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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勵志書籍《真相》

方慧:小說《真相》,發於【一個】。寫每個故事,我要求自己做到的是坦誠和剋制,心目中成功的故事,應該容得下每個人做出不同理解。但這次多次有人詢問我自己的觀點,我想以曾經在一篇同名隨筆中的結尾作為回答。“她死後,就淪為一塊廉價而閃閃發光的肉,見者爭相食之,用以點亮此後的灰敗人生。”

人生勵志書籍《真相》

我坐在大巴車裡,等著去參加國中好友的追悼會。

空曠的車廂裡,沒有第二個人。我很滿意,在我看來,第一個到達約定地點,無異於低調地向其他人強調著,我和死者關係的特別。我穩穩實實坐定,就像個體恤的主人,開啟微信群,瀏覽著還堵車在半路上的其他老同學的抱怨。

好友叫周晴,國中臨近會考那幾天,莫名其妙被勒死在學校附近的公園裡,屍體裸露著,豎在廢棄的摩天輪支架上綁了一夜,第二天被打掃的清潔工解下來,凶手至今不明。十五年過去,她的名字上了報紙,上了電視,上了無數次網路搜尋頭條,成為一個著名的懸案。至今,我總是看著電視刷著微博,就碰到了她。

坐了一會,就遠遠看見當年的學生會主席,架著一臺簡易攝像機,一邊拍一邊走上車。“我們將乘這輛車一起前往周晴的老家,參加周晴同學的十五週年忌日追悼會”,他用標準的新聞腔,對著攝像機介紹道。等他走近了,我才注意到,他穿著一件滑稽的紅色馬甲,前後印著幾個黃色的宋體字,“周晴慈善之行”。

我並不奇怪。社會上,以好友命名的各種慈善活動、正義小組並不少見,前不久,甚至還冒出一個“周晴公益基金”,說是要籌款專門用於這一類懸案的調查研究。對這些,這個學生會主席向來是積極參與的。他雖然已經年過三十,卻和中學時一樣,對集體活動有著幾近亢奮的熱情。他把攝像頭對過來,讓我說幾句,而我並不想搭理他,只是打了個招呼,匆忙把臉轉向了窗外。

過了某個時間點,那幫國中同學就一下子都到了。其實每一年,大家都會聚一次會,平時的微信群裡也訊息不斷,話題除了敘舊和互通有無,自然也少不了回憶周晴,或是分享案子的新動向。進入社會以後,大家都和高中大學同學聯絡漸少,反而和國中同學熱絡不減。我感覺這些年以來,周晴的去世,把大家緊緊地攏到了一起。這會兒,車廂裡馬上流動起各種熟絡的招呼聲,倒像是一起郊遊的同事。

天氣還好。春天的樣子剛顯露出來,太陽不溫不火,車子一路往郊區深入,有幾扇窗開著,進來的也都是暖風。“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明明前一天還在準備會考。”跟我隔著一條過道的女同學開了口,“我們一起回家,一人買了一瓶汽水,急著回家寫模擬卷子,一切都很正常,第二天就那樣了。”

說話的女同學叫吳夢,當年跟周晴上學放學同路,雖然沒有人親眼見她們一起走過,但是每次同學聚會,她都會感慨地提起那段路程。“我到現在還記得,那條路有幾個上下坡,樹多,便利店多,我們兩個總是停下來,在全家買芬達和壽司卷。”

她的鄰座問她,“周晴出事前沒有什麼不對嗎?”“沒有的。”她若有所思,接著補充了一些細節,“她還說問我借一本輔導書呢,我讓她第二天去我位子上拿,她挺開心的,真是一點也沒感覺到,最後會出那種事情。”

上一回,在同學聚會的飯桌上,她補充的細節是周晴要到她家去,一起看一個電視劇,兩人商量許久,決定作罷,等月考結束再看。她惋惜道,“我哪曉得再也沒機會一起看了。”上上一回,又是周晴要跟她去江邊吹吹風。

每一次當她說起這些的時候,所有人都盯著她,不發一言地聽她說完,一邊嘖嘖惋惜,似乎這些細節提醒了他們,周晴也曾經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他們的反應,又鼓勵了吳夢繼續往下說,一直到聚會結束。

這次也一樣。她似乎是精心搭配了衣服,乍一看並沒有什麼特別,但是耐得住細看,處處埋伏著亮點,頭髮也做過,看起來俏皮而年輕,臉上卻披著不多不少一薄層悲傷,所有人都全神貫注地聽她,也看她。

我注意到,只有一個人,對這邊的情況並不關注,一臉置身事外。他姓朱,是周晴的同桌,坐在後面靠窗戶的一個座位上,不發一言,也許因為不怎麼出席之前的同學聚會,顯得生疏,沒有人與他說話,他也不搭理任何人。但是,我還是把他認了出來。

在吳夢說話的時候,學生會主席一直舉著攝像機,在拍。等她說完了,他就把攝像頭轉向了我。“你有什麼線索嗎?”他叫了一下我的名字,“你和周晴關係也是很好的。”

我當然是和她關係很好的。我們曾經做了很長時間的筆友,無聊又寂寞的國中時光,我們通過信紙,把自己毫無保留地傾吐給對方,沒有人比她更懂我,也沒有人比我更懂她了。可以說,今天將要到場的同學當中,沒有比我更為她的死而遺憾的了,包括吳夢。所以我說,“我早就感覺到了。”

我本來不想說。進入社會以後,繁複的人際關係使我覺得吃力,我逐漸養成能避免和人交集就避免的習慣,每一次同學聚會,我都不會多說。何況,我總覺得那是我和周晴兩個人的事,我只會在一個部落格裡,日復一日寫信給她,像那個時候一樣,把我的心事傾吐給她,作為一種精神寄託。

但這次,我看了吳夢一眼,決定開口,“我們是筆友,什麼都會跟對方說的,沒人比我瞭解她。她那陣子情緒有一點消極,好像有心事,可能跟這個有點關係。”我說。

人群一片譁然。他們肯定都看過我的部落格,知道我們的關係,屏氣凝神地等我說下去。

“但是她不像是有心事的人,也很少消極,她的死應該是偶然,可能只是碰上了精神病。”吳夢也看了我一眼說。

“應該還是有關係的,她心情不好,所以才大半夜跑去公園,看到了什麼事,或者得罪了什麼人,也許就是認識的人。”我說。

“我天天和她一起,還是很瞭解她的,她很開朗,你會不會搞錯了。”吳夢並不罷休。

我們都覺得自己更接近真相,堅持著。人群有點迷惑,看看她,又看看我。我本來不想再說了。我說,“天天一起,也不一定就很瞭解。”

“就是說,寫幾封信就很瞭解嘍。”她譏笑道。

“我和她是朋友,知己,當然瞭解。”我乾脆說道。當然,我不說,所有人也都知道我們的關係。我沒有說出來的是,“你並不是她朋友,朋友不會翻來覆去拿她生前的事來搶風頭。”

“朋友,知己,那確實了不起。”她最後說,“你好像也沒有別的朋友了吧。”

我沒有再接話。在家裡,在單位,在任何場合,我都是一個孤僻的成年人,但是沒有人會說什麼,他們都知道,我有一個最好的朋友,只是她死了,我就不願意交新的朋友了,而並不是交不到朋友。

在我們的面前,是一片開闊的空地,很快又進入林蔭,有人在勸和,我們各自扭頭看向窗外,外面景色還是很美的,偶爾會閃過一片白色的花叢。

但我們的氣明顯都沒消,當學生會主席架著他的攝像機,再次在我們面前晃動的時候,我們幾乎同時爆發了。“你夠了吧。”“有勁嗎?”

我們都清楚,從中學起,他就屁顛屁顛,積極地協助警察調查周晴的案子,義務組建了各種論壇,活動,靠這個拿了不少品德獎勵,大學畢業後更是依靠這些,美化自己的簡歷,拿到新聞工作。但我們似乎都不只是在罵他。

車子一路開向偏僻的深處,進入村莊,兩邊路上平房漸多,太陽還是不溫不火。我們都不說話,均勻的顛簸緩和著車內的氣氛,似乎剛才的緊張正在慢慢變稀。司機師傅鬆了鬆背頸說,快到了,還有二十分鐘,讓我們計時。

他顯然忽略了我們這次行動,是以痛苦和遺憾打底,沒人有心情跟他玩計時。越是接近目的地,車廂裡就越是沉默。

過了一會,有個男生小聲地提醒,“如果她還活著,就是走這條路回家。”我們看向外面,兩邊都是人家,偶爾閃過一些散漫的家禽,地面上長滿雜草和野花,我們想象著周晴以熟悉的心情看到這些。

“她死的時候太可憐了,身上一件衣服也沒有,凍僵了,還有很多傷痕。”另一個人說。

“何止是可憐,簡直是殘酷,掛在那麼高的地方,赤身裸體的,所有人都看到了,誰受得了這種羞辱。”

“凶手到底是誰呢,如果有一天查出來了,真應該把他千刀萬剮,凌遲。”

最後一個說話的女生,坐在我旁邊的座位上,她似乎哭了,身後有人安慰她,很快,安慰她的人也哭了。車裡此起彼伏,全是抽泣和嘆息聲,一開始我覺得誇張,但那天的情景歷歷在目,我竟也忍不住有些哽咽。

余光中,我感覺吳夢頹然坐著,在流淚,淚珠完整地順著臉頰往下落,她並不去擦,而是任其被新湧出的眼淚補充,形成更大的珠體懸在下巴尖處。她一定覺得這個樣子好看吧,但明明我才是最應該哭的人啊,遲疑了一會,我便也醞釀了一些眼淚出來。很快,我發現吳夢開始聳肩而泣,纖瘦的肩頭一起一落,整個身子顫抖著,頗有些楚楚可憐的意思。至於嗎,我想,怎麼也不至於這樣吧。我有些煩躁,擦乾了眼睛

“那個誰。”鄰座突然問,“為什麼就他不哭?”。我和她周圍的人一起轉過臉,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她在看那位坐在窗邊的朱姓同學。他依然面無表情,甚至戴上了連衣帽,遮蔽掉大家的聲音,把自己隔絕在外。

“他不是和周晴是同桌嗎,為什麼好像沒反應?”鄰座滿臉不解。

“你要知道,世界上是什麼人都有的。”她的身後,有人用陰陽怪氣的聲調回答道。“不然,也不會有殺人凶手了。”

幾個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慢慢開始挖掘更多對他不滿的地方。如何在畢業後再也不和其他同學聯絡,如何直接結束通話同學會邀請的電話,如何在任何社交網路都找不到他的蹤影。她們目光一致的凶狠,斬金截鐵地總結道,這通通源於他的冷漠,源於一種人性的惡。

大巴車停了。周晴的家就是一路平房中的一座,看起來並無特別,因為已經有幾個男同學,帶著大家買的東西事先來探望過,招呼過,我們跟著他們走過去。她的父母在門口迎接我們,笑容拘謹,把我們引進家裡,引進堂屋。

家裡倒是不窮,傢俱是新的,電視機是新的,冰箱空調也有,她的爸爸說,是社會上的人捐贈的。他特別強調,前幾天就有另外一批同學來看過,還硬拉硬拽請老兩口去了大酒店,也打過錢,所以我們真的不必再買東西。事先來過的男同學或許是遭過推脫,悄聲不屑,國小同學也能有那麼深的交情?

堂屋寬敞,已經擺好照片,擺好我們買的花,安置好座位,大家坐下來,她的父母坐下來,攝像機也開好了,學生會主席開始主持。

“我們首先向叔叔阿姨致以最真誠的慰問,你們是最偉大的父母。”他說。他的臉上湧起陣陣激動的紅暈,國中畢業典禮那天,他站在臺上發表獲獎感言,也是這個樣子。“其次,向我們可愛,美麗,善良的同學和好友周晴,致以我們的思念和祝福。”

我們就自然地看向她的照片。照片裱在相框裡,掛在牆上,並不是黑白的,卻有著一樣的灰色調。照片裡的人是小女孩的樣子,稚嫩,畏畏縮縮,似乎還是她兒童時候照的,因而並不能立刻認出來。

他發完言,就是他身邊下一個同學發言。我們每個人,都準備了長串的稿子,打印出來折在口袋裡,或者存在手機的備忘錄裡。她的父母對這種事,似乎有些木然,並沒有太大反應,只是看著我們進行。

我又去看她的照片,我打算細看一遍,找出一點她的輪廓。照片也許真的太久了,顏色有些暈染,但還是能看清楚她的眉眼。臉盤是小的,下巴有一些嬰兒肥,眼睛不大但是很亮,鼻子和嘴巴該在哪裡就在哪裡,並不突兀,一張臉算得上標緻而平淡,說是任何人的童年,也是可以對上一二的。我奇怪的,是她嘴角旁邊那顆黑痣,辣椒籽大小,算不上大但是顯而易見,我搜遍記憶,也找不到這一顆痣。

我的好朋友,有這樣一顆痣,而我竟全無印象?這真的是她的照片,還是弄錯了,甚至,我們根本就是找錯人了,找到了另一個周晴?我想向身邊的同學確認一下,一抬眼,就看到吳夢坐在身前,飽含深情地看著照片中的人,眼神如泣如訴,那必定是特別親密的人之間才會有的。我馬上住了口。

如果我問了,那麼就表示我對周晴的童年毫無印象,但誰都知道,周晴是我最好的朋友,這肯定會讓他們笑掉大牙吧。我只好像吳夢一樣,飽含深情地看著照片中的人。我想,應該不會搞錯,地址是我們向國中的班主任反覆確認過的,周晴就是這個周晴,照片應該也不會有假,她的父母就在這裡。一切都是對的,只是我太久沒有見她,生疏了她的樣子,一定是這樣。

我便在腦子裡搜尋周晴的樣子。隔了太久,國中的很多記憶都已經模糊,她的相貌也是。我按圖索驥,從頭開始梳理,奇怪的是,每次開始想她,我記起的只有那些信件上的內容,而她的樣子,我試了很多次還是一片模糊。

我看向大家。他們還在發言,學生會主席不知什麼時候用筆記本播放起了輕音樂,一個女同學在音樂中抑揚頓挫,她的聲音富有感染力,很多人都聽得入了神。他們都還記得周晴的樣子嗎?

我們發完了言,吃了飯,在周晴父母的百般阻撓下還是留下了東西和錢,臨走的時候,她的媽媽領我們幾個女生看她的房間。房間裡的東西還保留著原樣,我們看過了破舊不堪的獎狀,碼得齊齊的輔導書,床頭幾個簡陋的玩偶,就開始看她的影集。

從小到大,從幼兒園第一張入學照到國小畢業照,竟然真的每一張都有那顆痣,而照片中的人,我通通沒有印象。我不露聲色,只是跟著大家往下看,接著,就看到了那張七年級郊遊合照。照片上方燙金著學校和班級的名字,那不是我們的母校,照片上的同學,也並不是我們。

我便想起她爸爸說起的,上個月來過的另一批同學,或許不是國小同學,而正是照片上的這些國中同學。我們這群人,真的認錯了人,找錯了地方,並且到現在為止還渾然不知?環顧四周,沒有,並沒有錯,這是她的家,我曾經在三個不同的刑事新聞中,就看見過,儘管有些變化,房子還是那個房子,她的父母也是她的父母,網上都是依稀搜得到的。哪裡出了差錯?

她的爸爸過來送我們,他的臉上或許有些疲憊,或許是不耐煩,他橫衝直撞地問,“你們是她轉學之前的同學,還是之後的同學?上一回我就忘了問他們。”

人群安靜下來,被他突然扔過來的、猝不及防的資訊震住。我們被迫要去面對的,是一個久經迴避的事實:周晴是轉學生,九年級的時候因為戶籍的關係,調到我們班來備考。我們都以為自己已經忘了,早就忘了。但他絲毫沒有在意到我們的面如死灰,追問下去,“都說是在自己班上出的事,是哪邊呢?”

大家都沉默著,房間裡只剩下呼吸聲。我看向吳夢,吳夢也正在看我,我們的目光接觸後,迅速彈開,像碰到了不該碰的東西,各自忌諱著。

我通通都想起來了。我們和周晴,只是兩個星期的同學而已。這兩個星期內,她被安排在後排的一個空座位上,成為沒人願意與之同桌的,成天忙於製造各種混亂的攪屎棍朱同學的同桌,又被擋在堆積成山的輔導書和模擬試卷後,會考逼近,誰也沒有心情繞過去看清一個陌生人的長相,去和她做朋友。說到底,除了她的同桌,這個班上沒有一個人認識她。

我們也根本沒有人見過她死後的樣子,等所有人放學趕去,現場早就清理完畢了。但是十幾年過去,我們就都見過了,都能在人前人後細緻入微地描述當時場景,為她流下多多少少的眼淚。

離開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她的父母把我們送到門外。不遠處,朱同學在她家的周圍踱步,時不時停下來,發一會愣。他安靜的表情讓我想起多年前,他跑來找我,吞吐地問,“你和她既然是最好的朋友,能不能告訴我,她知不知道我喜歡她?”他滿臉迷茫,像在尋求一個永遠丟失了的答案。

遠處的樹和房子隱進暮色裡,路上空無一人,幾批瘦狗在相互追逐,村莊顯出靜默的面貌。他蹲下來,久久地撫摸那些草葉,像是要最後一次,撫摸到她的氣息和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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