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蒙文學站

楊靜龍簡介

聲 音

楊靜龍簡介

作者:楊靜龍

臘月的一個午後,村口老樟樹椏杈上那隻啞了大半年的黑漆鐵皮喇叭,突然呀地一聲唱了起來。

入冬以後,連綿的紅土丘陵萬木皆黃,被春夏的濃綠覆蓋著的丘坡上東一塊、西一片裸露出褐紅色的土壤。玉水河從丘陵深處緩緩走來,走過坡地和水田,走到了村口,步態輕輕盈盈,像一個大姑娘。

玉水河終於結了冰,冰薄得像學生的一張作業紙。細毛所在的國小校放寒假不久,外出打工的男人們開始一撥一撥地回村。細毛的阿爸跟著村支書在南邊城裡建築工地上承包了一個專案,臉晒得比在田裡幹活還黑。可姆媽給他脫鞋時,脫出了兩鞋底的錢。

夜裡,一家人歡歡喜喜圍著桌子吃飯。奶奶、阿爸、姆媽、我,還有蒼耳,全齊了。奶奶高興得想唱越劇。

奶奶喝了足足有一斤紹興黃酒,喝得臉上連皺紋都紅亮起來。可她張了幾次嘴,終於還是沒有唱。奶奶把越劇當成了自己的生命,連說話都像帶著唱腔,可她從來沒有在人前唱過一句戲。奶奶其實是個只會在心裡做事的膽小的人哩。

人上了年歲,就不能高興太過了。當晚,奶奶就病倒了。

從山坡上刮過來的風裡裹挾著褐紅色的沙塵,村口的大樟樹枝葉舞動,發出沙啦沙啦的聲響。

細毛約了一群伢兒在樟樹底下踢石子玩。細毛請夥伴們吃油炸年糕片,油亮焦黃的年糕片放在嘴裡,嚼得格嘣格嘣脆響。一腳左,一腳右,三腳四腳前邊邊跳。伢兒們踢得興致足足的,額角上頭髮讓汗粘成了一團抹布。

伢兒們踢著石子,一邊唱著一首謠曲:

鑼鼓響,腳底癢,

越劇小姐妹來下鄉;

絲竹起,幕布開,

八十歲阿奶變小孩……

油炸年糕片的香味伴著謠曲隨風飄飛,村口小店裡一桌麻將正搓得興濃,有人忽地住了手,狗一樣嗅著鼻子,抬頭往大樟樹底下張望。

細毛,那人喊道,來,來。

細毛恰好踢進一粒石子在前面洞裡,得了一個勝局,聽見叫聲,一蹦一跳跑了過來。

麻將桌上堆著四堆錢,細毛對喊他的那人說,三舅,你面前的錢堆得像一座小山哩,你贏錢了,你把人家城裡打工掙的錢都贏走了,你買上海奶糖給我吃哩。

三舅揀出一張碎票,說,買什麼上海奶糖,一早起來我還沒吃東西哩,我買你的油炸年糕片吃。

細毛就把衣兜褲兜裡裝的油炸年糕片兜底兒倒在麻將桌上,隨手抓過那張碎票,讓老闆娘店裡稱了半斤上海奶糖,一溜煙跑回大樟樹底下來。

一路跑細毛一路喊,二辮,二辮。

一個黑黑胖胖的妮子迎了上來,把衣襟掬成一個大兜。細毛把半斤上海奶糖一顆不剩全倒在那個大兜裡。

二辮說,細毛你數一數有多少顆,我給你分配。

伢兒一窩蜂擁上來,眼睛滴溜溜地盯著二辮衣襟裡的奶糖。

細毛數完了,說,三十八顆。

二辮想也不想,說,我們一共七個人,每人分五顆,五七三十五。剩下三顆,細毛加一顆,我加二顆。大家有沒有意見?

兒們都說沒意見,細毛也沒有意見。二辮是村支書的小妮子,應該多加二顆。

鑼鼓響,腳底癢,

越劇小姐妹來下鄉;

絲竹起,幕布開,

八十歲阿奶變小孩……

山風送著稚聲童氣的謠曲,謠曲裡伴著上海奶糖的甜香。一會兒,謠曲停了下來,一個伢兒問道,細毛,你阿爸咋捨得把蒼耳給殺了,蒼耳長得多漂亮呀!

毛踢石子的腳停了一下,然後繼續踢他的石子,頭也不抬,說,我沒問阿爸,這是大人們的事哩。

大人們都說,荷花是村裡一枝花,蒼耳是村裡一條龍哩,把蒼耳殺了多可惜呀。那伢兒是個碎嘴,又說。

你咋叫我姆媽名字呀!細毛把一顆石子踢偏了,踢到了洞外。農村裡伢兒們吵鬧,叫起對方父母的名字,就算罵到頂了。細毛剛想發作,回頭又覺得人家畢竟是在說姆媽和蒼耳的好處,就把一口氣嚥了下去。上前推了那伢兒一把,說,你知道什麼呀!

那伢兒偏不買賬,說,你阿爸心狠哩。

你阿爸才狠心哩!細毛這次真的惱火了,狠聲回敬了一句。細毛知道阿爸殺蒼耳是沒有辦法,阿爸給蒼耳一次稱了五斤連一片肉都沒剔過的骨頭,用紹興酒在鍋裡煮熟。蒼耳啃完五斤黃酒煮的肉骨頭,就明白主人的意思了。蒼耳是隻通靈性的好狗哩。阿爸給它脖子上套麻繩索子,蒼耳一點沒有逃跑的念頭,白茸茸的眼圈裡,眼淚一顆顆往地上滴。姆媽躲在東廂屋裡嗚嗚地哭,奶奶在西廂屋裡哭。

一陣山風吹來,沙粒打在細毛臉上。細毛的眼眶裡眼淚在打轉,他狠狠地瞪著那碎嘴的伢兒,說,哼!

出門約夥伴們來大樟樹下踢石子前,阿爸姆媽拉著他的手,再三叮囑了。奶奶的事兒是狗肉爛在肚子裡屙在糞坑裡,死也不敢說哩。

可那伢兒實在太嘴碎了,真不該約他來踢石子哩,細毛在心裡窩囊得沒有辦法。

到底二辮忍不住,說,好啦好啦,細毛阿爸殺狗是為了奶奶哩。細毛奶奶都快要死了,有事求我阿爸幫忙哩,就把蒼耳殺了,把狗身上的寶貝和兩條後腿送給我阿爸了……

正說著,大樟樹上唿啦啦一聲響,把樹下一群伢兒都嚇了一跳,仰起脖子看時,卻又什麼聲音也沒有了,只有山風吹動枝葉的沙啦沙啦聲。那隻日復一日高高擱在大樟樹椏杈上的鐵皮喇叭,差不多掉光了黑漆,還癟了好幾塊。

午後的陽光暖暖地照耀著,透過樹隙,星星點點照射在黑漆鐵皮上。

細毛沒有料到二辮就這樣輕易地把應該爛在肚子裡屙到糞坑裡的事情說了出來,村支書就應該收人家的禮嗎?二辮真是不害臊。但二辮給他解了圍,細毛心裡又惱不著她。

一腳左,一腳右,三腳四腳前邊邊跳。一群伢兒又踢起石子來。

鑼鼓響,腳底癢,

越劇小姐妹來下鄉……

大樟樹椏杈上的黑漆鐵皮喇叭發出一陣響亮的拉木鋸一般噝啦噝啦的聲音,然後呀地一聲唱了起來。

兒們一個個伸著細長的脖子仰望著,像一群長脖子呆木鵝,一動不動。

溫暖的陽光點點斑斑映照在破癟的黑漆鐵皮喇叭上,滿樹枝葉悄然無聲地在風中搖曳著。

喇叭的聲音沙嘎嘎的,卻是久久不見的嘹亮,幾片黑漆鐵皮從喇叭上剝落下來。

喇叭裡播放著一段越劇,是“梁祝”裡的《十八相送》。梁山伯與祝英臺杭城讀書三年同窗,卻不識祝英臺是紅妝女子。喇叭裡,祝英臺正一口一聲地罵梁山伯是呆頭木鵝。玉水河畔的人都是聽著唱著越劇長大的,細毛不但知道《十八相送》,還知道《樓臺會》哩。

四下裡霎時間都變得安靜了,三舅他們停下手中的麻將牌,往大樟樹這邊張望著。老闆娘倚在小店門框上,幾片瓜子殼停留在她嘴脣上。

財旺老爸挑著一擔空糞桶急急忙忙從村外走來,他兒子封手緊緊跟在後面,手裡用草繩提著一捆青菜。山風把財旺老爸的一對空糞桶吹得燈籠似的晃盪著。

兩人一眨眼來到大樟樹下,向樹上的黑漆鐵皮喇叭張望著。過一會兒,財旺老爸卸下肩上的空糞桶擔子,用手背把鼻尖下兩滴清涕抹到了鞋底上,衣兜裡掏出一支香菸來。

財旺老爸把濃濃一口煙吐出來。多久沒聽喇叭響了哩……財旺老爸咕噥著,煙霧圍著他花白的腦殼轉圈圈。

細毛說,二辮,踢石子吧。

二辮嚼著上海奶糖,嘟嘟地說,姆媽來了。

細毛順著二辮的目光望過去,一群年輕的婦女正走上玉水河岸,往村裡走來。她們手挽的竹籃裡有剛洗乾淨的衣衫,或者是幾棵水嫩的青菜,一塊精瘦的豬肉。

年輕的姆媽們一會兒都來到大樟樹下面,仰著漂亮的脖子看一會黑漆鐵皮喇叭,又聽了一會《十八相送》,這才各自拉過自己的伢兒,拍打著他們身上的泥土。那個碎嘴的伢兒被他姆媽剝下粘滿紅土的罩褲,裡面的青布棉褲難看地裸露出來。

看你都玩成泥猴子了。姆媽在他的身上撲打著,說。

那伢兒瞥了細毛一眼,目光中有責怪的意思。

細毛囁囁地說,是我阿爸姆媽……讓在這兒踢石子哩。

年輕的姆媽一齊轉過臉來,瞅著細毛,把細毛的臉瞅成了兩塊紅布。

細毛輕輕扯一下二辮的衣袖,說,二辮……

大樟樹椏杈上的喇叭裡,祝英臺開始給梁山伯做媒。梁山伯唱,賢弟替我來做媒,但未知千金是哪一位?祝英臺接著唱,就是我家小九妹……

二辮站到姆媽們中間,大聲說,是我讓細毛通知夥伴們來踢石子的,我們等著聽細毛奶奶唱越劇哩。

二辮給細毛打了掩護,但她的話讓大樟樹下的人都吃了一驚。除了細毛和二辮,還有二辮姆媽,這裡再沒有人知道事情真相了。

年輕的姆媽們看一眼二辮,又瞅了一眼細毛,最後一齊把目光轉向二辮姆媽。二辮姆媽輕輕給了二辮腦袋上一個爆栗子,說,嘴上不加鎖的死妮子。

財旺老爸把菸屁股在鞋底上摁滅了,說,大妹子可是一生膽小,她這是……

這時,咿呀唱著的喇叭突然熄了。像突然間唱響起來那樣,讓樟樹下的人們又吃了一驚,一齊仰起脖子來看。

喇叭裡響起一聲有力的咳嗽。

村民同志們,剛才大家都聽到了十八相送,那是戲裡人唱的。這是給大家靜場哩,啊。喇叭裡一個聲音響亮地說。

二辮瞟了細毛一眼,細毛咧嘴笑了笑。他明白二辮的意思,那是她的支書阿爸在喇叭裡講話哩。

支書說,我們村老嬸子好了一輩子越劇,沒給任何人唱過一句戲哩!啊。老嬸子這一生有一個願望哩,她要給全村人唱一嗓子……

支書的聲音小了下來,田塍,荷花,扶好了老嬸子,……給你們半個鐘頭,啊。

毛的腦子裡浮現出這麼一幅畫面:支書從話筒前扭過臉來,像國小里老師佈置作業那樣吩咐阿爸姆媽。阿爸和姆媽一邊喏喏答應,一邊攙扶起病重的奶奶,來到話筒前。奶奶硬撐起身子,激奮得連滿臉的皺紋都通紅了。

遠處飄過來一朵浮雲,遮住了太陽,村子裡一下陰暗下來。山風沙啦沙啦吹動著大樟樹的枝葉。

財旺老爸吐了一口痰,說,大妹子呀,沒想你臨老倒老出膽氣來了哩。

大樟樹下年輕的姆媽們一鍋粥似地吵嚷開了,嘰嘰喳喳,誰也聽不清她們在說些什麼。

那個碎嘴的伢兒上來擂了細毛一拳頭,說,細毛你能哩,哄我們來踢石子,請我們吃油炸年糕片,吃上海奶糖,原來是讓我們到村口聽你奶奶喇叭裡唱越劇哩。

細毛嘻嘻地笑道,看了二辮一眼,二辮咕咚一聲把半塊上海奶糖嚥了下去,格格格笑起來。

正鬧著,村街裡拐出支書來。支書揹著手,大奓著腿杆子走過來。

年輕的姆媽們一齊住了嘴,財旺老爸對封手使個眼色,封手把手中青菜往地上一撂,連忙挑起臭烘烘的空糞桶擔兒,遠遠地放到一堵矮牆底下去了。

支書踏踏地走到樟樹底下,眯起眼瞅樹椏杈上的黑漆鐵皮喇叭。

喇叭裡飄來一陣壓抑的咳嗽,然後是細毛姆媽荷花輕輕的聲音,婆婆,你……先喝一口水。

支書衝著喇叭罵了一句,說,這個老嬸子,真是個怪人。

財旺老爸說,支書你可是做了一樁善事哩。

年輕的姆媽們紛紛說,是哩,支書積了善德哩,嘰嘰喳喳又鬧開了。

小店那邊,三舅扯嗓子叫道,支書,過來抽支菸呀。

村支書衝小店那邊揮了揮胳膊,自己掏出一支香菸來。

三舅覺得有點失面子,大聲說,支書,田塍送你一根狗屌子,你就讓人家唱半個鐘頭,你也太小氣了。

種樹不種樹根種樹梢梢,啊,你小子顛倒個頭罵我哩。支書用打火機點著了香菸,吸了一口,罵道,你們辛辛苦苦打工掙點錢,全扔在麻將桌上了,啊。我一個電話讓派出所逮了你們去,信不信?啊。

三舅笑嘻嘻說,男人的錢不扔在牌桌上,就扔到人家女人身上了,扔到人家女人身上就影響和諧社會哩。

三舅的話被喇叭聲打斷了,喇叭裡響起奶奶清嗓子的聲音。

二辮姆媽說,都別吵吵了,荷花她婆婆要開唱啦。

喇叭裡卻又靜寂下來。

山風一陣陣從村外的丘坡上刮過來,褐紅色的土粒打得人臉上疼。

終於,喇叭裡響起一個哀怨的聲音,奶奶捏著嗓子,唱,樑———兄———啊———

細毛一下就明白奶奶唱的是《樓臺會》,當呆木鵝一般的梁山伯終於得知祝英臺是個女扮男裝的痴情女子時,祝英臺早已被狠心的父親許配給了馬文才。

奶奶悲慼的唱聲戛然而止,喇叭裡傳來椅凳翻倒的響聲……

那朵浮雲漸漸變得厚重起來,久久地遮擋著太陽,大樟樹下顯得更加陰暗了。山風呼呼地掠過村子上空,樟樹的枝葉沙啦沙啦響著。

財旺老爸走過來,用他粗糙開裂的手掌,在細毛腦殼上撫摸了一把。

支書吐出一口濃煙,嘟噥了一句,到底撐不到半個鐘頭哩,啊…… (羊城晚報2006-01-01)

標籤:楊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