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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平凹故事:我不是個好兒子

故事集2.8W

賈平凹,1952年2月21日生於陝西省商洛市丹鳳縣棣花鎮,當代作家。

賈平凹故事:我不是個好兒子

小時候,我對母親的印象是白天去生產隊出工,夜裡總是洗蘿蔔、切紅薯片、或者紡線、納鞋底、在門上拉了麻絲合繩子。母親不會做大菜,一年一次的蒸大菜,都是父親親自操作的,但母親的麵條擀得最好,全村出了名。家裡一來客,父親說:吃麵吧。隨後,廚房一陣案板響,一陣風箱聲,母親很快就端上幾碗熱騰騰的麵條來。

客人吃的時候,我們做孩子的就被打發著去村巷裡玩,玩不了多久,我們就偷偷溜回來,盼著客人是否吃過了還能有剩餘。果然,在鍋底裡就留有那麼一碗半碗。

在那年月裡,純白麵條只是用來待客,沒有客人的時候,中午可以吃一頓包穀摻面,母親總是先給父親撈一碗,然後下些漿水和菜,連菜帶面再給我們兄妹撈一碗,到最後她的碗裡就只有包穀和菜了。

那時少糧缺柴的,生活很緊巴,我們做孩子的並不愁容滿面,平日只顧快活地玩耍,最煩惱的是幫母親推磨子了。常常天一黑母親就收拾磨子,在麥子裡摻上白包穀或豆子磨一種雜麵,偌大的石磨她一個人推不動,就要我和弟弟幫忙。月朗星稀之下,走一圈又一圈,令人頭昏眼花。磨過一遍後,母親開始過籮,我和弟弟就趴在磨盤上打瞌睡。

不久,母親喊我們醒來再推,我和弟弟總是說磨好了,母親說再磨幾遍,要把麥麩磨得如蚊子翅膀一樣薄才肯結束。我和弟弟就同母親吵,扔了磨棍慪氣。母親嘆嘆氣,無奈去敲鄰家的窗子,哀求人家:“二嫂子,二嫂子,你起來幫我推推磨子!”

人家半天不吱聲,她還在求,說:“咱換換工,你家推磨子了,我再幫你……孩子明日要上學,不敢耽擱娃的課的。”

瞧著母親低聲下氣的樣子,我和弟弟就不忍心了,揉揉鼻子又把磨棍拿起來。

母親操持家裡的吃穿是事無鉅細的,而家裡真正的大事,母親是不管的,一切由當教師的星期天才能回家的父親做主。在我上大學的那些年,每次寒暑假結束要進城,頭一天夜裡總是開家庭會,家庭會差不多是父親主講,要用功學習呀,真誠待人呀,孔子是怎麼講,古今歷史上什麼人是如何奮鬥的,直要講兩三個小時。

母親就坐在一邊,為父親不住吸著的水菸袋捲紙媒,卷好後便開始打盹。父親最後問:“孩子媽還有啥說的?”母親一怔方清醒過來,父親就生氣了:“瞧你,你竟能睡著?!”母親笑著說:“你是老師,那麼能說,我說啥呀?”大家都笑笑,就分頭去睡了。這時母親卻來了精神了,去關院門,關豬圈,檢查櫃蓋上的各種米麵瓦罐是否蓋嚴了,防備老鼠進去,然後就收拾我的行李,然後一個人去灶房為我包天明起來吃的素餃子。

父親去世後,我原打算接母親來城裡住,她不來,說父親去世不到3年,沒過3年的亡人會有陰靈常常回來的,她得在家頓頓往靈牌前供上飯萊。平日暖和的時候,她也去和村裡一些老太太們抹花花牌。她養過幾只雞,可她不大吃雞蛋,只要有人來家坐,她總是惦著要燒煎水,煎水裡臥只荷包蛋。每年院裡的梅李熟了,她總摘一些留給我,託人往城裡帶,沒人進城,她一直給我留著,“平日愛吃酸果子”,這話她要嘮叨好長時間,直到梅李徹底腐爛了才肯倒掉。

她在妹妹家學練了氣功,我去看她,沒說幾句話她就叫我到小屋去,非要讓我喝一個瓶子裡的涼水,不喝不行,問這是怎麼啦,她才說是氣功師給她的資訊水,“你要喝的,你一喝肝病或許就好了!”我喝了半杯,她就又取蘋果橘子讓我吃,說是資訊果。

我成不成為什麼專家名人,母親一向是不大理會的,她不曉得我工作的榮耀,我工作上的煩惱和苦悶也就不給她說。一部《廢都》的出版,令我受到數不清的讚美和攻擊,母親未說過一句話。當知道我已孤單一人,又病得入了院,她悲傷得落淚,還要到城裡來看我,弟妹不讓她來,不給她領路,她氣得在家裡罵這個罵那個,後來冒著風雪來了,她的眼睛已患了嚴重的疾病,卻哭著說:“我娃這是什麼命啊?!”

我告訴母親,我的命並不苦,什麼委屈和劫難我都可以承受,少年時期我上山砍柴,挑百十斤的柴擔在山道上行走,因為路窄,不到固定的歇息處是不能放下柴擔的,肩膀再疼,腿再酸也不能放下,從那時起我就練出了一股韌勁兒。而現在最苦的是我不能親自伺候母親!父親去世了,作為長子,我是應該為這個家操心,使母親在晚年活得幸福,但現在,我不僅不能照料母親,反倒讓母親還為兒子牽腸掛肚,我這做的是什麼兒子呢?

把母親送出醫院,看著她上車要回去了,我還是掏出身上僅有的錢給她,我說,錢是不能代替孝順的,但我如今只能這樣啊!母親懂得了我的心,她把錢收了,緊緊地握在手裡,再一次整整我的衣領,摸摸我的臉,說我的鬍子長了,用熱毛巾捂捂,好好刮刮,才上了車。

眼看著車越走越遠,最後看不見了。我回到病房,躺在床上開始打吊針,我的眼淚默默地流下來。

標籤:賈平凹 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