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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耀的詩

現代詩6.4K
昌耀(1936-2000),原名王昌耀,出版的詩集有《昌耀情詩集》(1986)、《命運之書》(1994)、《一個挑戰的旅行者步行在上帝的沙盤》(1996)、《昌耀的詩》(1998)等。

良宵 斯人 熱苞谷 意義空白 大街的看守 慈航 鄉愁 雕塑 生命 鹿的角枝 烘烤 現在是夏天 致修篁 花朵受難 鷹·雪·牧人 我的掌模浸透了苔絲 人·花與黑陶砂罐 一百頭雄牛 朝朝暮暮(五首) 草原 立在河流 受孕的鳥卵 一片芳草

昌耀的詩

良宵

放逐的詩人啊
這良宵是屬於你的嗎?
這新嫁忍受的柔情蜜意的夜是屬於你的嗎?
不,今夜沒有月光,沒有花朵,也沒有天鵝,
我的手指染著細雨和青草氣息,
但即使是這樣的雨夜也完全是屬於你的嗎?
是的,全部屬於我。
但不要以為我的愛情已生滿菌斑,
我從空氣攝取養料,經由陽光提取鈣質,
我的須髭如同箭毛,
而我的愛情卻如夜色一樣羞澀。
啊,你自夜中與我對語的朋友
請遞給我十指纖纖的你的素手。


斯人
靜極——誰的嘆噓?

密西西比河此刻風雨,在那邊攀援而走。
地球這壁,一人無語獨坐。

1985


熱苞谷
手持熱苞谷的一對小男孩在街頭追戲。
手持的熱苞谷如同奧林匹亞聖火接力的火炬。
一切在加快成熟。

請看街頭一對追戲的小男孩
他們手持鮮嫩的熱苞谷大步越過一片一片太陽
像越過一片一片湖水。
像越過母親的彈簧床。
他們躲過行道樹忘情地朝前方追戲。
他們嬉笑什麼?
林蔭道上奔跑著男孩子藍藍的背心。
和高爾夫呢西服短褲。
和雪白的運動鞋。
父母在一旁騎著自行車隨後尾隨。
父母在一旁騎著自行車隨後尾隨。
奔跑著的一個男孩子
忍不住停步掰開熱苞谷的一葉苞衣。
喜氣的穀粒透過絲絮射出迷人的十字星輝
男孩子更緊地追逐另一個奔跑的男孩子。
熱苞谷金黃的子實讓城市的夏季瞬刻成熟。
男孩子奔跑在鐵橋。奔跑在河岸。奔跑在光柵。
他們呼喚什麼?
他們嬉笑什麼?
聽得到熱苞谷颯颯的風聲。
一切請加快成熟。

1988


意義空白
有一天你發現自己不復分辯夢與非夢的界限。
有一天你發現生死與否自己同樣活著。
有一天你發現所有的論辯都在捉著一個迷藏。
有一天你發現語言一經說出無異於自設陷阱。
有一天你發現道德箴言成了嵌銀描金的玩具。
有一天你發現你的吶喊闐寂無聲空作姿態。
有一天你發現你的擔憂不幸言中萬劫不復。
有一天你發現苦樂眾生只證明一種精神存在。
有一天你發現千古人物原在一個平面演示一臺共時的戲劇。

1993


大街的看守
無窮的泡沫,夜的泡沫,夜的過濾器。
半失眠者介於健康與不淨之間,
在夢的泡沫中浮沉,夢出夢入。
街邊的半失眠者順理成章地成了大街的看守。

寡淡乏味,醉鬼們的歌喉
撕扯著人心,誰能對他們說教仁愛禮義?
一會兒是夜歸人狠揍一扇鐵門。
嗩吶終於吹得天花亂墜,陪送靈車趕往西天。
安寢的嬰兒躺臥在搖籃回味前世的歡樂。
只有半失眠者最為不幸,他的噩夢
通通是其永劫迴歸的人生。
但黎明已像清澈的溪流貫注其間,
搖滾的幽藍像鋼材的鍍層真實可信,
一切的魑魅魍魎暫時不復困擾。

1993


慈 航



1 愛與死



是的,在善惡的角力中
愛的繁衍與生殖
比死亡的戰殘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我,就是這樣~部行動的情書

我不理解遺忘。
也不習慣麻木。
我不時展示狀如蘭花的五指
朝向空闊彈去——‘
觸痛了的是回聲。
然而,
只是為了再聽一次失道者
敗北的訊息
我才撥弄這支
命題古老的琴曲?
在善惡的角力中
愛的繁衍與生殖
比死亡的戕殘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2 記憶中的荒原



摘掉荊冠
他從荒原踏來,
重新領有自己的運命。
眺望曠野裡
氣象哨
雪白的柱頂
橫臥著一支安詳的箭鏃。……

但是,
在那不朽的荒原——
不朽的
那在疏鬆的土丘之後豎起前肢
獨對寂寞吹奏東風的旱獺
是他昨天的影子?
不朽的——
那在高空的遊絲下面沖決氣旋
帶箭失落於昏溟的大雁、
那在悶熱的刺棵叢裡伸長
脖頸手持石器追食著蜥蜴
的萬物之靈
是他昨天的影子?

在不朽的荒原。
在荒原不朽的暗夜。
在暗夜浮動的旋梯
在煩躁不安閃爍而過的紅狐、
那驚猶未定倏忽隱遁的黃翔、
那來去無蹤的鴟鵂、
那曠野貓、
那鹿麂、
那磷光、
……可是他昨天的影子?

我不理解遺忘。
當我回首山關,
夕陽裡覆滿五色翎毛,
——是一座座惜春的花冢。



3 彼 岸



於是,他聽到了。
聽到土伯特人沉默的彼岸
大經輪在大慈大悲中轉動葉片。
他聽到破裂的木筏劃出最後一聲長泣。

當橫掃一切的暴風
將燈塔沉入海底,
旋渦與貪婪達成默契,
彼方醒著的這一片良知
是他唯一的生之涯岸。

他在這裡脫去垢辱的黑衣
留在埠頭讓時光漂洗,
把遍體流血的傷口
裸陳於女性吹拂的輕風。
是那個以手背遮羞的處女
解下抱襟的荷包,為他
獻出護身的香草。……

在善惡的角力中
愛的繁衍與生殖
比死亡的戕殘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是的,
當那個老人臨去天國之際
是這樣召見了自己的愛女和家族
“聽吧,你們當和睦共處,
他是你們的親人、
你們的兄弟,
是我的朋友,和
——兒子!”



4 眾 神


再生的微笑。
是劫餘後的明月。
我把微笑的明月,
寄給那個年代
良知不滅的百姓。
寄給棄絕姓氏的部族。
寄給不留墓冢的屬群。

那些佔有馬背的人,
那些敬畏魚蟲的人.
那些酷愛酒瓶的人。
那些圍著篝火群舞的,
那些卵育了草原、把作牧歌的,
猛獸的征服者,
飛禽的施主,
炊煙的鑑賞家,
大自然寵幸的自由民,
是我追隨的偶像。

——眾神!眾神!
眾神當是你們!



5 眾神的寵偶


這微笑
是我縹緲的哈達
寄給天地交合的夾角
生命傲然的船桅。
寄給靈魂的保姆。
寄給你——
草原的小母親。
此刻
星光客曲
又從寰宇
向我激發出
有如兒童膚體的乳香;
黎明的花枝
為我在歡快中張揚,
破譯出那泥土絕密的啞語。

你喲,踮起赤裸的足尖
正把奶渣晾晒在高臺。
靠近你肩頭,
嬰兒的內衣在門前的細絲
以旗幟的亢奮
解說萬古的箴言。
牆壁貼滿的牛糞餅塊
是你手製的象形字模。
輕輕摘下這迷人的辭藻,
你回身交給歸來的郎君,
託他送往灶坑去庫藏。

(我看到你忽閃的睫毛
似同稷麥含笑之芒針;
我記得你冷凝的沉默曾
是電極觸發之弧光。)

那個夜晚,正是他
向你貿然走去。
向著你貞潔的妙齡,
向著你夢求的搖籃,
向著你心甘的苦果……
帶著不可更改的渴望或哀悼,
他比死亡更無畏——
他走向彼岸,
走向你
眾神的寵偶!



6 邂 逅



他獨坐裸原。
腳邊,流星的碎片尚留有天火的熱吻
背後,大自然虛構的河床——
魚貝和海藻的精靈
從泥盆紀脫穎而出,
追戲於這日光幻變之水。

沒有墓冢,
鷹的天空
交織著鑽石多稜的射線,
直到那時,他才看到你從仙山馳來。
奔馬的四蹄陡然在路邊站定。
花蕊一齊擺動,為你
搖響了五月的鈴鐸。

——不悅麼.曠野的郡主?
……但前方是否有村落?

他無須隱諱那些陰暗的故事、
那些鍍金的騙局、那些……童話,
他會告訴你有過那瘋狂的一瞬——
有過那春季裡的嚴冬:
冷酷的紙帽,
癲醉的棍棒,
嗜血的貓狗
……

天下奇寒,雛鳥
在暗夜裡敲不醒一扇
庇身的門竇。

他會告訴你:
為了光明再現的柯枝,
必然的妖風終將他和西天的羊群一同裹挾……

他會告訴你那個古老的山呷
原本是山神的祭壇,
秋氣之中,間或可聞天鵝的呼喚,
雪原上偶爾留下
白脣鹿的請柬,
——那裡原是一個好地方。
……

…………
…………
黃昏來了,
寧靜而柔和。
土伯特女兒墨黑的葡萄在星光下思索
似乎向他表示:
——我懂。
我獻與。
我篤行……

於是,那從上方凝視他的兩汪清波
不再飛起遲疑的鳥翼。



7 慈 航

花園裡面的花喜鵲
花園外面的孔雀
——本土情歌



於是,她慚然一笑,
從花徑召回巡守的家犬,
將紅絹拉過肩頭,
向這不速之客暗示:

——那麼,
把我的跌轡送給你呢
好不好?
把我的馬駒送給你呢
好不好?
把我的帳幕送給你呢
好不好?
把我的香草送給你呢
好不好?

美呵,——
黃昏裡放射的銀耳環,
人類良知的最古老的戰利品!

是的,在善惡的角力中
愛的繁衍與生植
比死亡的戕殘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8 淨 土



雪線……
那最後的銀峰超凡脫俗,
成為藍天晶瑩的島嶼,
歸屬寂寞的雪豹逡巡。
而在山麓,卻是大地綠色的盆盂,
昆蟲在那裡扇動翅翼
梭織多彩的流風。

牧人走了,拆去帳幕,
將灶群寄存給疲憊了的牧場。
那糞火的青煙似乎還在召喚發酵罐中的
曲香,和獸皮褥墊下肢體的烘熱。

在外人不易知曉的河谷,
已支起了牧人的夏宮,
土伯特人捲髮的嬰兒好似袋鼠
從母親的袍襟探出頭來,
詫異眼前剛剛組合的村落。

……一頭花鹿衝向斷崖,
扭作半個輕柔的金環,
瞬間隨同落日消散。
而遠方送來了男性的吆喝,
那吐自丹田的音韻,久久
隨著疾去的蹄聲在深山傳遞。

高山大谷裡這些樂天的子民
護佑著那異方的來客,
以他們固有的曠達
決不屈就於那些強加的憂患
和令人氣悶的榮辱。

這裡是良知的淨土。



9 淨土(之二)



……而在白晝的背後
是燦爛的群星。

升起了成人的誘夢曲。
筋骨完成了勞動的日課,
此刻不再做神聖的醉舞。
杵杆,和奶油攪拌桶
最後也熄滅了象牙的華彩。

沿著河邊
無聲的柵欄——
九十九頭犛牛以精確的等距
緩步橫貫茸茸的山阜,
如同一列遊走的
堠堡。

灶膛還醒著。
火光撩逗下的肉體
無須在夢中羞閉自己的貝殼。
這些高度完美的藝術品
正像他們無羈的靈魂一樣裸露
承受著夜的撫慰。

——生之留戀將永恆永恆……

但在墨綠的林莽,
下山虎棲止於斷崖,
再也剋制不了難熬的孤獨,
飛身擦過刺藤。
寄生的群蠅
從虎背拖出了一道噼啪的火花
急忙又——
追尋它們的宿主……



10 沐 禮



他是待娶的“新娘”了!

在這良宵
為了那個老人臨終的囑託,
為了愛的最後之媾合,
他倚立在紅氈毯。
一個牧羊婦捧起薰沐的香爐
蹲伏在他的足邊,
輕輕朝他吹去聖潔的
柏煙。

一切無情。
一切含情。
慧眼
正寧靜地審度
他微妙的內心。

心旆搖盪。
窗隙裡,徐徐飄過
三十多個折福的除夕。……
燭臺遙遠了。
迎面而來——
他看到喜馬拉雅叢林
燃起一團光明的瀑雨。
而在這虛照之中潛行
是萬千條挽動經輪的纖繩……

他回答:
——“我理解。
我亦情願。”

迎親的使者
已將他攙上披紅的徵鞍,
一路穿越高山冰阪,和
激流的峽谷。
吉慶的火堆
也已為他在日出之前點燃。
在這處石砌的門樓他翻身下馬
踏穩那一方
特為他投來的羊皮。
就從這堅實的舟輯,
懷著對一切偏見的憎惡
和對美與善的盟誓,
他毅然躍過了門前守護神獰厲的火舌。

……然後
才是豪飲的金盞。
是燃燒的水。
是花堂的酥油燈。



11 愛的史書



……
……

在不朽的荒原。
在荒原那個黎明的前夕,
有一頭難產的母牛
獨臥在凍土。
冷風蕭蕭,
只有一個路經這裡的流浪漢
看到那求助的雙眼
飽含了兩顆痛楚的淚珠。
只有他理解這淚珠特定的象徵。

——是時候了:
該出生的一定要出生!
該速朽的必定得速朽!

他在繩結上讀著這個日子。
那裡,有一雙佩戴玉鐲的手臂
將指掌摳進黑夜模擬的厚壁,
絞緊的辮髮
搓探出蘊積的電火。

在那不見青燈的曠野,
一個嬰兒降落了。

笑了的流浪漢
讀著這個日子,潛行在不朽的
荒原。

——你呵,大漠的居士,笑了的
流浪漢,既然你是諸種元素的衍生物
既然你是基本粒子的聚合體,
面對物質變幻無涯的迷宮,
你似乎不應憂患,
也無須欣喜。

你或許
曾屬於一隻
臥在史前排卵的昆蟲;
你或許曾屬於一滴
熔在古鼎享神的
浮脂。
設想你業已氧化的前生
織成了大禮服上的綬帶;
期望你此生待朽的骨骸
可育作沙洲一株嘯嗷的紅柳。

你應無窮的古老,超乎時空之上;
你應無窮的年青,佔有不盡的未來。
你屬於這巨集觀整體中的既不可
多得、也不該減少的總和。

你是風雨雷電合乎邏輯的選擇。
你只當再現在這特定時空相交的一點
但你畢竟是這星體賦予了感官的生物
是歲月有意孕成的琴鍵。

為了遺傳基因尚未透露的醜惡,
為了生命耐力創紀錄的拼搏,
你既是犧牲品,又是享有者,
你既是苦行僧,又是歡樂佛。

…………
…………

是的,在善惡的角力中
愛的繁衍與生殖
比死亡的戕殘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12 極樂界



當春光
與孵卵器一同成熟,
草葉,也啄破了嚴冬的薄殼。
這準確的資訊豈是愚人的譫妄?

萬物本蘊涵著無盡的奧祕:
地幔由運動而矗起山嶽;
生命的暈環敢與日冕媲美;
原子的組合在微觀中自成星系;
芳草把層層色彩托出泥土;
刺蝟披一身銳利的箭鏃……

當大道為花圈的行列開放綠燈,
另有一支僅存姓名的隊伍在影子裡歡呼著進行。

是時候了。
該復活的已復活。
該出生的已出生。

而他——
摘掉荊冠
從荒原踏來,
走向每一面帳幕。
他忘不了那雪山,那香爐,那孔雀翎。
他忘不了那孔雀翎上眾多的眼睛
他已屬於那一片天空。
他已屬於那一片熱土。
他已屬於那一個沒有王笏的侍臣。

而我,
展示狀如蘭花的五指
重又叩響虛空中的回聲,
聽一次失道者敗北的訊息,
也是同樣地忘懷不了那一切。

是的,將永遠、永遠——
愛的繁衍與生殖
比死亡的戕殘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鄉 愁



他憂愁了。
他思念自己的快谷。
那裡,緊貼著斷崖的裸岩,
他的犛牛悠閒地舔食
雪線下的青草。
而在草灘,
他的一隻馬駒正揚起四蹄,
徵開河灣的淺水
向著對岸的母畜奔去,
慌張而又嬌嗔地咴咴……。
那裡的太陽是濃重的釉彩。
那裡的空氣被冰雪濾過,
混合著刺人感官的奶油、草葉
與酵母的芳香……

——我不就是那個
在街燈下思鄉的牧人,
夢遊與我共命運的土地?


雕 塑



像一個
七十五度傾角的十字架
——他,穩住了支點,
挺直脖頸,牽引身後的重車。
力的韌帶,把他的軀體
展延成一支——
向前欲發的悶箭……

——歷史的長途,
正是如此多情地
留下了先行者的雕塑。


生 命


我記得。
我記得生命
有過非常的恐懼——
那一瞬,大海凍結了。
在大海凍結的那一瞬
無數波湧凝作兀立的山岩,
小船深深沉落於渦流的窪底。
從石化的艙房
眼裡石化的大海只剩一片荒涼
夢中的我
曾有非常的恐懼。
其實,我們本來就不必懷疑,
自然界原有無可摧毀的生機。
你瞧那位對著秋日
吹送蒲公英絨羽的
小公主
依然是那麼淘氣,
那麼美麗!


鹿的角枝



在雄鹿的顱骨,有兩株
被精血所滋養的小樹。
霧光裡
這些挺拔的枝狀體
明麗而珍重,
遁越於危崖、沼澤,
與獵人相周旋。

若干個世紀以後。
在我的書架,
在我新得收藏品之上,
我才聽到來自高原腹地的那一聲
火槍。——
那樣的夕陽
傾照著那樣呼喚的荒野,
從高巖。飛動的鹿角
猝然倒僕……

……是悲壯的。


烘 烤



烘烤啊,烘烤啊,永懷的內熱如同地火。
毛髮成把脫落,烘烤如同飛蝗爭食,
加速吞噬詩人貧瘠的脂肪層。
他覺著自己只剩下一張皮。
這是承受酷刑。
詩人,這個社會的怪物、孤兒浪子、單戀的情人
總是夢想著溫情脈脈的紗幕淨化一切汙穢,
因自作多情的感動常常流下滾燙的淚水。
我見他追尋黃帝的舟車,
前傾的身子愈益彎曲了,思考著烘烤的意義。
烘烤啊,大地幽冥無光,詩人在遠去的夜。
或已熄滅。而烘烤將會繼續。
烘烤啊,我正感染到這種無奈。


現在是夏天
——兼答“瀆靈者”


現在是夏天,主體工程早經適時奠基破土。
班機盤旋上空重新留下世紀的震盪。
人們步入深淵如開拓金礦的礦工
感覺到不容置疑的靈異光輝的投照。
都市深淵這樣的螞蟻一樣施工的大軍
無數雙手從無數個立面編織鋼筋,
將行雲流水、江河橋路連成龐然一體。
啊,是廊柱、牆的迷宮。是豎琴、金屬花園。
是天堂積木、不敗的甘蔗林、鐵皮鼓……
晝夜超拔的節奏為新神譜系系添立四射之威稜。
應該讓一切瀆靈者無處蠅營狗苟。
如此憂鬱。只有熱浪與工程緩解信仰之創痛。
不要說已經將我逼入絕境。
我從不認為自己須臾離開那一被你們視作不祥
的窮途;
我的手心茁長過麥穗,仍必同樣適於麥穗生長。
我的手心溶冶過礦石,仍必同樣適於礦石溶冶。
夠了。讓我享有緘默。
現在是夏天,日光釅濃,紅漆一樣攪拌。
焚風炙烤,瀝青膠結,燃氣厚重澀眼。
主體工程夾峙在都市潮中如海流間的島嶼。
有人探手籬牆悄然抽走一塊鐵模坯具。
但是藍色的主體工程象靛藍的布匹一樣素樸,
涮洗淨皁沫後似的美潔,正祛除我的憂鬱。

1992



致修篁



篁:我從來不曾這麼愛,
所以你才覺得這愛使你活得很累麼?
所以你才稱獅子的愛情原也很美麼?
我亦勞乏,感受嚴峻,別有隱痛,
但若失去你的愛我將重歸粗俗。
我百創一身,幽幽目光牧歌般憂鬱,
將你幾番淋透。你已不勝寒。
你以溫心為我撫平眉結了,
告訴我親吻可以美容。
我復坐起,大地燈火澎湃,恍若蠟炬祭儀,
恍若我倆就是受祭的主體,
私心覺著僭領了一份祭儀的肅穆。
是的,也許我會寧靜地走向寂滅,
如若死亡選擇才是我最後可獲的慰藉。
愛,是閭巷兩端相望默契的窗牖,田園般真純,
當一方示意無心解語,期待也是徒勞。
我已有了諸多不安,懼現沙漠的死城。
因此我為你解開發辮周身擁抱你,
如同強挽著一頭會隨時飛遁的神鳥,
而用我多汁的注目禮向著你深湖似的眼窩傾瀉,
直到要漫過歲月久遠之後斜陽的美麗。
你啊,篁:既知前途尚多大澤深谷,
為何我們又要匆匆急於相識?
從此我憂喜無常,為你變得如此憔悴而玩劣。
啊,原諒我欲以愛心將你裹挾了:是這樣的暴
君。
僅只是這樣的暴君。

1992



花朵受難
——生者對生存的思考


大路彎頭,退卻的大廈退去已愈加迅疾
聽到滴答的時鐘從那裡發出不斷的警報。
天空有崩卷的彈簧。很好,時間在暴動。
我們早想著逃離了。但我們不會衰老得更快。

我們橫越馬路時颳起秋風。
感覺女伴被自己的視覺蟄痛了。
她突然變色,側轉身跳開去,猛跑幾步,
俯身從飛馳而過的車輪底下搶救起一枝紅花朵。
時間對抗中一枝受難的紅花朵。
快抱好我的獻與。——女伴說。
她翹起小指尖梳理一下鱗瓣花頁這樣遞給我。
這是我生平接受饋贈的第一枝花朵了。
修篁啊,你知道大麗花是怎樣如同驚弓之鳥
墜落在車道的麼?似我無處安身。
你知道受難的大麗花是醉了還是醒著?
似我無處安身。

女伴與我偕同大麗花佇立路畔。
沒有一輛救護車停下,沒有誰聽見大麗花呼叫。
但我感覺花朵正變得黑紫……是醉了還是醒
著?
我心裡說:如果沒醉就該是醒著。

夕陽底下白色大廈迴光返照,退去更其遙遠。
時間崩潰隨地枯萎。修篁,讓我們快快走。


1992


鷹·雪·牧人


鷹,鼓著鉛色的風
從冰山的峰頂起飛,
寒冷
自翼鼓上抖落。

在灰白的霧靄
飛鷹消失,
大草原上裸臂的牧人
橫身探出馬刀,
品嚐了初雪的滋味。


1956


我的掌模浸透了苔絲



她從孃家來,替我捎回了祖傳的古玩:
一隻銅馬墜兒,和一隻從老阿婭的妝奩
偷偷摘取的“乾隆通寶”。

說我們遠在雪線那邊放牧的棚戶已經
坍塌,惟有築在崖畔的豬舍還完好如初。
說泥牆上仍舊嵌滿了我的手掌模印兒,
像一排排受難的貝殼,
浸透了苔絲。

說我的那些貝殼使她如此
難過。

(選自《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
三個孩子之歌》之二)


1982



人·花與黑陶砂罐





一束從廢園採來的杏花(其間雜陳的白色碎朵據
稱是夜來香)在妻的拈握中遲疑了許久:
窗臺上實無可落腳的地方了。



讓她們生長在各自的枝幹上原不好嗎?
何必讓她們痛苦?
何必讓她們絕望、孤獨、飢渴、涕零?

妻說:你別管。



窗臺,那陶罐被一束鮮花罩住深不可測的淵口。
我見不到淵底的一潭寒水了……
聽不到淵底欸乃一聲的舟櫓了……
嗅不到神農氏從淵底嫋嫋升起的草藥香……

世事總是出人意料。
總要為人生妒?……


1985



一百頭雄牛


(一)

一百頭雄牛噌噌的步伐。
一個時代上升的摩擦。

彤雲垂天,火紅的帷幕,血灑一樣悲壯。

(二)

犄角揚起,
一百頭雄牛,一百九十九隻犄角。
一百頭雄牛揚起一百九十九種威猛。
立起在垂天彤雲飛行的牛角砦堡,
號手握持那一隻折斷的犄角
而呼嗚嗚……

血灑一樣悲壯。

(三)

一百頭雄牛低懸的睪丸陰囊投影大地。
一百頭雄牛低懸的睪丸陰囊垂布天宇。

午夜,一百頭雄性荷爾蒙穆穆地滲透了泥土。

血灑一樣悲壯。 

1986


朝朝暮暮(五首)
我承認,從那以後眼睛就易於潮溼。是性格懦弱?不辯解了。但我願提及鐵凝
近作裡的一段情節,講到一個少年打靶的夢想就要成為現實,忽被從操場叫到學
校食堂,面對山一樣堆積而需他一一剔除腐葉的白菜,僅因其家族有“革命營壘
的對立面”,孩子對步槍懷有的那種敬畏的迷戀也就剝奪淨盡。那少年坐下來強
忍住眼淚劈菜幫。四周靜寂得很,他終於聽見“淚珠落在菜幫上的噗噗聲”,竟
是一種嘹亮。後來凍瘡生滿雙手。是懦弱還是堅強?鐵凝稱他是最堅強的男子。

怵惕。痛
將軍的行轅。
秣馬的兵夫在廟堂廄房列次槽頭扭擺細腰肢,
操練勸食之舞蹈並以柔柳般搖曳的一雙臂,
如是撩撥槽中料豆。
拒不進食的戰馬不為所動。
這是何等悲涼的場景。
秣馬的兵夫不懈地同步操演著勸食之舞蹈。
他們悲涼的臉蛋兒是女子相貌。
他們不加衣著遮飾而扭擺著的下肢卻分明
留有男子體徵。我感其悲涼倍甚於拒食的戰馬。
這場景是何等悲涼。
秣馬的兵夫從被體內膏火炙烤著的額頭
不時摘取一瓣絡腮短髯似的髮束,
他們就如是舞蹈不輟,
而以自己的烤熟之髮束為食。
宛如咀嚼芻草。宛如咀嚼腦髓。
這種進食是如何險絕而痛苦。

拒食的戰馬默聽遠方足音復沓而不為所動。
這又是何等悲涼的場景。

痛。怵惕
我知道施虐之徒已然索取赤子心底的疼痛。
──如果疼痛也可成為一種支付?

我看見被戕害的心靈有疼痛分泌似綠色果汁。
同時朝覲兩大明星體,而懷有了對於無限的渴念。
但你心存默契的異教徒,又是為甚而呢喃奔走?
生命的藝術,有似美婦紅指甲的頑劣,而不安於毀滅。成為精神性存在,秋蛹?
謔奔?
覆裹之下深睡,──我這樣稱呼仰韶湮沒的彩陶罐,而將拾到的一枚殘片獻給你。

櫻脣冰凍,透出思維堅實的琺琅質。

拿撒勒人
穿長衫的漢子在鄉村背後一座高坡的林下
佇候久久……。又是久久之後,
樹影將他面孔蝕刻滿了條形的虎斑。
他是田父牧夫?是使徒浪子?是墨客佞臣?
肩負犁鏵走過去的村民
見他好似那個拿撒勒人。

穿長衫的漢子佇候在鄉村背後一座高坡林蔭,
感覺坡底冷冷射來狐疑的目光。
拿撒勒人感覺到了心頭的箭傷。
而那個肩負犁鏵走遠的村民已盡失胸臆之平靜。

聖桑《天鵝》
你呀,兀傲的孤客
只在夜夕讓湖波熨平周身光潔的翎毛。
此間星光燦爛,造境層深,天地閉合如胡桃莢果之窾竅

你豐腴華美,恍若月邊白屋憑虛浮來幾不可察。
夜色溫軟,四無遮蔽,最宜回首華年,勾沉心史。
你啊,不倦的遊子曾痛飲多少輕慢戲侮。
哀莫大兮。哀莫大兮失遇相托之儔侶。
留取夢眼你拒絕看透人生而點燃膏火複製幻美。
影戀者既已被世人詬為病株,
天下也儘可多一名髒躁狂。
於是我窺見你內心失卻平衡。
只是間刻雷雨。我忽見你掉轉身子
靜靜折向前方毅然衝破內心誤區而復歸素我。
一襲血跡隨你鋪向湖心。
但你已轉身折向更其高遠的一處水上臺階。
漾起的波光玲玲盈耳乃是作聲水晶之昆蟲。
無眠。琶音漸遠。都說宇宙仍在不盡地膨脹。


草原
草原新月,萌生在牧人的
拴馬樁。在鞍具。在鞍具上的銅劍鞘。
湖畔的白帳房因宿主初燃的燈燭
而如白天鵝般的雍容而華貴了。

夜牧者,
從你火光燻蒸的菸斗
我已瞻仰英雄時代的
一個個通紅的夕照
聽到旋風在浴血的盆地
悲聲嘶鳴……


立在河流 
立在河流
我們沐浴以手指互動撫摸
猶如綠色草原交頸默立的馬群
以脣齒為對方梳整肩領長鬣

不要耽心花朵頹敗:
在無惑的本真
父與子的肌體同等潤澤,
茉莉花環有母女一式豐腴的
項頸佩戴。

立在河流我們沐浴以手指互動撫摸。
這語言真摯如詩,失去年齡。
我們互動戴好頭盔。
我們互動穿好蟒紋服。
我們重新上路。
請從腰臀曲直識別我們的性屬。
前面還有好流水。


受孕的鳥卵
銀色的
在沒有遮蔽的空蕩蕩的地表
一隻受孕的鳥卵。搖動。

心猿就此以肩胛抵開頑性拒斥
而受孕的生命
卻有了乘坐快車穿行巖殼的體驗。
感覺自己包孕在聲光交織的
無數個螺旋。
感覺螺旋就是巨大的旋動本身。
感覺沿著不斷撞開的拱形雷區
而朝前旋動不止。關閉的眼睛
已抵擋不住那些光環的迷人燒烤。
走出窒息。


一片芳草
我們商定不觸痛往事,
只作寒暄。只賞芳草。
因此其餘都是遺蹟。
時光不再變作花粉。
飛蛾不必點燃燭淚。
無需陽光尋度。
尚有餓馬搖鈴。
屬於即刻
唯是一片芳草無窮碧。
其餘都是故道。
其餘都是鄉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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