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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慶邦簡介

年禮

劉慶邦簡介

作者:劉慶邦

編者絮語

從《走窯漢》、《家屬房》到《神木》、《紅煤》,劉慶邦的筆一直伸在礦井裡,“甚至像礦工手裡的煤鑽是紮在煤層深處的”。這篇《年禮》亦是描寫礦工生活,但與那些直面礦工井下生活、有些“酷烈”有些“冷”的作品相比,卻是通過一個普通礦工之家的家庭生活側面,曲筆展示礦工的酸甜苦辣、尊嚴和價值,在淡淡的故事中是對生活的深深理解,與日常而又厚重的溫暖。

逢年過節,在外的兒女“常回家看看”是人之常情;而對於這個礦工家庭來說,兒女的這份“年禮”卻送得格外周折。女兒煞費苦心地給父親——一位老礦工送來一些晚年的慰藉,最終卻發現:原來父親也同樣在沉默地守候著自己的苦心。父親、母親、女兒、兒子,甚至寥寥幾筆寫到的兒媳、女婿,形象鮮明地組成一個礦工之家的群像。

讀《年禮》是需要耐心品味的,細密的文字恰如電影的慢鏡頭,將一物一景、一言一行放大、放慢,緩緩地滲透人物靈魂的深處;而在鏡頭之外,是無聲的畫外音,——劉慶邦向來對礦工生活的描寫,大約都可算在背景之中。

作者自道

——礦工是一種特殊的生態群體。說他“特殊”,首先是他在地下進行勞作。還因為他要和大自然進行頑強的抗爭,要穿越很厚的地層,要穿越黑暗,甚至要穿越死亡才能採到煤。可以說煤是我們整個國民經濟的血液,礦工就是為我們國民經濟提供血液的人。

——好的小說一定會有一些柔軟、溫情、脆弱的東西,它必然是美的,就像生命本身。

——我用掘巷道的辦法,在向人情、人性和人的心靈深處掘進。

——中國礦工也是中國農民的另一種命運形態。礦工多是離開土地離開田間耕作的農民,他們仍然具有農民的心態,農民的文化傳統,只是他們比田野耕作的農民更艱難也更具強韌的力量

——我每年差不多寫十四五個短篇小說,因為我最喜歡這個體裁。短篇小說體積比較小卻有一定的透明性,技術要求又比較高,最接近純粹藝術。

劉慶邦 1951年生於河南,當過農民、礦工和記者,現居北京。著有長篇小說《斷層》、《平原上的歌謠》、《紅煤》等,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走窯漢》、《梅妞放羊》、《響器》等。短篇小說《鞋》獲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神木》獲老舍文學獎、並被改編為電影《盲井》。現任北京作家協會副主席。

中秋節,田桂金帶著禮物去看父親母親。父母在一個礦,她嫁到了另一個礦,兩礦之間相距四十多裡。山裡的路七拐八拐,她吃過早飯從那個礦搭上汽車,來到這個礦已經快晌午了。她備的禮物是兩瓶白酒和兩斤月餅。父親喜歡喝酒,下井那會兒喜歡喝,退休之後還是舍不了酒。不管父親下井有多累,回家後幾盅酒下肚,馬上就來了精神。不管父親遇到什麼不高興的事,只要一看見酒,眼睛頓時就亮了。父親從不喝啤酒,也不喝這飲料那飲料,他認為那些東西都是蒙人的,除了脹脹肚皮,一點意思都沒有。父親對白酒卻不挑不揀,用母親的話說,只要他喝著辣辣的就行。月餅是中秋應景之物,當然少不得。天下著小雨,雨不緊不慢,一時半會兒不會停下來,估計這個中秋節的月亮是看不到了。看不到月亮,不等於圓圓的月亮不按時升起來,只不過是雲彩把月亮遮住了。比如人心,不能因為有胸腔隔著,看不見,就說人心不存在。只要有心,月亮就不難想見,月亮照樣又大又圓,光彩爍爍。

父母住在一間自建的石頭小屋裡,小屋在半山坡。母親大概猜到田桂金會來,也盼著她來,依門框站在門口,一直朝山下望著。田桂金在山腳一出現,母親就看見她了,母親趕緊從屋裡出來,站在門口的平臺上,喊著桂金,桂金,對她晃胳膊。田桂金迴應地向母親招招手,讓母親趕快回屋去吧,外面下著雨呢,別淋著。田桂金也沒打傘。母親說:知道下雨出來時咋不打把傘呢,你這個傻孩子!母親不但沒有回屋,還試探著腳,要走下平臺一側的斜坡去接田桂金。下雨坡滑,母親倘是滑倒就不好了。田桂金有些急,不許母親下山,讓母親給她站住。她緊登一陣,來到平臺下面。母親伸著手,要接過她提的東西,還要拉她一把。她說不用,一個大跨步就上了平臺。她對母親說:媽,你咋不聽話呢,叫你回屋,就是不回屋!她說話的口氣像是批評一個不聽話的孩子。母親對她的態度一點都不計較,卻笑著,笑得憨憨的,說:我就猜著你今天會來。母親的話沒說完,她的眼睛彷彿還在說:看看怎麼樣,讓我猜準了吧!母親猜準了,田桂金沒有母親表揚,使用的還是家長一樣的口氣,說:你倒是會猜,我今天要是不來呢?這個問題難不倒母親,母親說:你要是不來,也不怨你,肯定是因為工作忙,倒不開班兒。話是這麼說,她今天要是不來,不知母親有多失望呢。田桂金問:我爸呢?母親說:你爸在屋裡睡覺呢。田桂金說:半晌不夜的,睡什麼覺!母親說:他現在會幹什麼,一天到晚就知道睡覺,睡覺。

進屋,田桂金不管父親睡著沒有,只管喊:爸,我來了!父親抬起頭,說是桂金哪,來了好。幾個月不見,父親的頭髮又白了不少。父親的眼睛越來越小,眼睛下面的眼袋卻越來越大,幾乎垂了下來。父親的眼袋那裡有一塊藍色的煤瘢,小時候父親一把她攬在懷裡,她就用手摳父親臉上的煤瘢。她以為父親不講衛生,臉沒洗乾淨。父親不反對她摳,但她始終沒把煤瘢摳下來。後來田桂金才知道了,那是父親在井下受傷時傷口裡染進了煤的顏色,煤的顏色已長在父親的血肉裡,不是洗和摳所能清除。田桂金還知道了,父親身上的煤瘢不止這一塊,手脖子上,腿上,胸口,耳朵後面,還各有一塊,一共是五塊。只是長在別處的煤瘢都被遮蔽住了,眼皮底下的這塊煤瘢格外顯眼些。隨著父親日漸衰老,煤瘢不見隱退,反而更加突出,以致嵌在肉皮下面的不像煤的顏色,而像是一塊煤。聽見女兒喊他,父親大概睜眼猛了些,為天光所激,兩個眼角都有些溼。田桂金說:爸,我給你拿的酒,還有月餅。父親說酒好,月餅好。田桂金說:別睡了,起來吧。今天是中秋節,讓我媽炒兩個菜,我陪你喝兩盅。聽說喝酒,父親從床上起來了,問:今天是八月十五嗎?母親對田桂金說:你爸真是老糊塗了,越過越不識數兒。又對田桂金的父親說:我昨天還對你說,今天是八月十五,怎麼,這麼快就忘了?父親說:天下著雨,誰會記那麼清!母親說:糊塗就是糊塗,不能怨這怨那。記性跟下雨有啥關係,你的記性又不是寫在地上的粉筆字,雨一淋就沒了!母親平日裡好像撈不著跟父親吵架,好不容易得到這麼個機會,又仗著女兒在跟前,她得把機會利用一下。父親像是看透了母親,沒有跟母親對著吵,沒有給母親過多發揮的餘地,他轉向跟田桂金說話,問田桂金怎麼沒讓小明一起來?小明是田桂金的兒子。田桂金說:小明跟他爸爸一塊兒看他爺爺奶奶去了。父親也是有兒子有孫子的人,聽田桂金這麼一說,父親心中似乎觸動了什麼,怔著眼不說話了。

父母的家,田桂金春節來過,父親生日那天來過,今年這是第三次來。每年她都要來三到五次。記得去年中秋節時,見父親用花盆養了一棵石榴。石榴結了好幾個,每一個石榴都紅滴溜兒的,跟石榴花的顏色差不多。父親養石榴養得很精心,泡了臭豆子給石榴當肥料,還在花盆中間立起一根木棍,用細繩把石榴的枝條綁在木棍上,給枝條以扶持,免得果實把枝條壓彎。那樣小小的石榴是供人看的,不是給人吃的。可父親把石榴摘下一個,非要讓她嘗一嘗。她嚐了,石榴子兒酸不嘰的。但她說好吃,挺有石榴味兒的。今年父親沒有養石榴,她看見種石榴的花盆在門外一側放著,石榴的枝子已經乾枯。秋雨落下來,打得石榴枝子瑟瑟的,甚是蕭條。跟母親一塊兒做飯時,田桂金小聲跟母親說:我爸今年挺顯老的。母親說:可不是咋的,人說老就老。過去說蠶老一時,麥熟一晌,我看人說老也很快。你爸的耳朵今年也背了,咱這樣小聲說話,他都聽不見。田桂金扭臉看看父親,父親正看著門外的雨地,果然沒什麼反應。母親說:他這是自找的,成天價生悶氣。這話讓田桂金吃驚,她不知道父親跟誰生氣。母親也把父親看了看,才悄悄對田桂金說,父親是生田桂金哥哥的氣。哥哥跟父母在一個礦住著,今年只過春節時來過一趟,七八個月了,再也沒來過。連父親過生日都沒來。哥哥不來,嫂子不來,也不讓他們的兒子小輝來,父親能不生氣嗎!父親有氣,又不說出來,在肚子裡窩著,不影響人的身體才怪。田桂金沒有順著母親的話,埋怨哥哥。她和哥哥是同母,不是同父。哥哥的生父在井下出事故死了,母親帶著哥哥改嫁給現在的父親,現在的父親是哥哥的繼父。而她,是父親母親的親生閨女。田桂金為哥哥開脫,說哥哥腿上受過傷,上山下山不太方便。母親說:你哥家的事我知道,不是你哥不想來,是你嫂子不願讓你哥來,你嫂子怕花錢。其實只要他們來看看,你爸就很高興,也算你爸沒有白疼你哥。我們不稀罕他們帶來什麼東西。你爸的脾氣你也知道,他們帶來一個,你爸會還給他們兩個。你爸爭的就是一口氣。

父親看見她們的嘴在動,知道她們在說話,卻聽不見說的是什麼。父親問:你們嘀嘀咕咕的,說什麼呢?也不大點兒聲,我一點兒都聽不見。田桂金把嗓門放大,對父親說:我們說你的耳朵很好使,一點兒都不背。這下父親聽見了,父親說:你這閨女,淨說反話。小時候你就調皮,喜歡說反話,長大了還是喜歡說反話。父親樂了。

吃過午飯,田桂金從父母家裡出來,順便拐到哥嫂家看看。秋雨還在下著,她一路走,心裡稍稍有些自責。她每次來看父母,都沒有到哥嫂家裡去過。雖說哥哥跟她不是一個親生父親,但她和哥哥畢竟是一娘同胞的親兄妹啊!她知道,哥哥家的日子不是很好過。哥哥在井下砸斷了小腿後,調到井上坑木廠看大門。哥哥的工資比下井時少了許多,有時還不能按時領,靠礦上發給一點生活費湊合著。嫂子在礦上沒有工作,在井口擺一個修鞋的攤子,修修補補掙一點兒小錢。嫂子的手藝一般化,找她修鞋的人不是很多,她的生意做得有一搭無一搭。他們的兒子小輝剛上中學,錢卻不少花。別的不說,小輝買一雙打籃球的運動鞋就要三百多塊。嫂子修一個月的鞋掙的錢,還不夠小輝買一雙新鞋的。過節期間,去哥嫂家也不能空著手。她買了點水果和月餅,才向哥嫂家走去。她要勸哥嫂去看看父親母親,給老人精神上一點安慰。哥嫂與父母沒什麼矛盾,又住得這麼近,好幾個月不來往,無論如何說不過去。田桂金還做出了一個決定,這個決定有點大,讓她幾乎有些激動。這個決定她本應該先跟丈夫商量一下,徵得丈夫同意後方可實行。可丈夫不在眼前,她跟丈夫商量已經來不及了,做了再說吧。

哥哥嫂子都在家,嫂子在擇一把細韭菜,哥哥靠在沙發上看電視。電視里正在直播美國的一場籃球賽。田桂金的到來,兩口子好像有些始料不及,手腳都不自在。田桂金笑著問候:節日好!哥嫂像是想了一下,才說節日好,節日好。嫂子說:來了就來了,還帶這麼多東西!田桂金說:沒啥可帶的,中秋節了,給我大侄子送幾塊月餅吃。嫂子你氣色很好呀,好像越來越年輕了,你是咋保養的?嫂子說:我妹子淨拿你嫂子尋開心,我都快成老黃瓜種了,豬不啃,狗不待見。哪像你,還頂著花,帶著刺兒,一掐就是一股水兒。姑嫂這邊說著笑話,打著哈哈,哥哥有話,暫時插不上嘴。哥哥知道,妹妹一定去看過父親了,而他還沒去,他難免有些窘迫。田桂金沒有直奔主題,上來先跟嫂子打打哈哈,也是活躍氣氛的意思,免得哥嫂的面子上過不去。姑嫂把哈哈打了一會兒,稍有停頓,哥哥說:我說去看咱爸咱媽,還沒去。田桂金說:天下著雨,等雨停了再去也不晚。咱爸咱媽身體都不錯,能吃能睡。咱爸說他好長時間都沒看見小輝了,有點兒想小輝。哥哥說:小輝這小子野得很,放了學還要在學校打球,三兩個月就穿壞一雙鞋,家裡圈都圈不住他。我的腿斷了,想跑都不能跑。權當把我的腿給他了,他想跑就跑吧,我也不怎麼管他。

兄妹倆說上了話,嫂子收拾起韭菜,到廚房去了。哥嫂住的是生活區的家屬樓,兩室一廳,外帶廚房和衛生間,在一層。這套房子本來是礦上分給父親的,因為父親的井下工齡長,又當過礦上的勞動模範。可是,父親母親在這套房子裡住了還不到一年,哥哥一結婚,父母就把房子讓給了哥嫂,老兩口重新搬回山上的小屋。僅憑這一點,就知道父母對哥嫂有多好。說了一會兒話,田桂金拿出她的小錢包,從裡面掏出僅有的二百塊錢,遞給哥哥說:你一會兒去看咱爸咱媽,把這二百塊錢給他們捎去吧。你千萬別說是我給你的,就說是你和嫂子給他們的。他們在乎你們,不在乎我,你就去哄老爺子和老太太高興高興。前面說到田桂金沒跟丈夫商量就做出了一個決定,指的就是這件事。哥哥沒有接錢,說不要不要,我怎麼能要你的錢!哥哥的臉都紅了。田桂金說:你跟我還分什麼你我!我和小明他爸兩個人上班,家裡總歸比你們寬裕些。哥哥躲著手,還是說不要。哥哥手上也有一塊煤瘢。田桂金說:哥,你眼裡要是還有你這個妹妹,就把錢拿著;要是不認你這個妹妹,我以後也不敢來了!田桂金說著,眼裡含了淚。她把錢裝進哥哥的上衣口袋裡去了。哥哥把錢掏出來,怕被燙了手似的,把錢放在茶几上,說:妹妹是妹妹,錢是錢,我……我是當哥的,該給你錢才對。這時嫂子從廚房出來了,他們說的話嫂子顯然都聽見了,嫂子對哥哥說:桂金是給咱爸咱媽錢,又不是給你錢,只是讓你轉轉手,你還不明白嗎!哥哥不說話了。嫂子又對桂金說:妹子你放心,我一會兒就陪你哥把錢給咱爸咱媽送去。

回家見到丈夫,田桂金心裡有些忐忑,便對丈夫笑。她把錢送給哥嫂,把人情孝心給哥嫂落,不知丈夫會不會對她有意見。雖說她在礦上的燈房上班,也掙著一份工資,但在花錢的問題上,她從不瞞著丈夫。今天這個事情,她一定要跟丈夫說明,一會兒不說明,她心裡老是不乾淨。丈夫問她笑什麼。她說過節嘛,高興嘛,還不讓人家笑笑。丈夫說:一看見你笑,我就想親你,過來,讓我親一下。親就親,不行,得親兩下。田桂金說。她走過去,主動抱住丈夫,讓丈夫親。親過之後,她說:我今天犯了一個錯誤,你得原諒我。丈夫說:我老婆能犯什麼錯誤,不會犯錯誤的。田桂金說:那個事應該先跟你商量一下。丈夫捧起她的臉,看著她的眼睛。田桂金的眼睛有些長,有些彎,老是笑模笑樣。她一點也不躲避,也看著丈夫的眼睛。他們的眼睛都大睜著,眼皮一點都不眨。看著看著,兩個人的眼睛就對到一塊兒去了。一旦對到一塊兒,兩個人的眼睛都被放大,放大得比牛的眼睛還大,挺好笑的。兩個人笑著分開了。丈夫說:我說過了,只要我老婆不跟別人跑,什麼錯誤都不算錯誤。那麼,田桂金就把今天去看父母和哥嫂的整個過程對丈夫講了。丈夫聽罷,好一會兒沒說話。

丈夫是井下采煤工,掙點錢不容易。丈夫是個有生活情趣的人,除了下井,在天氣暖和的時候,他願意騎上自行車,到十幾裡外的水庫邊走一走,遊游泳,或釣釣魚。丈夫對田桂金說過一個計劃,他們要攢錢,買一輛摩托車。等有了摩托車,到水庫那裡就方便了,他一定要帶著田桂金和兒子到水庫周邊兜風。田桂金這樣把錢成一百二百地送出去,丈夫買摩托車的計劃恐怕就得推遲。田桂金對丈夫說:你要是不高興,今年冬天我就不買羽絨服了,把錢省出來。田桂金還沒穿過羽絨服,打算天冷後買一件。不料丈夫說:桂金,你做得很對!田桂金一下子高興起來,問真的?你真是這麼認為的?丈夫說:人花錢要花個高興,你花這點錢,父母高興,哥嫂高興,咱也高興,三家都高興,我看值得很。田桂金張開臂膀,撲過去,又把丈夫抱住了,說:真是我的好老公,你怎麼這麼好呢!丈夫說:我再好也比不上你呀,我還不是跟你學的。

得到丈夫的鼓勵,第二年春節,田桂金又給了哥哥家二百塊錢,讓哥哥繼續以哥嫂的名義送給父母。她備了兩份禮物,先來到哥嫂家,把禮物給哥嫂一份,給父母留一份。這次她把錢給了嫂子,囑嫂子還按上次的辦法行事,千萬別說漏了嘴。嫂子沒怎麼推辭就把錢收下了。嫂子說:你哥沒本事,等於讓你花錢買粉,搽在你哥臉上了。田桂金笑說:粉就是往臉上搽的,別搽錯了地方就行。你說粉搽在我哥臉上了,你就沒搽一點兒嗎?嫂子說:我的臉這麼黑,生就是個黑臉人,搽再多的粉也沒用。嫂子藉機把上次給父母送錢的事對田桂金彙報一下,說:那天你剛走,我和你哥打著傘就把二百塊錢給咱爸咱媽送去了,老兩口子高興得很,像撿到了金元寶一樣,一個勁讓我們吃月餅。過去我聽人說人老了愛錢,還不太相信,現在我可知道了,老人見錢比見太陽還親啊!嫂子話後面的話,田桂金都聽出來了。嫂子一是說她是個唱黑臉的,不管給父母多少錢,她都不會落好。嫂子二是讓田桂金知道,她留下的錢,他們全都給了父母,一分一釐都沒有動。大過年的,田桂金不好意思跟嫂子鬥心鬥嘴,但也沒有順著嫂子的話說,田桂金說:石頭也有爛的時候,人都有老的那一天。人越老,越沒啥抓撓頭兒,越覺得不安全。當子女的多去看看他們,給他們一點錢,他們心裡會好受些,也會覺得安全些。嫂子說:聽你這麼一說,我也得常回去看看小輝他姥爺姥娘。田桂金說:嫂子真是個明白人。

田桂金裝作沒有先去哥嫂家,讓哥嫂和小輝走在前頭去看父母,她停一會兒再去。她這樣做,是為了給哥嫂留出時間和空間,讓哥嫂及時把錢送給父母。她要是隨哥嫂一塊兒去,當著她的面,恐怕哥嫂錢好送,口難開。還有,讓哥嫂先去,方可以顯出哥嫂在孝敬父母方面的帶頭作用。田桂金這天給父母帶的禮物是兩瓶酒和一大塊豬腿肉。剛走到半山腰,她就聽見了父母家的小屋裡傳出的笑聲,笑聲有母親的,也有父親的。年前下了一場雪,還有一些殘雪積在山窪子裡未化完。炮仗的紅紙屑落在殘雪上,把雪面子染得一點點紅,如一朵朵盛開的紅梅。田桂金站下歇了一會兒,仰臉望見父母的小屋門兩側貼了新春聯,門上方貼了福籤子。春聯和福籤子都是大紅的,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格外打眼。另外,門口一側的牆縫裡還插著一架用高粱稈兒紮成的風車,風車上扎著好幾只用紅紙製成的風耳朵。雖然沒有風,風車沒有轉動,但田桂金彷彿聽見風車在噠噠地響,響聲是那樣的清脆,悅耳,如記憶中的童謠。田桂金不知道風車是母親買的,還是父親買的。不管是誰買的,有風車插在牆上,表明父母的心情不錯,無憂無慮的童心又回來了。這樣的情況正是田桂金所期望的,她的苦心總算沒有白費。她不知不覺嘆了一口氣,眼窩子差點溼了。

來到小屋,田桂金說給父母拜年,給哥嫂拜年,屋裡又是歡聲一片。田桂金見父親穿了新衣服,戴了新帽子,臉上笑意不斷,比去年精神強多了。她給父親拜了年,祝了父親健康長壽,把手往父親面前一伸,說:拿來。父親看看她的手,像是一時想不起她要什麼。田桂金說:給壓歲錢呀!小時候我和我哥給你拜年,你都給壓歲錢,怎麼,現在不給了?父親笑說:給,給。你這閨女,都多大了,還要壓歲錢!父親往口袋裡掏,掏了左邊掏右邊,卻沒有掏出錢來。母親已係上圍裙,準備做飯。母親說:我這兒有錢。母親掀開圍裙,從上衣的口袋裡掏出兩張錢來,又說:這是剛才你哥你嫂給你爸送的過年的禮錢,我還沒有暖熱呢!父親接過錢,把二百塊錢分出一張,遞給田桂金,說給。父親手裡的兩張錢,田桂金都認識。她給了哥嫂,哥嫂給了父母,這會兒又出現在她眼前。她瞥見嫂子正不眨眼地看著她,像是怕她把錢的真正來歷說出來。田桂金才不說呢,她既然做了導演,既然拉哥和嫂子做了她的演員,她就得按既定的思路導到底,不能讓兩個演員有半點難堪。她沒接父親給她的一百塊壓歲錢,把手縮了回去。父親問:嫌少嗎?田桂金說:不是嫌少,是嫌多。小時候我和我哥給你拜年,你一次才給我們一毛錢,現在給我兩毛就夠了。父親笑得哈哈的,說:你這閨女,我就知道你不是真的要壓歲錢,淨是跟你爸逗著玩。

說到壓歲錢,父親衝門外喊他的孫子小輝。父親給小輝買了一掛紅鞭炮,小輝把鞭炮拆開了,裝了兩口袋,正用點燃的柏殼子香在門口的平臺上放炮,門外不斷傳進叭叭的炮聲。過年的氣氛有一半蘊藏在炮仗裡,炮仗一響,辭舊迎新的喜慶氣氛就釋放出來了。炮仗不斷響,過年的氣氛就一浪推一浪。小輝進屋來了,父親捏著那張百元的票子說:給,爺爺奶奶給你的壓歲錢。小輝接過錢,說謝謝爺爺奶奶,又到門外放炮去了。

中午,父親和哥哥喝酒。喝過幾盅,父親對哥哥說:來,咱爺兒倆劃幾拳。每次開劃,他們都喊爺兒倆好哇,爺兒倆好哇!不管誰輸誰贏,他們喝得都很自覺,都說我喝我喝。田桂金和嫂子一塊兒幫母親包餃子,她怕父親喝得太多,降不住酒,便騰出手湊過去說:我跟我哥劃兩拳。她把哥的大手握了一下,喊的是:哥兒倆好哇,好哇,好哇……

此後,每逢過年過節,田桂金都要給哥嫂一些錢,讓哥嫂送給父母。好多年都是這樣。這似乎成了一種慣例,一直持續到父親去世。父親患有塵肺病,經不起感冒。感冒一轉成肺炎,父親就不行了。等田桂金得到訊息,趕到父母所住的山上的小屋,父親已氣息奄奄。父親的眼睛看著她,卻說不出話來。田桂金把父親抱在懷裡,抱得父親半坐半臥,大聲喊爸,爸呀,你這是怎麼啦?喊頭幾聲,父親還能嗯,還能答應。答應過幾聲之後,父親的頭一沉,就閉上了眼睛。

辦過父親的後事,田桂金讓母親跟她走,到她家去住。母親說她哪兒都不去,還要在小屋裡陪田桂金的父親。母親從箱子裡拿出一隻鐵鏽斑斑的文具盒,對田桂金說:你讓你哥給你爸的錢都在這裡,你爸一分錢都不讓花,要我一定交給你。這個文具盒是田桂金上國小時用過的,她開啟一看,裡面果然放滿了錢,都是一百元一張的大票子。田桂金大為驚異,問母親:這是怎麼回事?我爸怎麼會知道錢是我給的?母親說:你爸又不傻,他什麼不知道。別看你爸不愛說話,他心裡什麼都明白。

父親的去世,已讓田桂金痛徹心肺,父親留下的話,更使田桂金的心痛上加痛。她哭腫的眼睛還沒有消下去,眼淚又漉漉地流下來。流淚猶不解痛,她叫了兩聲爸呀,爸呀,便哭出了聲。她問父親:你為啥要這樣?為啥要這樣明白?

2007年1月7日至13日於北京和平里

(光明日報2007-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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