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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宓簡介

小城記影

楊宓簡介

作者:楊宓

如同倫敦的霧、巴黎的塔,澳門是以賭而聞名的。然而,人人都知道倫敦霧外的美景,巴黎塔外的風光,可對於燈紅酒綠、醉生夢死之外的那一座澳門小城、那一種澳門生活,卻是無人提起、鮮有人知的。

人生如露、如塵。常常看見那些如鯽的遊人,蜂擁到葡京賭場去擲兩個銅板,到大三巴前照幾張相片,又匆匆奔赴了他途,就如同朝生夕死的人生過客:投寄旅亭,或宿或食。宿食事畢,俶裝前途,不遑安往。而澳門於他們,也如此人生一樣,如夢、如影般地幻滅掉了。

我對於澳門,其實也不過是個旅人罷了,只是叨擾得久些,終究還是要走的。但因住得久了,竟慢慢發現了澳門別樣的一面,很有些值得體會、欣賞的地方。雖然只能是些浮光掠影的印象、支離破碎的記憶而已,但姑且匆忙地寫下,以饗有心之士吧!

談起澳門的個性種種,都寓在它小小的形骸內。大城市裡住慣的人們,到了這裡,總覺得展不開手腳。密如插韭的百尺高樓,一團團地擠在一起,小得讓你驚奇;幾難旋踵的袖珍食肆,一不小心竟夾了別人碗裡的菜來,又小得讓你莞爾了;但最絕妙的是無論你在公車上、在超市裡,還是徜徉到街頭巷末,竟一忽兒碰見某兄,一忽兒又撞到賢弟。即使是周遭那些不識得的路人,卻也都似曾相識,彷彿總在哪裡是見過的。

而澳門的小還不只在空間上,竟是滲入了四肢百骸,連魂魄也是小的。比之風景,她像是小橋流水,沒有奇蹟勝觀,但精巧細膩,別有情致;她又如小品、短詩,無鴻篇鉅製,卻獨有一番逸思閒趣;若是狀之於美人,澳門就更似個小家碧玉,雖不能傾國傾城,可那櫻脣、蓮足、修眉、淺靨,別生出了一種嫵媚,讓人怦然心動,寤寐思服。

澳門如斯之小,要想看透、遊懂,卻還必得從大處著眼。見了澳門最聞名的大三巴,當然可以略想西式教堂的風神與歐洲文明的精髓,但絕想不及媽閣廟、觀音堂的東方古韻,參不到怪力亂神的陰陽風水。而這還只是一斑,更別緻、更奇妙、更古遠、更幽深之景物、去處,星散棋佈,還需考驗你的腳程、耐力。而妙就妙在必得不惜疲憊地走遍大半澳門,然後又必得靜心誠意地思想記憶,將這些古的、今的、中的、洋的融會貫通,於是倏然間如散珠成串,左右東西應和襯托,這方能百味俱生,於拉雜瑣碎中見出澳門小中之涵容、小中之博大來,而疲殆之感,忽然就一卷而去了。

揹著人群,行向偏僻處,能尋到澳門最老舊的巷子。它們拐彎抹角,少有直來直去的,多是些斜巷、回巷。沒有北京胡同的豁達,沒有江南水巷的柔媚,卻更幽靜,更狹陋。窄窄的小道上,行人極少,更難見遊客,路牆上爬滿斑駁的青苔。偶爾能遇到一個老叟,正靠在路旁的躺椅上看天,絕不答理你的,也不知他憶著什麼。而最別緻的,還要算門角上那半尺高的土地神龕,如同一座微縮佛堂似的,小小的可愛。但裡面的神像太過粗糙,經不得細看,有些甚至更是空空如也,只寫著幾個“土地財神”之類的小字。與之相比,反倒是供在龕前的各色水果新鮮、水嫩,能讓你察覺出信者的虔心來。

走在如此的巷裡,常讓人有行於歷史之中的感覺,滄桑而孤寂。而這些巷子亦同歷史一樣常能讓人迷失其間,即便在地圖上也再找不到自己。到了這時,任你東穿西繞、左顧右盼,卻不是轉回了原地,就是蹩進了死角。你只有費盡心機、手腳比畫著同那些操著濃濃粵音的鄉人問路打聽,可結果多半是枉然,嘆口氣,自己尋去。

寬一點的巷子就通了汽車。汽車簇新,款式顏色眾多,而道旁叢叢立著的卻還是已有百年生涯的老建築,一臉的塵色。兩個時代的東西聚在一起,竟不讓人覺得突兀,反倒是相得益彰,古老的多了些時代的氣息,而冰冷的則添了暖暖的生命。

在澳門遊玩,最重要的一是有閒,二是有心,既要慢慢地走,又要仔細地看,耐心地品,否則味道、逸趣是很難得到的。議事亭前的葡萄牙石子路就值得一觀,據說每一顆石子都是從葡國坐船來的。上面的花紋如同海浪,也能讓人想起海鷗、風帆,想像力更豐富些的人不禁覺得自己變了帆船,不是走著,倒像在浪上顛簸航行一樣。

而我最愛的葡國石子路還不在這裡,要走到更深處的幾條無名小道上。只因那裡路窄了許多,人少了許多,死一樣的寂靜。踏在石子上,兩邊的牆能把足音撞回來,才知道原來這石子路不但是好看,居然也很動聽的。還是自己的一對腳,這時的一步一步,卻似乎敲出異國的音響,低徊婉轉,曼妙輕柔,久久地不絕於耳。若是道邊再有一座恰好相逢的小教堂,或對面從容徘徊過幾雙藍眼睛,完全就在地中海了。

澳門的教堂多,廟宇亦多,分佈錯落,大小各異。若是一路走完,不免大同小異,沒有趣味。所以善遊者會教你什麼時候去哪個教堂,哪個年節赴哪個廟會。

西望洋山上的主教山小堂,就是傍晚時去看最好。先在山下看,漫天彤雲,雁陣驚飛。教堂呈暗灰色,尖尖的頂子,輪廓清晰,巍然獨立,如同油畫般。而山其實不高,這時卻幾乎仰視,教堂亦如矗雲間,讓人有見天堂之感。

行至山頂,景色又不同。教堂亦是澳門式的小巧,而修葺精心,一樑一棟,想是能讓建築師們痴醉的。即使是我這樣的門外漢,心中尚自盤旋著巴洛克式、哥特式的名字,但卻早是酩酊陶醉了。

從堂前遠眺,即可見海,偶爾還能見帆影;對面是氹仔島,側面是橫琴島,西望可見大半個澳門,閭閻撲地,車水馬龍,這時已是華燈初上,尤以葡京酒店的霓虹最為矚目;而下望是一片靜練似的水面,由一條馬路分作了兩個湖塘。左邊的稱作南灣湖,右邊的是西灣湖。湖面皆不大,白天是碧藍色的,這時又都變了暗紅。湖上亦靜,清澈而潔淨。天氣晴時,尚能看到幾隻低飛的小鳥掠過,在粼粼霞波中就失了蹤影。若是到端午前後,西灣湖上更有賽龍舟的比賽,耳畔鼓聲陣陣,人聲鼎沸,而眼前萬舸爭流,風景如詩,真能讓人塵俗盡忘。這是我見過的澳門最好的景緻。

除卻教堂、廟宇外,澳門的炮臺、花園亦多,但最多的還是食肆飯館。以澳門之小,卻能把天下美食集於一城。東南亞餐館來此的歷史較早,老闆即是泰國人、印尼人或是馬來人,味道正宗得很。聽他們說,祖輩們為避兵燹而背井離鄉,天無寧日,地無寧所,只有到了澳門才算安定下來,便再沒離開過。

中式飯館就更不勝數,天南海北的皆有,但必得有老饕的指點。因為每家的鋪面都不算大,裝潢擺設也大同小異,很難看得出好壞。在澳門,越是有絕活、叫得響的字號越不做廣告,不設分店,老闆們有日進斗金的手藝,卻奇怪得沒有巨集圖、野心似的,只滿足於小城裡朝朝暮暮的小本生意。因此,這些飯館多半是聞名於澳門熟客間,卻把遠道的遊人們錯過了。如我就到過據說是澳門做魚翅最好的一家,絕不起眼,空間又小,門臉兒也是半舊的,但常來的食客竟盡是當地名流軒冕,這也可算澳門的一奇。

澳門的名吃我最愛的要算葡撻了,這是種將蛋漿填入小碟型的餅皮,經烘製而成的甜點。全澳門做得最好的要算澳門半島上的瑪嘉烈和路環島上的安德魯這兩家。聽澳門人講起,安德魯與瑪嘉烈原本是一對夫妻,共開一家小店。沒想到人生無常,一夕夫妻倆反目離婚,竟各奔東西,自立起門戶了。所以現在店是兩家,但味道卻還是一樣的。

葡撻一定要挑新出爐的吃才好。咬上一口,尚有些燙嘴,但味道很醇,中間厚厚的蛋乳,就著周圍緊裹的一層酥皮,入口即化,凝滑而不膩,略帶一點點焦味兒時滋味更鮮。若是熟諳箇中故事的,吃上一個葡撻,或還能嚐出幾絲物是人分的辛酸來。而這一番別味,卻絕非匆忙的過客所能想及了。

看罷了亭臺樓榭,行有餘力的,務必要去一遭離島。氹仔島已開發了些,而最遠的路環島還完全是自然的樣子。黑沙踏浪是路環的名景,以黑色沙灘而得名。沙細得很,即使在曝日下踏上去還是涼涼的。旁邊是山,山上植被茂密,有好幾個郊野公園分佈周遭,而中間又有所謂步行徑、健康徑相連。其實景色並不是絕美,比之有名的山景、海灘是不如的,但是絕妙處在它的靜,在它的閒。成隊的遊客多不到此,而賭客們更沒有精力、心情,所以只有三三兩兩的行人,能聽風聲鳥鳴,能見野花奇草,比之北京香山、北戴河之摩肩接踵,一片狼藉,勝之百倍,這才領悟到莊周所言:小大雖異,逍遙一也。原來有時不必萬里去看勝景奇觀,只是一棵樹、一陣風就已經逍遙了。

草木無情,有時飄零;人為動物,唯物之靈。澳門小城的奧妙、神奇,山水只算得了三分,人物竟佔了七成。說到澳門人,常憶起“夜郎自大”的故聞。同是小地方的生民,可與妄自尊大的夜郎人相比,澳門人絕沒有些許自大、傲慢,而那一種小城人的自尊,小城人的驕傲,以至於若有若無間的一絲愉悅、一分悠閒,卻在每一個澳門百姓身上活靈活現,甚至竟讓人愛屋及烏,連負了千載醜名的夜郎客亦不復忍心嘲笑,反倒覺出可愛來。

行走澳門,若要分辨鄉人與遠客,不必聽他的口音,看他的打扮。只要瞅瞅那一臉的神色,若有采菊東籬之貌,隱機自放之姿,就必是澳門人無疑了。而最難得的,還要算是他們的那一樣心情,那一種腳步。透著輕鬆,沁著快樂,渾然天成,讓大城市的人們品得如痴如醉,看得樂而忘返。

大多人賭定:生長於賭城中的澳門人一定亦是嗜賭的。但直到真來了澳門,才知道這竟是不白的池魚之殃,絕大多數澳門人是不進賭場的!誰能想到,日日生活在賭場叢中、穿梭於賭徒左右的澳門人,竟有如此定力、神勇,獨善其身,恍如隔世,簡直有些思之匪夷。而唯外人百思不得其解,一旦你生活到澳門,換個角度思索,原來這相生相剋的道理卻又如此的平白、顯然。因為賭城絕不擔心城外聚來的賭客太少,擔心的卻總是生活在城裡的賭客太多。若是內外不分,人盡皆賭,飯無人燒,病無人治,恐怕三兩日就人人傾家蕩產,餓斃病殤,賭城也就城將不城了吧。所以必得先有澳門人的不賭,才能有澳門的賭業。人人覬覦賭的暴利、速富,焉知無足輕重之賭徒俯拾即是,潔身自好者寥寥,而如澳門人般息心不賭,又能與賭共生、安之若素者更是鳳毛麟角,舉世而難求的。

澳門人因何而不賭?論者紜紜。而我最能想到的,卻是其人的嗜蓮。澳門自古即因島似蓮花而稱蓮花寶地。《澳門雜詩》中有:“澳門一島,狀如蓮花,香山盡處,有路名關閘砂,直出抵澳,若蓮莖焉。”今日澳門民風之愛蓮有甚於古,池塘、噴泉、客廳、佛堂處,可謂步步生蓮。迴歸後蓮花更被遴選為特區的市花,以及區旗、區徽上的標誌圖案。

蓮花性稱高潔,以泥而不滓聞名。《四十二章經》上講:“生於濁世,當如蓮花,不為泥所汙。”那麼,澳門的遍地蓮花,澳門人的嗜蓮養蓮,莫非卻正是澳門人避賭祛毒的祕術,又或是他們養氣守潔的法器?澳門因形勝而與蓮結緣,但數度填海,滄海桑田,形似蓮花的澳門早已沒於歷史。孰知澳門的蓮緣並未盡了,今日絕賭的澳門人與孤潔的蓮花更稱神似,又續寫上了一段奇緣。

行到海畔的金蓮花廣場,即能見到那座澳門標誌性的盛世蓮花雕塑。像高六米,貼金塑成,狀作盛開金蓮。每日來此照相紀念的遊客絡繹不絕,但還要算早上的遊人最多,都是為看一出升旗儀式。紅日初舉,金蓮熠熠,在國歌聲裡,看著國旗與區旗一同冉冉升起,莊嚴之情,家國之慨,油然而生。這又是迴歸後才有的好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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