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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師傅

賈師傅


  1967年春天,她11歲了,讀國小四年級。
  那時的學校已經開始“復課鬧革命”,恢復上課了。她的功課在班裡數上游,是個乖戾內向的女孩。
  有一天,學校宣傳隊招收新人,鬼使神差的,她去了,竟被錄取了。於是,每天課後,她開始與一群年齡相仿的女孩、男孩練習唱歌、跳舞。
  因為是新來的,相貌平平,身材一般,天性又有些靦腆,所以在一群歌男舞女中,她總是默默無聞,很不起眼,只是在一些小歌舞中充當群舞角色,在舞臺的邊邊沿沿上走走臺而已。
  她的嗓子音量小,音域窄,雖然喜歡唱歌,但也只是適於在合唱隊裡伴唱而已。
  宣傳隊裡有兩名老隊員——小梅、小紅,一個小她一歲,一個與她同齡。兩個女孩兒性格都十分開朗活潑,常常與隊裡的一些男孩子說說笑笑的,跳起舞來也很是有滋有味的,幾乎在每一個節目裡都會飄動著她倆的曼妙身影。
  對她倆的舞姿舞技,她十分欽佩。對她倆的玲瓏活絡,她更是十分羨慕。
  有幾次,宣傳隊利用課餘時間到街上去表演節目,她因為出演的節目少,就一直守候在觀看節目的人群裡欣賞著同伴們的演出。每每看到小梅、小紅的精彩表演,她的心底裡總是充塞著滿滿的嚮往。
  一天,一支新的工宣隊進駐學校,工宣隊裡一位年輕的工人師傅被校方派來,負責與另兩位女老師一起領導和管理宣傳隊。那是一位二十多歲的男子,身穿一套藍色勞動布製成的工裝,腳上是一雙駝色的翻毛矮腰靴子,個子矮矮的,身材敦實,頭髮有些天生捲曲,方臉龐,白面板,細眯的眼睛,不大愛說話,即便開口也是低語輕聲的。
  他姓賈,大家都稱他賈師傅。
  賈師傅每天都來宣傳隊排練場看大家練功和排練節目。每次來,也不多說話,只是站在一旁靜靜地觀看。
  她天生就迷戀唱歌、跳舞。每當音樂響起,她就會立即沉浸在美妙的旋律中,揚臂轉身,婀娜起舞,一時間全然忘記了剛剛還纏繞在心頭的不安、靦腆與羞澀。每次排練節目時,四周總會圍著一些學生、老師觀看、指點。儘管眾目睽睽之下,她卻似乎更加地投入、更加地忘我。只有當樂曲終了,舞蹈結束,她才會驀然騰起一片紅暈,羞澀地垂下眼簾走出舞場,走進圍觀的人群,無言地停留在那裡,只有輕微的喘息聲還在持續著。
  就這樣,每天上課,課後排練,過了一些日子。
  一天,宣傳隊開全體會議。會上賈師傅告訴大家,宣傳隊要代表學校參加教育系統的一次匯演,匯演中將表演一個大型歌舞節目。大家聽了都很興奮,畢竟是頭一次參加那種規模較大的文藝匯演,這與平日裡到街上演演小節目,或在學校的一些大型活動中表演歌舞,到底不可同日而語呀!這可是一次“同行之間的觀摩表演”呵!
  她也參加了這個大型歌舞的排練,仍然是做伴舞。排練中她依然很投入。依然很忘我。
  終於到了匯演的日子。她與同伴們忐忑不安地走進了正式的劇場。她被安排到賈師傅的旁邊坐下。由於挨著賈師傅,她感到有些惴惴不安,但落座不久,便慢慢被劇場裡特有的一種熱烈的氛圍以及同伴們興奮的情緒所感染,開始循著身邊同伴們的指指劃劃而眼光遊離、四下張望,漸漸進入到一種亢奮的狀態。
  不一會兒,身邊有個同伴拉著她的手起身向後臺奔去,邊走邊興奮地告訴她,有鄰校的宣傳隊正在後臺排練節目,隊員的服裝可好看呢。她和同伴們擠在後臺邊口,看著鄰校的宣傳隊員們穿紅戴綠、載歌載舞的,一時竟看呆了。
  突然間,她的一條胳膊被什麼人用力地拉了一把。她趕忙迴轉身來,迎面竟撞見了賈師傅滿臉的嚴肅與氣憤。賈師傅一邊用力地拽著她的胳膊,一面嚴厲地瞪著她以及她身邊的同伴們,一面低聲地吼道:“都回去坐好,不許亂跑!”
  她幾乎嚇壞了,也顧不得胳膊上隱隱的痠痛,低下頭一口氣溜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不言不語地乖乖坐好。
  後來,輪到她們了,她才敢站起身跟著同伴們上臺表演。節目順利地表演完了。她又乖乖地回到座位上,挨著賈師傅不聲不響地觀看別人表演,一直到匯演結束。
  憑著她的自我感受,他們的節目水平很一般。她感到將會有一場極為嚴厲的批評在等著她和她的同伴們。
  回到學校已是晚上時分,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大家垂頭喪氣地排著隊,站在空曠的操場上,聽賈師傅對匯演情況做總結講評。
  這是她和同伴們第一次聽到賈師傅如此嚴肅而沉重的講演。賈師傅講到了宣傳隊與他人之間存在的差距,講到了節目中存在的許多不足之處。這些,她都頗有同感,邊聽邊在心裡不住地點著頭,並不時地抬起眼來望望夜色中那團朦朧的憤怒的黑色身影。
  想起在劇場裡被呵斥的情景,她有點兒心慌了,不知道後邊賈師傅是不是會厲聲批評她們的無組織無紀律行為。
  終於總結到組織紀律性了,她把頭深深埋下,暗自慶幸夜色來的及時。
  果然,賈師傅以非常嚴厲的口吻批評大家在演出前表現出來的無組織無紀律的散漫行為。
  猛然間,賈師傅話鋒一轉,說道:“只有個別同學比較自覺,比較遵守紀律,表現很好。比如:***”萬萬沒想到,就在這時賈師傅的嘴裡竟然念出了她的名字!
  她的臉騰地一下紅透了,一直紅到了脖子根,心跳的突突作響,她的眼前閃過賈師傅拽她胳膊的情景,閃過她像小兔子般奔逃的情景。她以為自己聽錯了,可明明是在表揚她呀。她的頭不禁埋得更深了。
  夜裡,躺在床上,不知為什麼,她有點兒慚愧,有點兒迷茫,還有點兒欣喜。
  第二天排練前,賈師傅代表校領導宣佈了兩個訊息:一是宣傳隊要進行人員調整。於是,有老隊員退出了,有新隊員進來了。二是要重新任命宣傳隊長。隊長一職由一位小她一歲的男孩子擔任,這男孩子原來任副隊長。副隊長一職竟然是由她擔任。她聽到任命後眼睛都直了:怎麼會呢?她一直都是無足輕重的呀?為什麼呢?
  從這一天起,在她的潛意識裡開始有了一個矮矮的敦實的身影時時在晃來晃去,每當音樂再次響起時,每當她再次忘我地翩翩起舞時,她開始覺察到了站在人群中的賈師傅不時投來的欣賞而又柔和的目光,於是,她慢慢地知道了有人喜歡她的舞姿,有人欣賞她的表演。於是,過去常有的那種莫名的不安、羞澀、自卑漸漸地少了,一種清晰的自信、自我欣賞漸漸地多了。
  她開始成為宣傳隊裡的骨幹人物。開始成為每個節目中的一道充滿激情的、充滿自信的風景。
  在全校師生學跳“忠字舞”時,她一個人被叫到主席臺上,大庭廣眾之下一遍又一遍地帶領著全體師生們排練、複習。

在每次因黨中央發出新的“最高指示”而上街舉行盛大慶祝遊行時,她和她的宣傳隊總是走在全校師生隊伍的前面,身穿多彩的服裝,載歌載舞地行進在擠滿人群的大街上。
  在外出到別的學校開展交流時,她和小梅兩人代表宣傳隊去學習新舞蹈,得到了教舞老師的滿口稱讚,並被指定在新的舞蹈《美麗的壯錦》中擔任主角。
  宣傳隊開始編排出一整套有歌有舞有說有唱的新節目,還時常為全校師生演出,或到其他學校去交流、表演。
  賈師傅依舊每天來看宣傳隊排練節目,依舊站在一邊觀看,依舊不苟言笑。
  她每次看見賈師傅,還依然有些羞澀,有些緊張,而且還有些心慌意亂。
  有一次在排練場上,有人提議請賈師傅給大家表演一個節目。於是在一片掌聲中,賈師傅走到場中,自己給自己伴唱著,跳了一段新疆舞。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一種氣質很陽剛的、節奏感很強的、動作很粗獷的、味道很足的新疆舞,與宣傳隊裡其他男孩子跳舞時的感覺完全不一樣,這是一種男子氣十足的舞蹈。看著賈師傅在那裡自唱自跳、手舞足蹈,她覺得既陌生又新奇,還有一點兒激動。
  原來賈師傅不僅會唱歌,還會跳舞!
  原來男孩子跳舞可以跳得如此鏗鏘、粗獷、豪放、陽剛!
  賈師傅跳完一段,停了下來,臉上浮現出一絲靦腆的微笑,大家的掌聲更熱烈了。
  此後,她對賈師傅投來的欣賞目光,又有了一層認識,她開始覺得這眼光裡包含著一種內行的肯定,包含著一種理性的欣賞。
  她開始真正地欣賞起自己的舞姿和舞技了。開始變得越來越自信了。以至於35年後,在她年滿46歲之際,她依然以一種十分自信的、十分自我欣賞的精神,擔起了所在單位藝術團舞蹈隊隊長一職,依然在美妙無比的樂曲中自我陶醉、婆娑起舞。
  後來,時事變遷,工宣隊離開了學校,解散了,消失了。
  後來,她升入中學,三年後國中畢業,到京郊農村插隊勞動,15個月後調回京城,分配到一家國有大型百貨商場工作,直到32年後退休。
  後來,她再也沒有見過賈師傅。


  1967年春天,她11歲了,讀國小四年級。
  那時的學校已經開始“復課鬧革命”,恢復上課了。她的功課在班裡數上游,是個乖戾內向的女孩。
  有一天,學校宣傳隊招收新人,鬼使神差的,她去了,竟被錄取了。於是,每天課後,她開始與一群年齡相仿的女孩、男孩練習唱歌、跳舞。
  因為是新來的,相貌平平,身材一般,天性又有些靦腆,所以在一群歌男舞女中,她總是默默無聞,很不起眼,只是在一些小歌舞中充當群舞角色,在舞臺的邊邊沿沿上走走臺而已。
  她的嗓子音量小,音域窄,雖然喜歡唱歌,但也只是適於在合唱隊裡伴唱而已。
  宣傳隊裡有兩名老隊員——小梅、小紅,一個小她一歲,一個與她同齡。兩個女孩兒性格都十分開朗活潑,常常與隊裡的一些男孩子說說笑笑的,跳起舞來也很是有滋有味的,幾乎在每一個節目裡都會飄動著她倆的曼妙身影。
  對她倆的舞姿舞技,她十分欽佩。對她倆的玲瓏活絡,她更是十分羨慕。
  有幾次,宣傳隊利用課餘時間到街上去表演節目,她因為出演的節目少,就一直守候在觀看節目的人群裡欣賞著同伴們的演出。每每看到小梅、小紅的精彩表演,她的心底裡總是充塞著滿滿的嚮往。
  一天,一支新的工宣隊進駐學校,工宣隊裡一位年輕的工人師傅被校方派來,負責與另兩位女老師一起領導和管理宣傳隊。那是一位二十多歲的男子,身穿一套藍色勞動布製成的工裝,腳上是一雙駝色的翻毛矮腰靴子,個子矮矮的,身材敦實,頭髮有些天生捲曲,方臉龐,白面板,細眯的眼睛,不大愛說話,即便開口也是低語輕聲的。
  他姓賈,大家都稱他賈師傅。
  賈師傅每天都來宣傳隊排練場看大家練功和排練節目。每次來,也不多說話,只是站在一旁靜靜地觀看。
  她天生就迷戀唱歌、跳舞。每當音樂響起,她就會立即沉浸在美妙的旋律中,揚臂轉身,婀娜起舞,一時間全然忘記了剛剛還纏繞在心頭的不安、靦腆與羞澀。每次排練節目時,四周總會圍著一些學生、老師觀看、指點。儘管眾目睽睽之下,她卻似乎更加地投入、更加地忘我。只有當樂曲終了,舞蹈結束,她才會驀然騰起一片紅暈,羞澀地垂下眼簾走出舞場,走進圍觀的人群,無言地停留在那裡,只有輕微的喘息聲還在持續著。
  就這樣,每天上課,課後排練,過了一些日子。
  一天,宣傳隊開全體會議。會上賈師傅告訴大家,宣傳隊要代表學校參加教育系統的一次匯演,匯演中將表演一個大型歌舞節目。大家聽了都很興奮,畢竟是頭一次參加那種規模較大的文藝匯演,這與平日裡到街上演演小節目,或在學校的一些大型活動中表演歌舞,到底不可同日而語呀!這可是一次“同行之間的觀摩表演”呵!
  她也參加了這個大型歌舞的排練,仍然是做伴舞。排練中她依然很投入。依然很忘我。
  終於到了匯演的日子。她與同伴們忐忑不安地走進了正式的劇場。她被安排到賈師傅的旁邊坐下。由於挨著賈師傅,她感到有些惴惴不安,但落座不久,便慢慢被劇場裡特有的一種熱烈的氛圍以及同伴們興奮的情緒所感染,開始循著身邊同伴們的指指劃劃而眼光遊離、四下張望,漸漸進入到一種亢奮的狀態。
  不一會兒,身邊有個同伴拉著她的手起身向後臺奔去,邊走邊興奮地告訴她,有鄰校的宣傳隊正在後臺排練節目,隊員的服裝可好看呢。她和同伴們擠在後臺邊口,看著鄰校的宣傳隊員們穿紅戴綠、載歌載舞的,一時竟看呆了。
  突然間,她的一條胳膊被什麼人用力地拉了一把。她趕忙迴轉身來,迎面竟撞見了賈師傅滿臉的嚴肅與氣憤。賈師傅一邊用力地拽著她的胳膊,一面嚴厲地瞪著她以及她身邊的同伴們,一面低聲地吼道:“都回去坐好,不許亂跑!”
  她幾乎嚇壞了,也顧不得胳膊上隱隱的痠痛,低下頭一口氣溜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不言不語地乖乖坐好。
  後來,輪到她們了,她才敢站起身跟著同伴們上臺表演。節目順利地表演完了。她又乖乖地回到座位上,挨著賈師傅不聲不響地觀看別人表演,一直到匯演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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