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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屋

祖屋

母親閒聊時說起祖屋,說無論如何今年都要重建祖屋,要我回去和兩個叔叔商量一下修繕或者重建的問題。這讓我為難,祖屋現在已經沒有人住了,佔地面積倒是很大,很氣派。裡外兩個小城,用磚塊鋪成的,倒是齊整大方;二進式的,每一進都用青石板鋪成階梯。最高一層是三間屋,和前面左右兩間圍成內城,由門樓出來就是寬敞的外城。現在想來在村子當中我家的祖屋也算是豪門了。只是屋子早沒了往昔的豪氣,疲軟地頹臥在蕭瑟荒廢的古道旁。茅草屋是冬冷夏涼的那種,土牆在歲月的磨洗下,已經剝落,顯出瘦削而嶙峋的石粒。茅草是十年前換的了,軟踏踏地貼在脊樑上,老鼠,馬蜂等都曾經把他們溫暖的窩搭建在某個安穩的角落,現在也不願意來了。倒是頑皮的雞角子或者不安分的雞姑娘跳上來用爪子扒枯爛了的乾草,尋找可能存在的蟲子。偶爾也有母雞從廚房的煙囪跳上來,在腐爛的屋脊挖一個舒適而簡便的窩來下蛋。這便引來奶奶焦急而憤怒的吆喝,然後顫巍巍地拿起老早藏在巷子裡的竹竿一邊吆喝著一邊追趕跳上屋頂的小雞。這些雞鳥們受了驚便扇著翅膀邁著尖利的爪子在茅草上奔跑,又帶下原本不多的茅草。奶奶心疼,卻也是無可奈何,每次都生氣地責罵這些該死的畜生,很凶狠地說要打死它們,但竹竿每次都只是打到這些雞呀鳥呀的身後,只是虛張聲勢地把他們趕下來。
祖屋裡供奉著祖先們的靈牌,奶奶自是不敢掉以輕心,特意要求父親和叔叔在祖屋中間供奉靈牌的殿閣的屋面上多添一些稻草,防止漏水,防止日烤。祖屋供奉靈牌的屋子居中,比較寬敞,我們叫它三央間。三央間左右都有一個門通向側廂,左邊一間房子是奶奶住的,除了這個由三央間入的那扇門外,就只有前面一個小視窗,無論白天還是黑夜,這個叫暗廂的房間真的名副其實的暗。不單是我家祖屋這樣,全村子的祖屋都是一個模式。聽說是這是為了保持女人的名節,婦道人家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間屋子意味著女人嫁到這裡來了,是這戶人家的人了,就不能隨便出去了,而且女人家的東西是不能夠隨便給人家看的。所以自小我就對奶奶的房間充滿好奇。奶奶也經常把它關得嚴嚴實實的,這就更增加了它的神祕。有幾次,奶奶做飯,去淘米,我記得米缸就放在她的房間,出來時忘記了關門,我想溜進去看看,可是到了門口,儘管外面還是陽光燦爛,裡面卻是漆黑一片。終究是害怕,不敢進去。有一回,奶奶病了,病得挺嚴重的,就躺在她的房間裡,父親、叔叔和姑姑們都在,我終於鼓起勇氣鑽了進去。房間很黑,儘管點了一盞煤油等,但我還是花了很長時間才能夠確定奶奶就躺在一張掛著似乎也是黑色的蚊帳的床裡。我記得平時奶奶進出,都沒有點煤油燈的,不禁贊起奶奶的好眼力來,不過後來想想奶奶的眼睛並不怎麼好,在縫補衣服的時候,總是戴著一副並不好看的眼鏡,眯著眼睛,一隻手拿線,一隻手拿針,對峙了很好,顫抖了好多次,都沒能找到恰當的時間和方式,把它們給弄在一起,最後常常說我們眼睛好,叫我沒幫她穿針。原來奶奶在自己房子根本就用不著眼睛,憑著感覺,她都能知道,什麼東西放在哪裡了。
煤油燈是放在床頭的一張木桌子上,凌亂地放著些葡萄糖瓶子。我印象中,奶奶沒吃過藥,不舒服時,就衝一些鹽水喝,嚴重一點就到小賣部買幾支葡萄糖水衝一些涼開水喝。桌子上另一側整齊地放著一個方塊的小鏡子,一把木梳子、幾個紅頭繩子和一個針線盒子。我就奇怪,這麼黑,奶奶是怎麼照鏡子的呢,在外面可從來沒見過她用。可是她出來的時候,頭髮總是梳得整整齊齊的,然後用紅繩子綁紮在後面。桌子旁邊就是一個小缸,大概就是裝米的了,奶奶進房間拿米總是很快就出來。方將的另一側放了三個大缸,不知道里面裝些什麼,沒有櫃子,奶奶的衣服就掛在床尾的鉤子上,還有幾件疊得很整齊,放在床裡側一個橫架著的木板上,木板上最耀眼的就是一個箱子,應該是奶奶出嫁時的嫁妝,我見過女孩子出嫁,人們抬過這樣的箱子。此外,房子沒有其他東西。房子的地板是泥土,我赤著角站在上邊,時值夏天,有點涼颼颼而柔軟舒適的感覺,還散發著一種泥土清涼的氣息。
大人們站在床頭,默不作聲,偶爾是姑姑說一兩句安慰的話,或者責怪一下奶奶的粗心。我看不清奶奶的臉,不過可以清楚聽見奶奶虛弱而粗重的呼吸。突然她叫了我一聲,我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往母親的懷裡鑽。我是躡手躡腳地溜進來的,房間又黑,又安靜,我不知道奶奶怎麼知道我進來的。不過我是被大人當傻孩子推到奶奶跟前的,藉著燈光,我才知道,我剛才鑽的並不是母親的懷抱,而是姑姑的。後來奶奶的病好了,我就再也沒進去過。
不過這間屋子依舊充滿神祕,奶奶的一生似乎就藏在這裡,密實,深厚而久遠。記得我父親去世那年,她就從屋子裡拿出一串鏽跡斑斑的方孔銅錢,繩子已經被蟑螂或者老鼠之類的咬得破爛不堪了。她噙著眼淚,小心地捧著,像寺院裡的老和尚慢慢地捻著佛珠,她也一個一個地捻著,她說這是父親出生時的貴錢。她撫弄了好久,在幾個僧人的勸導下,才戀戀地把它丟在燒得很旺的炭火裡,然後趴在地上呼天搶地地哭。什麼叫貴錢,我也弄不清,反正是男孩子一生下來就要有,一大串方孔銅錢,用紅繩子串起來,掛在床頭,我在母親的床頭見過,其中就有我和弟弟的。有幾回,我嫌它礙眼,叫母親收起來,母親卻生氣地虎起臉來怪我不懂事。大概這貴錢就是保佑孩子平安,有出息的意思吧。奶奶就這樣守候父親一輩子,滿懷希望父親能夠在她床頭盡孝盡忠,卻沒想到是黑頭人送白頭人。
父親走後沒多久,奶奶也許是覺得有點遺憾,也許有點愧疚,說是沒有什麼分給他。現在想給,都給不到了。爺爺的父親是個屠戶,這行當在當時很賺錢的,在村子裡的地位又高,據說奶奶在墾荒時揀獲一大缸大銀(袁世凱人頭的一元銀幣),這事大概是真的,我家是村子裡第一戶蓋起水泥平樓的人家。母親說毛主席號召人民打到地主豪紳時,好多富有人家,都把大銀一缸一缸地埋在地下。所以母親老是懷疑奶奶偏心,在分家時只是給父親十個大銀,肯定還有很多不知藏在哪裡或者埋在哪裡,而最可能收藏的就是奶奶的那間暗房子。因為連母親都不能隨便進出奶奶的房間。除了奶奶生病的時候。父親走後,母親就把這十個銀幣交給我保管,沉甸甸的很有分量。母親說那是大概就用兩百個大銀修建了我家那間舊的三間平樓。
那時我已經上了大學,奶奶也許覺得自己老了,我每次假期回家,奶奶都說要召集叔叔和我一起,說是分點什麼東西,母親是小心眼的人,自然就想到是值錢的大銀。就吩咐我多留一個心眼,看是不是給兩個叔叔多一些。我心下自是不以為然,大銀現在也不怎麼用了,一個大概相當人民幣兩百塊錢罷。奶奶說了好多次,終是很難把叔叔和我同時集中到一塊,就只好把我叫過去,從她的屋子裡搬出一個箱子。看她蹣跚而吃力的模樣,我倒是吃了一驚,要是箱子裡面真的有大銀,那恐怕能裝上一千來個。箱子用一個底下沾滿灰塵,箱子上卻是一塵不染,看來奶奶是時常擦拭的,看她小心翼翼而鄭重其事的樣子,應該是她認為很貴重的很有價值的。我雖然有些心理準備,但當她把箱子開啟時,我還是有些意外,裡面確實是錢,各種各樣的,有厚厚幾疊紙幣和幾堆硬幣。紙幣很殘舊了,很多已經發黃,銅幣也是鏽跡斑斑。我拿起來看,大部分是清代的銅幣,也有民國時期的。有“萬曆通寶”、“乾隆通寶”、“洪武通寶”“咸豐元寶”“光緒元寶”“大清銅幣”等等。奶奶指著箱子裡的一堆說,你拿這一堆罷,一共有三百四十枚,兩個叔叔個三百三十枚,因為你爸是大的,又去的早,就多給你十個吧,說著眼睛就溼潤了。我原本心裡笑她迂的,都什麼時代了,這些早已不值錢,當古幣又不夠古,但這時我卻笑不出來,我拿起沉甸甸的疊得整整齊齊的銅幣,我猜想奶奶一定是摸過好多次了,一定數過好多回了,她沒讀過書,沒學過數,千來個銅幣也許花了她不少時間來琢磨。她珍藏了幾十年,她積攢了幾十年的財富全部在這裡了,在她即將入土的時候,她要把她的財產交給子女了,這是一位老人莫大的榮耀,也是一位老人的淒涼啊。




此後,奶奶從她的暗屋子裡拿出來的東西沒什麼稀奇的了。由於茅草腐爛,下雨天常漏水,沒法住,奶奶就搬出來跟三叔住了。這間空空而漆黑的房子就顯得更加神祕而且恐怖了。但奶奶偶爾還會進去,我雖仍是好奇,當終於沒能鼓起勇氣進去。記得鄰居家的祖屋也是這般模樣,也有一個這樣黑漆漆的暗廂房,裡面住著一個已經神志不清而且兩耳已聾的老人,每天衝著放學的小孩笑。而真正讓我對這間屋子感到敬畏的是奶奶的故事。
她說王姓媳婦,就是住在村尾的那戶人家。這戶人家我是知道的,只是後繼無人,屋子早已坍塌,只剩下斷壁殘垣和古老的果樹。說那間祖屋的女人因為年輕時不安分,在丈夫下地耕田時,和本村的一個單身漢做出了苟且之事。丈夫知道後,惱羞成怒,就把她鎖在那間黑房子裡,開始是不給水喝,不給飯吃,後來怕她當真餓壞了,到了吃飯時間,就讓她出來,到了下地時間,又把她鎖了進去。如此過了半個月,當丈夫的回來,喚她出來吃飯,卻久喚不出,不禁心裡著急,其實這時候他氣也消了。但他叫得不耐煩進去房間尋找時,才發現她直挺挺地吊在黑漆漆的屋子中,已氣絕多時。她不知什麼時候尋了一條牽牛用的繩子,一頭綁在床頂,一頭套在脖子上,就這樣簡單而殘酷地結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奶奶說這事的時候竟然沒有一點感情,我卻聽得驚心動魄。對每家每戶的祖屋暗廂生出許多的畏懼來,似乎那裡都有一個僵直的面目猙獰而脆弱的靈魂。
三央間就簡單得多了。中間一張半燈桌,右邊一張炕床,炕床尾門口後一個大水缸,地上再無它物。只是半燈桌上方的神祗閣顯得神祕而現眼。
半燈桌是一張方形的四腳木桌,厚重而結實,至於為什麼叫半燈桌,我卻不得而知。爺爺和父親也許是知道的,但去世的早,兩個叔叔也沒念過書,對於家族的事所知不多,而奶奶更是語焉不詳,有時甚至惶論及其,似乎有著某種畏懼和忌諱。我只記得這張桌子有很長的歷史了,烏黑的桌面鏤刻著歲月殘破的傷痕,其他的人家的祖屋也有一張大致如此的桌子。半燈桌右邊放一張炕床,是爺爺睡的。小時候,我就這樣趴在半燈桌上,一手拿筆,一手拿紙,在昏黃的煤油燈下,一筆一畫地塗鴉。爺爺就坐在身邊,饒有興趣的看著我,不時說上一兩句讓我手舞足蹈的話。爺爺沒讀過書的,也不曾懂得心理學,卻樸素地知道讓我開心地長大。父親也經常坐在一旁,和叔叔們閒聊。奶奶和和母親偶爾也在,不過,他們似乎總是很忙,忙著洗衣,忙著洗碗,忙著掃屋子,總是等我困了,累了,迷迷糊糊地趴在桌子上,或者躺在爺爺簡單而硬朗的炕床上睡了時,才迷迷糊糊地聽到母親柔軟而心疼的呼喚。
半燈桌總是收拾得很乾淨,放的東西不多。一盞煤油燈,一包火柴,一個算盤,偶爾放一下簸箕,用來裝番薯幹用的。床尾的那隻大缸就裝滿了番薯幹,好的精細的晒得白白的用來煮飯的,黃的乾癟的皺皺的有點蟲味的用來喂牛。半燈桌最為富有的時候就是逢年過節了。奶奶總會把用最乾淨的抹布,抖上些許的洗衣粉,仔細把半燈桌擦乾淨。呼黑遲鈍老氣的半燈桌面這時就顯出一種神采飛揚的光亮,黝黑的肌膚竟然泛發出精純的黑亮,也能倒映出煤油燈的影子。家鄉的節日很多,其中要數春節、七月節(鬼子節)、冬至最為隆重。每到這個時候,半燈桌就擺滿供奉祖先的祭品。大多是一樣的,從外到裡分分別放著一碟豬肉,五碗圓頂乾飯,五碗白米酒,春節時也會加一排用小碟裝的甜飯。最外派的也並不總是豬肉,也有雞、豬腳、鵝和墨魚等,這要看是什麼節日,也要看家裡的景況。而這些都必須是父親和叔叔們一起承擔的,每個人都要。而且順序是不能夠顛倒的,這可是奶奶最強調和看重的,在這個時候,奶奶彷彿世界上最有學問和最神聖的人。她只要臉一沉,喝了聲:“你們懂什麼。”父親、叔叔和母親嬸嬸們都不敢出聲了,也不敢有異議了。老老實實地誠惶誠恐地按照奶奶的吩咐,一絲不苟地完成準備工作。只要出了一丁點差錯,也不外是香少點了一根,把飯和酒的位置調換了一下之類的,總會引起奶奶的吆喝和惶恐。奶奶就會一臉的虔誠和驚惶,然後站在半燈桌前,雙手合十,對著半燈桌上面的神閣,嘴裡唸唸有詞地嘮叨著。說什麼,我倒聽得不是很清楚,大概的意思是祈求祖先不要怪罪,子孫不是有意的,子孫還沒長大,不懂禮節,等等諸如此類的話。唸完了,奶奶總會虔誠地拜上三拜。父親不怎麼信這個,總是一臉不以為然的站在一旁,這更增添了奶奶的擔心。還好兩個叔叔和母親很聽話,總是認真努力虔誠地按照她的要求去做。爺爺是個憨厚老實的人,話不多,也沒什麼主意。這個時候也總是很聽奶奶的,看不出他對就在他頭頂的讓奶奶敬若神明的祖先靈牌有多敬重,也看不出他對它有多害怕。當時看著奶奶有條不紊而從容自如地主持著這樣重大而盛大複雜的禮儀,總感覺奶奶真是很了不起,彷彿就是她撐起了這個也算是龐大的家庭。尤其是看著我認為什麼都懂的父親竟然拿著點著香問她每個香爐插幾根時,更覺得奶奶的神聖,好像她就有著與古遠的祖先有著某種聯絡之類的。而這類事情也不是沒發生過,其中有一回,每到中午時分,奶奶就不由自主地躺在半燈桌前,口裡胡言亂語地說著什麼,可把全家大小嚇得不知如何是好。接連請了幾個村裡的赤腳醫生,看了卻不見好轉,想抬她去鎮裡的醫院,她似乎又很清醒地強調自己沒病。村中的祗婆,就是給人家算命或者作些法事的老婆婆說了一番驚心動魄的話,說她被先靈上身,可能有什麼指示之類的。
父親叔叔們無奈,只好讓這位祗婆來聽聽這個先靈到底在要求什麼。這位祗婆等奶奶神志不清時,口裡也念念有詞地說了不知什麼,我驚奇地發現原本狂躁不安的奶奶竟然慢慢地平靜下來,最後像柔順的小羔羊蜷縮在地上。半晌之後,那位祗婆睜開緊閉的雙眼,全身一陣誇張的抖動,彷彿枯枝承受空曠孤寂的山谷突然來的陰風襲擊,全身顫慄。緊接著就都出一身汗水,似乎真的從某個遙遠的地方逃命似狼狽回來。母親和嬸嬸們誠惶誠恐地呆在一旁,大氣都不敢出。祗婆虛弱地連說了幾個“好險,好險”,三央間就籠罩在一種神祕和不安的情緒中。等安頓好奶奶後,祗婆這才告訴父親,說是爺爺的父親,原先是有一個弟弟的,只是在很小時候就夭折了,而我們家的靈閣上就沒有他的牌位,換一句話說,他就成了孤魂野鬼,無處藏身到處飄蕩,現在就回到家裡來搗蛋了。這番話讓家裡的女人們聽得心驚膽戰。父親兀是不信,不過祖父有個夭折的弟弟這事他是知道的,不過這事知道的人不多,連叔叔都不知道,只是不知道這位祗婆是如何知道。祗婆還言之鑿鑿的說這事必須早些處理的好,否則還不知道會鬧出些什麼異端的事。母親就擔心起來,似乎掙扎在漩渦無助時突然抓到救命的繩子,緊緊地追問祗婆如何是好。父親表示懷疑時,她竟然用奶奶才有的莊嚴和神聖語氣來呵斥,“你懂什麼。”然後開始張羅做一些求神驅鬼的事。父親原來也是不信的,不過,祗婆說你到靈閣上面看看,你祖父的那塊靈牌缺了一塊,那就是來自野魂的警告。父親從凳子登上半燈桌,果真看到祖父的靈牌右下腳缺了一個口子,也許是蟑螂咬的,也許是老鼠啃的,奇怪的倒是這位祗婆是怎麼知道的。父親就將信將疑地答應了祗婆的法事。

祗婆自然在三央間進行,她還請來了兩個和尚,在半燈桌和神閣上貼了很多用黃色紙寫的禁令,稱之神符之類的。如此又是跳又是叫又是喝又是罵又是喃喃祈禱的唬弄半天,然後要求父親重新刻一個祖父弟弟的靈牌,還要給他補建一間屋子,還特別強調這間屋子要添置一些傢俱,尤其是要一個女人,因為他死的早,還沒娶妻。這樣他就能在陰間安家落戶,逢年過節你們的供奉他也能享受到了,這樣家裡的子孫後代就平安無事了。



這事我聽得很是糊塗,怎麼能給死人娶妻子造房子呢。我悄悄地問過母親,母親卻一臉莊嚴地告訴我小孩子不懂事,不要亂說話。過兩天,我放學回家就看見一老一小的兩人在祖屋的三央間忙開了。半燈桌被收拾得乾乾淨淨,也被抬到房子的中間,兩個人忙著剪裁彩紙和削著竹皮。後來我才明白這就是所謂的“綁綾屋”。
一老一小在祖屋裡忙碌了四五天,一座兩米多高的金壁輝煌的屋子就建造起來了,放在半燈桌上幾乎可以頂到祖屋的屋脊。當時我還在念國小,除了離村子五里遠的小鎮,我還沒去過其他地方,也還沒見過建造得如此精巧而富麗堂皇的屋子。屋子有三層,這在現實中我還沒見過,鎮裡最漂亮的最高的樓房也不過是郵電局新建的那幢,而且還沒有陽臺,也沒有這麼漂亮的雕花窗,鏤空門。而且色彩鮮豔華麗地很,更奇特的是,屋子裡面還分主人房,客人房,廚房。臥室裡有床、枕頭、桌子、凳子,還有一個女人遮著紅頭蓋坐在那裡呢。活脫脫的柔順祥和的新娘子。廚房裡有水桶、扁擔、木柴等等。這些都是用彩紙折的,竟然做得惟妙惟肖。
綾屋綁好後,那個祗婆又在祖屋大張旗鼓地作了一番法事,然後把那座漂亮的綾屋挪到外城燒了,還特意強調要把綾屋的灰燼用一個瓦罐子裝了,密封好,在祖墳的旁邊找一個地方埋了,立上一塊小磚頭之類的,作為記號。清明的時候也給他燒上幾炷香,貢上幾杯酒。這樣他就安心了,滿足了,不再滋事了,祗婆說的煞有其事。父親叔叔們一一照做了。這事過後,奶奶果真恢復了正常,家裡的女人家對祖屋半燈桌上供奉的靈閣更加小心謹慎和敬畏。父親原是反對這些事的,他念過書,在村子中也是頗有威望的,還曾經在鎮的中學管過總務,也在村的生產隊裡當過會計,也算是知書達理的人。他認為這些牛鬼蛇神的不過是子烏虛有的,大可不必當真,可母親卻不一樣,固執虔誠的比奶奶還厲害。這事情過後,奶奶和母親似乎找到更有力的使喚父親的武器,父親在以後的很多事情只好隨他們唬弄去。
掛在半燈桌上面的那方神閣是用上好的樟木做的,外面還塗了明油之類的,防止蟲蛀。神閣裡供奉一排靈牌,中間一塊特別大,其他的按照祖先先後順序依次向兩邊排開,中間一塊記載著整個家族的族譜,密密麻麻刻著的字艱深晦澀,大多不能解其意,能夠細看揣摩的機會也不多,只是春節時候,父親或者叔叔沒空,到了上香時間我才爬上半燈桌去看看,靈牌前放著五個香爐,但每次上完香,就匆匆下來了,連多看一眼的勇氣也沒有。爺爺和父親還健在的時候,總是他們上香的,總會跟著我們不懷好意地扯著他們的衣角討來香和炮竹,一屋子熱熱鬧鬧的。可是現在一座諾大的屋子靜靜地站立在這裡,淒寒,冷清,彷彿就是存在了上千年的遙遠神廟。那一排排挺立的靈牌似乎就是活生生的靈魂,泛發著某種動人心魄的力量
自從奶奶從她固守了五十年的暗廂房搬出後,就很少進去了。連叔叔的幾個天真好動的小孩也不願意進去。記得小時候,大人不在家。祖屋三央間儼然就是我們的天堂娛樂地了。冰涼而平整的泥土地板,寬闊而堅實的木炕床,還有門後幾口可以藏身的瓦缸,我們總會不知疲倦地爬到床底,鑽到瓦缸,跳上半燈桌,滾到地板上嬉戲打鬧。如今那張溫暖的木炕床也不在了,屋子就一下空曠了許多。床是隨著爺爺的去世而離去的。村子的習慣是人走了,他睡過的床和衣物也隨之而去的。我念九年級那年的一個下午,班主任把我叫出來,摸摸我的腦袋說你爺爺快去世了,你爸叫你回去看看。我一下子就呆了,我對人的老去還沒什麼準備。我不記得是怎麼回到家了,從小鎮到村子約莫有五六里路,我騎著單車似乎上了車,下了車就到家了。回到祖屋的門樓,就看到一群和尚打扮的人神情寂然地進進出出,鄰居們都來了,見到我抓起我就往三央間去。我這才看到奶奶、父親、叔叔、母親和嬸嬸都在,連嫁得老遠的三個姑姑都回來了。屋子很靜,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深深淚痕,卻不敢出聲。我心理緊張,是被母親拉到人群的前面,她哽咽地吩咐我:“叫一聲爺爺吧。”我這才看到爺爺在地上,直挺挺地躺在一張席子上,雙眼緊閉,臉色鐵青,身上還是穿著剛從下地回來的那件黑色麻布衣。一個道士模樣的人閉著眼睛在爺爺的身上摸索著,不時在空中比劃著,不時對著半燈桌上的神閣吆喝著,然後拼命地摔兩塊豬腎形的黑色木板。爺爺的一隻褲腳被卷得老高的,樹皮一樣黝黑的肌膚這時突出絲絲屢屢僵硬而青紫的血管。在道士的做弄下,那隻腳似乎抽搐了幾下,再看看爺爺的臉,喉結還在顫動,從喉嚨裡發出渾濁的聲音,似乎什麼東西塞住了。奶奶癱坐在一旁,父親提議說,再送去醫院看看吧。沒有人出聲,那位道士陰沉著臉,對著爺爺僵硬的身子作弄了一陣子,最後揮一揮拂塵,搖搖頭出去了。屋子就淹沒在一片震天動地的嚎啕中。反正爺爺就這樣離開了,我不知道爺爺臨終時是不是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我只是覺得爺爺還沒到離開這間屋子的時候,爺爺臨終前喉嚨裡面發出的渾濁的嗝嗝聲似乎是眷戀這古老而溫暖的屋子,他去世那年年僅六十。他走後,他睡過的那張炕床就拆掉了,被丟到幽幽流過村前的龍門河裡。
如果說奶奶在大小事務上撐起了這個家,撐硬了祖屋的輝煌和光鮮,那麼爺爺就是守護祖屋的棟樑之柱。是他的忠厚,是他的寬容,是他的刻苦,是他的耐勞,給了奶奶可以指揮倜儻的空間。沒有人見過爺爺高聲講話,沒有人見他打過人罵過人。奶奶指手畫腳地甚至劈頭蓋臉地數落他時,他仍是一臉祥和地搓著第二天要用的牛繩,或者細細地打磨著準備砍柴的刀。印象中,他是閒不住的人,起早摸黑擔犁扛耙,牽牛拉車。即使回到家他總是先給牛添好草料,喂足水,然後簡單洗一下手腳,吃過飯,中午時分會拿起竹片編織畚箕、菜籃之類,傍晚時候會東找西挪準備第二天用的農具。他不抽菸,不喝酒,鄰居都覺得這樣的老好人走得太早了,有時又安慰奶奶,說他是前輩積德了,好來好走。總之,他走後,他的靈牌添到神閣上後,祖屋就名正言順地成為祖屋了。

如今守候祖屋的是奶奶,兩個叔叔已經搬到自己建的樓房裡去了。祖屋前側左右各有一間草屋,分別是三叔和我家用的廚房。三叔和奶奶還固守老屋廚房,每到清晨黃昏都會看到絲絲屢屢的柴草煙從茅屋上娉娉婷婷地浮起,整個屋子就罩在一片乳白色迷霧中。我家用的那間原本留給奶奶用的,但颳風下雨的日子,廚房裡面也是雨水淋漓,那單薄殘舊的茅草已不能遮風擋雨,那泥牆也經不起腐蝕,不久就坍塌了。剩下高聳而烏黑的土牆矗立在祖屋前。兩間廚房和三央間圍成的就是祖屋的內城,是一方用磚塊鋪成的潔淨小城,尤其是雨後,就更加雅緻光滑。廚房光線不好,在沒有電燈的日子,在傍晚時分,父親和叔叔們都喜歡把飯桌搬到小城來,兩張桌子一家一邊,熱熱鬧鬧地相互交換些簡單的菜,三叔嬸勤快,不僅自家種了好多菜,還醃製了好多,蘿蔔、酸菜、蒜頭、青瓜等等的,都是我喜歡的。小孩更高興,在兩張桌子之間來回穿梭,惹得大人們不耐煩地吆喝,催促著快點再快一點。在夏天的晚上,在這塊小城裡乘涼是最愜意不過的事情了。下午太陽西斜矮過廚房時,奶奶開始在小城的磚塊上潑水,幹了又潑,到了晚上,小城貯存的熱量就消退了。奶奶和嬸嬸們還在煮晚飯的時候,我們就搬了奶奶專用的一個可以伸縮的平竹藤椅,幾個小孩笑著鬧著就都擠到床上去,晚飯過後,奶奶洗完碗筷,就搬了一張凳子,搖著蒲葵扇子,嘮叨起家裡的短長,經常也會有村子的叔叔阿姨來做客,小城就在盛夏的夜晚盛滿了淳樸憨厚的笑聲,如果是有月的時候,還披襲一地的輕紗,黝黑的屋脊在純淨明亮的夜空就格外清晰而楚楚動人了。三嬸就拿出晒好的南瓜子、向日葵、花生,我們一邊磕一邊聊,難得閒下來的爺爺也搬出他外出守夜才用的椅子舒適地躺在小城的一角。這時候總是最溫情的時候。連經常為了小事而爭吵的奶奶和母親都一臉的祥和,也能夠和氣地講上幾句貼心話。



而祖屋內城最熱鬧的時候莫過於年七年級的早上。村子有個傳統,年七年級早吃團圓飯,不管是在外工作的,還是已經分了家的兄弟,這個早上必須集中在一起吃一頓齋飯。而齋飯是在凌晨零點就準備好的。其實在除夕夜就煮好拜倒祖屋的半燈桌上,等到凌晨零點一到,就祭祀祖先,鳴放炮竹,迎接新年,祈求吉祥,這在家鄉叫“等公”。爺爺那一代人睡得早,卻也不怕誤了時辰,因為小鎮上的糖廠總會很準時而威風地鳴放鞭炮,方圓十里都聽得清楚,而且一燒就是一兩個鐘不停,這鞭炮聲就從遙遠的小鎮像次第亮起來的路燈,從各家各戶的祖屋亮起來。我們卻也起得比往常要早,各自穿著新衣服新襪子新鞋子,蹦著跳著高高興興的,也不哭也不鬧,特別乖,特別巧,因為大人總是教訓我們,這一天不能講粗話,不能吵架,不能摔東西等等諸如此類的。最高興的就是在內城擺好桌子,一家子吃完飯的時候,我們就列著隊等候大人給利市。這時候的小城就是最有活力最鮮亮的時候了。爺爺奶奶的笑臉彷彿就鑲嵌在窄窄的方城當中,孵化出一朵朵歡快的綻放的花。
內城之間有一座門樓,也是土牆茅草屋。如今門樓的兩扇高高而厚重的大門已佈滿斑駁的蟲蛀後的小坑,也早關得不牢實了,其中一扇還卻了一個角,奶奶養的雞鴨總能靈巧地從關著的門進出自如。原先這門樓的大門是鎖得非常嚴實的,鑰匙只有爺爺奶奶和父親才有,放學了,我們只能在外城歇息或者遊戲。外城確也是我兒時的樂園。
外城右側是兩間茅草屋牛棚,石塊竊的牆,倒是豪華堅固。一顆高大繁茂的荔枝遮住祖屋的門樓和大半牛棚,夏天的時候,總會搖落一地的陰涼。據奶奶說,荔枝樹應該有上百年,總之就是比祖父還老,樹幹皺巴巴的肌膚倒是記載著歲月的模糊而殘忍的痕跡。每年三月都掛滿燦爛的花,引來無數嚶嚶亂舞的蜜蜂和蝴蝶,卻是兩年或者三年才結一次果。結果的時候就累累地鋪滿牛棚屋頂和門樓。這個時候總是奶奶最煩惱和最忙碌的時候,她要防著自家小孩偷偷爬上樹上採摘青青而酸澀的荔枝,又要防著鄰居的調皮小孩爬上牛棚屋頂亂踩亂摘。守候了一個炎炎的夏季,荔枝在奶奶的呵呵下終於露出羞澀的圓圓而晶瑩的紅臉蛋,這叫人看了心動,想著嘴饞,可惜就是奶奶守得嚴實。記得鄰家有個小孩教蠻興的男孩,不讀書了,又調皮又搗蛋又大膽,趁著奶奶轉身餵雞鴨之類的機會就能迅速而熟練地沿著牛棚柱子哧溜哧溜地爬到屋頂了。然後伏在屋脊溫軟的茅草中,累累綴滿枝頭的荔枝就鋪在他的頭頂了。他只要不出生,就可悠然而舒適地採摘伸手可及的荔枝。有幾回他就這樣躺在屋頂吃得肚子圓溜溜地才心滿意足地溜下來,撩起上衣挺起肚皮得意向奶奶示威,然後屁顛屁顛地飛快地跑開,奶奶就氣急敗壞地拿著一根軟木棍子顫巍巍地追,使勁地敲使勁地罵,儘管生氣卻也無可奈何。我有時倒是很羨慕他的,我在奶奶的嚴加看管下,卻沒有勇氣偷偷地溜上去,只是奶奶也有讓我們解饞的時候,她用在她用來敢雞敢嚇鳥的長長的竹竿頂端插進一個小棍子,竹竿就裂開一個小口子,她就撐著它把樹頂上最紅最大的那些銜下來,我們幾個小孩就可以美美地吃上一頓,這時候奶奶就笑眯眯教訓我們,荔枝要熟了才會甜,所以呢要有好果子,可要學會耐心地等待。我對這些話自是不以為然,也不會細細品味,只是有了好果子吃,就一個勁地點頭。奶奶也就心滿意足地表揚我們乖,不像鄰家的蠻興,一高興又捅下幾串。
荔枝樹下是一口水井,水一年四季的清冽,冬天打起來還冒著淳淳的熱氣,夏天喝起來就透心徹骨的涼。在炎熱的夏季,父親叔叔們下地回來,總會就著井口,叫我們給他打上幾桿,小孩力氣小,井杆一陣高一陣低的,水就一陣子上來像魯莽的野馬,一下子衝得他滿臉都是;一陣子上不來像鏤空的視窗,他就對著空氣大口大口地喝。待水出得順時,他就舒適地像乾渴的牛一樣伸長脖子,咕咚咕咚地喝個痛快。然後愜意地坐到樹下磨得油光滑亮的青石板上,拿著草帽扇著風。後坡有個單身的漢子,也喜歡來我們家,就為了這清冽甘醇的泉水。
外城的右側是二叔的廚房,現在早已坍塌,只留下一顆大樹菠蘿,撐著濃濃的綠蔭,庇護樹下磨了只見石沙的洗衣板,洗衣板旁邊隨意堆砌著一些亂石,可供坐歇。外城城外有一個橡膠樹,橡膠樹下原本有一對石狗的,一個慈眉善眼的,一個張口怒視的,都一樣的活靈活現地守護著外城沒有大門的門口,由於小時見的多,幾乎每家每戶的門口都有這麼一對石狗,甚至巷頭巷尾,屋頭屋角都有遺棄的,也不覺得稀奇,只是念大學時,偶然看過一篇關於雷州石狗文化的報道,又聽說雷州文化局在宣傳石狗文化,還專門建立了一個石狗博物館,突然才覺得我們門口的平凡的石狗厚重起來。我們祖先世代安居樂業竟然來源對狗的崇拜。只是待我打算好好研究一下那千姿百態的石狗時,回家才發現家門口的石狗早不知所終,找遍整個村子,竟然一個都沒有,後來拜祭祖先時,在祖廟的門口發現缺了腿的一對。問成天守在家的奶奶,奶奶也說不出之所以然來。那石狗大小不一,小的就十來斤吧,大的恐怕有六七十斤,後來聽鄰居家人說有段日子有些人開一輛拖拉機來收購,這石狗一律地放在家門口,許是大部分都沒經主人家同意就拿走了吧。原本散落在民間被塵土淹沒的石狗如今都威武的守候在雄偉的博物館裡,記載一個地方的傳說,訴說一個時代的故事。

祖屋的沒落和坍塌似乎在所難免。奶奶之所以焦慮的督促叔叔重修祖屋,是不忍心看著祖屋向周邊的祖屋那樣,只剩下荒涼的斷壁殘垣,內城也好外城也好,都被葳蕤的草木多侵佔,而祖先的靈牌就安放在一個用轉頭砌成的一米多高的約莫一個平方的小屋子裡,逢年過節,子孫孝順的還過來拜祭一下,手腳勤快的還過來清除一下雜草。
祖屋的輝煌和熱鬧不是重修可以挽回的,村尾王家在外地坐生意的有了些許本錢,回家把祖屋修葺一新,只是長年累月在外居住,那棟豪華的現代樓房在寂寞寥落中成了鳥獸建巢尋歡的樂園。
望著幽幽而依舊崎嶇的古街巷,勉強在斷壁殘垣中屹立的自家祖屋,我不知道它還能堅持多久,我只知道這段歷史也漸漸地淹沒在這片葳蕤的土地上。


母親閒聊時說起祖屋,說無論如何今年都要重建祖屋,要我回去和兩個叔叔商量一下修繕或者重建的問題。這讓我為難,祖屋現在已經沒有人住了,佔地面積倒是很大,很氣派。裡外兩個小城,用磚塊鋪成的,倒是齊整大方;二進式的,每一進都用青石板鋪成階梯。最高一層是三間屋,和前面左右兩間圍成內城,由門樓出來就是寬敞的外城。現在想來在村子當中我家的祖屋也算是豪門了。只是屋子早沒了往昔的豪氣,疲軟地頹臥在蕭瑟荒廢的古道旁。茅草屋是冬冷夏涼的那種,土牆在歲月的磨洗下,已經剝落,顯出瘦削而嶙峋的石粒。茅草是十年前換的了,軟踏踏地貼在脊樑上,老鼠,馬蜂等都曾經把他們溫暖的窩搭建在某個安穩的角落,現在也不願意來了。倒是頑皮的雞角子或者不安分的雞姑娘跳上來用爪子扒枯爛了的乾草,尋找可能存在的蟲子。偶爾也有母雞從廚房的煙囪跳上來,在腐爛的屋脊挖一個舒適而簡便的窩來下蛋。這便引來奶奶焦急而憤怒的吆喝,然後顫巍巍地拿起老早藏在巷子裡的竹竿一邊吆喝著一邊追趕跳上屋頂的小雞。這些雞鳥們受了驚便扇著翅膀邁著尖利的爪子在茅草上奔跑,又帶下原本不多的茅草。奶奶心疼,卻也是無可奈何,每次都生氣地責罵這些該死的畜生,很凶狠地說要打死它們,但竹竿每次都只是打到這些雞呀鳥呀的身後,只是虛張聲勢地把他們趕下來。
祖屋裡供奉著祖先們的靈牌,奶奶自是不敢掉以輕心,特意要求父親和叔叔在祖屋中間供奉靈牌的殿閣的屋面上多添一些稻草,防止漏水,防止日烤。祖屋供奉靈牌的屋子居中,比較寬敞,我們叫它三央間。三央間左右都有一個門通向側廂,左邊一間房子是奶奶住的,除了這個由三央間入的那扇門外,就只有前面一個小視窗,無論白天還是黑夜,這個叫暗廂的房間真的名副其實的暗。不單是我家祖屋這樣,全村子的祖屋都是一個模式。聽說是這是為了保持女人的名節,婦道人家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間屋子意味著女人嫁到這裡來了,是這戶人家的人了,就不能隨便出去了,而且女人家的東西是不能夠隨便給人家看的。所以自小我就對奶奶的房間充滿好奇。奶奶也經常把它關得嚴嚴實實的,這就更增加了它的神祕。有幾次,奶奶做飯,去淘米,我記得米缸就放在她的房間,出來時忘記了關門,我想溜進去看看,可是到了門口,儘管外面還是陽光燦爛,裡面卻是漆黑一片。終究是害怕,不敢進去。有一回,奶奶病了,病得挺嚴重的,就躺在她的房間裡,父親、叔叔和姑姑們都在,我終於鼓起勇氣鑽了進去。房間很黑,儘管點了一盞煤油等,但我還是花了很長時間才能夠確定奶奶就躺在一張掛著似乎也是黑色的蚊帳的床裡。我記得平時奶奶進出,都沒有點煤油燈的,不禁贊起奶奶的好眼力來,不過後來想想奶奶的眼睛並不怎麼好,在縫補衣服的時候,總是戴著一副並不好看的眼鏡,眯著眼睛,一隻手拿線,一隻手拿針,對峙了很好,顫抖了好多次,都沒能找到恰當的時間和方式,把它們給弄在一起,最後常常說我們眼睛好,叫我沒幫她穿針。原來奶奶在自己房子根本就用不著眼睛,憑著感覺,她都能知道,什麼東西放在哪裡了。
煤油燈是放在床頭的一張木桌子上,凌亂地放著些葡萄糖瓶子。我印象中,奶奶沒吃過藥,不舒服時,就衝一些鹽水喝,嚴重一點就到小賣部買幾支葡萄糖水衝一些涼開水喝。桌子上另一側整齊地放著一個方塊的小鏡子,一把木梳子、幾個紅頭繩子和一個針線盒子。我就奇怪,這麼黑,奶奶是怎麼照鏡子的呢,在外面可從來沒見過她用。可是她出來的時候,頭髮總是梳得整整齊齊的,然後用紅繩子綁紮在後面。桌子旁邊就是一個小缸,大概就是裝米的了,奶奶進房間拿米總是很快就出來。方將的另一側放了三個大缸,不知道里面裝些什麼,沒有櫃子,奶奶的衣服就掛在床尾的鉤子上,還有幾件疊得很整齊,放在床裡側一個橫架著的木板上,木板上最耀眼的就是一個箱子,應該是奶奶出嫁時的嫁妝,我見過女孩子出嫁,人們抬過這樣的箱子。此外,房子沒有其他東西。房子的地板是泥土,我赤著角站在上邊,時值夏天,有點涼颼颼而柔軟舒適的感覺,還散發著一種泥土清涼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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