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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濤簡介

遠山

海濤簡介

作者:海濤 海練[仫佬族]

飄忽不定的浮雲,像骯髒的擦布一樣,陰沉沉地綴在蒼穹之下。風,一絲也沒有。緩緩落向森林、大山的寒霧卻愈來愈重。不一會兒,濛濛的細雨飄飄拂拂地下起來了。

雷雄彎著的腰直起來,抖抖發麻的雙手,瞟了一眼還埋頭在水裡淘樣、雙手被凍得紫紅的耿成明,什麼也沒說,走上岸,把鏟子往岸上一丟,哆哆嗦嗦地跑到篝火邊。陳年的腐葉在他腳下沙沙地響。

雷雄頭髮蓬亂,雄健的身軀像巨蟒一樣蜷縮在那裡。他身上只穿著毛背心和彈力褲叉,熊熊燃燒的篝火,張牙舞爪的火舌,不時映照著他裸露著的、紫紅的手臂和粗壯的雙腿。他似乎完全失去了知覺,眼睛看著不遠處的山谷,一動不動。

這是一條陰深幽暗的山谷。谷底嵌著一條溝水,溝水最深也不過齊腰,水面約兩米餘寬,兩旁矗立著犬牙交錯、垂滿道道藤蔓的、讓人目眩心驚的絕壁,一座座面目猙獰的大山,像大海掀起的狂濤,鋪到天邊。山上自然生長著千姿百態、粗大而古老的樟樹、楠樹、杉樹……古木陰森,遮天蔽日。抬頭望,無垠的天空被割得只露出斑斑駁駁的碎塊兒了,谷裡滿是濃霧,想看深些,就是迷迷濛濛的一片,無法辨別深處的虛實究竟,給人一種恐怖的感覺。水面彷彿是凝固了似的,長年累月凋落的樹葉,一層又一層,幾乎看不見水的影子。一種難聞的黴味的昆蟲的腥味,瀰漫在空中。

一股又辣又嗆的青煙,飄到雷雄的臉上,他抬了抬粗眉,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忙把被火烘烤著的雙手抽回來,又瞄了一眼站在水邊的耿成明,似乎感到自己應該去幫他一把。但是,身子還沒站起來,那股莫名其妙的怨氣卻又上來了。他想:要不是這不通情理的小老頭,他死活也不會在這荒野受罪……

一年前的一個深秋的黃昏。殷紅的夕陽把輝煌的霞光溫柔地灑在十萬大山茫茫的原始森林上。

大山,穿過一片片密林。就憑這個準行。

但是,雷雄失望了,耿成明聽罷他的訴說,竟變了臉,眼一瞪,劈胸就給了他一拳:“窩囊廢,有這個必要嗎?以往的話都白說了,這一切算得了什麼,真正地質郎的兒子該是怎樣,你不懂?領導同志們又不是吃素的,氣個球……”就這樣,剛開春,雷雄怏怏地跟著他闖入了這座全封閉的原始森林……

現在,雷雄望著那幽深恐怖的山谷,看了眼躺在腳下的一小捆皺巴巴的樣袋,心裡的那種從來沒有過的情緒又在折磨他了。他不由沉重地嘆了口氣。時間過得真快,再有十天就是散佈在這方圓百里的各小組在鬆村林匯合的日期了,可什麼時候才能淘洗完呢?媽的,熬吧,熬吧!就讓他們多說幾天。

起風了,天氣變得越發陰冷了,綿綿的細雨越來越厚,像霰雪一樣灑在他倆溫暖的肌膚上。蒼蒼莽莽的群山,也變得越發模糊昏暗。

“夠了,快下來吧!”耿成明看也沒看他,冷冷地說了一句。

雷雄提起鏟了走進水去。頓時,彷彿凝固了的水浮動起來。樹葉紛紛閃開,像撕裂了個口子,但很快,那些樹葉、水藻又毫無顧忌地聚擾起來。緊接著,沙蟲開始作怪了,一種難以忍受的奇癢刷地傳遍全身。他萬想不到剛一會兒的工夫,這水竟像冰凍過一樣。他不由得打了幾個冷顫,渾身起雞皮疙瘩,像被什麼東西咬著似的。他扭動著舞起鏟子,往盆中鏟著沉積沙呢。

這區域是屬於古生代寒武系地層,由於造山運動的影響和種種地質應力的作用,形成山勢峻陡,切割成大起大落的地勢。山頭、山脈全被第四系浮土和怪木莽蒼的植物所覆蓋,只有在深深的山谷裡,才有清一色的灰綠砂岩出露。因此,雷雄一連幾剷下去全碰到鐵硬的岩石,手震得生疼。沒一會兒,徹骨的寒意迅速擴充套件到他全身,奇癢感覺消失了,手腳開始漸漸麻木了。“媽的,這裡沉積物也太少了!”他憤憤地罵了幾句。

“淘樣不能單憑力氣!”耿成明似乎故意挖苦地說。

雷雄抬起頭,想說什麼,見他跟前的陶沙盆裡的沙泥(注:每個樣需要用30公斤的沙泥,而30公斤的沙泥,又要分成兩次淘洗出70-100克左右的重沙泥為止。)還不到六公斤呢!他忿忿地低下了頭,心裡陡地升起股氣,一種強烈的報復慾望充滿胸間。他不願看到耿成明那輕蔑的樣子,心裡恨不能就在幾天之間把這條山谷淘洗完,馬上出山去。他咬著牙,憋著氣,揮動著鏟子,把水弄得嘩嘩地響,然而這畢竟是憋著氣,他凍僵的四肢並不聽從大腦的指揮。他似乎感到這寒冷就像無形的針,已扎進了他的心臟,一鏟又一鏟都落空了。

“上去吧!”不知什麼時候,耿成明來到他身旁。雷雄機械地把鏟子給了他,搖搖晃晃地拖著沉重的步子,奔命樣地趕到篝火旁。

加了把幹樹枝,跳躍的火焰一下竄得好高,雷雄幾乎有些神經質地在紅色的火舌中蹦來跳去,任憑火舌咬著他僵硬的四肢,直到感覺有些火辣辣的時候,緊張的神經才鬆弛下來。

耿成明哆哆嗦嗦地上來了,他嘴脣發麻,身上面板凍成紫醬色,什麼也不顧,迫不急待地掏出那壺酒,仰著脖子不知呷了多少口,才拉風箱似地喘起粗氣來。

“這哪有點春天的味呀!簡直比寒冬還冷。”耿成明噴著酒氣嘀咕著走過去:“噯,我說雷雄呀!你不來一口嗎?”

他裝著沒聽見,背過身去。雷雄不想理他。

雷雄和他的一位好朋友往宿營地走去,途中,遇到了滾滾翻騰的泥石流。過後,雷雄在泥石流上游基岩中,發現了一塊完整的魚化石……

“老兄!你睜大眼看看!”晚上露宿時,雷雄藉著閃爍的篝火興奮的端詳著放大鏡下的魚化石說:“這是塊非常有鑑定價值的化石!”

“是呵……老弟,你這次可走運了,我們師傅爬了半輩子山,也沒碰上……來,恭賀老弟,咱們幹它一杯……”

雷雄心花怒放、開懷暢飲,幾搪瓷碗的烈酒下肚,醉了……

清晨,雷雄醒來,昏昏沉沉的,頭好痛。他從地質袋裡掏出那塊化石。怎麼?變成了普通的石頭。他驚愕地連連在心裡發問:是我昨晚花了眼麼?是我做夢嗎?……他不解、惶惑,揉揉惺鬆的睡眼,再看:不錯,手裡的的確確拿著一塊普普通通的石頭。忽然,他望了一眼甜睡的好朋友,似乎想起什麼,笑了。

“哎!別裝了,把化石拿出來。”雷雄推醒了他。

“什麼化石?”

“噯,就是昨天傍晚我撿到的那塊魚化石呀!”

“噫!我說你小子別是灌昏了頭吧!誰見過你什麼貓化石、魚化石的……”

就這樣,雷雄懷著疑惑的心情回來了。但是,沒想到,這位好朋友一年後從野外回來,卻拿著那塊魚化石報功去了。他一眼就認出來了,告了那傢伙……

可過了幾天,雷雄發現事情愈來愈嚴重了,無論他走到哪裡,總有那麼些異樣得讓他感到冷峻、尖刻、刺到心裡去的目光跟著他。甚至還聽到了挖苦聲、罵聲:

“哼!想不到他什麼也沒學到,嫉妒卻學到家了。”

“媽的!這些年輕人也不知從哪兒學的,真沒法。”

……

雷雄氣得兩眼直冒火,不明白為什麼會有人這樣看。他徹夜失眠,無度縱酒,窩著一肚子的委屈、怨恨,四處尋找那無恥的剽竊者,非要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就在這時,地質礦產部下了指示,要組織技術人員對那塊由於受到種種客觀條件限制,在祖國地質礦產圖上還是個空白的全封閉的原始森林——一塊未開墾的地質處女地,進行調查。這天,召開了動員報名大會。雷雄人雖坐在那裡,可心卻一直在如何儘快弄清楚那件事的真相上,所以,當十六個自願報告的篩子一輪,只選了九個富有經驗、身強力壯的留下,而最後還差一名時,剛從部裡回來,負責這次調查的耿成明喊了起來:“雷雄,雷雄來了沒有?”

“呵,在這兒呢!”

“你小子帶耳朵來沒有,一百四十斤是留著吃乾飯的嗎?……把他名字記上。”

雷雄望著他,眼一亮,流露出無限的喜悅來。他想說不去,可嘴巴闔動了半天,還是沒說出來,似乎覺得現在不是時候。

散會後,他去找耿成明。路上,雷雄想:好了,要把自己一腔的委屈、怨氣都告訴他,別人不敢說,耿師傅自然會理解自己,他會讓我留下的。這不僅因為他是這次調查的領隊,同時還是父親的師傅和媒人呢。後來考上地質學校時,自己裝衣服的箱子還是他連夜給趕出來的。每次進山,只要他在,總少不了叫自己去喝兩盅,嘮叨他以往出野外的經驗。雷雄敬佩他,這不僅因為他曾發表過鈮、鉭稀有元素礦床方面的獨到論著,立下大功,而且雷雄驚奇地發現,在他身上似乎有股神奇的力量,這種力量往往能使自己信心倍增地翻過一座座高山。

是的!雷雄覺得他太不瞭解自己了……這一切算得了什麼,虧你還是地質郎的兒子呢!……雷雄永遠也忘不了他說話時那副輕蔑的樣子,叫人什麼時候想起都來火,哼!漂亮話誰不會撿起賣。他想:若這事輪到你耿成明頭上,我敢說,你不氣得蹦到屋樑去才怪哩!

耿成明不管他理不理,自個兒炫耀著:“唉!酒可是最好的東西,有了它!不怕風,不怕雨,不怕老婆發脾氣……”

雷雄扭過頭不滿地翻他一眼,似乎在說:“喝,喝,你不知道就是他媽這倒黴的酒害得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麼……”他覺得這簡直是在有意刺他。他愈想愈氣,起身走到水邊一塊突兀的石頭上。

被攪動的水恢復了平靜,許是霧重了,雨密了,陰森森的山谷,越發顯得迷濛、恐怖而昏暗。他佇立著,感到心裡的憂悶、壓抑愈來愈重。凶猛咆哮的江河他暢遊過,大海的狂濤他搏擊過,然而現在卻被這條又小又淺的水,一次次逼上岸去。他感到腳肚有些瘙癢,是什麼?低頭看時,是好幾只山螞蟥爬在上面。兩隻許是吸飽了,舒舒適適地躺在腳下。“去你媽的!”他狠狠地捏著幾個摔到岩石上去。此刻,他似乎覺得渾身都不自在了,無論是這小小的螞蟥,還是這水,都像那煩人的往事一樣,在欺負他、愚弄他、嘲笑他,跟他過不去。於是,雷雄晶黑的眼睛迸射出怒火。他發瘋似地操起鏟子,衝入水中,不顧腳下刀鋒箭簇般的岩石,不顧難忍的瘙癢,不顧刺骨的寒冷,罵著、鏟著、嚎叫著,那歇斯底里的聲音,彷彿肺腑已撕爛似的沉重、壓抑,在死一般寂靜的山谷裡,久久地撞蕩著、震撼著。

耿成明忙跑下水,連吼帶拉地把他推到火邊:“你小子瘋啦!坐下,瞧你那樣,整天就懂憋著股氣,心眼乾嘛那麼小……”

雷雄沒出聲,抱著頭,十指緊緊揪住頭髮,彷彿要把什麼都發洩在這上面……

傍晚,他倆返回駐地。

這是一個好地方,真的,只要利用那些粗藤攀上去即可避雨,又可以躲過野獸的襲擊。恐怕哪兒也找不著了:在陡峭的絕壁上,凹著一個穴洞,四周懸吊著盤根錯節的長青藤。峭壁下,爬著厚厚一層綠苔和蕨葉。一脈潺潺的溪澗,就從灌木叢生的山脊淌瀉下來。

朦朦朧朧的暮色暗暗地從遠山伸展了過來,蒼穹和群山融為幽邃的一體。天色驟然暗了許多。

雷雄升起篝火,周圍的一切似乎都顫動、搖晃起來,猖狂的火舌圍住吊著的水壺咬著、舔著。

他脫下翻毛皮鞋,烘烤潮溼的襪子,不時皺起眉頭,側身躲過蒸騰上來的那股怪味,這樣,燃燒的溼樹枝“噼啪”濺起的火星,往往會在尼龍襪上留下一個個小洞。每次,他都像端詳什麼有趣的東西似的,默默數著:“一個、兩個、三個……”彷彿這是種極大的樂趣。然而,沒多久,他又覺得沒意思了,扭頭想跟荒野中唯一會說話的人聊聊天。

耿成明這會正趴在穴洞邊,用條長茅草葉從峭壁上引著澗水,灌入壺去。他似乎很高興,嘴裡五音不全地哼著:“克拉瑪依,我不願走近你,你沒有人煙,沒有歌聲……”

但是,雷雄喉頭上下滑動了幾下,也沒說出句話來。他把目光移向黑黢黢的夜空。肅穆、神祕而博大的森林裡,不時斷斷續續傳來一兩聲猴子的叫聲。不知為什麼,現在,一見耿成明那樣樂他就心煩,就自然會想起那事,想起那個靈魂骯髒的小人來,想起自己的委屈、怨恨和痛苦。有時,想得幾乎受不住了,他乾脆閉上眼睛,以極大的剋制力壓抑內心的寂寞,試圖儘量聚起精神想那些最感愜意的事——兒時放風箏,他繫著鴿哨的風箏總比別人的高一截……那角球發得可真是絕了,直接發進大門……中國女排獲得世界冠軍,剛發的薪水全買了鞭炮……但是,這一切努力幾乎都是無用的,這種煩躁和委屈,不僅盤繞在他整個腦袋,而且似乎很快就會把腦袋脹爆了。

水開了,他倆默默地嚼完粘乎乎的壓縮餅乾,胡亂淋了下腳,一個頭朝東,一個頭朝西地鑽進被子。

從進山分組那天起,他倆天天都這樣,除了工作上說上三兩句話外,幾乎全是在沉默中度過的。開始,耿成明還嘻嘻哈哈無話找話和他聊兩句,但碰了幾次釘子後,似乎也懶得理他了。只好一個人自得其樂地品起酒來,嘴裡還不時哼起那支老掉牙的曲子,眼睛卻樂樂有趣地看著那些碩大的黑螞蟻偷襲著因吃得太飽而從樹葉上掉下的昆蟲,偶爾也捉起一兩隻蛤蟆玩玩、看看,嘮叨著:誰說蛤蟆沒有毛……

這不是有意氣我吧!雷雄則常這樣想。

第二天清晨,雷雄醒來,天已大亮了。他覺得頭很重,疲憊的四肢軟綿綿的,整個身體似乎有片浮雲託著。他掙扎著想坐起來。

“別動。”耿成明叫住了他。

雷雄睜著惺忪的睡眼,望著他挺納悶:我這是怎麼啦?他似乎記得昨晚回來,覺得渾身像散了架似的,手腳沉重,冰涼冰涼的。於是,吃了點饅頭和幾塊壓縮餅乾,就鑽進被子。他疑疑惑惑地自語:“我這是怎麼啦!”

“還怎麼啦!你小子睡覺一點不老實。瞧,著涼了吧……來,喝碗熱湯驅驅寒!”

“喲,蛋湯。”他心頭一陣驚喜,咕嚕嚕喝起來,不知多少天了,大便都不通暢。

“哪來的!”雷雄問。

“這還用問,靠山吃山咧!樹上掏的。”

耿成明嘴上儘管說得很輕鬆,眼裡卻流露出一種不易察覺的憂鬱、擔心。是的,他心裡十分清楚,集合的日子快到了,可“樣”只淘洗了還不到百分之四十呢。雷雄進山前打過預防針沒有?記得那天他好像漏打了。但是,他沒敢問,怕他如果真沒打,知道病情豈不更增添精神負擔麼?萬一挺不過,一切都難以想象了……

肚子熱了,雷雄覺得舒服了許多。他起身說:“該走了吧?”

“別起來!”耿成明忙把他壓住:“這幾天夠累的了,今天休息一天吧!”

雷雄臉色變了,皺起眉頭:嘲笑我嗎?沒門。他鼻子“哼”了聲,猛掀開被子。

“雷雄!”

這時,他聽到一聲嚴厲的、既陌生又熟悉的聲音。他扭過頭,怔住了。他沒料想耿成明的臉色繃緊得那麼嚇人,目光坦率而嚴肅、而嚴肅之中還混合著一種關切和疼愛。

“聽好!”耿成明說,“我要你今天給我好好躺著……你病了,藥就在枕邊,馬上吃。”

雷雄完全被他的威嚴的力量懾服,幾乎是機械地點頭默應了。

他吃過藥,耿成明囑咐了幾句,說“我出去一趟,一個小時左右就回來……”

耿成明走了,他側過身子,直望到那瘦小的身影和黛藍色的大山、森林融為一體。

天氣還是很糟,濛濛的細雨像永遠也扯不斷的絲線,不緊不慢地飄灑著。霧淡了些,在密密交織的樹林間遊移著、流動著。偶然一陣山風颳來,寂靜的森林響起一陣轟鳴,既突如其來,又非常之奇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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