二天,天明,我們勝利地下了桑株大阪。人、馬、駱駝已經狼狽不堪,像潰軍一樣。當天下午兩點,我們趕到玉龍哈什河畔。

八 蒙古包草站

在玉龍哈什河畔,有個名叫“蒙古包”的山口,這裡有座大草站,這草站上也是三個人——站長、會計、炊事員。我們的到來使他們非常驚奇。他們給予我們極熱情的接待和歡迎。站長對我們如何翻過桑株大阪很感興趣,他總是圍住我問長問短的,可我只覺得眼睛裡燒著乾巴巴的烈火,大腦裡爬著幾萬只螞蟻,只能裂著肌肉僵硬的嘴角歉意地對他多笑幾下,便忘其所以地睡著了。

這一覺直睡到轉天下午兩點才醒,不知什麼時候站上的同志給我脫掉溼漉漉的衣服、氈筒,使我舒服地睡在被窩裡……

蒙古包站上的同時是三位拉駱駝的老兵,其中的炊事員是轉業來的,轉業前當過班長,所以到現在大家仍然稱他“王班長”,這個王班長正是“冰山玫瑰”裡的主角。既然遇見他,當然又得舊話重提,為了引起他的興趣,我沒有打聽他的戒指,我先從頭至尾原原本本地給他講了一遍故事。聽完,他說:

“你在哪聽的?”

“這件事從新疆都傳到北京了!”

“可真能編,戒指就是我撿的!”

“說說罷,你怎麼撿的!”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從蒙古包出發再走一百華里有個地方叫“賽圖拉”,賽圖拉的河灘上有座破敗的土城,原來是個縣。在國民黨盛世才時期,駐在當地的國民黨邊卡有天偽稱發放救濟糧,把賽圖拉縣境之內所有的黑爾黑滋族人,分別集中在兩個地區——賽圖拉和康西窪,全部屠殺了。因為地處高原,直到現在還可以在這兩個地區看到風乾不壞的屍體。

五三年,王班長在康西窪一帶折紅柳準備燒水喝(並沒有什麼鮮豔如火的花樹),發現一具女屍手上帶個銅圈子(但不是金戒指),他就把這銅圈圈撿回來,偏巧當時駱駝隊有一位體驗生活的文藝工作者,顯然這個故事是經過這個文藝工作者美化加工,後來再加上傳說的人不斷地添枝加葉,這支冰山的玫瑰就遠遠離開它的歷史真實,長上翅膀飛翔了。

王龍哈什的上游,圍著海拔七千公尺的阿西米爾冰峰的外圍山嶺,繞了個大漫彎。如果逆著這條河向西南走,經過清水河拐向正南過賽圖拉和三十里營房再拐向東南就直通康西窪(從蒙古包到康西窪約二百七十華里),但是如果能從阿西米爾峰直插過去,兩天就可以到康西窪。一個黑爾黑滋青年獵人告訴我,只有他故去的祖父知道阿西米爾裡面的一條捷徑。既有大路可走,我倒沒有抄近路的幻想。但是我知道若能爬上阿西米爾,便可以把喀喇崑崙山與崑崙山之間一條几百里長、近藏的大川拍入鏡頭。

阿西米爾對我是不友誼的,我爬了兩次,碰了兩次釘子,頭一次上去,我們的手幾乎摸到了它頭上的冰冠,忽然陰雲密佈,飄起鵝毛大雪,十幾公尺外一切都模糊了,只好退下來。

第二次通過冰磧,架空的石塊擠傷了我的腿,在蒙古包養息了很長時間。當我瘸瘸點點勉強可以行動的時候,便沒有時間和勇氣再去第三次訪問它了。但在崑崙山脈的高峰裡,應該說它是美麗的、最美麗的。

九 打野牛

玉龍哈什河谷,儘管有懸崖、亂石,但和桑株大阪比起來,卻是一條滿合理想的大路。牲口在蒙古包餵養了十幾天,已經都是滿瞟,四蹄蹬在地上,使你感到矯健有力。在大阪上打死它不走一步,可是現在只要一抖韁繩,便像一陣風似地把駱駝丟得無影無蹤。

我們的馬,一天便趕到三十里營房(駱駝是第二天到的),這是崑崙山到阿里之間最後一個草站。從這個草站出發轉向東南寬闊的大川,遼闊、平坦;高高的油黑色的地平線上,伏著軟綿綿的白雲;兩側高山上垂下巨大的冰舌。騁目舒懷,不能不令人發出由衷的讚歎:“呵!壯麗的高原!”

據瞭解,這一路上,靠右側的幾個山谷裡有幾群野牛。我們計劃下點苦功,給野牛拍幾個比較近的鏡頭。但是我們沒有望遠鏡頭,並且野牛也異常乖覺,所以我們也知道要把這幾個鏡頭搞好,不是短時間能解決的問題。

在距離三十里營房八九十里的一條山口,我們找到野牛的腳蹤和遍地的野牛糞,於是選擇一塊合乎宿營條件的有水、有草、有柴的山灣,紮下帳篷。接著便是放牲口、架鍋灶、打柴、撿糞、拾水這一套安家過日子的工作。晚上開會研究分工的時候,大家卻說我性子急,容易過早地暴露目標,讓我跟小呂留在家裡做炊事員。白天閒著,小呂去打柴,我便到河裡把冰鑿開釣魚,套鴨鴿子,打雪雞來改善生活。

攝影師和射手們每天在雪山上和野牛周旋,他們為了拍攝野牛的近景,只要瞄著野牛的蹤影,距離四五百公尺便匍匐爬行。如果把他們爬行過的路線銜接起來,那會是一段不算太短的路程。

一場大雪過去,天氣驟然降到零下三十幾度。我們的帳篷裡掛滿白霜,夜裡嚴寒逼迫著我們在被子裡蜷縮著,凍腳,凍頭,一夜夜得不到溫暖的休息。在這艱苦的生活裡,我們的糧食快要盡了。我希望得到野牛,來解除當前的困境,但是攝影師卻永遠堅持著一個原則:“先開機器,後開槍!”誰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才具備轉動機器的條件呢?

有天夜裡小呂告訴我,他出去打柴,看見一群山羊在河裡飲水,後來跑近離我們駐地七八里路的山溝裡。第二天吃過早飯找野牛的人們都出發了,我便備上馬,揹著槍,向小呂所說那個山口奔去。走到離山溝不遠,多幸運呵,我所碰到的不是一群羊,而正是一群在吃草的野牛!在草灘下有一道土坎,我伏在馬背上利用土坎隱蔽著,向野牛走去。但是我處在上風,野牛聽到馬蹄的聲息,便扭頭向溝裡狂奔,於是我放開馬緊緊地追過去。在亂石橫陳的峽谷裡,是無法縱馬與野牛賽跑的。追了三四里路,我不得不停下,懊喪地跨下馬來,緊緊肚帶,整理鞍具。正在這時,我發覺背後“踢踢踏踏”有一種聲音向我走來,扭身一看,原來是一隻野牛。它不知是在哪裡掉了隊,隱蔽一陣,又不甘離群,試探著想從我的身邊奪路過去……

我知道孤牛,是不可以輕易打的,如果一槍打不死它,便要與你決鬥。我忙地讓開路。它繞著半圓形的圈子,睜著一對噴火的眼睛監視著我,猶疑不決地調轉著身子,不斷髮出焦急的“哞、哞”的吼叫。我知道只要我做任何一個動作,它便要牴過來死拼。於是我裝作若無其事的、牽著馬往回去,走幾步我偷偷地看看它,它仍然聚精會神地監視著我。我的心裡鬥爭得非常厲害。我害怕和它決鬥,但又是捨不得到了手邊的糧食。正在我忐忑不安的時候,發現在我的左側有一塊高大的石座。

我想只要我能站到石座頂上:既可以射擊,安全又有了保障,時間不允許我猶疑,撒手扔開馬韁,便起步向大石座奔去。但是就在這幾步奔路的瞬間,突然感到毛骨悚然,心上一陣空虛:“如果我上不去,這個劇烈的動作會帶來怎樣的後果呀!?”

後來雖然我在大石座上站穩了,心裡還依然不能鎮定,愈是想到過去有人吃過孤牛的苦頭,愈是感到後怕。

這隻野牛,看見我爬上石座,便吼了兩聲,宣佈罷戰,調頭欲往溝裡走去。我怕它走出有效射程之外(因為我不能再離開石座),便倉促地推上子彈開槍,這一槍沒有擊中要害,卻勾起它瘋狂的怒火,它蹦高,拋蹶子,把鼻子貼著地皮迅速地繞圈子,嗅它腿上流下的血漬……當它似乎明白了所發生的一切都是立在石座上的人乾的,便伸長了脖了,搖著尖利的犄角,氣勢洶洶地撲來。開始它暴躁地圍著石座轉幾個圈,接著前蹄趴著石座直立起來吼叫,寂寞的山谷裡便震盪著恐怖的迴音……

當它所使用的一切都無法傷害它的對手的時候,它便用盡全身之力,凶狠地牴著石座,我拿武器痴呆地站著,許久……許久……才意識到我應該射擊,居高臨下,邊疆射擊!

野牛在血泊中倒下了。它沒有一千斤重,也八百出頭。當我們吃上紅燒牛肉的時候,攝影師說:“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這頭牛今天如果讓我們遇見,該拍幾個多麼好的鏡頭呵!”

我們的攝影師是個非常頑強的小夥子,他依然是百折不撓地堅持著“先開機器,後開槍”的原則,他又進行了十幾次搜尋,有一天他終於把野牛圈到冰山的絕壁下面,冒著極大的危險,切斷牛群的退路,他抑制著面臨成功的喜悅,鎮靜地完成了任務。

這一次戰果,不僅拍攝到我們理想的鏡頭,並且獵獲了四頭野牛。令人惋惜的是無法從高山上運回那幾千斤牛肉,人們只能連拖帶拉帶回幾條牛腿。

當夜,我們在河灘的檉柳叢中燃起燭天的野火,來慶祝我們這一段工作的結束。光華燦爛的烈火,騰空炫耀的火舌,舔破漆黑的夜空,寂靜群山袒露的胸腹上滾蕩著金紅色的光波。避開野火的焦灼,我們躺在雪地上,輪番地猜測一下我們的愛人、朋友在這同一時間裡正做些什麼;嚴寒暫時退卻了,在崑崙山裡又溫習了一遍仲夏夜的生活……

在漫長的旅路上,馬是旅行者最親密的朋友。它馱著我們走過一重重的山,一道道的水,也走過冰原、戈壁和沙漠,經歷過千辛萬苦。因此,你便知道一個旅人為什麼有時對自己地飽暖、飢寒是無所謂的,而卻在極細緻之處關心著他的馬匹。他們的日用品、行李、衣物什麼都可以不分彼此,如果在半夜裡發現有人摸錯了他的鞍具、嚼口,那卻會引起一番極大的不愉快。有的人是從來不允許別人代替他備馬的,如果墊錯一層馬墊子,他自己的身子也會感到不舒服的。一匹馬有一匹馬的特性,有的喜歡前肚帶緊些,有的喜歡中肚帶鬆些,唯有它自己的主人才最熟悉它的嗜好、脾氣,甚至它的呼吸和脈搏。在旅途中馬匹有任何一點輕微的反常現象,旅人們就會非常敏銳地覺察到。過河時馬該飲水了,但是偏偏有一匹馬把鼻子在水面上聞了聞不喝,便會引起主人神經質的懷疑、焦灼和不安:“哎呀,是不是水截呀?!”但是等到了第二道河,這匹馬痛飲一陣,才解除主人的疑團,展眼舒眉搖著鞭子笑了:“很好,沒毛病,嚇了我一跳……”

當我們重新起程,離開這第三草站後,發現我們的馬匹正一天天羸弱下去。當人們告訴我們崑崙山外已經是萬紫千紅,綠樹成蔭了的時候,我們的馬匹卻瘦成皮包骨,像堂吉訶德的坐騎一樣了。我們不得不退回蒙古包去養息馬匹,等待與進藏的駱駝大隊和我們留在桑株工作的夥伴們會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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