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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 長簡介

空谷蘭

張 長簡介

作者:張 長[白族]

賀鬆是一個愛尼族寨子,座落在距平壩很遠的高山上。站在寨子後面的一棵大麻慄樹下,可以清楚地看見壩子裡綠竹掩映的傣族寨子和白牆青瓦的國營農場的住房。賀鬆的人每逢街子天總要到壩子裡趕街,這幾天壩子裡農場有少數人鬧事的訊息就陸陸續續地傳到寨子裡來了。先聽說他們要鬧著回城市,貼出大字報,上街遊行。今天趕街的人又帶回最新訊息,說他們看見農場裡有人躺在大街上了,車子都過不去,街也趕不成,說不答應他們回去就不起來。

當我聽到老鄉們帶回山寨的這些訊息,總感到不是滋味;即使他們有些實際問題沒解決,也不能鬧事呀!萍萍則不然,她每次聽到總要興高采烈地再三打聽,表現出極大的興趣。她幾次約我下壩子到光明農場找她的同學瞭解一下“鬥爭的結果如何”,我都不願意去。今天一早,我正要敲鐘準備給孩子們上課,她突然從後面把我手中的鐘杵抽掉。

“阿杰,去吧。”她央求著,“陪我去一趟。”

我搖搖頭:“我們一走,誰給孩子們上課?”

“還有蘭芮在嘛。三個班都叫她照管一下。”

“正因為有蘭芮在……”我剛要說,讓一個民師堅守崗位,而國家教師卻擅離職守,這像話嗎?不料萍萍不等我說完就叫開了:

“‘正因為有蘭芮在’?好,我佩服你的坦率。”她薄薄的小嘴緊緊一抿,露出一絲刻毒的冷笑,“放心,我不會打擾你們的。”一扭頭,大步走了。一根鍾杵被她扔出老遠。

真是胡說八道!她的心理狀態簡直叫人不可理解。我追上去:“萍萍!萍萍!”

她不理我,徑自下山了。我看著她遠去的身影逐漸地消失在一片茂密的麻慄樹林中。

山風送來操場上愛尼族孩子的筆語和銀飾的叮噹聲。我猛然想起該上課了,遍找那鍾杵卻不見。這時,身後一個清脆的聲音問道:

“居老師,要不要敲鐘?”

我回頭一看,正是蘭芮。她手裡正握著那根我要找的鐘杵。顯然她目睹了這一幕,但那猶如森林中兩汪明淨的水塘似的眼睛,絲毫沒有揶揄的味道,仍是那樣純真和信賴,黑黑的眼睛直瞅著我,等我回答。

“怎能不敲呢,”我平靜下來,“敲!”

她臉上露出我熟悉的那對酒渦兒,甜密地笑了。我第一次感到她的笑和萍萍不一樣。萍萍的笑,彷彿大有深意,讓人捉摸不透;而蘭芮的笑是那樣容易理解,讓你覺得,她笑,無非就是引她高興的那件事本身。現在她在笑,我知道是因為孩子們今天不至於因老師的出走而停課了,因此她高興。要知道,有些學生每天都是翻山越嶺來上課的啊,怎麼讓他們毫無所獲的又翻山越嶺回去呢!

“噹噹!噹噹!”蘭芮把掛在大慄樹上的半截斷犁頭敲響了。鐘聲驚起了樹上的一對鳥兒,歡叫著向遠處飛去。

我看看錶,已經耽誤了十五分鐘,決定先代萍萍上她那個班的課,我教的班先讓孩子做作業……

萍萍一直到我把晚飯弄好時才回來。我本來想批評她不該說那些陰陽怪氣的話,看她滿臉高興,也就作罷,只顧著張羅吃飯了。

她坐下,來不及擦汗就掏出一大把上海益民糖果廠出的大塊巧克力扔到桌上。“給!”她含情脈脈地瞥了我一眼,“人家都捨不得吃的。”

“哪來的巧克力?”我只隨口問問,把燒好的野菜湯放在桌上,說:“今天沒什麼菜,隨便吃點。”順手給她盛了飯。

萍萍看看野菜湯就皺起眉頭:“莫非要在這兒吃一輩子野菜?”她自個兒剝了一大塊巧克力扔到飯碗裡,當菜吃起來。

飯後,她難得主動洗了碗,點上燈,還給我倒了杯茶,這才坐到我對面柔聲地說:

“阿杰,咱們回上海結婚吧?”

我略感驚詫,問她:“什麼時候?”

“現在,這個星期以內。”她熱烈地說,“光明農場有的人決心一鬧到底!顧敏茹把她媽媽剛寄來的巧克力都散發光了。‘要吃巧克力,回上海去!’她叫我們也在請願書上簽名,把地方上的知青也串連起來,下星期就走——讓走也得走,不讓走也得走!”

“我們已經分配了工作,不能像他們那樣鬧了。”我真誠地說,“你要是願意,我們放寒假再請假回去。”

“然後再回來!”她接住話茬說,臉上又露出那種奇怪的笑容,“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離不開這鬼地方?”

“我有點可憐那些孩子。我們走了,他們會像愛尼人說的沒孃的小雞一樣,學校的草房會慢慢爛掉,操場上將長滿青草,孩子們只好一個個回家;那些大一點的孩子,家裡就要叫他們掙工分,結婚,往後怕就很難再讀書了。”我認真地說,“我總覺得我現在承擔了責任,走了對不起孩子們。他們多愛我們,多希望我們和他們在一起!我們走了,他們一定很傷心的。”

“你就不想和我在一起。”她撅起小嘴,看樣子又傷心又生氣。

我感到委屈,站起來走近她:“萍萍……”

她猛地用雙臂圍住我的脖子,輕輕在我耳邊說:“阿杰,我離不開你!和我回上海去吧,啊?”

“你要同意留在我身邊,這個世界上我什麼都不需要了。”我捧住她的臉,說,“我也離不開你,可也離不開愛尼山,離不開孩子們。”

她像突然抱住我那樣又突然把我鬆開:“我知道你離不開的是什麼。請不要虛情假義吧!”她又陰陽怪氣地豎起一個食指,“你聽啊……”

我側耳一聽,遠遠的山野裡傳來一陣木棍碰擊的聲音和嗚嗚的牛角聲、蘆笛聲,在靜靜的夜裡是那麼遙遠而又清晰。我知道這是狩獵的愛尼漢子獵獲了野豬的訊號。打到麂子,他們是悄悄進寨子的;只有打到野豬、野熊時,他們才會敲打木棍,吹響牛角和蘆笛,歡樂地走回寨子。萍萍叫我聽這聲音是惡意的,我等著她的下文。果然,她又開口了:

“居民傑,我可是要堅決回上海的,你要是不跟我走……”她停下來,剝了一塊巧克力,用小嘴慢慢地吮著,接下去說,“那……你就在愛尼山吃你的野豬肉吧!”

我覺得受了侮辱,氣得渾身發抖,大喝一聲:“你滾!”把她一掌推到屋角里便衝出門去。

回到對門的宿舍,我臉也沒洗,燈也沒點,就躺到床上。愛尼山的夜靜極了,只聽得山風呼呼地掠過樹梢,很遠的像是對面那高山上傳來了小麂子“罕——罕”的叫聲。我把手枕在腦後,默默地想,萍萍怎麼能這樣自私呢?這算是激將法嗎”她明知我愛她,可為了回上海,不惜殘酷地蹂躪我的心。小說裡常描寫一種聖潔的愛,據說為了這種愛,情侶們可以為了對方作出最大的犧牲。依我看,這種愛情怕只有書本上才有。眼下的姑娘,特別是有那麼一些所謂“唯物”主義的姑娘,非常講究實際。我承認,萍萍和我有一定的感情,但現在已經證明,比起她的實際利益,我是第二位的。第二位?……想到這裡,一種男性的自尊使我一下子覺得清高起來。真的,我和她同是上海鬧市區長大的,不知為什麼,近幾年我越來越討厭一些上海姑娘表現出的那種優越感。她們家裡未必都闊綽,出來一個個都要花枝招展,努力把自己打扮得像個時裝模特兒,要是聽到旁邊有個外省口音或衣著樸素點的,一律不屑地叫人家“阿鄉”。我回去探親,有一次居然也被南京路上的一個時髦姑娘叫做“阿鄉”。萍萍在愛尼山已經幾年,仍舊保持那種小市民習氣,很使我討厭。就在這大山上,她也要用一缸子開水,把褲線燙得筆挺。前不久探親回來,竟然還做了一條喇叭褲,買了一雙半高跟皮鞋,還燙了發。我想,這大山上你抖給誰看呢?窮開心!我呢,這幾年艱苦的邊疆生活使我養成了另一種生活習慣,我真的變成一個凡事喜歡實實在在簡樸而安靜的“阿鄉”了,土得就像莽莽蒼蒼的愛尼山本身。我也不明白感情變化何以如此之快?並且常常為“土”和“洋”、“時髦”和“阿鄉”這些小事與萍萍爭吵。她嘴利,我常常說不過她,經常被她逗得惱羞成怒。碰上這種時候,她總有另一套逗人的辦法,會陡然用手臂圍住你的脖子,熱烈地給你一個吻:“阿鄉!你是阿鄉,但是我的阿鄉,我的!”遇到這種時候,我的氣也就煙消雲散了。可今天,我不能容忍。“你就在愛尼山吃你的野豬肉。”我知道這話是什麼意思,它帶點兒女性的嫉妒,但更多的是輕蔑,是的,輕蔑,我不想再想下去,想睡,可怎麼也睡不著。失眠時的思想要比白天清晰和集中一百倍,加之靜夜裡不遠的什麼地方傳來一陣嗚嗚的愛尼人的豎笛聲,把我的思緒帶入了往事:一個愛尼姑娘的臉蛋,漸漸在我腦海裡清晰起來,她,就是蘭芮。

那是一九七五年,我和萍萍結束了幾年的“再教育”,被分配到賀鬆國小。當我們愉快地從平壩來到這高山上,剛進寨子,迎候我們的文書就拉過蘭芮介紹給我們。她靦腆地站在面前,帶著一陣說不出的香味兒。我一看,一朵不知名的野花倒託在她飾滿銀飾的帽子底下。隨著她的走動,在鬢邊兀自顫動著。

她雙手握住我和萍的手,用還不太流利的漢話說:“愛尼喜歡你們來,真喜歡!”說完,搶過萍萍的挎包什麼的領我們走向學校。她走在前面,那花香便一直順風飄來,我忍不住隨口問了一句:

“那是什麼花?”

“伊散玉瑟花。”她高興地把花摘下來給我,還問,“你喜歡?”接著對我嫣然一笑。我看見她臉上有一對好看的酒渦兒。

我聞了聞那花朵,有著一股子我從來沒聞過的山野的清香。我又遞給萍萍,她卻高傲得像個貴婦人似地不屑一顧。這使我很尷尬,只好把花就那樣一直拿在手裡。

到學校坐下來,文書又給我們介紹說,蘭芮也是民師,在我們來之前,是她一個人辦起了這所學校,領著學生上山伐木,自己割茅草蓋房子。她把從民族幹校畢業的哥哥那裡學到的幾個漢字,全都教給學生了。最近常因為自己再沒有東西可教急得直哭。她一個人帶著六七十個學生,工作得很努力,也很吃力。

我和萍萍很快接過兩個高年級的班。我們工作得很順利。聽說有漢族教師來,學生增加了很多。工作中,我覺得蘭芮相當聰明,教她的東西幾乎一學就會。她很快學會了看州的報紙,學會了簡譜。她也教我們愛尼話,幾乎成了我們必不可少的民族顧問了。每當我和老鄉們講愛尼話發音不準確時,她聽到就要開心大笑。萍萍見到這種場合就要皺眉頭,她認為蘭芮很粗野。

蘭芮從不缺席,每天放學之後,像其他愛尼婦女一樣,還要做很多事:背水、餵豬、找柴火……儘管如此,她從來不影響教學工作,甚至還有時間晚上和青年們開展一下文娛活動。

我記得那是一個旱季的夜晚,一輪明月,從山頂升起。這裡沒有汙染,空氣是那樣透明,月光照到的地方一片銀白,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一片漆黑。強烈的黑白反差,使賀鬆寨子就像一幅剪紙那麼漂亮。在竹影參差的小廣場上,一群愛尼姑娘摟著肩膀,在唱一支古老的情歌。隨著歌聲的節奏,她們輕輕搖晃著身子,那麼舒暢,彷彿都沉醉在自己的歌聲中了。”經過這段時間的努力,我已能勉強聽出歌中的意思。

先是一個姑娘領唱(我聽出是蘭芮那柔和的聲音):

藍色的伊散玉瑟花,

寄生在老林裡的大樹上;

啊,我就是那清香的花朵,

阿哥你就是那挺拔的樹幹。

下面是伴唱的姑娘重複著:

啊,我就是那清香的花朵,

阿哥你就是那挺拔的樹幹。

伴唱的是一種多聲部的自然和聲,和諧、優美,特別是那個尾音拖得很長很長,在靜美的夜空裡嫋嫋不斷,最後似乎和月光溶在一起,掛在樹上,灑在地上。

我入迷地聽著,不防萍萍拉了我一下:“沒意思,走吧。”

我本來還想聽,但我向來尊重萍萍的感情,便和她離開廣場,順小路走回學校。在路上我說:“我們的作曲家怕寫不出這樣好的和聲。”“醉翁之意不在酒。”萍萍突然沒頭沒腦地冒出那麼一句。

我一愣,什麼意思?不等我發問,萍萍就挽起我的胳膊,依偎著我:“這月光多好!”她說,“如果我們現在是走在外灘,那該多幸福。”

她在掩飾。我也不想揭穿。我只覺得那句沒頭沒腦的話裡有著姑娘們常有的小心眼。我暗自好笑,甚至有點兒甜蜜——她愛得多麼自私啊!

那天晚上,我也是這樣躺在床上,心想萍萍要是一輩子和我在這兒多好。蒙朧中睡著了,也不知睡了好久,我恍惚覺得來到外灘公園。到處是情侶,到處是鮮花,好香啊!那過來的不是萍萍麼?可她怎麼又穿上愛尼姑娘的衣裙呢?不,像蘭芮,可又說上海話。“儂阿要伊散玉瑟花?”她問我。遞過來一支伊散玉瑟花。我剛要問,卻醒了。奇怪的是,滿屋子真的有股伊散玉瑟花的特殊香味兒。哪來的呢?我起來開啟窗子,一股更濃的香氣和著水樣的月光從窗外流入。月光下,我發現窗臺上放著一包翠綠的芭蕉葉包著的東西。就著月光開啟一看:伊散玉瑟花!我數了數,五朵。是誰把它擱在我的窗臺上呢?

第二天晚上,又是一包。

第三天,我熄了燈之後沒有睡,想證實我的猜想,便悄悄躲到窗外一株大樹的濃蔭裡。不一會,來了個姑娘,從那健美的身材,我看出果然是她——蘭芮。正發她往我窗前放花時,我走了過去:

“蘭芮。”

她嚇得捂住嘴,差點沒叫出聲來。一看是我,她不知是高興還是害怕,低著頭一語不發。

“你為什麼每晚給我送花?”

“因為你喜歡。”她說,抬起頭,我看見月光下那對水汪汪的眼睛直瞅著我,“居老師,你和吳老師都不走吧?千萬別走!愛尼山的孩子需要你們啊……我希望你愛我們的愛尼山,愛它的花,它的孩子們……”

“這就是你給我送花的原因?”

她想了想,輕輕點點頭。

我的心絃為之一動:“我們永遠不會走了。”

“你們?”她問。

我什麼都沒想,只隨口說:“花,你也別再送了。”

她異樣地看了我好一會,最後低聲說了聲“好”,便回頭走了。

我後來查到,所謂伊散玉瑟花,實際是森林野生蘭花的一種。據愛尼人說,它可以給人帶來幸福。愛尼姑娘因此常把它插在頭上。蘭芮送花給我使我感到困惑,我記起三次送花都是單數,這裡是否有講究?有次我裝作無意問起文書。他說,愛尼姑娘就用這種辦法表達自己的愛情:如果對方接受了這種愛,他只消加上一朵花,把單數變成雙數,交還姑娘就行了。唉,蘭芮啊蘭芮,你怎麼會愛上我呢?你是在自尋煩惱了。

我把這事告訴萍萍。萍萍聽完哈哈大笑,以那種不屑的口吻說:“一見鍾情,這小愛尼!我以為在這種原始的部落裡是不會找到什麼真正的愛情的。她們不懂。有,也只能是動物式的結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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