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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渡簡介

裡湖,不是湖

凌渡簡介

作者:凌渡[壯族]

我為什麼還要來呢?前幾年我來過。裡湖。

裡湖,不是湖,是山的湖。好熟悉好親切的大山喲,像強壯的母體,沉靜站立在那兒。泉水從山澗裡跳躍出來,乳汁般的甜美,哺育著我們的民族,和我的民族相安共居的一個自稱為“多漏”的瑤族支系白褲瑤。

是白褲瑤巖洞葬的神祕嗎?

山間湧霧,霧很濃,夾帶細細的春雨,山更出奇的莊重了。冬未盡去呢,這兒是高寒山區,還挺冷。

溼漉漉的石板路,不規則的彎曲,不規則的延伸。路旁巖縫裡挺長起來的鮮綠鮮綠的香椿樹,想挽留住霧,可散霧已急匆匆鑽進山崖那兒的竹林裡了,也被染得暗綠暗綠的了;帶些許水珠的桃花,粉粉的紅,要開沒開的,像抿著小嘴微微的笑,在冷風裡垂到石板路上。

依偎著崖,出現了白褲瑤人的寨子。

是為白的潔淨白的純真?

我被顫動了。他們多麼酷愛白色!他們的衣飾上,素白色,是最為顯著的特徵。處在白褲瑤人中間,白色就像一道白光從你的心中閃過,讓你想起秋天寥廓而深邃的夜空裡的銀星。

少男少女,都剃頭留短髮的。大山的靈氣,使他們女的有男的氣韻,男的有女的清秀,乍一看去,去裡霧裡,分不清哪是男兒哪是女子了。嚮導便說,看他們的穿戴,穿白短褲的是男,穿裙的是女子。

那白褲,好看。長僅過膝,窄口褲腳,膝蓋處,繡著五條長短不一的紅絨條。白的白得純正,紅的紅得鮮明。像輻射的太陽光芒,又像血紅的指印。於是神祕的圖騰崇拜,震撼人心的神話傳說,都一個個凝固在其間了。那百褶裙,也挺美。白底蠟染,印上一道道淡藍的環形圖案,裙裾邊,還鑲著紅花環帶兒。人走動裙一擺,嫋嫋婷婷的姑娘們一個個都成了美麗的山蝴蝶了,在飛,在舞。結婚了,是大人了,該蓄髮了,男的便用白布條將梳好的長髮包絞好盤在頭上;女的則挽髮髻,黑頭帕間,亦細心綰上條白布巾。又是白色!就連他們對襟無鈕釦的罩衣上方,也精心地用白線繡了個小小的方形圖案,特別惹人注目。它也許是個神聖的族徽,一個民族的標誌。

我不是民族學家,我不可能去更廣泛的涉獵和探究。但我也是少數民族,我喜歡到兄弟民族中間來,願意分享他們的喜悅和甜蜜,瞭解他們的艱辛和苦難。

寨很靜。山空闊,鳥鳴聲卻異樣的脆。山道上不時匆匆走過白褲瑤人的身影。

在一口山泉旁,我不由停足了。我凝視眼前的一塊巨石下那殘留的香梗,我明白了這是白褲瑤人祈拜“寫也”神的痕跡。多簡陋,卻又隱蓄著多威懾的神力。

我慘笑了。我們都一樣擺脫不了對偶象的崇拜,都還掙扎不出那塊冥?神祕的天地。唉,大山給我們粗獷,豁達純樸,也給我們太多了的擁擠和阻滯呵。

“他們還有宗族社會的‘威亞’組織,過去我們譯叫‘遊戈’”,一個剛剛從大學畢業出來的苗族姑娘對我說,她的畢業論文就是論述白褲瑤的“遊戈”現象的。“‘威亞’頭的權威比得上村長呢,宗族社會的大事如婚禮、喪葬、開春動土都由他主持。族人必須恪守‘威亞’規約。有嚴重犯規的,要開除出組織。以後有什麼災禍困難,再沒有人來援助幫忙了,他們將會感到孤獨和痛苦的。誰都覺得這是最恥辱最不光彩的事。”

她的話,再一次撞擊我的心房。

我抬眼望去,霧仍在山谷中緩緩流動,像飄蕩著一個流傳久遠了的童話。

霧開處,出現一棵奇形怪狀的樹。它原先也是通直秀麗的,它把美獻給白褲瑤人了。這兒的婦女為了給白布浸漆打漿、蠟染,不斷地割取漆汁,一代一代,那生命就滿是傷痕,滿是瘤結,慢慢膨脹成今天谷囤一般粗大,變了形,醜怪了。

我沉默。山也沉默。霧還在湧動,場間一片空寂。

我們來裡湖,正是無宵節前後,這時節,春剛剛萌動,也是白褲瑤少男少女們情滿意濃的時候。他們的心戶一旦打弄,情感爆發,便變成流瀉不止的歌了。

白褲瑤的歌墟是夜歌墟。

是夜,天很黑。細粉狀的早來的春雨飄忽不停。風一刮,更刺骨的冷。

裡湖街上的墟亭沒有電燈,百幾十個少男少女擠在那兒,站在那兒,面對面細聲細氣地唱。

歌聲很低很低,很細很細。我走南闖北,不知見過多少民族唱山歌,缺少野性的山歌很少,至少,音程多是奔放不羈的。唯見白褲瑤,歌聲纖弱,細小。不走近前,是聽不見的。它絕沒有春三月壯族山歌那樣激奮高亢,也不會有秋八月侗族琵琶歌那樣婉約明亮。它像蟻蜂在板縫裡築巢時那種低低微吟,像山泉從平地間淌出那種柔弱的輕歌,像春的小雨投足大地時那種細曼的淺唱。難怪乎人稱它白褲瑤細話歌了。

這是抒發感情的獨特方式。其實歌是唱給對方聽的,不是唱給第三者聽的,只要心上人聽見就行。輕輕兒唱,輕輕兒傾訴,輕輕兒讓心和心交流,讓心和心碰撞。多好!

我擠進他們中間。我看見他們一雙雙面對面站著,都貼得很近很好。女的緊緊握著男的腰帶,或讓自己的纖纖細手埋在對方溫馨的大手裡。他們都十分痴迷,全不顧別人電筒的光照,全不顧別人在旁邊圍觀評點,全不顧別人如何在四周走動,用錄音機收錄。他們都像生了根的樁子一樣相視著,傾情傾心輪唱著,只顧把自己的心和情人的心拉得更近更近。他們真恨不得將自己的心裡話都變成歌,都化成甜甜的泉流,細細灌進對方的心田裡。

當愛情給歌釀得香了,醇了,情人們就偷偷地互換信物,暗定終身。我沒有機會看見這種叫人心動的場面,但,我信。

曾經有個白褲瑤青年將女方送給他的腰帶拿給我們看。他也是被姑娘用細話歌俘虜過去的。腰頻寬一寸多長二尺許,黑底,間上的方格用白絲線和紅絲線繡上精緻的“米”字圖案。這愛情信物,不知滲透了姑娘的多少情意呢。

夜深了,風不停,雨不停,歌也不停。

有時風挾裹雨橫掃過墟亭,歌便在風雨中旋轉。儘管歌者都穿得十分單薄,但他們好像不覺得怎麼冷,沒有萎縮抖索的意思。他們精神旺盛,玩得挺歡。

我雖然仔細聽,但語言的隔閡終究使自己聽不懂他們在唱些什麼。只覺得歌聲有時候是甜美,有時候似乎是帶點壓抑,帶點憂傷和哀怨。

但不論怎樣,我看見了在這扯不盡的春雨裡,有一股生命的火正在頑強地疾翔。

只是,帶有新的思索嗎,帶有新的追求嗎?

砍牛。敲銅鼓。隆重的葬禮。

這粗獷帶著野性色彩和悲壯的場面,你見過?

真巧,我們碰上了。

那天正月十三日,我們離開裡湖返回南丹縣城途中,車過甘河,忽然聽見路旁一個寨裡傳來一陣陣銅鼓聲。嚮導說,趕巧了,怕是要舉行葬禮呢!車停,只見幾個白褲瑤漢子正在那兒埋頭敲擊銅鼓。一問,果然寨裡韋家死了老人,正月十九日下葬。要砍牛奠祭。兩頭。

嚮導又解釋說,此是開路鼓,有兩層意思,一是告訴遠遠近近的親戚朋友,要砍牛下葬了,請來參加葬禮;一是告訴天上的祖先,準備在下葬那天,將死者的靈魂接上天堂。原來白褲瑤逢喪事一般不直接報喪的,銅鼓聲便是葬禮資訊。不消幾日,訊息就傳遍了村村寨寨。舉行葬禮那天,沒有哪一個親朋不來。

幾天以後,我們重返里湖。

不下雨了,但天色陰沉,倒增添了許多悲涼的氣氛。

最觸目的是銅鼓場和砍牛場。

銅鼓場豎起一排排銅鼓架,中央幾罐水酒,一簸箕糯飯。據說,有多少個鼓手,就擺多少個酒碗,就有多少團糯飯。

時辰快到了,山道上開始出現背銅鼓的人,出現挑穀穗和酒桶的人,那是來奔喪的親戚朋友。喪儀不多,十幾斤穀穗十幾斤水酒而已。同時,山道上還出現許許多多穿戴鮮亮的年輕人,他們是來看熱鬧的。一打聽才知,人們現在也把葬禮當作社交場所了。

銅鼓場上的銅鼓越來越多,一排排整齊地吊在木架上。最後,我點數,天,三十六面!那古老的銅鼓,都被抹拭得乾乾淨淨,每一個銅鼓的旁邊,都放著一個風桶。銅鼓底部是空,操作時候,一個人敲鼓,一個向銅鼓的空底搖風桶,“貢蓬,貢蓬”,銅鼓便發出雄渾壯烈的回聲。

白褲瑤人將銅鼓看作是神聖的東西。有錢人想佔有銅鼓,沒有錢的人,儘管家徒四壁,亦寧願節衣縮食,也想佔有銅鼓。

“多少錢一面銅鼓?”我問。

“公的貴點,兩三千塊一個。”他們說。

“銅鼓也有公母嗎?”

“怎麼沒有?凸芒紋是公,凹芒紋是母。”他們指鼓面上的太陽芒圖案認真地說。

我沉思,假若將買銅鼓的錢轉為生產資料,假若……

我敲一下銅鼓,搖一下風桶。豈知他們把我碰摸過的地方,又用水洗過一遍。我真後悔。他們有他們的規矩,要不,怎麼會有這樣沉積的習俗?我太貿然了。

驟然,一陣陣銅鼓聲像強勁的夏雷響起,滾過崖場,山地微微顫動。每一次銅鼓聲落,又都伴著一次粗獷的呼喊。隨著沉壯的鼓聲,葬禮的儀式在有條不紊地進行。砍牛也在開始了。

砍牛,是白褲瑤葬禮中一項重要儀式。葬禮的隆重與否,與砍牛的頭數有關,砍的牛越多,葬禮越厚重。砍多少牛,砍牛場就有多少柱牛樁,掛多少束穀穗。前幾年我來裡湖,行走在山道上,用望遠鏡遙望山坡上的新墳,幾乎每一個墓塋前都插著掛有牛角的樁子,以及掛些死者生前的愛物,如竹煙筒,畫眉籠。裡湖有好幾處古巖洞葬。有的巖洞裡排放著幾十具棺木。每一副棺的上方都立一條雕有牛角狀形的木樁。可見白褲瑤葬禮中的砍牛習俗歷史久遠,現在仍在風行。

“窮的砍一頭,甚至不砍。富的砍五六頭都有。前些年我在一個寨子生活,看見有人把僅有的牛都砍掉了!”那個為了完成畢業論文曾在白褲瑤作過社會調查的苗族女大學生說。

“把牛砍光,用什麼來耕地?”我有點憂慮。

“借唄。”她道。

“要是借不到呢?”我沒有再問下去,心想,輕輕嘆了一聲。

把牛全部砍光也在所不惜,這,又是什麼樣的心態呢?

我想起關於砍牛的傳說,一個充滿神奇色彩的故事。相傳很古很古以前,白褲瑤人的母親死後,兒女們都將母親的肉一塊塊割下來,款待遠遠近近的親朋們。後來有個孤兒叫老灑的,知道母親一生的痛苦和艱難,十分敬重自己的母親。那年他的母親過世。鄉親們都圍上來嚷著要分人肉,老灑不給。老灑說了許許多多道理,眾人都不聽。老灑便請各寨德高望眾的寨老左樓、不灑、不喬、渾堆、骨刮和故偷來商量,老灑的孝心終於感動了舅爺。俗話說,“舅爺大過天”,舅爺的話誰敢不依?最後由舅爺來定奪,成全了老灑的心意,用殺牛來替代,將牛肉分給大家。於是老灑開了葬禮的新風……

黃昏,砍牛開始。幾十面銅鼓聲又渾然躍起,山崖迴響著,震撼著每一個人的心。四個砍手都是舅爺家族的人。他們攜著平頭長刀,威風凜凜走進砍牛場。巫師過來,主持完砍牛儀式後,他們“撲”地一聲,往刀口噴上一口酒,便一個個隨著鼓聲,奔向被綁在木樁邊的水牛,狼狼地往牛的脖頸砍去。

血,噴了出來,血淋淋的肉從皮裡翻了出來。一刀,二刀,三刀,停。只能砍三刀,這是條規。但牛沒有死,也沒有倒下,它顫慄著,睜圓充血的眼睛,茫然地在看什麼。這時站在一旁的一些精壯漢子突然蜂湧而上,迅速用繩子把它扣倒,砍牛手立刻又操起尖刀,猛地一捅,深深插進牛的咽喉。一股鮮血突噴而出,濺了一地。牛,終於死了……

這真是驚心動魄又是最悲壯的一幕。

“漢子還要喝溫的生牛血呢。”

“真的嗎?”

我們離開裡湖的甘河時,天快黑了。那些瞧熱鬧的白褲瑤少男少女,開始在山腳的路邊徘徊。嚮導說,夜裡,他們又要唱細話歌呢。哦,死的就讓他永遠安息,活著的還要想辦法活得更好,誰也得順乎這冷峻的自然規律。雖然山裡,他們也懂。

我們一樣應該去學會一切未懂的,對著美好的未來。路上,我心裡大聲地呼喚,呼喚著新的老灑。

又是裡湖墟日子了。

清晨,飄灑點小雨,山谷又闖蕩著霧的影子。

很快,晴了,只是不願露出蔚藍。

但不用說,這是少有的美日子。

我迅速給墟上的現象吸引住了:街口這邊,人們正歡歡喜喜地打陀螺;街心墟亭那邊,人們正高高興興地做買賣。

陀螺這玩意,許多民族的青少年都玩。可不曉得還有哪個民族的陀螺比得上白褲瑤人的陀螺粗大。這兒的陀螺大得驚人,形象奇特。大如碗,上面板平,半公斤來重。都是用上好的櫟木削成的。那粗旋繩呢,兩米多長,用力一旋擲,繩尖兒“叭”一聲脆響,像北方雙手們爆響的鞭哨扣人心絃。一個個陀螺被青少年旋甩進場地,場地裡盡是旋轉的陀螺。他們在打陀螺賽取樂。

裡湖瑤族人以“商”為恥。現在看去,儘管小家小手,也有人做買賣了。針腦絲線,自產的雞和小豬小狗,但令人注目的,還是漢子的酒行和豬肉行;婦女的藍靛行。白褲瑤漢子喜歡喝酒,一般不用佐餚,幾碗水酒下肚,手一抹嘴,照樣談笑風生,步履不亂。所以裡湖墟上的酒行特別豐盛,一罐挨一罐,一罐比一罐香,從街頭排到街尾。

“來,喝。”我買了一碗,敬給旁邊一個陌生的白褲瑤漢子。

碗在大家的手傳遞著,很快就幹了。

“我們還窮,但比從前好些了。”那漢子說,憨厚地一笑。

他們還窮。是的,我注意到他們男女的衣著仍然那麼單薄。這般冷的天,很少見有人穿軟暖的毛線衣、衛生衣,連棉衣也沒有。但他們畢竟與沒有床鋪、火堂當被的苦難歷史告別了。如今慢慢地,也有人有了自行車、縫紉機、收錄機。然而,程序多麼緩慢呵,致使婦女還擺脫不掉藍靛和捶布石……

街口這邊,陀螺仍在飛轉。

我問坐在旁邊觀看陀螺賽的一個白褲瑤少年:“蓬坐(打陀螺),你不喜歡?”

他笑笑:“會的,不想打。我要去上學。”

對了,過了元宵,新的學期又開始了。他在縣城上中學。

記得裡湖中學教導主任介紹,白褲瑤共二萬一千人,全都分佈在廣西南丹縣的裡湖和瑤寨兩個鄉。這些年來,他們也風尚讀書了。開始有了自己的民族老師,有了自己的大學生。裡湖和瑤寨,每一個鄉中學都設有民族班,學生主要是白褲瑤,還有少許的水族、壯族學生。民族班的讀書經費和吃穿零用錢全由國家負擔。上不了民族班的,家長十分焦急,三番五次來學校說情。這是從前沒有過的。民族班的優秀生,可以被薦去縣城讀重點中學,進專科學校,或上民族學院的預科班……

街那邊,沸沸蕩蕩,交易仍進行;街這邊,熱熱鬧鬧,陀螺仍旋轉。

旋轉呵旋轉,不斷地旋轉,雖然移位慢些,但欣喜的是,都已不在原地轉動了。

裡湖,不是湖。

它也不是山的湖。

裡湖是一個民族生生息息的湖,是人生酸甜苦辣的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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