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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陣簡介

寒山寺的鐘聲

嚴陣簡介

作者:嚴陣

你到過寒山寺嗎?你聽過寒山寺深夜的鐘聲嗎?

當一場紛紛揚揚的小雪落定之後,當蒼茫的寒江餘音遠去之後,當開花的土地經過成熟又經過收割之後,當群山經繁茂而凋盡萬木由蔥蘢而蕭疏之後,在夜半,在姑蘇城外,在淡淡的遠遠的月光下,你會聽到一種聲音,一種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的聲音,一種一直縈繞於你的心際似不斷輕叩著你心上的那扇門的聲音,一種似在近處相識卻又似遠隔時空的聲音,那聲音平靜而舒緩,那聲音空靈而幽祕,它脈動於所有的空間,它浸潤著整個的人世。

這就是寒山寺的鐘聲。

我曾多次來過寒山寺,也曾多次諦聽過寒山寺的鐘聲,可是直到最近我都不能說我已經聽懂了那裡的鐘聲。因為那鐘聲裡有一座“天一閣”,它藏滿了歷代古籍,歷盡了人間興亡。因為那鐘聲裡有一塊“無字碑”,它記載著人情冷暖,體味了世態炎涼。因為那鐘聲裡有一面鏡子,它能在瞬間為你映照出你留在所有的道路上的所有的腳印。因為那鐘聲裡有一把尺子,在不用任何語言的評述中,客觀地為你衡量出你的所長和你的所短。

默默地聽那歲末的午夜時分悠然遠播的鐘聲吧,那鐘聲裡也浮動著一種春的氣息,一種你似乎感覺到又似乎尚未感覺到的一種生機,一種要萌動出無數新芽,一種要爆裂出無數新蕾的慾望,一種要在枝頭上迎接風雨布滿果實的力量。那鐘聲裡也含滿微笑,含滿四方美麗的風景,含滿相交者相識者相知者相愛者的那些春花秋月的思緒和桂子荷花的情愫。

我第一次來寒山寺,那還是上個世紀50年代初期,應該說我那次來,完全是受了唐代詩人張繼的那首《楓橋夜泊》的詩句的影響。作為一個來自北國的少年,應該說我那次是純粹為了尋求“月落烏啼”、“夜半鐘聲”的名句中所傳達出的那種詩意的。雖然在我來的路上,在蘇州古老的閶門外,有人正在那一夜的月光下為曾被戰火毀壞而今又重建的磚屋貼上紅色的春聯,但我當時並不懂,它正是我即將聽到的鐘聲的一個重要部分。雖然張繼的詩裡只有“夜半鐘聲到客船”的句子,並沒有說明那鐘聲的真正含意,但對一個經過多年戰亂剛剛目睹了自己的共和國誕生的中國人來說,那寒山寺的鐘聲,當時無疑是一種和平的鐘聲,那一聲聲鐘聲裡,都含滿人們對安居樂業的嚮往,對和平的讚頌和對和平的祈禱。

我第二次來寒山寺,是80年代,我那時正在上海,時值年終,友人頗有雅興地邀我:白天到鄧尉賞梅,午夜到寒山寺聽鐘聲。得到如此富有詩意的邀約,我當然樂於前往。不過那次在深夜的寒山寺令我震撼終生的,卻並不是寒山寺的鐘聲本身,而是一個遠渡重洋專程來此聽午夜鐘聲的日本老人的那種吶喊。我記得,當時他一個人跪在江南那迷離一片的雪裡,面對鐘聲響起的地方,用日語大聲地喊著什麼,後來他身邊的翻譯告訴當時在場的人:他是一個日本老兵,曾經親歷過南京那次有名的大屠殺。他所以到寒山寺來,是希望藉助這裡悠然的鐘聲,洗滌自己負疚日久的靈魂。而他在雪地裡的那些聲嘶力竭的呼喊,正是他面對鐘聲的那種痛苦但卻必須發出的懺悔。

自此之後,我才領悟到寒山寺的鐘聲,不僅僅是一種和平的鐘聲,而同時也是一種和解的鐘聲。由此我也開始明白:和平來自和解。在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上,在這個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雖然爭端的起源各有不同,但所有的和平都應該是來自和解,不管他過去做過什麼,只要他願意和解,都應該受到歡迎,這是因為和解是來自生命程序中的一種靈魂的甦醒,一種良知的覺悟。由此,我希望更多的人都能來聽聽寒山寺的鐘聲,這是因為多少年來寒山寺的鐘聲不僅是一種和平的鐘聲,同樣也是一種和解的鐘聲,因為不論世上的事也好,村上的事也好,家裡的事也好,只有首先有了和解,才會開始得到和平。

近年我又有機會來過一次寒山寺。與以往不同的是,來這裡聽鐘聲的人比過去多了。我看到其中不但有人來自香港,來自臺灣,來自馬來西亞、新加坡和泰國,還有人來自美國、英國、澳大利亞和歐洲許多遙遠的國度,而日本人和韓國人,則大多數是組團前來的,而很多人,很多團,又是專門不遠千里萬里為聽鐘聲而來的。除此而外,我還發現,來自中國內地到寒山寺聽鐘聲的人也越來越多,他們不僅來自東南沿海,而且也來自大西南和大西北許多令人感到陌生的地方。

世界上這麼多人來聽鐘聲,全中國這麼多人來聽鐘聲,說明這裡的鐘聲之美,並不僅僅是因為張繼詩中所說的“夜半鐘聲到客船”的那種美,而是因為它悠悠音韻中透露出的那種魅力,那種把一個普通的人推向新的精神境界的魅力,那種魅力不是別的,就是一種和諧,一種天和地的和諧,一種山和水的和諧,一種人和物的和諧,一種人和人的和諧。

仔細瞭解來這裡聽鐘聲的人便會發現:其中不乏來自臺灣的少男少女親親熱熱地挽著來自北京上海的男孩女孩,他們就是在這裡的鐘聲裡相約為侶,自定終身。這裡也有來自朝鮮來自韓國離散多年的父母和子女,妻子和丈夫,他們就是在這裡的鐘聲裡,重溫夫妻之情和家庭之樂。還有以色列人和阿拉伯人,他們不但同桌吃飯,還友好地舉杯共飲,完全沒有你死我活的那種感覺。活在這個世上的人到底有什麼解不開的疙瘩?人們為什麼要一代一代地相互仇恨相互廝殺呢?

同樣地,來自中國內地的遊人中,也帶來了各種各樣的故事:有60歲的兒子千里騎著三輪車送80歲老母來聽鐘聲的,有離散多年的夫妻重歸於好來聽鐘聲的,有兄弟和好來聽鐘聲的,有婆媳相伴來聽鐘聲的,有大學聯考得中來聽鐘聲的,也有大學聯考落榜來聽鐘聲的。總之,來這裡的各種不同的遊人中,只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要從這裡的鐘聲中去尋求一種和諧,一種相思日久的和諧,一種在過去的某些時候曾被認為是一種錯誤的那種和諧。

寒山寺的鐘聲又一次在午夜裡響了起來。此時此刻,面對似乎來自全世界的肅然的靜默,人們不由感到,這鐘聲已經不完全是來自寒山寺古老寺廟的那種原始的鐘聲,因為它已超越了宗教,超越了國度,超越了時空,而成為一種象徵,成為一種和解的象徵和一種和諧的象徵。同時它也和中國的雨露和月色融為一體,變成了震顫於人們內心的一種心靈的樂音,這些樂音的主旋律,就是對和平和解及和諧的一種溫柔的呼喚。

寒山寺的鐘聲又一次在午夜裡響了起來。此時此刻,這鐘聲是來自寒山寺,也是來自許許多多人們的心靈深處,因為和為貴一直是中國人的傳統美德,所以和平、和解、和諧便一直是我們心中永遠縈繞不息的鐘聲。而構建和諧社會與和諧世界,也才會成為今天中國的一種願望。(人民日報2006-1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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