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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德安的詩

現代詩4.52K
呂德安(1960- )。出版的詩集有《南方以北》(1988)。吉他曲 曼哈頓 蟋蟀之王 泥瓦匠印象 父親和我 狐狸中的狐狸 沉默 群山之中 死亡組詩 陶弟的土地 時光 曼凱託·二十九 天鵝

呂德安的詩

吉他曲
那是很久以前
你不能說是什麼時候
在什麼地方
那是很久以前

那是很久以前
你不能說出
具體的時間和地點
那是很久以前

那是很久以前
你不能說出風和信約
是從哪裡開始
你不能確定它

那是很久以前
就像你不能說出
林中的風和泥土的信紙

那是很久以前
就像美好的來由
誰也說不出
讓快樂陪伴你
讓痛苦陪伴你

你不要說出嘴脣
是由泥土製成
還是由話兒製成
當你想說的時候
你不要說手指
當你們相遇的時候
風兒輕輕吹拂
不要說這是冰涼的
也許事情就是這樣
但你不要說——
是當你突然懷念起什麼
就請你懷念著什麼


曼哈頓
如果在夜晚的曼哈頓
和羅斯福島之間
一隻巨大的海鳥
正在緩緩地滑翔,無聲

無息;如果這是一個
又颳風又降雪的夜晚,
我不知道這隻迷惘的海鳥
是不是一時衝動

這是兩個透亮的城市
中間是不斷縮小的海
在夜晚,如果鳥兒
僅僅是想適應一下如何

在一道道光的縫隙裡生存
抑或藉助光和雪
去追隨黑暗中的魚群
那麼,但願它如願以償

如果我還驚奇地發現,這隻鳥
翅膀底下的腋窩是白色的
我就找到了我的孤獨
在曼哈頓和羅斯福之間


蟋蟀之王


在繁星寂寞的夏夜
如果有人用耳朵聽出蟋蟀
那就是我睡眠中的名字
如果有人奔跑過一條大河
要去收回逝去的年月
那就是披綠的蟋蟀之王

黃昏躍入了我的眼睛
也就是聲音用回到蟋蟀心頭
入睡的歡樂使人緬懷春天
被寂靜襯托彷彿擁有
無數頂星星替換的冠冕
因為我就是披綠的蟋蟀之王

經過深沉的思慮,如今
天上的群星為我釋放光芒
剔透淨亮永無止境
就像只有心靈所能接觸的河流
在神聖的遠古之鄉流淌
因為我就是披綠的蟋蟀之王

曾經廢黜的王國
嚐到了自由的清新氣息
那最初瞬間的驚愕有如情人
有如盲目的放縱毛孔的全部內容
而每個細微的體驗已接近完美境界
因為我就是披綠的蟋蟀之王

誰能阻止我的聲音在影子裡生存
誰能插手我的思想的灰燼,並且
看見我的雙手僅僅佔有著一片空虛
為我實際上並不存在而感到失望
而那片永恆的樹蔭僅僅意味著失敗或消失
因為我是那個披綠的蟋蟀之王


泥瓦匠印象


但是他們全是本地人
使泥瓦匠中的那種泥瓦匠
同樣的動作,同樣的謹慎
當他們踩過屋頂,瓦片
發出了同樣的碎裂聲
再小心也會讓人聽見
等翻開瓦頂,下面的塵埃就升起來
像復活的蟲——
都為同一件事,翻身一遍
他們來去匆匆
互相替代著面孔
太陽落山他們也消失,有如洞穴
第二天出現時又像是火焰的洞穴
但這次卻是你們的原型
一個個爬過屋頂
無論從時間還是動作上看
都像是已經過去了
卻又仍然停留那裡
已經整整一個時代


父親和我


父親和我
我們並肩走著
秋雨稍歇
和前一陣雨
像隔了多年時光

我們走在雨和雨的間歇裡
肩頭清晰地靠在一起
卻沒有一句要說的話

我們剛從屋子裡出來
所以沒有一句要說的話
這是長久生活在一起
造成的

滴水的聲音像折下的一支細枝條
像過冬的梅花

父親的頭髮已經全白
但這近乎於一種靈魂
會使人不禁肅然起敬

依然是熟悉的街道
熟悉的人要舉手致意
父親和我都懷著難言的恩情
安詳地走著


狐狸中的狐狸


你可能要到我這裡來
你並不知道我是否在此
你按照慣例,準備等待
你的行動內部彷彿
早有一條常規的走廊

我也習慣了在你身邊的另一條路
隱藏,在寂靜的花朵後面
如今,我多麼容易感到自己
已不再是你的,而僅僅是你的
狐狸中一隻逃離的狐狸

當我的周圍只能用假設來證實
我的眼睛確實看見了你
已掠過那扇門
我又是多麼容易為自己
又要現出身來感到歡樂


沉默


沉默。有時候我找到他背後
在深處,拾起他的石頭
沉默,有時候我是發生在其中的
一件事,繼續拾取他的石頭

基於我對時光的認識
我深信黑暗只是一片喧譁
找不到嘴脣的語言
像愛,像雪——

沉默是否就是這樣一種黑暗
在他的陰影下,我嘗試著說話
或者,我終於能拾起那塊石頭
遠遠地扔出他的肩頭


群山之中



半明半暗的山谷
月亮高掛,星星低垂,
一條溪水旁邊,
悠悠幾戶人家。

“我熟悉黑暗!”
不過是說我剛剛
熟悉一小段山路
和那幾塊溪間卵石。

我到溪邊拾乾柴,
供冬天的壁爐燒烤,
讓你在屋裡等著,
似乎已睡意籠罩;

視窗隱隱放光。就在
那棵樹和藤條後面,
如今,我獨自一個人
繼續拾著乾柴,冷風

襲來,一束車燈照亮,
仍舊與那天一樣;
我不由得說出:
“我熟悉黑暗”……

想來還是對你說的,
意思仍然是那樣:
一小段山路是我
剛剛熟悉的,那一天

我沒跟你說:遠處
山巒上盤繞的貨車掃來
車燈,照亮了半截房子
都朝聖似的向城裡爬去


死亡組詩

白天將更加短促



1

穿過寂寞有穿過寂寞自己的形狀
深秋的氣息發自無言坼裂的泥巴
傍晚時分靜謐有如滯水,超驗般
做封閉的暗示或吮吸的歡樂

黑暗不分彼此卻又充塞萬眾可能
我聽見園子里長出一個梯子
比樹還要高,比一生還要久遠
因此我可能已有所選擇或無所適從

由於時間,我將比自己走得更遠
像泥土的瓷,光潔猶如紫晶的肉體
而靈感的手指盡頭是月亮
帶著十一月的寂靜和溫和

我看見我的莊稼一望無際,至少
我還可以暫時住下不離開
看著夜,這個即將收割的莊稼
看著它那邊的黎明千萬只耳朵聚整合教堂

2

多麼奇險的黑暗呵,每一次經過死亡
都回抖動綴滿星辰的羽毛
好像正處在難言的滿足狀態
藉助回憶消化眼前的歡迎

多麼奇險的黑暗呵,它下面的影子
充滿了形形色色的征服的慾望
並且基於對現在和永恆的理解
把整個森林歸類於一棵樹的睡眠

而當你終於成了分離物,生和死
同樣成了看不見的誘惑——你那邊的黎明
給我們的影子(又彷彿賜予我光明)
造成了一座行動中錯誤的花園

告訴我,現在是什麼東西將你佔為己有
由於時間,我將比自己走得更遠
而那個神情虛無近乎傲慢的死
把羽毛抖動,把衣褶拉平

3

不可預言的事物
就像夢不能預見醒來
如果你望見了世界,那也是夢
另有一扇視窗,僅供你回憶

因此,你還會覺得那裡站著的並不是你
而是樹在睡眠中的一部分
你還會因為你站在那裡看得太遠
以致回到現實時變得緩慢而遲鈍

因此你還將委棄那在夢中
陰影的定形的腳丫,無論它
是非常糟糕地陷落
還是在永久愉快地踐踏

你或許還會擔憂下一次睡眠
你累了,別無選擇地被留在
那裡的早餐桌上,並終於惱怒於
新的一天,由於不可預見的事物

4

因此,死亡不是用時間而是用死亡
證實著自己——你看到和聽到的
僅僅是死亡,不是開始和結束
不是穿過事物一個人放下了包袱

一個已故的人同時對所有的耳朵
傳遞的死亡——死亡甚至不是用訊息
而是用死亡到達你的餐桌到達
月光下你奮力下注的骰子上
你感到石頭一樣的沉重
你就是石頭了——這就是死
不是用時間而是用死亡本身
來證實一個人消失的魅力

你會站起來介紹自己卻突然
不知道自己是誰那樣——這就是死亡
還在你怎麼也不相信會這樣的時候
你已成了自己驚愕之外的人

5

現實的哭泣,植物一樣持久的哭泣
有時你察覺到它悲傷的根莖
除了一片溼潤
卻不知它抵達到什麼地方

現實,留下了一個虛無哀傷的女人
她什麼也幹不了
除非作為一種痛苦的媒介
她語言磨礪成聲音的碎片

你隨便開啟一個事物
會發現哭泣的植物的原狀
你會在一本書中發現
它正在追趕一隻消逝的動物

你再摸摸桌子,在上面
盤子的哭泣——在哭被端在手上的臉
在還原成泥土的碎片
和無法重複的回憶
你會坐在舊觀念的矮凳上
感到坐的人轉眼剛離去
卻不知已去到多遠
有生第一次再沒有的死亡

你會感到茫然,皺紋變成了木紋
手指變成了樹枝
要求著彼岸的回聲
因為那邊是一片白霧籠罩的森林

6

你到達一個地方,另一個地方
這邊說:“再見”,那邊說“早安”
你已一腳跌入老年,一邊卻扶著童年
這樣,彷彿你的靴子足有百哩長

你從草地盡頭輕鬆散步
又以一棵樹的年齡回首顧盼
你微笑的一面是花朵
另一面卻是凋零的花朵

你是陽光照射下白色的小屋
在關者門的小鎮追逐失去的意志
深夜無人的時候,你利用寂寞
不知覺地在我身後放下一面鏡子

每逢生人你還會臉紅,你到底
還是改不了不修邊幅的習慣
你還常常回到老街口撿回往日
被憤怒的母親扔出視窗的那個窮菸斗

然後你回來教兒子如何開始畫畫
把他領過一道漫長的經驗的長廊
可是這一次你不到半途兩手一藏
便消失在無窮盡的空氣的拋棄物中

7

白色的房間。父親,請告訴我
開始睡眠時會聽到什麼聲音
我久久守住你的軀體,驅趕著黑暗
聽聽你的區域一片沉寂

請告訴我,父親,這下半輩子
我的舌頭要趕多遠路才能相約
或許今後的陣風會叫我們忘卻
而你在那邊的落葉中感到了孤零

告訴我,你那蔓延的白髮的故鄉
那裡的掘墓人掘墓正歡暢
而死亡卻怎樣遏止住一朵流雲
讓他消失在山巒的背上

我覺得離你的心臟那麼近,那麼突然
以致你停止了你樹葉的喧譁
你是否也看到我匆匆趕來時
只是放下年齡,一個現實之外的兒子

啊,父親,請捎回一點聲音,告訴我
開始睡眠到底會聽到什麼
還有你的影子,你那被拒絕在老年
再也無法逾越的回聲的影子

8

但是父親,此刻本是你午睡的時辰
把門關緊——這曾經多麼重要
保持冷靜——如今它的重要性在哭泣
有如委屈於失落的影子的蝴蝶

誰在這時尋找你,哪個
不可避免的時辰在尋找你
在你留下的那個空位置,那扇午後
的門多像你最後被省略的咳嗽

你準是又有了一個擁擠的去處
它成為你接近晚年的最後的樂事
那裡漫步著多少逝去的熟人
手上都持有一個相似的鳥籠

然而,什麼人被擋在鼾聲前頭
大路的卡車震落了窗上玻璃
父親,這是什麼樣的生活啊,我聽見死亡
還在都市的噪音中到處模仿你的睡眠

9

有生第一次再沒有了死亡,那裡
並不存在愛情,只有絕對的天空
再沒有咳嗽或停止拍打
凝滯在空氣中的手

還要你愈加純粹,純粹得近乎簡單
並能從中走出一個孩子
我就注意到他只對你的花朵微笑
感到再也不存在任何記憶了

有生第一次再沒有了死亡,在回顧之間
又有誰在重新考慮問題,並整個地改變
思想的方法——那是什麼樣的森林
正在朝逃遁的方向接近虛幻的麋鹿

根是地底下要求深入的動物
人是移動的植物,但是你是否會上升
你用盡一生的呼吸壘砌起來的身體
它內部的石頭天空散發的焦慮到哪裡去

你是否表面平靜,暗地裡卻轉過背
當你終於帶著含混的笑聲頓然離去
我怎能不困擾你留下的那個孩子

10

留在手指上的冰冷,使我重新試探你的面板
就像實質性的瓷及其日常用途
當陽光再次以挪動的方式
將你行將告別的一切變成水

你的睡眠那麼輕,彷彿隨時都在消失
那裡停泊的船隻已不再運載
那裡彷彿有更多的求渡的人他們
被棄在岸上的鞋曾經瘋狂地叫喊

你已不需要健康,擺脫了這個骯髒的詞
擺脫了身後口罩封住的世界
擺脫了月光,這座古老的瘋人病院
它那爬藤的空地曾經亮著神祕的視窗

既然你是這樣執著於你內部的黑暗
構成幾乎不可能的現實,我也不悲傷
只是至少讓我暫時傾聽你,我離你那麼近
並撫摸你的冰冷,那瓷的實質

11

事情都變得如此肯定——你
不會再回來了。房子空空
疑惑是肯定的——你在動
一個尚未死透的樹枝

你肯定還有一部分在接受,在
對準一本書慢慢讀,咬住其中一個字
咬住它的意義不放,讓它持續
直至終止於最後一口痰

就在你的瞳孔和眼瞼之間
有夜的習慣性動作在下滑、放大
已經擋住前方的刺激物
並且退避於某種莫名的求見——

這樣,不如說你的心是明白的
無辜的表情只帶少許羞怯
無辜的臉終於經受住死亡
這有生第一次再沒有死亡

12

夢是屬於泥土的,一旦你的消失
有了死亡的印記,夢就不再是言詞
而是鬆土的一部分,而整個現實的話題
都將是它埋在深處的鬆散的舌頭所能觸及
夢是屬於泥土的,雖然還是那麼短暫
像人生的柺杖,你只能偶爾藉助它
避開地面上的喧譁
夢是那個短暫的神色匆忙的籬笆

地面上的一個終極,一個方向
都是它的開始和它的開始所指
因此,無論你去到多遠
都可以找回來,因為夢是屬於泥土的

時曾經相會的地點,它還可能是驚起在地面的
一棵樹一片象徵性的草堆
而作為人的一種標記
在夢裡,當我們相遇,僅是一次難以捕捉的對話

我們非常脆弱,像樹皮,我們
無法選擇一種堅實的持久的直敘方式
我們將繼續脫落,而從長遠的眼光來看
現在幾乎就是一種逃避,夢是屬於泥土的。

1987年12月


陶弟的土地




從一塊磚頭開始,到我們叫人
把那片巨大的長方形玻璃扛上山,
中間隔著多少寂靜,多少人爬上
爬下,帶著一把卷尺和一個本子,
記下尺寸。(而陶弟曾經把它弄丟了,
他從城裡回來,兩手空空,垂頭喪氣)。
這通往我們房子的,從來
就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小道:
這山上山下,曾經是,現在也還是
我的一種生活。只是現在一切看起來
似乎都恰到好處。
夏天炎熱--
這新的一天,在鳥兒發生啁啾的地方,
在它們的透明的卵籠罩著創世般的寂靜中,
在它們的有如斑斑點點的光
卻隱藏起意義的巢穴裡,
在那裡,時間不再是時間,
而是時間最後的言辭,
在那裡,風轉向角落,
創造了某種確切的朦朧又宣稱
我們記憶中某些熟悉的事物,
幾經變換,卻還是原來的那樣……

當時間象一條白色的溪流,
在群山間婉延地隱現,而成了
我們想象中的前呼後擁--那崎嶇山路上的
四個女挑工和一面這樣的玻璃,
當她們搖晃,跟著玻璃裡的風景
晃盪,閃射出光芒,(這時,一隻鳥
忽東忽西,跌跌撞撞,彷彿已經暈眩)。
而從玻璃的小心翼翼
到玻璃彷彿就要出現的可怕裂痕,
中間還會有多少變故和失敗,
在我們不易查覺的地方……

這是隔著一座山就彷彿在下雨的遺忘的山谷,
這是一個象鳥兒那樣生動而久遠的日子:
在那裡,時間是時間最後的言辭,
在那裡,身體是身體親臨的深淵;
在那裡,一張臉是同一張臉
的許多臉。這是一個某人的上帝,
而他把它弄丟了,這通往我們家園的
從來就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
那一天我還想,當玻璃搖晃(一種
超出本身的不穩和重量搖晃),
半途中又突然一陣踉蹌,
讓路上的石子猛地跳起,
那對每一個提心吊膽的人,
就會有一場刀片似的玻璃風暴,
砸入腳趾頭……




一個象鳥兒那樣生動而久遠的日子,
一個下了雨就不再有過路人的世界,
(正如陶弟曾經說過的那樣)
然而沒有雨,只有時間的慾望膨脹,
沒有街道,只有一段街道的趣聞逸事,
沒有房間,卻有一個“原罪”的房間,
一個某人的上帝睡在裡面;
天上沒有湖泊,卻有一面鏡子,
那裡,天使們圍成一團,
注視著人類,區分著善惡,
然而,今天到底發生了什麼,
你能說說發生了什麼嗎--
一陣幾乎沒有的毛毛雨?
還有我重新撫摸你,
感到你是顏色的:
一種不在的重量?
然而今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今天
當陶弟回家,上床倒頭便睡,
又有誰會理解他的壓抑,他的喪失?
一天不出工,老婆臉上的火苗
就會格外旺盛,就會試圖誘惑他說話,
讓他的身體睜開眼,讓他的
彷彿還是劇痛的身體得到愛撫。
而在這樣的壞天氣,
當一隻貓照例猛地躍起,
抓住了雨幕和黑暗中的分水嶺,
又有誰會意識到,此時整個的
山區氣氛已過於沉悶,
需要一道道的閃電,
需要一陣陣的咒罵。
但那黑暗中的陶弟是不會
突然翻身報答她的。

而你是不一樣的,
我重新撫摸你,感到你正在
漸漸地消失在我的杯形的掌中。
我看到房子裡多出了一個人,
房間裡多出了一個房間,
而你的乳房是確切存在的,
它慫恿我的手繼續摸索,
直到那緊閒著眼的另一隻乳房,
顏色發生改變,並且變得困惑……

而你是不一樣的,
我重新撫摸你的身體,
在雨中,你分別是一個慢慢地
看不見的你和確認了還在那裡的你。
就象喘息中的海底珊瑚,
彷彿還是熾熱的,就象海
仍在還原它的每一滴水,
它的不在的重量,不安的手,
啊!此刻我是多麼地愛你,
這漫漫長夜中的孤獨的你,
你彷彿還是另一個戀愛中的你,
第一次向我說出了你的
處女本質……
也許這就是天空的奇蹟,
也許這就是房間裡的一道閃電,
抑或僅僅出於習慣--而你卻是起伏的,
起伏宛如群山中的一條小路,
那裡,斷斷續續的風吹
有著事物消失的全部魅力,
那裡,一隻隨風而去的鳥隱匿
在所有不可見的事物中,
那裡,一個白天的漂亮手勢,
有如夜晚裡那愛的姿勢,
在蹲下,手指在扣動板機,
太陽穴朝天歪去,八字眉毛中間
多出一隻眼(彷彿時間的皺紋
又彷彿一個古代獵人正在用時間
的皺紋說話)--而這就是陶弟,
他說:“你們看,就在那一邊!”
於是我們就什麼也看不到:
他說:“等一等!”
於是我們不再問長問短,
仍舊站在原處,仍舊
在草叢深處,我們相信前方
一定有什麼東西需要他去嚇退,
和另一些東西需要你
去永遠敬畏。




雨水過去了,山谷只會更加虛幻,
彷彿熄滅一堆火,一個執拗的老人
剛剛離去,他的書已在角落裡靜靜地合上,
他那刻在石頭上的字也已完全模糊。
這是遙遠的事實。因為我們聽到的
正是另一個人的嘴裡說的,
而我們看到的正隨著那人的消失
而化為虛無。那人最早說:
“要有光,”於是就有了光,
而我們卻震驚於自己的預感,遲遲不能睡去,
我們永遠是自己的潮溼的那部份,
至今仍在雨中漫延,在一張臉的
寂靜的邊緣,在喘息的
無以復加的黑暗之中。
 而你是不一樣的
在我下意識地
在那裡走動的幽暗山谷,
你是一個舞蹈的人;
我們稱之為酣睡的,
在那裡是一道正在漸漸地拉開
的時間的帷幕。(啊,一陣幾乎沒有的雨)。
那是雨的舞蹈,雨也像你,
其形狀就象那撕扯它的手,
其過程就像你突然不在了,
其本質都是為了求得返回。

沒有時間。但是當時間象騙人的老虎
將我們引入深山,我們才意識到
以前的一些真相:
那第一個“墮落”的陶弟。
那裡,石匠們說:
“陶弟,沒有石頭,
是否讓我們一塊幹。”
陶弟就盤算著把他們
領過一片月光的闊葉林
和那條降虎人的溪水:
那裡,圓石累累,曾經深藏,象上帝的住所,
而一個養蜂人剛剛離去,
留下一朵暗色的花
轟響在野豬的神祕足跡裡。
當石匠們說:“陶弟,沒有石頭,
是否讓我們一塊幹,”
那些彷彿有生命的石頭毫無準備,
卻也開始了遷移。
喲,一場古怪的災難降臨到了
石頭頭上卻彷彿也是註定的……
而陶弟,並不將這些視為罪惡--
啊!一個商業的亞當,
今天他又大大咧咧地
替我們找到了水源,
就在那些翻倒的
怪石底下!

那是一塊浮巖:我們未來的居所;
那是我們的屋頂:一片灰雲;
那是我們的臥室,貯藏室:
一片無可指責的光。
在露天走廊臺階上,
冬天清點著物件--
但它的恐懼是有根據的。
而我不能想象,此時搬來
一架手風琴是合適的,
因為就在這些東西后面,
你們的舞蹈瘋狂,
其形狀就象那撕扯它的手,
其過程就像你突然不在了,
其本質都是為了求得返回。
而你是不一樣的,
你分別是一個慢慢看不見的你
和一個確認了還在那裡的你。
第一片葉子落下,夏娃便開始舞蹈,
有人羞恥,拾起第二片,把它放在大腿間。
現在雨也是這樣遮住你。雨從我的來去
模仿一種絕望,但它也造出了
另一個舞蹈中的你,
而你是不一樣的,
在所有的時間所在的地點
在音樂和形狀裡,因為我
消耗著,掩飾著,逃避著,
因為那第一個你,可以抵達
卻不可以接近,不可預料
卻是預料中的,而那最後的你
看起來是多麼邪惡!

一個不再有過路人的世界。
一堆至今還倒在路旁的磚瓦。
一個實體的暗紅色的雜亂的蒼穹。
風散發出抽屜拉開後的一股黴味,
花兒敞開房間,裡面是神祕的芳香。
我常常想,那一夜陶弟高興為那些磚守夜,
他抱來一床破棉被和一面枕頭,
他的帳篷用一根根樹枝搭成--
那也是雨的舞蹈,而風在突破
這個不怎麼稱心的巢,
而在山那邊的陶弟家裡,
一隻貓變暗,恢復著記憶,
一個愛叨嘮的中年女人,
葡萄串似的笑容壓著一層霜,
在一面盲人似的鏡子裡,
在一個你必須摸索才能到達的角落裡。

就象鏡前的黑暗得不到回報,
就像我們沉默,而沉默
卻在更黑暗的另一邊與土地接壤
就像你們的舞蹈瘋狂,
其形狀就象撕扯你們的手,
其過程就像你突然不在了,
就像你所祈求的雨,
它降下又降下,但幾乎
都沒有落地!啊你說:一個人
更多的時候是用來面對自己:
啊!你要不是一個女人,
就是一整個瘋狂的種族。
但這裡什麼也沒有,
甚至也沒有地址。
但你開口說話時嘴脣
卻是潮溼的。而我下意識地
脫離自身來到了你們中間--
由於我的盲目出現,
你們的舞蹈趨於瘋狂。




句子一結束,
光線就暗淡了下來;
這句子一結束,一些東西
就不見了,就如同女巫廚房裡
的掃帚不見了,你必須在
另一個更合適的地方,
才能把它的奇蹟重新目睹。
風將重新掃過,但你必須
說出我們來到此地的真正目的。
而在風中,更多的東西消失了,
就象那第一個陶弟,此刻他
躲躲閃閃,裹在一床霧的棉被裡,
此刻他正在一束光中隱匿,
把頭裹緊,大腳丫尾巴似地
暴露在任何顯眼的地方:

一些東西不見了,也許它們
就在一鍋沸滾的炫耀其
神祕夜色的魔鬼的湯裡。
陌生的味道,黑夜的顏色,
上面放著一把小小的愜意的勺!
喲,小小的恐懼--就在
那產生教堂幻覺的黑巖旁邊,
有人早已將我們視為騙子。
但他們是有根據的,
因為天上星星的顏色正在稀釋,
暮色下,一場看不見的騷亂正在加重,
在我們之間不斷擴大的受驚心理
和需要長時間治癒的時間深處。

從一陣風,到我們嗅出它,
一些東西就不見了。
從時間象煩惱的野獸,
到我們的突然出現,
這個山谷便開始下雨,
這是別處的風,本不屬於我們。
(但你開口說話時
嘴脣卻是潮溼的,
一個眼睛虛無的男人
終將把你重新撥弄)。
如同風的遺址,
如同當地人眼睛裡的恐懼,
那一天,當陶弟交出土地,
我們並不理解我們所接受的又是些什麼,
除了仍舊,仍舊空空蕩蕩,
除了那無止境的心靈的揣度,
除了這不可預料的土地
象金幣的兩面,永遠的
相互出賣它的人性的那部份,
除了要求空虛的人們繼續
住進去的那種空虛之外,
我說那天,如果我們有罪了,
我們就真正地獲得了流放!

在雨絲的可怕的間斷裡。


時光


閃電般的鐮刀嚓嚓響,
草在閃避,不遠處一隻小鳥
撲的一聲騰空逃竄

到你發現草叢裡躺著一顆蛋
我已喊了起來……草歪向一邊
光線湧入,它幾乎是透明的

現在我們喝酒談論著這件事:
那時你弓身把它拾進口袋
不假思索,而你的姿態
又像對那隻遠遁的鳥表示了歉意


曼凱託·二十九


夏天,我們坐在碼頭的水泥臺階上
一個男孩屈身躍起,雙手在空中抱著雙腿

就像我們在母親子宮裡看見的那樣
當他墜入水中,濺起一個世界的浪花

這時候老父親已經遊開,他躲過第一道凶險
用他剛剛學會的笨拙的泳姿

他還不能反手舉過水麵,他拼命踩水
也只是勉強使身體多一些浮力

看見他下巴吃力,我一陣緊張
往常他總是站在夠得著的地方

用又長又寬的毛巾擦洗背、脖子和腋毛
以及在水下,他那藍色的面板

現在他又穩定下來,因為我在旁邊,因為我

夏季已到,我們有的是時間遊得更遠

但是沒有,什麼也沒改變,仍然笨拙而沉重
直到他死的那一天,我放下他的手,把它放
在手的重量裡


天鵝


聖誕節前的一個傍晚,小鎮附近的海面,
一群天鵝遊弋;它們十幾只,足夠可以
在一起過冬。波光中,它們的逐漸靠近
使一座堆滿廢物的房子生輝。那是童年的事
了。
那時大家不懂得孤獨,只知一味地玩。
直到潮溼的春天,來了個流浪漢,一身雪,
要求住下來,又好像要把自己在屋子裡埋
葬,
等他終於睡著,大家才感到了某種釋放--

今天我驅車回家,車燈掃過那座房子,這又
記起了它:
那一天,房間裡多出一個人,像上帝,
照亮了那些孩子們,又頃刻間把他們驅散,
而那些天鵝,十幾只,沒有飛遠,沒有害怕,
也沒有羞怯,仍舊那副慢悠悠的模樣,
仍舊期待著,期待房間恢復光亮,只是
風吹落了它們羽毛上的黑暗
紛紛揚揚還帶著降雪的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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