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巷

玲似乎故意要在我的世界消失，想像不出一絲徵兆的不辭而別令我心碎。不怕開始沒有，怕的是有了而後失去。——我的憧憬破滅是這句話的詮譯，失魂落魄是它的註腳。
據玲同事說是回家了，然而沒人知道她家的地址。雖然我從不懷疑我們相愛的真，但玲這樣做實在讓我惶惶難安。神不守舍地上下班，報廢的產品的數量急驟上升，百思不解中我無法用言語來描述自己的心情，只覺得生命的虛脫和靈魂的抽空。偶然相逢，又莫名失去，難道與玲真是情深緣淺？……猜測中收到了玲的來信，信上說，請原諒我未告知的回家。我想我是深愛著你的，相信你也是。然而，我得為我們負責。雖然彼此一方，但請相信我每天都在想你。希望我們能有更多的朝暮共有。希望天遂人願！我會記住你的好，請放心！勿念。信中沒留地址，所幸郵戳蓋得分明，五內如焚的我決定按照這線索去找。
郵戳是我尋芳的地圖，照著它乘車、轉車，到了玲所在鎮已是下午兩點多。街上行人不少，逢人就問。炙熱的愛火燒灼著我的神經，顧不得別人異樣的目光和吃驚的表情。沒有人告訴我只有一個名字人的住處，不停地自責當初沒問，可是我又怎料到會有今天的變故？手按著包裡玲寫的信，那是彼此心路交匯的記錄，迷茫中想起玲是高中畢業後外出打工的，何不到中學去問問？接受打聽的是教導主任，我大略地說了我們的事，並拿出玲的信以示真實。主任有些犯難，我說，我們的故事雖沒有動人的情節，但對我們兩人來說都是重要的篇章。對於別人認識只要一次碰面，而我們在經過通訊後才得以謀面，且不說寫第一封信時鼓起的勇氣，不算漫長卻也不短的通訊過程，其間的用心是沒有理由輕視的。放棄這份來之不易的情感，我又與犯罪何異？……拱手作揖，差點磕頭央求，主任終於到班級去問問看，如有學生知道就讓去另家一趟，你在這等著，不能一同前往以免學校作難。遞給主任一支菸，自己也點上以圖緩解不勝翹企和心中焦灼。透過窗戶向外眺去正是課間休息的時候，教學樓下的操場上三五一團地散佈著學生們，在通往校門的中心路上三兩成群的同學來去著，或是男生一行，或是女生一排，相互間輕聲交談著……哦，多麼可愛和可貴的純真年代啊！羨妒難掖中心頭髮熱，臉上起紅，想到了我和玲各自走過人生這一段時光後的春“nong”(禾農)花豔。
打工在外收音機是最好的夥伴，夜闌人靜時的無眠在調諧紐的撥來轉去中度過。與玲的認識正是無形電波牽的“紅線”，那是一檔談心附帶交友的夜話節目。玲在寫給電臺的交友信中說，生病歇著，暫離廠裡繁忙的車間，百無聊賴的日子借了一隻半新半舊的半導體，偶爾聽到的這個節目讓自己鎖定了頻率。很想結交些朋友，談談說說，從馬列毛鄧到衣食住行，在陽春白雪與下里巴人間隨意點選。話題並不重要，在乎的是青鳥傳遞在素頁間的開誠面對——一點偶感，幾句隨筆，說屬於自己的真話和真實。很理解朋友們的疏遠，誰讓自己竟然得了肝病呢？讓人心寒的廣告說，工作丟了，老婆離了，孩子也傳染了。唉，該死的乙肝！病大多是精神和肉體上的雙重摺磨，病與病之間也從來沒有選擇。曾經不屈服於命運的豪言壯語，在藥房的來去中放低並逐漸不再提起。現在尋朋覓友，我只能找些緣慳一面以筆為友的別樣的朋友。收音機前，我未來的朋友啊，我不幻想在突降的奇蹟中痊癒，只奢望有來信讓小女子沐浴人情的溫暖。據我所知，真情往來的書信於傳染是免疫的，那麼收音機旁的你忍心囚禁自己手中的熱情奔放的筆管麼？……
我以最快的速度記下了玲的地址，一盞昏暗的檯燈下，我將自己的燦爛鋪在信紙上。沒有挑選詞語，沒有設計文句，也沒有精心構思；信筆所寫彷彿是與久違友人的對話，更多象是自我心靈的獨白。節目繼續進行著，筆尖“沙沙”，彼此由陌生的從前走向熟悉的未來。在主持人說“再見”之前我已在信末寫上了祝福，也在心田種下了盼望。
一個星期後，我收到了玲寄自東郊的回信。玲說，提筆感謝你的來信，儘管說謝是多餘的。但我不能不為被你的真誠感染而心存感激。茫茫塵世，芸芸眾生，彼此對友誼的渴望有緣相遇，演繹成字裡行間交織的語言。我祈禱，我們成為對方最好最好的好朋友。我相信，上帝能滿足我這份並不算過分的要求。手捧信紙正是夕陽西下之時感覺與玲對坐在黃昏裡促膝而語，幾抹不肯散去的晚霞餘輝彷彿依戀著我此際心中擁有的美好，淡淡的光芒似乎因為看不到今夜好夢的我而黯淡。
玲和我都來自蘇北，原先怕因為地區差別失之交臂，在給她的第一封信中特地寫上“來信是盼，唯乞速復”，用了三個感嘆號著重修飾在字尾；痴長玲六歲，也怕應驗了書上說相差五歲就有“代溝”而無法溝通；捏著玲的來信我為之前的擔憂感到自己小家子氣。人們常說朋友是無空間和年齡限制的，直到這時方明白，因此失掉的交友機會是我遲到領悟的代價。在心裡對自己說我要用十二分的真心來珍惜，也將這話當做一份無華的承諾寫在給玲的信裡。
來鴻與去雁，銜著心語在天空飛過，頻頻際會。玲和我住在這座城市的東西兩頭，我們無軌也無形的列車常常穿過城市的中心，抵達內心深處。玲說，八毛錢的郵票從東郊到中心郵局，再到西郊。“三級跳”將彼此拉近，其間是三點一線的直通。朋友是一份財富，我們這是無風險的投資，它的首次和持續都是八毛，金額相等的穩固積累變成人生無價的擁有……
友情不遜於愛情，讓友人像情人一樣天長地久，是我們的誓言和盟約。紙上談天說地的每一句話都有熱情的迴應，神仙、老虎和狗聊起來也挺新鮮-。想到就寫，不會因某個話題的限制而成為學校課堂裡命題作文。我甚至將自己國小臨畢業時，喜歡上年輕、漂亮的美術老師的事情都告訴了她，純粹被感官吸引的少年萌動情懷一覽無餘地描述在信中。這是我每每想起都臉紅的絕對隱私，竟然用了想象不到的坦然說出，然而我並不吃驚揭開藏在心底深處已積塵埃的往事。
玲告訴我，肝病是男朋友傳染上的。來到這裡不久認識了一個男孩，因為老鄉的緣故從最初的親切到後來的親熱，一切都很自然和美好。為了每天醒來時能看到他，玲搬出了集體宿舍與他住到一起……兩個人的世界很小，卻是個能放下愛情偉大的空間。幾個月細數甜蜜細節的日子在不經意中度過，有一天玲覺得右上腹隱隱地疼，在男友的陪同下去了醫院，診斷結果是肝上生病。回來的路上男友神色很淡，話不但比平時少了幾倍，而且安慰一句都沒有。第二次去醫院玲是一個人，男友已從不鹹不淡中有意疏遠，甚至提出了分手的要求，玲感覺上的心痛重於病。在家人沒有肝病史的基礎上，醫生斷定病是由男友交叉傳染的。配好藥玲逃似地離開醫院，生怕醫生再問些什麼。一路上男友提出分手的話語衝撞著耳膜。回到曾經湧動浪漫與激情的小屋，玲淚眼模糊，但分明看見已經凝固在冰冷牆壁上的溫馨。無語，也不再想說什麼，默默地收拾自己的衣物，轉身而去的時候玲在桌上留下了一張紙條——“為了自己，請你去醫院做個肝功能檢查”。提著皮箱感覺很重，因為箱底裝著沉甸甸的愛和恨。沒有回頭看，只在心底對小屋說了聲“再見”——希望能有再見。搬回廠裡後玲滿心以為男友會在某天來找自己，但很快發現這是個不可實現的遙遠奇蹟……不想再提起閃電般開始與結束的愛戀。玲說，也曾為被拋棄傷心、哭泣，但選擇是無悔的，付出是自願的。

與玲認識的那檔夜話節目主持人說，咖啡苦，比咖啡更苦的是女人的眼淚。我用沉默的方式在心裡譴責玲的那位男友——準確說，是詛咒。不敢流露是怕她再次悲苦起來。人們的愛情故事不盡相同，每個人都有可歌可泣的情感，譬如在玲的付出與得到，擁有和失去之間。從一而終是開始相愛時的願望，勞燕分飛則是一種意外的現實。



“五一”長假的先一天晚上，我打電話給玲，我們的語言第一次從信紙上走下就迅捷地在對方耳邊響起，白紙黑字間的厚重的情誼化作了電話線兩端的激動不已。我說，我們見個面吧？！在哪？玲經過猶豫後問。我說，你決定吧，在地點選擇的問題上遵從國際慣例小姐優先哦！玲笑著說了一個地方……
宿舍裡我按照郵戳上的時間順序讀著玲的來信，想像中的玲不時躍然紙上，又有幾分模糊和夢中的熟悉。無意中發現玲已在我心間住了很久，很久，夠著收她的房錢了。玲究竟長得怎樣？是怎樣的髮型？怎樣的膚色、身材？一笑一顰又是怎樣？……明天將要走進我眼櫺的女孩，也許和在信紙上與心間的不能對號入座。不知道玲在想些什麼，但自己早因為平生第一次與異性朋友的約見而心跳失律，一會盼時間走快些，一會想它的腳步放慢些。那晚在宿舍裡我睡得最晚，又起得最早。
第二天清早我坐上了頭班環城公交車，車大約開了兩站路，天空飄起了小雨。下車後雨依然不緊不慢地下著，找到玲說的老街，在一個巷口看到玲指定的“陳記”茶坊。老街上青磚黑瓦的房子陳舊斑駁，牆上年代久遠的氣息重疊成江南芬芳古韻，它們的歲數該是城中挺拔寫字樓的爺爺輩了。“陳記”與其它臨街的門面一樣沒有外延的廊簷，雖然門面裝潢用料是現今流行的，但是就象沒齒後的老人裝著假牙——看著齊整卻與滄桑的臉龐不搭配。也許“陳記”先人沒想到若干年後的某一個雨天我會在這等人，也許他預料到過只是無法理解我會和筆友見面……在茶坊門口迎雨而立，我的現代被古老壓下。街上的行人象恐龍一樣難見，大概人們趁著長假蜂湧向市區熱鬧的地方去了。照著玲的要求，手裡卷著一份報紙，象是我黨先驅地下接頭的重現。然而，我更多偏向上個世紀的某個年代，青年男女在媒人的安排下第一次見面，畢竟我這怎麼也算個約會啊！
抬腕看錶，心兒急到了嗓子眼，偏偏無人問津我站著累不累。約定的時間過了，我想不出玲會爽約的理由，但……嗨，真是的，不知道我沒帶傘嗎？漫不經心的時間中雨大了，出門看天，我怎麼沒想到？——為了見面亂了方寸。甩頭上雨水時無意中看到街東面有位女孩撐著傘慢慢走來，也許是玲！驚鴻一瞥隨即心突突地緊張起來。“她靜默地走近”——此情斯景讓我想起了戴望舒先生的〈〈雨巷〉〉。不好意思，我遲到了，對不住害得你淋雨了。果真是玲！沒關係，都是雨兒惹的禍！不要緊，我在此是享受免費的淋浴！……老天爺，聽，我說的多麼可愛！
做客傘下，走在雨中，每一絲意境都很親切和細膩，每一步都有我為先前抱怨江南多雨天氣的後悔。女孩的芬芳不時夾著雨水的清新盈盈飄來，沁人心脾地將我包圍。不敢太放肆的目光順著氣息探去——一米六上下的身高少了想像中的瘦弱，多了多看幾眼的念頭。髮夾攏起的秀髮活躍著青春的張揚，雙眉未修，在眼角上方微微向下一彎便已勝過柳葉幾分，明眸間閃亮著上帝偏愛的水靈，清澈得一如江南三月雨絲的天作雅意；臉上沒有施粉抹紅，素面細白而不蒼白，儼然一株清水芙蓉美而不豔。娟秀的字，秀氣的人，每一處都讓人怦然心動，我用我的眼印證了玲的這些和諧擁有。走在老街的青石板上，好想這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可以永遠走下去，牽著嘉年華走進永遠的永恆。雨，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一路上兩人都趁著對方不注意的時候，輕輕地將傘禮讓。於是，淋溼的肩上有了潮溼的浪漫和濡溼的感動。多情的雨天，每個雨點都是可以溶進血液的鮮活亮點！雨打傘面“沙沙”的聲音正是多情季節的竊竊私語……坐末班車回去時特地坐在後排，只為能將延伸的目光再延長一些。
一個禮拜的假期，每天坐頭班車出發，趕末班車回頭，往返為了和玲相見。走過老巷新街的腳步讓我們更多瞭解到對方，彼此透明如犀。在玲一個人住的宿舍裡我看到了她與男友合影的照片，男孩長相普普通通，瘦削的臉看得出絕非薄祿相，那副尊容讓我相信玲的肝病是他傳染的。相框擺在一摞書上，書的表層有淡淡的灰塵，但相框卻像新添的新買——玲定是經常擦拭它的。假期結束的那晚我打電話給玲，說，做我的女朋友吧？！玲緘默幾分鐘後說，你的那份情能對抗傳染嗎？能！我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雖然我的薪水在這個城市並不算多，但每個星期的一天假令人很開心。玲也是，這樣我們有了更多的相見，從容地將對方裝進眼裡，放在心頭。八小時工作，八小時休息，八小時屬於自己。東西舉望，實在想得慌時，我會放棄上班的必要休息，或者和工友調班去玲那。因為見字如晤，去郵局的次數成了感情的重要衡量。打電話對我們來說是紙短情長的外延，有時也不知道要在電話中說些什麼，也許僅僅是為了聽到對方的聲音和呼吸。牽掛與想念因為愛而成正比，玲也說過類似的話。我們相愛了，兩個打工人在異鄉從偶遇到兩心碰撞後慢慢靠攏，我的幸福輻射在廠裡為那檔節目拉了聽眾，小夥子們用豔羨的口吻說我“狗運不淺，祖宗有德”。
與玲相處的時光是快樂的，在一起常常是“白駒過隙，稍縱即逝”。走在街上，我對玲說，我是帶著生命中最美最近最留戀的風景在世上旅遊。玲作出小鳥依人狀說，你的氣息是我的希望，你的肩膀是我可靠的天堂。我說，你是天使，我的心兒跟著你飛翔……實話實說的甜言蜜語是兩心的寫照，是彼此可以向人炫耀的驕傲。牽手的時候玲總是用一隻手來握著我的小拇指，我問為什麼？玲說，我提醒自己多用些力拽著你。不過，嘿嘿，也不讓你輕易逃出我的手心……就這樣牽著手，並肩走。在商店的櫥窗玻璃裡常常可以看到她對我做鬼臉的反射影，每當此時我扭頭便能捕捉到她的可愛。
在玲的宿舍裡我度過了二十四歲生日，當七盤八碟擺上桌子時，玲轉身要去收起與那男孩的合影。我按住她的手說，不，應該讓這傢伙看到我們兩情相悅的場景。玲多次要收起相框都被我阻止了，我堅持要讓他看到當初的決定是多麼的錯誤。同時，我尊重玲的每次擦拭。心上的人兒，手中的美酒，菜餚中飄散著愛意作佐料的氛圍，我滴酒未飲“醉話”朝前，說，親我一下，作為生日禮物吧！玲沒有推託，飛快地在我臉上親了一口，跟著迅速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帕在我臉上揩著，然後又打了盆水，遞上一條毛巾要我洗臉。我抗議，玲強制執行。就這樣我麻麻感覺的飄飄然生日禮物被記憶“吸儲”了……


臨近放晚學時，充當使者的男生回來了，交給我一封信。沒錯，是玲的親筆。玲說，請原諒我不來見你，同時也請你別再纏著學校要我家地址——如果你還有一絲愛我的話。我不是想省下你到我家時的茶水，而是怕自己狠不下心來。天真地以為區區肝病何足道哉，然而在廠裡拖了些日子或在治療方面有點問題，現在都試偏方了。每天吃吃藥，打打針，照著醫生的告誡室內消毒，餐具分用。本想盡快治好去看你。唉……希望你再去醫院看看，雖然醫生說你帶有抗體，但是這世上沒有絕對的不可能，萬一呢？——請成全我對你最後的要求！也請原諒我開始接受你時犯下的錯——不想輸給感情和需要被愛的虛榮。老天有眼，沒有傳染傷害到你。我不能再自私下去破壞你擁有的健康，我考慮好了，我們需要分手，，請承認這是有益的殘忍。過了難以接受的一時迎接你的會是美好未來。因為愛，所以離開。肝病對外人來說是沒什麼大不了，然而就象歌詞“你不是我怎知我痛”。攜帶乙肝病毒就象在體內埋了一顆隨時會炸的炸彈，治好未必不會復發，也保不準會遺傳給孩子。這也算作是“富貴病”——生不得氣，吃不得苦。你家在農村我不光不能伴你田間勞作，反而還會成為你的包袱。外出打工已不再現實，很多城市的廠企對我們這類人都有排斥的目光，無論怎樣血液檢測表面抗原都是陽性的……愛情轟烈後是現實的生活，任何一點由愛而起的勉強都將使我愧疚，也不會快樂。我也許是一輩子不嫁人的（除了你我不會去愛別人），這“也許”也許不會有很長時間——潔身來到塵世，種種經歷後擁有了你的愛完成了人生的完整。以前老有人要給我說媒，現在病傳開了那些面孔真的久違了。沒有失落，只是將自己託付給自己，你對我說過的愛足夠我平靜生活，平靜地……你要相信自己，還會有心儀的相遇。在此，我提前祝福你，一併送上對你未來的企願！曾經相愛的你記得與否都無所謂，但我感謝你不嫌棄我的病和從前而一往情深。我愛的人將我拋棄，愛我的人被我拋棄，後面的離開是今生唯一無悔的決定。愛情如詩，讀著很美卻難以詮釋。所幸我還有理智，用我的愛為我的愛情放生。請相信我，因為愛，所以離開。不要難過，忘了吧！帶著你的輕鬆離開，如同你充滿希望地來有樣離開……天，真的轟然墜下了，大地上撒滿了童話裡天堂的碎片——一切破離支碎，騰挪跌宕的人生幾分可料，幾分為知？……



拖著灌鉛的雙腿沮喪地登上離去的車子，我已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學校的，車發動的那刻我的眼已是水意蒸騰。扭頭向後看去，在人群中彷彿看見了一個女孩憂鬱的揮手，亦如從前的輕輕——不會在心湖觸起一點波瀾。

我的生命倦了，生活卻在疲憊中展開。站在過去與未來之間用今天的懷念連線光陰，一半是痛苦，一半是必須。失眠的夜多了，難得的夢裡自己成了水底沒人看得出流淚的魚，醒來時又幻想能變成一隻因為沒有包袱而飛得很高的小鳥，或乾脆做原始叢林中某種動物，整天只知本能的疲命奔跑……愛在信裡，痛在心上，寫在紙間的名字是近在眼前的遙遠，念上三遍便陷入甜蜜與揪心的雙重滋味。
禁不住久久難息的不可名狀的唆使，又去了與玲約見的老街，在往事裡躑躅。走在“陳記”對面店鋪林立的綿長斜影中，青石板上小心著步履的重心，想躡蹤過去又怕驚了昨天。“陳記”在熟悉中陌生，第一次來時在門檻邊上看到巴掌大的一塊苔蘚已不見了，奪目的墨綠不知什麼時候湮滅在人來人往的嘈雜中……深沉的小巷添長了一些不能一眼穿透的邃古，藏著光陰與塵世的一切涅“盤”（般木），登陸它的目光只覺得這是一條什麼故事也沒發生過的老街。抬頭看，十月高高的天空藍藍無垠，沒有一片因為心思而徘徊的雲朵，雁行銜著季節向著豔陽鋪彩的地方奮力飛去……閉上眼，那天的雨還一直下著，淅淅瀝瀝的聲音在我兒畔很近，又彷彿很遠，像江南絲竹輕若無聲地貼著心尖……輕輕踱出漫長的回憶，不敢回頭看，害怕巷子的憮然重疊在回眸裡，抑制不住的一聲嘆息躲不過陽光的撞擊，一半飄散巷外，一半落入巷裡……一路輕步，我的眼睛失明般什麼也看不見。
我的行囊還住在這座城市熟悉的房子中，只是淹留的日子裡我再也不聽收音機了，生怕“午夜的收音機，輕輕傳來一首歌”。遠去的往事，銘心的愛情，刻意地忘記，反而更熱烈的記起，立體而逼人窒息…。。
玲沒有再寄隻字片言。一地菸頭的寂寞夜，只覺得生命如煙——燃燒，同時在消逝。

玲似乎故意要在我的世界消失，想像不出一絲徵兆的不辭而別令我心碎。不怕開始沒有，怕的是有了而後失去。——我的憧憬破滅是這句話的詮譯，失魂落魄是它的註腳。
據玲同事說是回家了，然而沒人知道她家的地址。雖然我從不懷疑我們相愛的真，但玲這樣做實在讓我惶惶難安。神不守舍地上下班，報廢的產品的數量急驟上升，百思不解中我無法用言語來描述自己的心情，只覺得生命的虛脫和靈魂的抽空。偶然相逢，又莫名失去，難道與玲真是情深緣淺？……猜測中收到了玲的來信，信上說，請原諒我未告知的回家。我想我是深愛著你的，相信你也是。然而，我得為我們負責。雖然彼此一方，但請相信我每天都在想你。希望我們能有更多的朝暮共有。希望天遂人願！我會記住你的好，請放心！勿念。信中沒留地址，所幸郵戳蓋得分明，五內如焚的我決定按照這線索去找。
郵戳是我尋芳的地圖，照著它乘車、轉車，到了玲所在鎮已是下午兩點多。街上行人不少，逢人就問。炙熱的愛火燒灼著我的神經，顧不得別人異樣的目光和吃驚的表情。沒有人告訴我只有一個名字人的住處，不停地自責當初沒問，可是我又怎料到會有今天的變故？手按著包裡玲寫的信，那是彼此心路交匯的記錄，迷茫中想起玲是高中畢業後外出打工的，何不到中學去問問？接受打聽的是教導主任，我大略地說了我們的事，並拿出玲的信以示真實。主任有些犯難，我說，我們的故事雖沒有動人的情節，但對我們兩人來說都是重要的篇章。對於別人認識只要一次碰面，而我們在經過通訊後才得以謀面，且不說寫第一封信時鼓起的勇氣，不算漫長卻也不短的通訊過程，其間的用心是沒有理由輕視的。放棄這份來之不易的情感，我又與犯罪何異？……拱手作揖，差點磕頭央求，主任終於到班級去問問看，如有學生知道就讓去另家一趟，你在這等著，不能一同前往以免學校作難。遞給主任一支菸，自己也點上以圖緩解不勝翹企和心中焦灼。透過窗戶向外眺去正是課間休息的時候，教學樓下的操場上三五一團地散佈著學生們，在通往校門的中心路上三兩成群的同學來去著，或是男生一行，或是女生一排，相互間輕聲交談著……哦，多麼可愛和可貴的純真年代啊！羨妒難掖中心頭髮熱，臉上起紅，想到了我和玲各自走過人生這一段時光後的春“nong”(禾農)花豔。
打工在外收音機是最好的夥伴，夜闌人靜時的無眠在調諧紐的撥來轉去中度過。與玲的認識正是無形電波牽的“紅線”，那是一檔談心附帶交友的夜話節目。玲在寫給電臺的交友信中說，生病歇著，暫離廠裡繁忙的車間，百無聊賴的日子借了一隻半新半舊的半導體，偶爾聽到的這個節目讓自己鎖定了頻率。很想結交些朋友，談談說說，從馬列毛鄧到衣食住行，在陽春白雪與下里巴人間隨意點選。話題並不重要，在乎的是青鳥傳遞在素頁間的開誠面對——一點偶感，幾句隨筆，說屬於自己的真話和真實。很理解朋友們的疏遠，誰讓自己竟然得了肝病呢？讓人心寒的廣告說，工作丟了，老婆離了，孩子也傳染了。唉，該死的乙肝！病大多是精神和肉體上的雙重摺磨，病與病之間也從來沒有選擇。曾經不屈服於命運的豪言壯語，在藥房的來去中放低並逐漸不再提起。現在尋朋覓友，我只能找些緣慳一面以筆為友的別樣的朋友。收音機前，我未來的朋友啊，我不幻想在突降的奇蹟中痊癒，只奢望有來信讓小女子沐浴人情的溫暖。據我所知，真情往來的書信於傳染是免疫的，那麼收音機旁的你忍心囚禁自己手中的熱情奔放的筆管麼？……
我以最快的速度記下了玲的地址，一盞昏暗的檯燈下，我將自己的燦爛鋪在信紙上。沒有挑選詞語，沒有設計文句，也沒有精心構思；信筆所寫彷彿是與久違友人的對話，更多象是自我心靈的獨白。節目繼續進行著，筆尖“沙沙”，彼此由陌生的從前走向熟悉的未來。在主持人說“再見”之前我已在信末寫上了祝福，也在心田種下了盼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