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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只是不知道,其實我也很愛你

她入土的那個中午,我還在回南寧的飛機上。手機是關了的,弟弟只好給我簡訊:姐,她十二點三十五入土為安,爸爸吩咐你默哀十分鐘。

你只是不知道,其實我也很愛你

下了飛機已經是下午一點,我看著手機上的簡訊,在人來人往的機場淚流滿面。

我的左手很完美,面板細滑,五指纖纖。但我的右手缺了一根尾指,並且在斷口的地方醜陋不堪,這是我二十年來最心痛回憶的見證,與她有關。

我恨她,我很恨她

二十年前,我才七歲,每天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帶著兩歲的弟弟在村巷中來來去去地走。父母剛剛到縣城裡的醫院工作,三班倒上班,又沒有房子,所以我們姐弟倆在老家由奶奶帶。

那時的奶奶守寡已經二十年了。還不到五十歲的人看起來像六十多。她幾乎不對我笑,偶爾會對弟弟笑一下。她喜歡男孩,我們都知道。和很多重男輕女的農村婦人一樣,她有什麼好吃的是從來不會先考慮我的。

即便是一條父母託人送回來的花褲子。那麼長的褲子,暖和的燈芯絨面料,我好久就渴望擁有的一條褲子,這樣我揹著弟弟出去轉悠的時候就不會冷得兩腿發黑了。但她並不給我穿,即便知道我那兩條褲子已經變短已經磨出了兩個洞,她也只是冷冷地掃了我一眼:你還有別的褲子呢,這麼暖和的褲子留給仔仔以後穿!然後把褲子很鄭重其事地鎖入她屋內那個紅黑色的櫃子裡。那個櫃子已經放了很多新褲子新衣服,在學校裡,我說我有很多新衣服都沒有人相信,因為我總是穿著打了補丁的舊衣服。

我現在有很多的新衣服,有的買回來也穿不上,可是我還是買,買的時候我總在想,我再也不要穿舊衣服。這種心態真是奇怪至極。但我卻能從裝滿我三個衣櫃的大量衣服裡得到一種莫名其妙的安慰。它們讓我再想不起那些不被相信的屈辱,那些站在門口看著她把我的新衣服鎖入櫃子裡時的忿忿不平。

我開始恨她,這個都不把我當成她親人的老女人。我才七歲,就要幫她餵豬,挑水,煮飯,還有,帶著我很不聽話總是哭鬧的弟弟。我都不明白她為什麼要把自己弄得那麼忙,種好大的田地,整天都在田裡忙,回來後總是罵我還沒有煮飯。我覺得很累,有時候我會玩得忘記回家煮飯,她就很生氣,她不打我,只用手在我的腰上、胳膊上擰,痛得我眼淚直打轉,偏偏我又倔得厲害,從不認錯。

晚上洗澡的時候,她在天井幫弟弟洗,逗弟弟玩,有時候會笑。我數著胳膊上的青紫,發誓我恨她,永遠恨她。

我永遠不能忘記那觸目驚心的震撼

那一年冬天,我們那個小村落居然下了薄薄的一層雪,我從來沒有見過雪這個東西,只覺得白晶晶實在很漂亮。她好像去了地裡,那麼冷還下田,村裡的人贊她勤勞,而我覺得她只不過是為了人家的讚美才下田的。我帶著弟弟去看雪,弟弟穿了好多衣服,像一個球一樣,看起來真的很好笑,而我只顧著笑,沒有看到眼前有一道鋪了薄冰的水溝。我和弟弟跌到了水溝裡,衣服全溼了,冷得說不上一句完整的話。幸好那水溝不深,我把弟弟拉上來,背起他飛快地往家裡跑。我必須趕在她沒有回來之前換上乾淨的衣服,不然她會擰死我的。

天氣真的很冷,我好不容易才幫弟弟和自己都換上了暖和的乾淨衣服。那天不知道為什麼她沒有鎖那個紅黑櫃子,我把自己和弟弟裡裡外外全都換上了新衣服,當然我換上了那條燈芯絨褲子。真的很暖和,而且剛剛合身。

穿好衣服,我忽然發現弟弟有些不對勁,摸了一下他的臉,很紅很熱。弟弟發燒了!我急得不行,想去買藥,但又沒有錢。忽然想起上次弟弟發燒的時候,她曾經從紅黑櫃子裡拿錢送弟弟去衛生所。房間裡的光線很暗,我幾乎探了半個身子在櫃子裡使勁地尋找。

死丫頭!我聽二嬸說你把弟弟掉到水溝裡了!你在幹什麼?這時她的聲音不亞於電視里老妖怪的出現。我一隻手還攀在櫃子裡,另一隻手則嚇得把剛剛拿到手的東西掉在了地上。

你這個不爭氣的死丫頭,竟然做起小偷來了!你敢偷我的錢?她衝了過來,狠狠地關上了紅黑櫃子的門,然後,我來不及抽走的手就傳來了一陣鑽心的疼痛。倔強的我不願意在她的面前表露脆弱,我只是悶悶地哼了一聲。而她,很快察覺了弟弟的不對勁兒,一把抱起了弟弟就往外面衝。我暗暗鬆了口氣,弟弟會沒事了。我要趁她不在,看看我的手被那櫃門夾成了什麼樣。

我的右手的整個小尾指由於她用力關櫃門的緣故,被絞在了櫃門的縫隙之間,痛得我幾乎失去知覺。可是無論我怎麼用力,不知道是因為整個手指被壓碎還是因為櫃門已經壞了,我怎麼也抽不出我的右手。只知道那隻手越來越痛。然後,我就真的痛到沒有知覺了。

我醒來的時候,只有我一個人躺在床上。纏了灰色紗布的右手還在痛。幸好,那個老女人還知道救我。看在她為弟弟心急的份上,我也不怪她讓我痛了。

接下來的三天,我都很安靜。第一次為傷手換藥那天,父母終於從縣城來到我們姐弟倆的面前。媽媽小心翼翼地拆開我手上的紗布,我痛得厲害,不敢去看,當我的手感覺到冷冷的空氣,緊接著我聽到媽媽哇的一聲大哭抱住我後,我轉過頭來看我的右手。

我永遠不能忘記那一種觸目驚心的震撼。

我都殘廢了,要草藥什麼用,我很堅決地要求離開那個我煎熬了足足七年的家。並且堅持弟弟也要一起走。我再受不了那個老女人對我的虐待。走的時候,媽媽抱著弟弟,爸爸抱著我。我用一種很冰冷、很怨恨的眼神最後看她,她站在家門口的老槐樹下,瘦而高,站得筆直。我決心,從此以後,我要把這個老女人從我的記憶裡完全地清除出去。再也不要記起。

再一次見她,已經是十年之後,而過去的十年裡,弟弟倒是經常和父母一起回去探望她。而我,從來不去。殘疾的右手成為我心裡最尖利的一根刺,在我十七歲那麼自尊自卑的歲月裡,刺得我和周圍的人都傷痕累累。

我是被逼再見她的。我並不知道那個站在我家樓下的老太婆就是她。十年,我長大了,她卻被歲月無情催老。我不認得這個老太婆。我經過她,準備上樓。

丫頭。我聽到了蒼老的聲音。接著我握緊右手的四個手指,心裡那根刺開始扎我,扎得很痛。這個老太婆,她還有什麼面目出現在我的面前?我想她甚至不記得我叫什麼名字。我只是一個死丫頭。

你來這裡做什麼?你滾!我大吼。

因為這一句話,從來極疼我的父親給了我一巴掌。指著桌面上那堆草藥吼:那是你奶奶,她六十五了!揹著這堆給你的草藥走了整整一天才到這裡的!

我滿眼是淚:我都殘廢了,要草藥什麼用?

那一天,她始終不願意走上樓來,又連夜一個人走回去。父親是推了車要去送她的,但她堅持沒坐。父親只好一直陪她走回去。而我,竟然一直又再過了十年,也沒再去見她。我在中國的各個城市裡遊走,不是沒有時間,也不是沒有金錢。我只是不去看她。一次也不去。

你只是從來不知我也愛你

我只是不知道,我十年前見她的那一面,竟然是她活在人世的最後一面。

我跪在那堆黃土前,不知道為什麼哭到停不下來。爸爸彷彿一夜老去,走到我的面前拉起我,也揚起了手。如果可以,我寧願他真的打下來。但爸爸最終沒有,只是哭著罵我:你怎麼這麼不孝呀!他指著那個紅黑的老櫃子說:你奶奶說,裡面的東西全是給你的,誰也不給。

我摸摸我殘疾的右手,發覺自己早不那麼在意它的不全,它並沒有影響我活得獨立自尊,也沒有影響我獲得愛情。我用我的右手打開了櫃子。然後,淚水再次和著周圍人群的譁然而落下。那一櫃子裡都是什麼呀,滿滿的全是錢,一毛,兩毛的,一塊,五塊的,都分類地疊得整整齊齊。

小妍啊,老太太也算是對得起你,這麼多年來一直唸叨的就是怕你傷了手嫁不出去呀,平時肉都捨不得吃一頓,沒想到為你存下這麼多錢……爸爸悲聲痛哭,扭了頭不忍再看那些破舊整齊的零鈔。弟在我身後抓緊我的右手:姐,你原諒她吧。

我已經無法形容心裡的悔恨和悲傷。我原諒她,我怎麼不原諒她呢?這些年,我從各個城市給她匯款,只是我從來不加隻字片語,我只在心裡想,給她錢,她自然會好好照顧自己。待我想通了,自然回去看她。

不知道如何面對,亦不知道如何找理由,我這麼像足了她的倔強。我明明知道她想見我,她只想見我一面,我能做卻都不幫她做到。

爸爸告訴我,那堆錢一共有55632.4元。櫃子裡還有一些我小時候穿過的衣服,洗得很乾淨,都疊得整齊。

我看著爸爸,說:爸,其實,我也愛她,我只是從來沒有承認過。我看著那個紅黑色的木櫃子,心裡一直在問:奶奶,你聽到我在叫你了嗎?就像我覺得你不愛我一樣,你只是從來不知我也很愛你。

(文/凌霜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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