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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澤文簡介

兩位親人的故事

楊澤文簡介

作者:楊澤文[傈僳族]

罌粟地

在我的記憶中,罌粟地是最好的牧場。它四面環山,僅有一條石板路通往其間。種植罌粟後的空地百草豐茂,長滿了草莓和野花。鳥雀在林間歡唱,鷹隼在空中悠然飛翔。

確切地說,對於罌粟,我沒有實際的印象。全從父親口中得知,這種草本植物開紅色、粉色或白花的花,結球狀果實。

“那幾年你爺爺就是專種罌粟的”。每次詢問罌粟的形態時,父親總要加這麼一句。

我知道父親指的爺爺就是他的血緣父親——那個長著一副猴相的男人。這是我後來從另一位同族老人的口中得知的。這位同族老人要我保守祕密,因此在文中我不打算披露他的名字,以遵守諾言。

我的那個猴相爺爺沉默少語,全身有使不完的力氣。他種植的罌粟遠近聞名,於是後來就有一些神祕的陌生人趕著一隊隊馬幫深入到罌粟他,抖出白花花的銀元,然後馱走從罌粟果實上流出的汁液凝固而成的膠狀物(土鴉片)。

後來,我的爺爺錢多了,就請人修了一條通往罌粟地的青石板路。居家之屋的日益破舊卻引不起他的半點憐憫。在罌粟地,我的爺爺有錢後依然獨守著一間木屋瞭望他的成片罌粟。罌粟花湧動美麗的風景時,我奶奶就領著我幼小的父親如期而至。然後爺爺就給他的兒子一把精巧至極的小弩,讓我的父親到罌粟地周圍找靶子射鳥雀。爺爺就和奶奶在那間浮在罌粟花海中的木屋裡頻頻做愛,罌粟花特有的氣味誘發了爺爺和奶奶奇妙無比的情慾。這樣的過程一直持續到我的父親年滿十歲那年。

爺爺是在罌粟花開的日子悄然出走的。那年夏天,我奶奶領著十歲的兒子又如期來到罌粟地木屋時,木屋裡的木板床上留著一大堆銀元和一隻繡花荷包。滿臉紅潤的奶奶看到這一切後,什麼都明白了,一行熱淚流下,然後把那堆花花的銀元一塊一塊地拋進隨風湧動的罌粟花海中,又將那隻繡花荷包掩埋在罌粟地裡,做完這一切,奶奶的一頭黑髮間就有了些許白髮。奶奶領著十歲的兒子走出罌粟地時,人們並沒有發現異樣的表情,以至後來人們無法知道我爺爺到底是什麼時候出走的。

那年罌粟地的罌粟花開得好豔好野,可誰知道那是罌粟地開的最後一次罌粟花。

那位同族老人說,我爺爺是隨來罌粟地的陌生馬幫出走的,有一年他販鹽到騰越(今騰衝)中緬邊境,曾見到過我的爺爺和一個漂亮而又充滿殺氣的異國女子同騎著一匹黑馬穿街而過,後面跟著一隊荷槍實彈的人馬。

那位同族老人說,我爺爺那一年如果不走,保證吃新政府的槍子。

爺爺出走後,奶奶帶著我的父親一起生活,清苦至極自不必說。父親從十歲到現在再沒有到過罌粟他,人們懷疑我父親是在履行奶奶的什麼諾言。我敢肯定,如果奶奶還健在的話,我也不可能到罌粟地放牧寫這篇文字。至少我應該尊重奶奶,不讓奶奶生前失望嘆氣。

父親和母親成親後不久,奶奶就含笑而去了。以至我出世後很長一段時間居然不知道我還有一個不幸的奶奶。後來我漸漸瞭解了一些家史後我敢肯定,奶奶是帶著怨恨死的,她不應該這麼早死,是那個刀殺的猴相爺爺斷送了奶奶三十八歲的生命。於是,我常常暗暗地咀咒那個未曾見面的猴相爺爺,以至我後來學習遺傳學時對自己也開始咀咒起來,因為我身上無疑也流淌著源於的血源。

罌粟地成為一塊五鄰四寨爭相放牧的牧場這是註定的事。在我告別牧童生活到山外求學的日子裡,曾聽說有牧童相繼在野毛竹叢中撿得過銀元。

父親一輩子都未曾在我面前說過咀咒我那猴相爺爺的壞話,這的確讓我百思不解。不過這絲毫不影響我對父親一輩子為人品德的崇敬和對我精心撫育的感恩

“罌粟地在雲霧谷的後山,因歷史上曾種植過罌粟而得名”。這是名年後我參加全縣小地名普查時,很有把握地寫下的一行文字。

表叔

表叔大我十八歲,屬羊,山裡人都說羊命不好,這在青叔身上是應驗了的。

我真正喜愛甚至崇拜表叔是我上國小三年級後的事。那些年讀的盡是偉人的語錄或者大意是將革命進行到底的課文,苦惱的是每天要面對那位拐腳語文老師背誦一篇比一篇長的語錄。我因為常常背得不順暢,被拐腳老師罰站,頭上還時不時被拐腳老師的一根粗指點撥,以至後來我消除了對拐腳老師的怨恨之後,依然對他那根粗指頭恨之入骨。

我學會逃學那是必然的。因為參加勞動時,儘管我揮汗如雨,可拐腳老師總說我不賣力,山裡孩子不願受莫名奇妙的委屈,於是祠堂裡,少了我瘦小的身影,直至後來拐腳老師對我作出自動退學的處理。

最早發現我逃學在外遊蕩的是表叔。表叔有一天下山採購火藥和油鹽時,從供銷社櫃檯前揪住了我,塞給我兩粒糖。我向表叔哭訴了原委,表叔臉上顯出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情,領著我到他守山地的窩棚,我吃驚地發現:表叔的大木箱裡裝滿了一本本厚厚的書。於是我深信表叔常來我家講的那些故事是真實的,是書上寫著的。

表叔對我說,以後你不能上學時就來這吧,來這可以玩,但要看書,不認識的字查字典。說完丟給我一本發黃的字典。

後來的一段日子我真的那樣做了。我家到學校和到表叔的山地遠近差不多,因此我不上學竟有好長時間家裡人不知道。我家是獨戶,離最近的寨子也有三四里。

在山地那些寧靜的日子,我每天都跟著身背火槍的表叔到種滿包穀苦蕎的山地裡轉悠一陣後,就戴上表叔編的竹葉笠,在燦爛陽光下,啃讀那些發黃的大部頭書。繁體字當初看不慣,老讓我翻字典,好在那些迷人的故事逼著我去認字。後來讀起許多書來反而覺得中國的繁體字才最有韻味。在與表叔一起的那段日子,我讀過《林海雪原》、《戰鬥的青春》、《苦菜花》、《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在人間》以及《獵人手記》等中外文學書籍。

我曾多次問過表叔那些書的來歷,但每次他都閉口不言,臉上反而露出沉痛的表情,加上表叔不娶媳婦,這就更讓我感到百思不解了。從大人們的閒談中也得知一些有關表叔的零碎事:表叔18歲那年就去滇藏公路當了築路工人,後來莫名其妙地揹著一麻袋書跑回來了,從那以後他就不能幹重活常常吐血,隊裡於是就讓他上山守山地。

我曾經在山地和表叔同宿過兩夜,一次是沒月的夜,一次是有月的夜。

表叔在沒有月亮的那個夜晚藉著松明火的亮光在那本精緻的筆記本上寫著,寫的什麼內容我不清楚,直至後來他死。

表叔在有月亮的那個夜晚盤坐於窩棚前的青石板上吹簫唱歌。曲子如怨如訴,至今縈繞在我的心間:歌唱得憂鬱動人,那歌詞至今還記得:

明月啊,掛在高空

夜色啊,籠罩著山林

美麗的姑娘在遠方

思念著心上人……

我有感覺:在不可知的遠方,表叔一定有一位值得終生牽掛的姑娘……

我復學後,再沒有去山地找過表叔,但我想,表叔在夜晚一定還會唱那首歌。

我到遙遠的州府讀書的日子,父親捎來信說:“土地承包後,你表叔沒地可守了,他靠一手篾活到各個山寨給人家編織竹器過日子,他依然吐血,吐得比過去更加厲害。”於是,那些日子,我心中免不了隱隱作痛,每當我遙想起那山地黑色的窩棚時總有什麼東西硬在我的喉間。

我分回到縣城工作後,曾回山裡看望過一次表叔,那是我和他生前的最後一次見面。那次他把木箱裡剩下的幾本書籍都給了我,說他自己看了大半輩子了,再不看了,其他書大都被人借而不還,不要了。

表叔是在一個紅葉飄零的深秋死去的。

表叔死後,葬禮按古老的風俗舉行。五鄰四寨用過他編織竹器的人們都來奔喪,許多人流了淚。

他的墳墓就在他當年守山地的窩棚旁。按風俗,表叔作為鰥夫是不能葬於祖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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