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裡埋葬著我
記憶中的清明少有雨水,當這個節氣越來越臨近時,心中總是莫名地敞亮起來。這是個相聚的時刻,那些先逝的和仍在這世間行走的人,都在這一天聚到一起。想起這個日子,便會讓人想起那連綿的青山,生機勃勃的郊外和一串串踏過青草地的輕鬆步履。似乎只有到了這一刻才是真正的春天,陽光和暖,鳥語花香,我會路過一大片桃花林,黃燦燦的油菜地,我會比一隻蜜蜂還要歡暢。
本應寄託哀思的時刻,卻發現自己並不哀傷。母親在焚燒紙幣時口中喃念著地藏經,在這個莊重的儀式裡,我透過紙幣燃燒的煙靄,想象先人們的模樣,祖父,祖母,還有我的父親。父親在我眼前出現了兩種身影,一種是身體健康時的矯健利索,還有一種是他最後幾年病中的老態。而兩種身影都在望著我笑,我的心中難以取捨,於是我就放棄了分辨,任由兩個身影在心中交替,變換,分開,重疊。
新墳在驚蟄之前就已經去過,不管心中有多少個揮之不去的身影,我已經把我的父親一個人留在了那個山窪裡。父親生前去過墓地,為自己挑選了最終的歸宿地。背靠著青山水長流,他一定是穩穩地入睡或是隨著春風入定了吧。細想這世間,唯有當一抔淨土掩蓋住自己的時候,才能做到真正的放下與解脫。人存活於世,孰能無愛恨,無悲喜,無苦樂,然而都有放下的一天,一切都將入土。
我們站在黃土之上,身邊少了一個人,在祖父母合葬的墳前,母親似悽還怨地叨唸:你們的兒子全沒了。看著身邊幾張熟悉的面孔,是我在這個世間至親的人,終有一天,這一張張臉都會消失。腦海中忽然鑽出一個強烈的也很自私的願望,我願在他們消失之前消失。先去的人是幸運的,因為還有人用眼淚來送你,還有人在寒食清明將你深深地想起。
祭掃完畢,小竹林裡跑進了歡笑,我四處尋找枸杞,它們一叢叢一簇簇地生長在壟頭路邊,枝肥葉壯,惹得人忍不住要將它掐下。環顧四周,遠山依依,田野廣闊,處處氤氳著青草和泥土的氣息,大自然在此刻醒來了,為了迎接這場人世間濃濃的祭奠。我想,假如此刻我也埋葬在這裡,倒是個最愜意不過的擁有。又為自己的荒誕念頭感到不安,這樣的擁有意味著我要放棄所有。可是陣陣春風吹來了,吹拂著我那一縷無情的思緒,我仍然被感動了,因為這片春天的山野。
然而,如果這裡真的埋葬著我,葬我的人一定會很悲傷,他們的眼淚會穿過泥土滲透到我的心底,將它浸得冰涼冰涼,我又怎能平靜,怎能忍心讓愛我的人受傷!如果此刻這裡埋葬著我,我的心中會不會仍牽掛著我留在塵世間的種種?會不會仍牽掛著一件未完的事情,一個未見的人?在我埋葬在這裡的時候,我會不會還有遺憾,並因此而猶豫徘徊?
在一個土堆上坐下,靜靜地聽對面山林的鳥鳴遠遠傳來,山腳下有一朵雲漂浮不走,那是一樹梨花盛開,雪一樣的白了。如果這裡埋葬著我,不管有沒有人來看我,我都不會感到寂寞,因為我的心正貼緊泥土的脈動,穿越土壤回到了最初。如果這裡埋葬著我,有人走來看我,我會讓一陣春風告訴他,我的平靜與快樂,讓他別為我傷悲。死不是存在的結束,而是存在的歸依。
離去的人之所以離去,是因為他們到達了人世的終點。終有一天我會沉靜在這裡,但不是現在,還有未走的路程等我去走,未做的事情等我去做。凡塵碌碌,一生何求,必須要用一生的完滿或是滿身的瘡痍才能換得最後的安寧與永恆。
春天的河流中飄來一朵綠色的菡萏,如山清,似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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