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木·嘎吐薩簡介

蘇里瑪飄香的地方

作者：拉木·嘎吐薩［納西族］

也許是民族心理的緣故，我認為我所遊過的山水中，我家鄉瀘沽湖畔的山水是最美的。

當最後一顆星星隱沒在晨曦裡，我阿媽早為我準備好了午餐。為了讓遠方的同學、朋友們分享摩梭人家鄉的風光，我準備趁這次假期回家，好好地畫上幾幅畫，帶回學校去。吃罷早點，我背上畫夾，斜挎著一壺蘇理瑪酒，爬上了獅子山。

溼潤的秋風輕輕吹拂著我的面頰，森林裡飄蕩著淡淡的乳白色的晨霧，經過昨夜一場秋雨的洗滌，青山更加蒼翠可愛了。傘狀的雲杉、冷杉，嚴嚴實實地遮著天空，使林子顯得十分幽靜、潮溼；鬱郁蒼蒼的赤樺林、白樺林，用它們濃密的綠葉覆蓋著叮咚流淌的山溪，遮住了彎彎曲曲的山路。灌木叢中的一簇簇紅杜鵑，千朵萬朵一起迸發，密密匝匝地綴滿枝頭，在彌矇的晨霧中，遠眺時宛若一抹抹飄飛的彩霞，近看卻又似一堆堆燃燒的篝火。深潤那片青桐林裡，有幾棵綴滿紅果的酸楂樹，那蘋果一樣紅豔豔的果子，一熟透就落下來，鋪滿一地。撿一顆送進嘴裡，酸澀中帶著淡淡的甜味，十分甘涼解渴。再往上爬，隨著習習的晨風，林子里正散發出松脂和杜鵑花的奇香。松林裡的草長得十分豐茂，綠綠的草浪上浮著色彩斑斕的花兒，一簇簇，一團團，開得奇，逗人愛。

蓬鬆鬆的路面上，根本看不到泥土，幾百年來壘積的樹葉，已經變成黑油油的腐植質，踏在上面如行走在地毯上，軟軟的，酥酥的，十分舒服。

走出山腰上的野林，一道絢麗的金光像一把金色的剪刀，輕輕地把茫茫的霧紗剪開了。原來，溼淋淋的太陽從樹梢氣喘吁吁地爬上來了，彷彿我再走幾步，就會撞進它的懷抱裡擬的。那陽光灑在地上，像是撒下無數的金片銀片，把幽靜的密林照射得明亮明亮的。百鳥對著明媚的天光，一齊歌唱起來，露珠兒也歡蹦著，跳到草叢中，又鑽進地底下去了。在野雞“光噹啷，光噹啷”的尋偶聲中，幾群黃鶯和畫眉，追戲著從遠方飛來，糾纏成一團跌進林海中去了……此情此景，若不是身臨其境的人，是難得享受得到的。我在深深的陶醉中，真是眼花繚亂了。

我邊走邊看邊聽，來到一塊朝陽的坡地上，在一塊黛黑色的青石板上坐下來，支好畫夾，拿出碳筆，準備畫一幅泛境的素描。正當我為取景猶豫不決，琢磨著取景角度的時候，徐徐的山風飄送來了一陣陣時斷時續的、充滿了乳香味的牧歌聲。這歌聲那麼稚氣感人，那麼令人神往!使得獅子山頓時沉浸在童話般迷人的氣氛之中。我站起來朝山下望去，一幅最理想的畫面躍然眼前。嗬，多美啊!那青山腳下，一條清澈的小河，像彩色的飄帶，在陽光下熠熠閃爍著，飄過了綠嫩嫩的草坪。在這玉盤一般的草坪裡，一粒粒銀白的、黛黑的光團緩緩地滾動著，一會兒，黑白分居，一會兒，又漸漸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幅活動的、黑白交錯的圖案，叫人分不清到底是珍珠還是牛羊群。歌聲正是從這裡飛起來的。我忽然有一種奇異的聯想：這無數光閃閃的珠兒，莫不是摩梭人勤勞的汗珠?這汗珠滾動著，飄溢位幸福的、自豪的歌聲。多麼甜潤的歌聲啊，這是我們摩梭人民的驕傲，也是我們由衷的愛!

我興奮得有些手忙腳亂了，慌忙跑到一個視野開闊的地方，想畫下這幅最能體現瀘沽湖面貌的極妙的畫卷。這時，背後的山坡上，忽然滾來一顆要兒，嚇了我一跳。我扭回頭看去，是剛才唱歌的那位牧羊小姑娘遠遠地站在那兒看著我。她那張紅撲撲的小臉蛋兒，驟然間變得驚慌失措起來，像一隻受驚的小野兔，一扭身，一蹦一跳地逃跑了。她跑起來非常好看，綴在耳朵上的耳環叮叮噹噹地撞擊著，發出悅耳的響聲。她那漂亮的小百褶裙，掃過綠茸茸的草地，在山風的吹拂中，輕輕地飄曳著；淡藍色連衽衣上繡著的紅花一閃一閃的，插在羊角辮兒上的幾束杜鵑花落了下來，緊接著，左腕挎籃裡的花枝，也繽紛搖曳地落了下來，在她的後邊，留下了一條花鋪的路。她走了，帶著優美的牧歌，像晒過太陽的小孔雀花，飛進了山林；像過山的小雨，消失在看不見的地方……

啊，摩梭人的後代，摩梭人的氣質，摩梭人的性格。他們就這樣一代代地主宰著瀘沽湖畔絢麗多姿的山水。這些孩子，從小對於家鄉的山林熟悉得如同自己的手足；愛護這些山林就像愛護自己的眼睛。他們在山林裡活動，可以說是神出鬼沒。不信，你看著，不大一會兒，便在我旁邊一壟杜鵑花叢中，探出那張紅撲撲的臉來，小巧的嘴角微微啟開，兩排潔白的牙齒欲露不露，羞答答的，那雙烏溜溜的大腿，閃著十萬個為什麼?她盯住我的畫夾，兩對小小的酒窩裡溢滿了猜測的笑意。那躍躍欲試的心理，那探索的神情，那追求的目光，令人新奇，使人振奮，叫人獲得人生的啟迪。這是多好的一張素描啊!我趕緊拿起畫筆對準了她。她很機靈，咯咯地笑著，跳出灌木叢要逃。我連忙說著摩梭話同她打招呼。她聽見了，便轉回身來，用驚奇的目光看住我：“……你……你畫我?”

我連忙點點頭，把剛勾出的草圖給她看。

她怕羞地用雙手矇住臉，那雙烏溜溜的大眼，在指縫間偷看我的畫。我叫她學剛才的樣子站好，我好繼續畫下去。她忽然挺著肚子，慢慢地走過來，側著頭問道：“你為什麼要畫我尼?”

我沒有思想準備，被她這突入其來的話問住了，一時不知怎麼回答才好：“因為……你很美!”

“美!……”小姑娘聽了我的話，不以為然地搖搖頭，像尋找什麼東西似地東張西望起來。忽然，她對我興高采烈地說：“這兒不美，走，我帶你找美去!”說著，竟大膽地拉住我的手，爬上了獅子山的頂峰。到了山頂上，她丟開我，像一隻小松鼠，赤溜赤溜幾下了，便爬上了一棵歪脖子松樹。她坐在一枝斜枝上，眉飛色舞地向我招手：“來呀，爬上來呀……”

我被她迷人的神色深深地感染了，懷著一種迷離撲朔的心情，很快地爬上松樹，在小姑娘後邊坐下來，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眼前的情景，簡直使我驚呆了。

想不到，我在山上奔波了一天，現在已經是夕陽似火、霞光萬道的傍晚了。山下，瀘沽湖像一汪粉紅色的蜜汁，靜靜地躺在綠水青山的懷抱中。環湖散居著的村落，用濃綠的果樹撐著彩色的炊煙。嗬，瀘沽湖，多麼明淨晶瑩的一塊寶境，青山在這裡梳妝，藍天在那裡打扮。波光粼粼的湖面上，無數的豬槽船在浮動著。船上，摩梭姑娘的長裙，拂起一圈圈圓潤的漣漪。櫓漿劃過水面，激起一陣陣飄渺的歌聲，隨著歸鳥飛進竹林，隨著山鷹衝向雲天，隨著海風吹到了獅子山上。

魚網拖上船來了，海草撈上船來了，船與船之間，小夥子和姑娘們深情而俏皮地互相打著喔呵。湖邊上的村旁樹腳，幾位老媽媽手搭涼棚，招呼人們回家吃飯。於是，豬槽船便載著豐收的水草和鮮魚，悠兒悠兒地一齊向岸邊飄過去。隨著晚歸的牛羊群也開始一群一群地在湖畔緩緩蠕動。啊，世界上難道還有比這更美的地方麼?我的家鄉——瀘沽湖!

“哥哥，這麼美，你為什麼不畫呀?”小姑娘用責怪的目光看著我，小小的臉蛋兒，更甜更紅了。我看著她，心裡充滿說不盡的快慰和感激。這麼小的年紀，就知道把美追求，而且有著那麼精湛的審美能力。怪不得，幾千幾萬年來，這窮山惡水的大自然迫害，也無法使我們摩梭人民屈服、滅亡!直到這時，我才真正明白了摩梭人為什麼有這麼多的歌聲，有這麼歡樂的情緒，有這麼美麗的家園；我也真正明白了，我的家鄉，美在什麼地方。難怪海子永遠這麼綠，青山永遠這麼翠。

我伸手去取畫夾，不料卻碰到了酒壺。這才記起自己還揹著一壺蘇里瑪酒，連忙舉到嘴邊，美美地喝了一口。小姑娘饞得直咽口水，拍著手問道：“是你阿媽給你的吧?”

“你怎麼知道?”我驚奇了，多聰明的姑娘啊!

“我聽老人說，孩子出門，好媽媽總是讓他背起一壺蘇里瑪酒，無論走到哪裡，只要喝一口家鄉酒，就會想起自己的家鄉和媽媽。”姑娘忽閃著聰明的大眼，興高采烈地說：“怎麼?你還不知道我們摩梭老人說的‘家鄉背不走，但可以裝在蘇里瑪酒裡揹走’這句俗話嗎?”

小姑娘的話就像一陣春風，吹開了我心靈裡的花朵。我覺得自己醉了，醉倒在一個神話般的世界裡，我說不清醉我的，是母親給我的酒，瀘沽湖裡的水，還是小姑娘的話。漸漸地，我對自己的畫技也有所懷疑了，我的家鄉真正的美，憑著一支畫筆，我能把它描繪下來嗎?

呵，我的家鄉——蘇里瑪飄香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