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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竹簡介

陳穀子與鎮上的女人

星竹簡介

作者:星竹

世上有許多男人都像穀子,世上也有許多女人放跑了像穀子一樣的男人。於是,作為過來的女人們,總是嘮嘮叨叨,對兒女們說,應該找個怎樣的男人,而不應該找怎樣的男人。不厭其煩的。但那是她們過來的經驗。

陳穀子是在小鎮上的菜市上販菜,也送礦泉水,也做些別的。有時也到城裡去給人家刷刷房子。陳穀子的油漆活兒做得特別好,有些無師自通的味道,很細緻的。有人拉穀子要去到更遠的大城市,去吃裝修這碗飯,卻被穀子拒絕了。穀子不愛離開鎮子。人們不知道鎮子上有什麼離不開的。很多男人都離開了鎮子。但陳穀子不想離開鎮子。有些事,陳穀子和他們說不清楚。

陳穀子有一些木訥憨憨傻傻的。長一臉的青春疙瘩,似要迸出血來,冬夏都是紅頭鼓脹的,平日不幹嘛,也是一副大汗淋漓的樣子,是那種幹大活,受大苦的樣子。陳穀子是個很愛流汗的那種人。

穀子知道無法改變自己的這個形象,也就不去管它。陳穀子到了結婚的年齡時,鎮上的人都為他發急。常有人對他說,穀子,你臉上的青春疙瘩,是要耽誤事的,自然說的是要誤了女人。告訴他這是內分泌失調。該去看看醫生。說縣城裡的醫生一定能解決這個問題。

穀子只是笑笑。穀子笑的時候很是好看,牙雪白雪白的,笑起來的時候,憨憨的,給人一種安詳平靜的感覺。彷彿太陽永遠映在那裡,彷彿他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穀子給人的感覺就是一種幸福,他什麼都沒有,卻總能幸福著。這讓人們覺得穀子是天下心態最平和,最讓人放心的那種人。

穀子的高大身影不是在菜市上,就是在水站。偶爾也幫著幾家小鋪子運送百貨。給不給錢都行。無論在哪裡,穀子都保持了那種憨憨傻傻,無比忠厚的模樣。臉上總是浮著一種落不去的笑。誰也弄不懂他為什麼總這樣高興。不知他是因為存了多少錢,還是有什麼喜事。穀子怎麼會有錢呢,誰都知道他是不會有錢的。有錢人反而都不是穀子的這個樣子。

穀子是個很可愛的穀子。也是很有特色的穀子。穀子從夏天到秋天,都是戴著一頂麥秸稈編織的軟草帽,本來黃色,卻已被日頭晒得發了白。沒事的時候,穀子就在嘴裡含一根草棒棒。穀子愛看路上的車,愛看路上的人,當然是愛看路上的女人,愛看路上漂亮的女人。穀子也是喜歡女人的穀子。看女人時,穀子的目光會搓成繩索,不管不顧的那種,像是被路上漂亮的女人勾了去。

穀子還種有一片菜園。穀子可以不種菜的,種菜也是因為漂亮的女人。穀子每天從鎮上的菜市回來,必定要路過自己的那片菜園。必定要在菜園裡花一番心思。那是因為漂亮女孩敏子。

穀子菜園裡的青菜長得十分旺盛,綠綠油油的,健壯得就像穀子。穀子的菜園裡的菜永遠都比其他人家的長勢好。他的菜園挨著另一家的菜園,那是敏子家的菜園,兩塊菜園只隔著一道籬笆。穀子在菜園的這邊,便能輕而易舉地望見籬笆那邊的敏子了。是這個原因讓穀子喜歡種菜,喜歡管理他的菜園。

敏子長得很美,是那種無論穿舊穿新、穿豔穿素都美的女孩。穀子把敏子和路上看到的女人相比較,確信路上每天走過的那些漂亮女孩,不一定能比過敏子漂亮。

日常,敏子會在上午十點鐘左右到菜園裡澆水,那時穀子已經從菜場上回來,並準時地來到菜園。穀子總是立著身子,對著籬笆那頭的敏子憨笑,是一副更呆更傻的模樣。

敏子看到穀子呆呆傻傻的樣子,總也忍不住地要笑,就常常笑起來。笑得穀子不明其意。而一到這個時候,穀子便會情不自禁地彎下腰去,摘一朵菜園裡、井臺邊上的野牛花,或紅或黃,有時是摘下一大把。大意是想插在敏子的頭上。他想──是他一直這樣以為,敏子戴上這些花,就會變得更好看,更豔麗。這是穀子的嚮往。穀子有什麼想法,大家都能知道,一眼就能看透,是一望而知,一目瞭然的那種。穀子是傻!

穀子做人,實在是太簡單了些。他從沒有一點自己的深藏。什麼都擺在那張臉上。

有好幾次,敏子看著穀子的樣子實在忍不住,就大聲地笑出聲來,還對穀子說,穀子,我一看到你就想笑,我要不笑肚子就會疼。我想笑了,就笑起來。敏子真是不笑不行的那種女孩。

那時穀子的臉上總是紅紅的,他知道敏子是在笑他,卻說,那你就笑吧。我不怕笑的。敏子就更要笑了,常笑得連腰都彎了下去。

穀子其實不傻,穀子知道敏子是在笑他的傻。他傻嗎?穀子對著鏡子照過自己,他看不出來自己哪一點值得那麼好笑,笑得讓敏子肚子疼。

穀子從沒有真正地把花插在敏子的頭上。儘管這是他的想法。但敏子從沒有要欣賞那些花的意思,也沒有欣賞過拿著花的穀子。敏子家的菜園裡也有那些鮮豔的花,再說敏子並不缺少給她送花的人。

這個穀子也許知道。穀子總是把花慢慢地在手上捏成碎片,而這時的敏子,總是已經離開了穀子的視線。穀子沒有讓敏子看到過那些破碎的花。這是穀子的為人。敏子看到穀子手上的花,總是完整而美麗的。就像是看到的穀子,總是熱情而簡單,無憂無慮的一個穀子。

不過,穀子做人好像從不懂得失望。這一點,證明了穀子比別的男人都更開朗,更忠厚。穀子不會是計較的穀子。這一點,穀子更像一個男人。

穀子是一個好男人!鎮上的老女人都這樣說。她們甚至認為,敏子是可以嫁給穀子的。嫁給穀子不虧。可敏子卻沒有這個想法。後來有一年,菜園裡的野花開得最為奪目的秋天,敏子結婚了,這是必然的。那麼美麗的敏子怎麼能不結婚呢。當然不是和穀子,而是與穀子不認識的鄰鎮男人。一點也沒有穀子的什麼事。

穀子像鎮上的其他的人一樣,被敏子請去喝了喜酒。敏子是穿著很好看的衣服,後來穀子才知道,敏子那天那麼漂亮,是穿著婚禮服,一件要三千塊。那天敏子的頭上還插了一朵粉紅色的花。但那是別人從花市上買來獻給敏子的。很鄭重的,要三十塊錢一朵,而不是穀子在井臺邊上常摘的那一種。在穀子看來,還沒有他在井臺邊上摘的那種水靈鮮麗。

敏子在她的婚日裡,給人一種生命全新的印象,在這個生命轉折的時候,敏子卻深深地瞥了一眼穀子,這目光與往日看穀子時,很是不同,像是一聲嘆息,有一些道不出來的所在。但只那麼一瞬,又被深深地埋藏了下去。

穀子似乎感覺到了這與眾不同的一瞥,那時他把身子挺直,像每一個男人在女人面前的那種展示,有些不失時機。可惜,這已經太晚了。但這說明穀子是不懂得忌恨的穀子,是極為自然的穀子。

後來,大概是在兩年後,穀子又用同樣的目光,同樣的憨厚表情,注視過早市上一個叫芳榮的女人。

芳榮常被穀子的目光弄得不好意思。穀子在青青期裡,好像對誰都成,對哪個女人都是這般的痴情,這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青春歲月裡的穀子,太過於熱烈,而又滿懷激情。

女人芳榮是以賣菜為生,是個孤家寡女,身邊還帶一個男孩兒。芳榮面對穀子呆呆傻傻的目光,總是顯得很慌亂,她會趕忙低下頭去,或是加快自己的腳步,從穀子的身邊走開。她想,她只有這樣,才不會耽誤了穀子。穀子是沒有生活過的穀子,是不懂得生活的穀子,何況他還很年輕。他應該有自己的生活才對。芳榮這樣想。

穀子似乎並不理會這些,只是一如既往地對芳榮友好下去。穀子覺得芳榮是個勤快而溫柔的女人。穀子不去理會芳榮是有過男人的女人。穀子沒有這個概念,在穀子的心裡沒有許多的界限,他是因此才過得舒暢。

秋天,玉米收穫的季節,田地上充滿了一片片黃亮。鐮刀與收割機的鐵器味,在空氣中四下瀰漫,很是張揚。穀子在菜市上沒有看到芳榮。芳榮像是突然間消失了。

穀子的臉上顯出焦慮。他四處打聽芳榮在哪,才知道她去為老爹收割玉米了。

穀子就在所有人的目光下,在黃黃亮亮的陽光裡,大步走到芳榮的地裡,幫著芳榮扛起大捆的玉米秸稈,然後搬到車上去。他的行為讓所有人不能不抬起頭來,吃驚地去想,穀子這是怎麼回事,難道,他真的是要娶一個帶著孩子的寡婦嗎?

那時芳榮被穀子的行為弄得束手無策,四處都是目光。她不知該怎麼辦,心裡十分複雜而且慌亂。那之後,芳榮常常在穀子的背後,注視著穀子。穀子有時會回過頭來,衝她一笑,露出很白也很齊的牙齒。穀子做這一切的時候,並沒覺得有什麼不好。穀子的感覺永遠不壞。穀子永遠不會理會那些多餘的事情。北方十月的豔陽,是收穫而又袒露的季節。穀子的做法與十月的季節相吻合,像收割後的大地,坦然而又明亮。穀子是自然的穀子,他的自然很純也很美麗,是一般的男人所無法做到的。穀子做什麼都是這樣,從不復雜。

而穀子與芳榮在玉米地裡的事情,卻被鎮上人渲染得有了細節和味道。充滿想象。這讓芳榮有些受不了。那天芳榮在鎮子上叫住了穀子。

那時頭上的夕陽紅了一天,大片大片的很是美妙。鎮上的人踩著暮色趕回家裡去做晚飯。四下裡顯得有些空曠。穀子還以為芳榮有什麼關鍵的話,這時要說,或那關鍵的時刻已經到來。穀子顯得很興奮。

芳榮卻把臉拉下來,硬成了冷石頭,說:“穀子,你真是太傻,你怎麼能這麼傻!你就不會理會一下別人……”芳榮還想說什麼,或要說的話還沒有說完。但卻止住了,也許是說什麼都沒有用處。她還是轉身走掉了。

穀子愣在那裡,心想,她到底是要說什麼?穀子一點也轉不過彎來。

從此以後的芳榮,儘量躲避著穀子。在菜市上,她也很少和穀子說話。她儘量在穀子出現的時候,讓自己忙碌起來。穀子感覺到了,他以為他耽誤了芳榮的掙錢。

芳榮覺得穀子應該有更好的生活、更幸福的去處,而不應該是她。她在穀子的無形逼迫下,加快了再婚的腳步。穀子沒有看錯,芳榮是個好女人,但穀子沒有看出來,好女人芳榮不忍心耽擱了他陳穀子。

在另一個秋天到來的時候,芳榮便與鎮上的齊永田結了婚。吹吹打打的熱鬧中,芳榮請來了鎮上的許多人,卻不好去請穀子。

穀子聽到了芳榮要結婚的訊息,愣了好久。好像這一切他都沒有想到。穀子只是想,事情一定是自己沒有和芳榮表達清楚。芳榮一定沒有看出自己對她的好意。於是他再一次讓自己想開,全怨自己。

芳榮的婚慶中,穀子不請自到,他竟自己來了,像鎮上人一樣,還給芳榮送來了份子錢,鬧得芳榮臉上通紅。穀子卻沒有怎樣的以為,他依然想幫芳榮乾點事情。結果穀子就去幫廚了。穀子繫上圍巾,忙得滿頭汗水。

芳榮抽空兒來到後廚,站在穀子的背後,輕聲地說:“穀子,你歇歇吧,看你一頭的汗呢。”話一出口,芳榮的心情竟突然地複雜了。

穀子笑笑說:“其實那時你說一聲,我什麼都不會嫌的!”他以為芳榮並沒有看出他的心思。以為是他錯過了芳榮,是自己表明得不夠。

芳榮愣了一下,就笑了,說:“你說的倒是什麼呀!”像是什麼也沒有聽懂,什麼也不知道。心裡卻輕嘆一聲:穀子你怎麼這麼憨!然後擰身走去。

穀子在該成婚的年齡裡,注視過身邊的所有女孩。而所有的女孩都從穀子的視線裡走掉了,她們共同地說著穀子是一個好人,但卻因為穀子的太傻太憨而離開了他。

時間飛逝,歲月從暮春走到老秋,又從老秋走到暮春,鎮子上沒成家的男人,就只剩下一個陳穀子。而這一切,既無聲音也無響動。葉落般的靜,花開花去般的平常。行雲流水中,只是過了時間,除此,沒有啥特別。還是單身的穀子沒有怎樣,也許他覺得即使這樣,也無足輕重。

穀子還是來往於菜市上,還是販菜或是給人家送水。他自己經營的那片小菜園,夏天一到,還是那麼旺盛,綠綠的健壯。沒事的時候,穀子還是愛站在路邊,看那些漂亮的女孩兒,一如既往。

只是歲月無情,時間以一種極為平常的方式,使更多的事物成熟了起來。在這種慢慢的日子裡,那些從穀子身邊走掉的女人,似乎早已忘記了穀子。她們過著自己的生活,已經顧不上別人家的事。只有當自己的日子過得過於平淡,或顯示出陳舊的時候,她們似乎才又想起穀子。

確切地說,女人們是在某種想不通,過不好的時候,她們才會想起穀子,是在一種暗暗的比較中,也是一種生活過了,真正認識了生活之後,她們好像才懂得了穀子,才感覺出了陳穀子的品質,如果跟了陳穀子……

原來穀子是一個具備了許多優點的男人,他的開朗,歡樂和友善,都似一塊天然的寶石,是真正過生活所需要的那種品質。只是穀子過於樸素,過於直接了些。對於沒有經歷的女孩,無法認識這塊寶石。

穀子大概就是這樣的一個穀子,清澈而透明。可惜,在周圍的女孩們真正發現了穀子,認識了穀子時,穀子也已經有了自己的女人,是長相好看的秀。穀子與秀後來的日子證實了所有女人們對穀子的感覺。嫁給穀子是一種造化,也是一種福氣。

難道不是嗎,穀子和秀的日子是閃閃發光的日子,是無比和諧而又有味道的日子。這在秀的身上已經完全體現。秀的那種幸福,大家都能夠感覺到。秀比她們誰都感到滿足。這對於過來的女人們,簡直是一種遺憾。但卻沒有辦法。

於是鎮子上,幾乎所有的女人都一致地認為,秀才是天下最有福氣的女人,只可惜,她們也曾險些趕上這種福氣,卻又錯過了。這種暗暗的悔恨或說對秀的羨慕,使鎮子上的女人們總是帶了一股酸酸的味道去看秀。

在和秀的玩笑打鬧中,她們總會不小心地說出心裡話:“秀,穀子差點就不是你的,你還別美!”

秀並不怒,臉上反而蕩起滿足,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總是笑著說:“當初你們哪個要穀子哩?現在你們又來搶!”那聲音是高了八度的,十分的清脆和喜悅。

事情確實是不可能了,都過去了。像每個人的每一次青春,或多或少,總是要留下一些悔恨的。於是,穀子在許多女人的夢裡,夢裡的穀子是個偶像。使女人們有一絲淡淡的悵惘,也有一絲絲的香甜,只是誰也不去說透,就讓穀子在漫長的夢裡,悄悄地,無拘無束地來去。

世上有許多男人都像穀子,世上也有許多女人放跑了像穀子一樣的男人。於是,作為過來的女人們,總是嘮嘮叨叨,對兒女們說,應該找個怎樣的男人,而不應該找怎樣的男人。不厭其煩地。但那是她們過來的經驗。

沒有成熟的女人卻很少能聽得進去,她們依然有著自己的主張,依然要等到過來後,真正地生活過,才能夠明白。(羊城晚報2006-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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