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燦然的詩
祖先 遠離 獻給妻子 一生就是這樣在淚水中 詩四十首(選七) 紀念荷爾德林 杜甫
祖先
枝繁葉茂的河流,黃昏的皮下
長出油燈的傷口,文字的火焰燒燬了
心中的墳墓和寂寞。木船小小的力量
浮游著——當河流蘇醒過來,我們也
應該回家,把潔白的道路留在背後
魚的小嘴,水的薄脣,我們祖先的臉
掩埋在熱淚之下。他們生根而我們落葉
他們開花而我們不結果,不能結果。
在文字的熱淚下,土壤掩藏了血脈。
我們祖先的臉靠著舟楫的潮溼傾聽
枝繁葉茂的河流,他們傷口的經驗
是我們的油燈,他們文字的灰燼將我們埋沒。
遠離
我正在遠離你,我們的樹蔭和正午,
我們深處的井水和水底榮耀的雲彩
都在暗示這點,暗示著,向彼此的命運
說再見。生活的傷疤和新肉,生活的
固有黑暗和隱藏,都像樹蔭下的胚芽
要露出破綻和告別。你的淚是止不了的
一如我的疼,一如鷹的俯視和飢餓。
你的呼喊我藏著,你的夢我正在敲碎。
前面是城市,交通,利刃和蒺藜;
我正在長出遠離你的形狀,我栽培的孤獨
我註定要失去它,一如我保護的空間
我把它摔破,一如這花瓶——裂開。
獻給妻子
很久了,我沒有為你寫詩,
你曾是我靈感的唯一源泉;
在我這久經風浪的心底
仍時常激盪著我們的初戀;
但是我的心實在是衰老了,
因為它過早地遇到了風暴
並從多次的險境中逃脫,
我怎能不抒發這種逼迫?
如今我在異鄉艱苦勞動,
為了讓你的雙手與眾不同:
以前沒有受過磨難,以後
也將永遠閒置在安適之中:
繁重的工作就是我的情詩,
所有的成果全部獻給你。
一生就是這樣在淚水中
一生就是這樣在淚水中默默吞忍。
從黑暗中來,到白雲中去,
從根莖裡來卻不能回泥土裡去,
一生就是這樣在時光中注滿怨恨。
一生就是這樣在時光中戕害自身。
在煙霧中思考,在思考中沉睡,
在處心積慮中使靈魂傷痕累累——
一生就是這樣在火光中尋找灰燼。
就是這樣,用牙齒、用刺,
用一個工具挖掘一生的問題;
用回憶消愁,用前途截斷退路,
用春天的枝葉遮住眼中的恥辱。
就是這樣,把命運比作淤血,
把挫折當成病,把悲哀的債務還清;
就是這樣發悶、發呆、發熱,
發出痛哭的嘆息並在痛苦中醞釀絕症。
一生就是這樣在痛苦中模擬歡樂。
做磚、做瓦、做牛、做馬,
做那被制度阻隔的團圓夢,
一生就是這樣在諾言中遷徙漂泊。
一生就是這樣在守望中舔起傷口。
對人冷漠,對己殘酷,
對世界視若無睹,對花草不屑一顧,
一生就是這樣在反省中拒絕悔悟。
就是這樣,吃驚,然後鎮靜,
蠢蠢欲動然後打消念頭,
猛地想起什麼,又沮喪地被它逃走,
就是這樣困頓、疑惑、腦筋僵硬。
就是這樣建設、摧毀、不得安寧。
在挖掘中被淘汰,在吞忍中被戕害,
在碌碌無為中被迫離開——
一生就是這樣在遷徙漂泊中飽嘗悲哀。
一生就是這樣在愛與被愛中不能盡情地愛。
回憶一夜千金的溫馨,把腦筋擰了又擰,
回憶稻田、麥浪、飛蛾,想一生是多麼失敗,
一生就是這樣在飽嘗挫折中積鬱成病。
人就是這樣,在淚水中結束一生。
詩四十首(選七)
15
秋天的下午,城市呈現一派黃昏的景色,
古老的電車在安詳的街道上悠閒地蕩著,
年輕的婦人把裸露的胳膊伸出視窗,
晾起兒子的衣服,一個多麼令人心跳的時刻。
陽光落在事物的表面,有如一層金色粉末,
這麼優美,叫我怎能不憂鬱,恍惚以致迷惑;
我揹著它,心中一片暗淡,像一個夢遊者,
懷疑自己是一個偶然站在那裡的虛幻的過客。
25
山村的傍晚,落日在山頭等待月升,
它們的接替過程公開而又神祕,
直到黑色取代了天光,人們才會在慣性的意識裡
隱隱感到些許的差異,但是在明白過來之前
他們已經關門閉戶,上床做夢:是這樣的山村生活,
昆蟲的聲音也許是從扭曲的四肢裡
碰巧發出的,這時候黑暗統治山,統治水,
統治田野和天空,但始終不能介入他們的夢。
32
我要走上山崗,我要站到一棵樹旁
或者站在它的陰影裡,環顧我的家鄉:
綠色的原野,藍色的溪流,晒穀場、房子,
以及另一些山崗,另一些樹,更多的山崗
和更遼闊的遠景,我要深深地呼吸,
深深地感受,深深地凝望我的妻子
和我的女兒,我要看著她們走向山崗,
走向我,懷著深深的愛情,環顧我們的家鄉。
33
我多麼希望在冬天回到故鄉,
在蕭瑟的風景中體驗童年;
我將不會漏掉一株挺拔的野草,
一顆堅硬的沙粒,一塊寒冷的泥巴。
是的,我將把一隻凍僵的手,放到
一件平凡事物的表面,撫摸它,
使它接受人類的感情;我還將把另一隻手
從溫暖的衣袋裡拿出來,交給被窩裡妻子的肉體。
34
我多麼希望在一平如鏡的天空下,
在靜如止水的氣氛中,在交錯的湖光
和縱橫的山色之間,在慾望和思想之上
獨立蒼茫,或者漫步道旁,停停站站,
豎起耳朵,或者放眼四野,然後感到
妻子在家中掛念我,女兒在喚我的名字,
而我用內心的聲音暗示她們:我正在回去,
於是她們感到安心,繼續忙她們的事情。
36
風吹層林激發陣陣濤聲,
日光斜照,集中在一些峰頂,
山中岩石有向上遷徙的衝動,
因為它們也要溫存,因為這是寒冬。
寒冬!這句話剛脫口,陰森森的冷氣
便從四面攏集過來,太陽如鷹盤旋
或者靜止,在那高高在上的空中;
塵世啊,在它的俯視下,你就像一場隔夜的夢!
37
冬天的雨點打著我的時候,我的感覺是,它們
依舊與我保持著相當的距離,就像是
我視野裡的那些另外的雨點,均勻
而又適度地降落,把街景蒙在意境裡;
倘若我是在過去,倘若我此刻的心情
撩開在往事如煙的回憶的河面,倘若此際
我一生的哲學和玄思像雨中的兩個人影,
他們,他和她,時而靠在一起,時而拉開距離……
紀念荷爾德林
涅卡河裡的流水靜靜流淌,
涅卡河畔的天空無邊無際。
苦難的詩人坐在閣樓裡,
閣樓的視窗象一場惡夢:
從前你的深情擁抱過的山崗,
從前你的靈感觸撫過的草地,
如今都懷著不可告人的敵意,
威脅著你,使你極度緊張;
從前神聖的祖國,神聖的家鄉,
如今在你的心靈裡黯淡下去,
因為你已經枯竭了,已經被棄置
在一個垃圾桶似的角落,象發黴的果醬。
涅卡河畔的天空掉轉方向,
涅卡河裡的流水更換目的。
杜甫
他多麼渺小,相對於他的詩歌;
他的生平捉襟見肘,象他的生活。
只給我們留下一個襤縷的形象,
叫無憂者發愁,叫痛苦者堅強。
上天要他高尚,所以讓他平凡;
他的日子象白米,每粒都是艱難。
漢語的靈魂要尋找適當的載體,
這個流亡者正是它安穩的家園。
歷史跟他相比,只是一段插曲;
戰爭若知道他,定會停止干戈。
痛苦,也要在他身上尋找深度。
上天賦予他不起眼的軀殼,
裝著山川,風物,喪亂和愛,
讓他一個人活出一個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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