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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士光簡介

鄉場上

何士光簡介

作者:何士光

在我們利花屯鄉場,這條烏蒙山鄉里的小街上,馮么爸,這個四十多歲的、高高大大的漢子,是一個出了名的醉鬼,一個破產了的、頂沒價值的莊稼人。這些年來,只有鬼才知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是怎樣過來的,在鄉場上不值一提。現在呢,卻不知道被人把他從哪兒找來,咧著嘴笑著,站在兩個女人的中間,等候大隊支書問話,為兩個女人的糾紛作見證,一時間變得象一個寶貝似的,這就引人好笑得不行!

“馮么爸!剛才,吃早飯——就是國小放早學的時候,你是不是牽著牛從場口走過?”

支書曹福貴這樣問。事情是在鄉場上發生的,那麼當然,找他這個支書也行,找鄉場上的宋書記也行,裁決一回是應該的;但所有在場的人沒有一個不明白,曹支書是偏袒羅二孃這一方的。別看這位年紀和馮么爸不相上下的支書,也是一副莊稼人模樣,穿著對襟衣裳,包著一圈白布帕,他呀,板眼深沉得很!——利花屯就這麼一條一眼就能望穿的小街,人們在這兒聚族而居似的,誰還不清楚誰的底細?

馮么爸眨著眼,伸手搔著亂蓬蓬的頭髮,象平時那樣嬉皮笑臉的,說:

“一條街上住著,吵哪樣喲!”

人們哄的一聲笑了。這時正逢早飯過後的一刻空閒,小小的街子上已聚著差不多半條街的人,好比一粒石子就能驚動一個水塘,攪亂那些彷彿一動不動的倒影一樣,鄉場上的一點點事情,都會引起大家的關心。這一半是因為街太小,事情往往說不定和自己有牽連,一半呢,鄉場上可讓人們一看的東西,也確實太少!這馮么爸不明明在耍花招?他作證,就未必會是好見證!

“哎——!你說,走過沒有!”

“你是說……吃早飯?”

“放早飯學的時候!”

“唔,牽著牛?”

“是呀!”

他又伸手摸他的頭,自己也不由得好笑起來,咧著那大嘴,好象他害羞,這就又引起一陣笑聲。

這時候,他身旁那個矮胖的女人,就是羅二孃,冷笑起來了——她這是向著她對面那個瘦弱的女人來的,說:

“馮么爸,別人硬說你當時在場,全看見的呀!——看見我羅家的人下賤,連別人兩分錢的東西也眼紅,該打……”

這女人一開口,馮么爸帶來的快活的氣氛就淡薄了,大家又把事情記起來,變得煩悶。這些年來,一聽見她的聲音,人們的心裡就象被雨水溼透了的、笑是不是?三十多歲,頭髮和臉好象從來也沒有洗過,兩件燈芯絨衣裳疊著穿在一起,上面有好些油跡,換一個場合肯定要貽笑大方;但誰知道呢,在這兒,在梨花屯鄉場上,她卻彷彿一個貴婦人了,因為她男人是鄉場上食品購銷站的會計,是一個賣肉的……沒有人相信那瘦弱的女人,或是她的娃兒,敢招惹這羅家。她男人任老大,在鄉場的國小校裡教書,是一位多年的、老實巴巴的民辦教師,同羅家咋相比呢?大家才從鄉場上那些淒涼的日子裡過來,都知道這小街上的寵辱對這兩個女人是怎樣的不同,——這雖說象惡夢一樣怪誕,卻又如石頭一樣真實,——知道明明是羅二孃在欺侮人,因此都為任老大女人不平和擔心……

“請你說一句好話,馮么爸!我那娃兒,實在是沒有……”

任老大女人怯生生地望著馮么爸,懇求他。苦命的女人嫁給一個教書的,在鄉場上從來都做不起人。一身衣裳,就和她家那間愁苦地立在場口的房子一樣,總是補綴不盡;一張臉也憔悴得只見一個尖尖的下巴,和著一雙黯淡無光的大眼睛。她從來就孱弱,本分,如其不是萬分不得已,是不會牽扯馮么爸的。

羅二孃一下子就把話接過來了:

“沒有!——沒有把人打夠是不是?我羅家的娃兒,在這街上就抬不起頭?……呸!除非狗都不啃骨頭了,還差不我!——你呀,父差得遠……”

她早就這樣在任老大家門前罵了半天。這個女人一天若是不罵街,就好象失了體現。她要任老大女領娃娃去找鄉場上那個醫生,去開處方,去付藥費,要是在梨花屯醫不好,就上縣城,上地區,上省!那那婦人家的心腸,是動輒就要整治人。這不能說不毒辣;果真這樣,事情就大了,窮女人咋經得起?

“吵,是吵不出一個名堂來的,羅二孃!”曹支書止住了她,不慌不忙地說。他當然比羅二孃有算計。他說:“既然任老大家說馮么爸在場,就還是讓馮么爸來說;事情搞清楚,解決起來就容易了。——馮么爸你說!”

“今天早呢,”馮么爸有些慌了,說,“我倒是在犁田……今年是責任田!”

他又咧了咧嘴,想笑,但沒有笑出來。

看樣子,他當時是在場,他是不敢說。本來,作為一個莊稼人,這些年來,撇開表面的恭維不說,在這鄉場上就低人一等,他呢,偏偏又還比誰都更無出息。他有女人,有大小六個娃兒,做活路卻不在意。“做哪樣喲!”他慣常是搖頭晃腦的說:“做,不做,還不是差不多?——就收那麼幾顆,不夠鴉雀啄的;除了這樣糧,又除那樣糧,到頭來還不是和我馮么爸一樣精打光?”他無心做活路,又沒別的手藝,豬兒生意啦,趕場天轉手倒賣啦,他不僅沒有本錢,還說那是“傷天害理”。到秋天,分了那麼一點點,他還要賣這麼一升兩升,打一斤酒,分一半豬雜碎,大醉酩酊地喝一回。“怎麼?”他反問規勸他的人說:“只有你們才行?我馮么爸就不是人,只該喝清水?”一醉,就唏唏噓噓地哭,醒了,又依舊嬉皮笑臉的。還不到春天,就纏著曹支書要回銷糧,以後呢,就涎著臉找人接濟,借半升包穀,或是一碗碎米。他給你跑腿,給你抬病人,比方羅二孃家請客的時候,他就去搬桌凳,然後就在那兒吃一頓。他要伸手,要求告人,他咋敢隨便得罪人呢?羅二孃這尊神,他得罪不起,但要害任老大這樣可憐的人,一個人若不是喪盡天良,也就未必忍心。一時間,你叫他選哪一頭好呢?

“你在,就說你在;”曹支書正告他說,“如若不在,就不說在!”

“我……倒是犁田回來……”

“喲,馮么爸,”羅二孃叫起來,“你真在?那就好得很!——你說,你真看見了?真象任家說的那樣?”

馮么爸其實還沒有說他在,這羅二孃就受不住了,一步向馮么爸逼過來。她才不相信這個馮么爸敢不站在她這一邊呢!在她眼裡,馮么爸在鄉場上不過象一條狗,只有朝她搖尾巴的份。有一次,給了他一掛豬腸子,他不是半夜三更也肯下鄉去扶她喝醉了酒的男人?冷天不是她親自打發人去找他來的?慢說只是要他打一回圓場,就是要他去咬人,也不過是幾斤骨頭的生意,——安排一個娃兒進工廠,不也才半條豬的買賣?這個馮么爸算老幾呢?

馮么爸忙說:“我是說……”

……哎,他確實是不敢說,這多叫人煩悶啊!

人們同情馮么爸了。你以為,得罪羅二孃,就只是得罪她一家是不是?要只是這樣,好象也就不需要太多的勇氣了;不,事情遠遠不這樣簡單呢!你得罪了一尊神,也就是對所有的神明的不敬;得罪了姓羅的一家,也就得罪了梨花屯整個的上層!瞧,我們這鄉場,是這樣的狹小,偏僻,邊遠,四小裡是漠漠的水田,不遠的地方就橫著大山青黛的脊樑,但對於我們梨花屯的男男女女來說,這彷彿就是整個的人世。比方說,要是你沒有從街上那爿唯一的店子裡買好半瓶煤油、一塊肥皂,那你就不用指望再到哪兒去弄到了!……但是,如果你得罪了羅二孃的話,你就會發覺商店的老陳也會對你冷冷的,於是你夜裡會沒有光亮,也不知道該用些什麼來洗你的衣裳;更不要說,在二月裡,曹支書還會一筆勾掉該發給你的回銷糧,使你難度春荒;你慌慌張張地,想在第二天去找一找鄉場上那位姓宋的書記,但就在當晚,你無意中聽人說起,宋書記剛用麻袋不知從羅二孃家裡裝走了什麼東西!……不,這小小的鄉場,好一似由這些各執一股的人兒合股經營的,好多叫你意想不到、叫你一籌莫展的事情,還在後頭呢!那麼,你還要不要在這兒過下去?這是你想離開也無法離開的鄉土,你的兒輩晚生多半也還得在這兒生長,你又怎樣呢?……許多頂天立地的好漢,不也一時間在幾個鬼蜮的面前忍氣吞聲?既如此,在這小小的鄉場上,我們也難苛求他馮么爸,說他沒骨氣……

羅二孃哼了一聲:“就看你說……”

馮么爸艱難地笑著,真慌張了,空長成一條堂堂的漢子,在一個女人的眼光的威逼下,竟是這樣氣餒,像小姑娘一樣扭捏。他換了一回腳,站好,彷彿原來那樣子妨礙他似的,但也還是說不出話來。這正是春日載陽、有鳴倉庚的好天氣,陽光把鄉場照得明晃晃的,他好象熱得厲害,耳鬢有一股細細的汗水,順著他又方又寬的臉肋淌下來……

羅二孃不耐煩了:“是好是歹,你倒是說一句話呀!……照你這樣子,好象還真是姓羅的不是?”

“馮么爸!”曹支書這時已卷好了一支葉子菸,點燃了,上前一步說:“說你在場,這是任家的娃兒說出來的。你真在場,就說在場;要是不在,就說不在!就是說,要向人民負責;對任老大家,你要負責;對羅二孃呢,你當然也要負責!——你聽清楚了?”

曹支書說話是很懂得一點兒分寸的,但正是因為有分寸,人們也就不會聽不出來,這是暗示,是不露聲色地向馮么爸施加壓力。馮么爸又換了一回腳,越來越不知道怎樣站才好了。

這樣下去,事情難免要弄壞的。出於不平,人們有些耐不住了,一句兩句地岔起話來:

“馮么爸,你就說!”

“這有好大一回事?說說有哪樣要緊?”

“說就說嘛,說了好去做活路,春工忙忙的……”

這當然也和曹支書一樣,說得很有分寸,但這人心所向,對馮么爸同樣也是壓力。

再推挪,是過不去的了。馮么爸乾脆不開口,不知怎樣一來,竟嘆了一口氣,往旁邊走了幾步,在一處房簷下蹲下來,抱著雙手,悶著,眼光直愣愣的。往常他也老象這樣蹲在門前晒太陽,那就眯著眼,甜甜美美的;今天呢,卻實在一點也不愜意,彷彿是一個終於被人找到了的欠帳的人,該當場拿出來的數目是偌大一筆,而他有的又不過是空手一雙,只好聳著兩個肩頭任人發落了……哎,一個人千萬別落到這步田地,無非是景不如人罷了,就一點小事也如負過載,一句真話也說不起!

小小的街頭一時間沉寂了;只見鄉場的上空正划過去一朵圓圓的白雲;燕子低飛著,不住地啁啾……遠處還清楚地傳來一聲聲布穀鳥的啼叫。

稍一停,羅二孃就扯開嗓子罵起來。這回她是冒火了。即便馮么爸一聲不吭,不也意味她理虧?這就等於在一街人的面前丟了她的臉,而這人又竟然是連狗也不如的馮么爸,這咋得了?

接下去就是一連串不堪入耳的罵人的話了,她好象已經把任老大女人撇在一邊,認馮么爸才是冤家。

“不要罵喲!”

“……是請人家來作證……”

有人這樣插嘴說,許多人實在聽不下去了。

“就要罵!——我話說在前頭,這不關哪一個的相干!哪一個腦殼大就站出來說,就不要怪我羅二孃不認人啦!”

馮么爸呢,他的頭低下去、低下去,還是一聲不吭。哎,這馮么爸真是讓人捏死了啊,大家都替他難過。

羅二孃直是罵。這個惡雞婆一會雙手叉腰,一會又頓足,拍腿,還一聲接一聲地“呸”,往馮么爸面前吐口水。

“依我說呢,”曹支書又開口了,“馮么爸,你就實事求是地講!‘四人幫’都粉碎四年了,要講個實事求是才行……”

他勸呀勸的,馮么爸終於動了一動,站起來了。

“對嘛,”支書說,’本來又不關你的事……”

馮么爸一聲不響地點點頭,拖著步子走回來,那樣子好象要哭似的,好不蹊蹺。常言說,昧良心出於無奈,莫非他真要害那又窮又懦弱的教書匠一家?

“曹支書,”他的聲音也很奇怪,象在發抖,“你……要我說?”

“等你半天哪!”

馮么爸又點頭,站住了。

“我馮么爸,大家知道的,”他心裡不好過,向著大家,說得慢吞吞的,“在這街上算不得一個人……不消哪個說,象一條狗!……我窮得無法——我沒有辦法呀!……大家是看見的……臉是丟盡了……”

他這是怎麼啦?人們很詫異,都靜下來,望著他。

“去年呢,”他接下去說,“……穀子和包穀合在一起,我多分了幾百斤,算來一家人吃得到端陽。有幾十斤糯谷,我女人說今年給娃娃們包兒個粽子耙。那時呢,洋芋也出來了,……那幾塊菜籽,國家要獎售大米,自留地還有一些麥子要收……去年沒有硬喊我們把爛田放了水來種小季,田裡的水是滿蕩蕩的,這責任落到人,打田栽秧算來也容易!……只要秧子栽得下去,往後有穀子撻,有包穀扳……”

羅二孃打斷他說:“馮么爸,你扯南山蓋北海,你要扯好遠呀!”

萬沒料到,馮么爸猛地轉過身,也把腳一跺,眼都紅了,敞開聲音吼起來:

“曹支書!這回銷糧,有——也由你;沒有——也由你,我馮么爸今年不要也照樣過下去!”

人們從來沒有看見馮么爸這樣凶過,一時都愣住了!他那寬大的臉突然沉下來,鐵青著,又咬著牙,真有幾分叫人畏懼。

“我馮么爸要吃二兩肉不?”他自己拍著胸膛回答:“要吃!——這又怎樣?買!等賣了菜籽,就買幾斤來給娃娃們吃一頓,保證不找你姓羅的就是!反正現在趕場天鄉下人照樣有豬殺,這回就不光包給你食品站一家,敞開的,就多這麼一角幾分錢,要肥要瘦隨你選!……跟你說清楚,比不得前幾年羅,哪個再要這也不賣,那也不賣,這也藏在櫃檯下,那也藏在門後頭,我看他那營業任務還完不成呢!老子今年……”

“馮么爸!你嘴馬放乾淨點,你是哪個的老子?”

“你又怎樣?——未必你敢摸我一下?要動手今天就試一回!……老子前幾年人不人鬼不鬼的,氣算是受夠了!——幸得好,國家這兩年放開了我們莊稼人的手腳,哪個敢跟我再罵一句,我今天就不客氣!”

曹支書插進來說:“馮么爸——”

馮么爸一下子就打斷了他:“不要跟我來這一手!你那些鬼名堂喲,收拾起走遠點!——送我進管訓班?支派我大年三十去修水利?不行羅!你那一套本錢吃不通羅!……你當你的官,你當十年官我馮么爸十年不偷牛。做活路——國家這回是準的,我看你又把我咋個辦?”

“你、你……”

“你什麼!——你不是要我當見證?我就是一直在場!莫非羅家的娃兒才算得是人養的?撿了任老大家娃兒的東西,不但說不還,別人問他一句,他還一凶二惡的,來不來就開口罵!哪悠揚要他啦?任家的娃兒不僅沒有動手,連罵也沒有還一句!——這回你聽清楚了沒有?!”

這一切是這樣突如其來,大家先是一怔,跟著,男男女女的笑聲象旱天雷一樣,一下子在街面上炸開,整整一條街都晃盪起來。這雷聲又化為久久的喧譁和紛紛的議論,象隨之而來的嘩啦啦的雨水一樣,在鄉場上鬧個不停。換一個比方,又好比今年正月裡玩龍燈,小小的鄉場是一片喜慶的爆竹!……馮么爸這傢伙蹲在那兒大半天,原來還有這麼一通盤算,平日裡真把他錯看了!就是這樣,就該這樣,這象栽完了滿滿一壩秧子一樣暢快……

只見他又回過頭來,一本正經地對任老大女人說:“跟任老師講,沒有打!——我馮么爸親眼看見的!我們莊稼人不象那些龜兒子……”

羅二孃嘶啞著聲音叫道:“好哇,馮么爸,你記著……”

但她那一點點聲音在人們的一片喧笑之中就算不得什麼了,倒是隻聽得馮么爸的聲音才吼得那麼響:

“……只要國家的政策不象前些年那樣,不三天兩頭變,不再跟我們這些做莊稼的過不過,我馮么爸有的是力氣,怕哪樣?……”

這樣,他邁著他那一雙大腳,說是沒有工夫陪著,頭也不回地走了。望著他那寬大的背景,大家又一一想起來,不錯,從去年起,馮么爸是不同了,他不大喝酒了,也勤快了。他那一雙大碼數的解放鞋,不就是去年冬天才新買的?這才叫“手裡有糧,心裡不慌,腳踏實地,喜氣洋洋”!穿上了解放鞋,這就解放了,不公正的日子有如煙塵,早在一天天散開,鄉場上也有如陽光透射灰霧,正在一刻刻改變模樣,莊稼人的脊樑,正在挺直起來……

這一場說來尋常到極點的糾紛,使梨花屯的人們好不開心。再不管羅二孃怎樣吵鬧,大家笑著,心滿意足,很快就散開了。確實是春工忙忙啊,正有好多好多要做的事情,全體男男女女,都步履匆匆的……

(選自《人民文學》1980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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