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裂

我很喜歡的一塊雕工精緻的和田玉墜，小巧玲瓏的那種，玉質也好。給人一種溫潤細膩的感覺，一直帶在身上，閒暇的時候，常會取出來欣賞把玩，而且遇著了知已或者同道中人，總喜歡拿出來賣弄一番。
因為太喜歡了，便視若珍寶，時時呵護有加。
可是，因了急著趕一個朋友聚會，換衣服時，那塊玉掉在了地上。“啪”的一聲，在和地板磚相吻的那一刻，我的玉碎了，碎成了四散飛濺的美麗的片狀和玉渣。而我，在一聲驚呼的同時，心從喜悅的頂峰突然間墜落，似乎也被摔成了無數飛濺的碎片。這塊被我帶了多年的玉佩頃刻不見了，從我的身邊飛走了，從我的視野裡消失了，而我的手心還留有她的餘溫，她那樣絕決地跳離了我的手心，只一眨眼的功夫，用她的粉身碎骨，懲罰了我的疏忽和大意。
也許玉的珍貴就在於她的美麗和易碎。
聚會是沒有心情去了，甘願被視為不守信而呆在了家裡，望著已經成一堆碎片的那塊玉，想象著她原來的樣子，想拼湊起來，用膠粘好使其保持原來的形狀，無奈她碎的是那樣徹底和純粹，無論我怎樣努力都無法使其恢復原狀，她已經再也不是一塊玉了，而是一堆碎玉渣，是一些粉沫狀的石質的垃圾了。
在這樣一個瀰漫著絕望和懊悔的傍晚，面對我的碎了的玉，我竟然像孩子一樣失聲痛哭了起來。我的那塊經濟價值並不高的玉，是世上獨一無二的，是我最心愛的東西，是已經過世的奶奶留給我的惟一紀念。
幾年來，我一直愛不釋手，好多人曾出高價想購得她的擁有權，都被我回絕了。有些東西是金錢買不到的，比如友誼，比如愛情，比如人品，比如執著。而我的這塊高雅潔淨的玉，不僅代表著一段親情，還在我的心因種種凡俗而煩惱的時候，給我一種沁入心脾的清涼，讓我浮躁的思緒慢慢平息下來。當初奶奶給我這塊玉的時候就說：玉是有靈性的，能知曉人的心思。相處的漫長歲月裡，我感受過她的冰清玉潔，她的高雅嫻靜，她的美觀大方。肌膚相親的日日夜夜裡，我的體溫、我的體味已經慢慢滲入了她的體內，她因而更加溼潤溫婉。那三片大小形狀不一卻緊密相吻的潔白泛青的柳葉，嬌嫩得似乎有水霧在浮動，感覺像浸在水裡一般溼潤透亮，忍不住拿過來，卻給人一種光滑幹潔的手感。
而她就那樣走了，乾淨利落，不拖泥不帶水，讓我在這樣一個憂傷的傍晚揹負了比失信還要沉重的心疼。

國小四年級的時候，同村一個要好的姐妹的父親，因為不堪四類分子被批鬥侮辱的命運，在一個夜晚把自己掛在了村東頭一棵歪脖子梨樹上。那天放早學回家，一路和我們一起說笑著的那個姐妹，也和我們一樣擠到人群中去看前面發生了什麼事，可是，她看到的是她的父親躺在那兒，伸著舌頭，很恐怖，很醜陋的樣子，像聊齋中的惡鬼般嚇人，而她的父親在我幼年的記憶裡是一個溫和善良的好人啊。
在那個非常年代裡，就連尋死也是有罪的，即使死了也得接受批鬥，還得教育活著的人。就在那樣的一個別人都圍著死者，表情木然地聽隊長在那兒立樹死人罪狀的時候。我們聽到了一聲大喊，一聲撕心裂肺、痛徹骨髓的大喊，帶著喉嚨碎裂的那種恐怖和驚悸。
近三十年過去了，我依然清晰地記得九歲時聽到的那聲碎裂般的大喊，是那種恐慌到絕望的喊。而所有的大人，被各種批鬥會和飢餓折磨得似乎麻木了的大人們，在那聲大喊中似乎清醒了過來。有女人立刻抱起那個撲倒在父親身上哭喊得變了聲的小女孩，有男人立刻動手幫那個面目猙獰的死者整理遺容……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生命的凋謝，卻是那樣的方式。可祖母說那是那個父親可以選擇的唯一的，也是最好的出路，我無法理解這一切。年幼的我，內心深處恨著那個死去了的父親，他的死幫他免去了好多批鬥，卻把疼轉嫁給了一個才九歲的孩子。
原來是那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絕決和不留餘地。

我從地板上一粒一粒地拾起那塊玉的殘骸，手指被鋒利的碎片劃了個細小的口子，滲出了一絲血，紅色的液體凝固在了傷處，像一截細小的紅絲線纏在手指上。一個美好的東西碎裂了，總得留下點什麼，或是在心靈上，或是在肉體上，總有一絲疼痛，讓你記著那種碎裂時驚心動魄的美麗和脆響。
※本文作者：搖窗竹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