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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詩詞鑑賞

詩詞集1.79W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蘇軾詩詞鑑賞

宋代:蘇軾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譯文

兩人一生一死,隔絕十年,相互思念卻很茫然,無法相見。不想讓自己去思念,自己卻難以忘懷。妻子的孤墳遠在千里,沒有地方跟她訴說心中的淒涼悲傷。即使相逢也應該不會認識,因為我四處奔波,灰塵滿面,鬢髮如霜。

晚上忽然在隱約的夢境中回到了家鄉,只見妻子正在小窗前對鏡梳妝。兩人互相望著,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只有相對無言淚落千行。料想那明月照耀著、長著小松樹的墳山,就是與妻子思念年年痛欲斷腸的地方。

註釋

乙卯:公元1075年,即北宋熙寧八年。

十年:指結髮妻子王弗去世已十年。

思量:想念。“量”按格律應念平聲liáng

千里:王弗葬地四川眉山與蘇軾任所山東密州,相隔遙遠,故稱“千里”。

孤墳:孟啟《本事詩·徵異第五》載張姓妻孔氏贈夫詩:“欲知腸斷處,明月照孤墳。”其妻王氏之墓。

“塵滿面”兩句,形容年老憔悴。

幽夢:夢境隱約,故云幽夢。

小軒窗:指小室的窗前,軒:門窗

顧:看。

明月夜,短松岡:蘇軾葬妻之地,短鬆:矮鬆。

賞析

蘇東坡十九歲時,與年方十六的王弗結婚。王弗年輕美貌,且侍親甚孝,二人恩愛情深。可惜天命無常,王弗二十七歲就去世了。這對東坡是絕大的打擊,其心中的沉痛,精神上的痛苦,是不言而喻的。蘇軾在《亡妻王氏墓誌銘》裡說:“治平二年(1065)五月丁亥,趙郡蘇軾之妻王氏(名弗),卒於京師。六月甲午,殯於京城之西。其明年六月壬午,葬於眉之東北彭山縣安鎮鄉可龍裡先君、先夫人墓之西北八步。”於平靜語氣下,寓絕大沉痛。公元1075年(熙寧八年),東坡來到密州,這一年正月二十日,他夢見愛妻王氏,便寫下了這首“有聲當徹天,有淚當徹泉”(陳師道語)且傳誦千古的悼亡詞。

中國文學,從《詩經》開始,就已經出現“悼亡詩”。從悼亡詩出現一直到北宋的蘇軾這期間,悼亡詩寫得最有名的有西晉的潘岳和中唐的元稹。晚唐的李商隱亦曾有悼亡之作。他們的作品悲切感人。或寫愛侶去後,處孤室而悽愴,睹遺物而傷神;或寫作者既富且貴,追憶往昔,慨嘆世事乖舛、天命無常;或將自己深沉博大的思念和追憶之情,用恍惚迷離的文字和色彩抒發出來,讀之令人心痛。而用詞寫悼亡,是蘇軾的首創。蘇軾的這首悼亡之作與前人相比,它的表現藝術卻另具特色。這首詞是“記夢”,而且明確寫了做夢的日子。但雖說是“記夢”,其實只有下片五句是記夢境,其他都是抒胸臆,訴悲懷的,寫得真摯樸素,沉痛感人。

題記中“乙卯”年指的是公元1075年(宋神宗熙寧八年),其時蘇東坡任密州(今山東諸城)知州,年已四十。這首“記夢”詞,實際上除了下片五句記敘夢境,其他都是抒情文字。開頭三句,排空而下,真情直語,感人至深。“十年生死兩茫茫”生死相隔,死者對人世是茫然無知了,而活著的人對逝者呢,不也同樣嗎?恩愛夫妻,撒手永訣,時間倏忽,轉瞬十年。“不思量,自難忘”,人雖雲亡,而過去美好的情景“自難忘”懷呵!王弗逝世轉瞬十年了,想當初年方十六的王弗嫁給了十九歲的蘇東坡,少年夫妻情深意重自不必說,更難得她蕙質蘭心,明事理。這十年間,東坡因反對王安石的新法,頗受壓制,心境悲憤;到密州後,又逢凶年,忙於處理政務,生活困苦到食杞菊以維持的地步,而且繼室王潤之(或許正是出於對愛妻王弗的深切思念,東坡續娶了王弗的堂妹王潤之,據說此女頗有其堂姐風韻)及兒子均在身旁,哪能年年月月,朝朝暮暮都把逝世的妻子老掛在心間呢?不是經常想念,但絕不是已經忘卻。這種深深地埋在心底的感情,是難以消除的。因為作者時至中年,那種共擔憂患的夫妻感情,久而彌篤,是一時一刻都不能消除的。作者將“不思量”與“自難忘”並舉,利用這兩組看似矛盾的心態之間的張力,真實而深刻地揭示自己內心的情感。十年忌辰,觸動人心的日子裡,他又怎能“不思量”那聰慧明理的賢內助呢。往事驀然來到心間,久蓄的情感潛流,忽如閘門大開,奔騰澎湃難以遏止。於是乎有夢,是真實而又自然的。“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想到愛妻華年早逝,感慨萬千,遠隔千里,無處可以話淒涼,話說得極為沉痛。其實即便墳墓近在身邊,隔著生死,就能話淒涼了嗎?這是抹煞了生死界線的痴語、情語,極大程度上表達了作者孤獨寂寞、淒涼無助而又急於向人訴說的情感,格外感人。接著,“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這三個長短句,又把現實與夢幻混同了起來,把死別後的個人種種憂憤,包括在容顏的蒼老,形體的衰敗之中,這時他才四十歲,已經“鬢如霜”了。明明她辭別人世已經十年,卻要“縱使相逢”,這是一種絕望的、不可能的假設,感情是深沉、悲痛,而又無奈的,表現了作者對愛侶的深切懷念,也把個人的變化做了形象的描繪,使這首詞的意義更加深了一層。

蘇東坡曾在《亡妻王氏墓士銘》記述了“婦從汝於艱難,不可忘也”的父訓。而此詞寫得如夢如幻,似真非真,其間真情恐怕不是僅僅依從父命,感於身世吧。作者索於心,託於夢的確實是一份“不思量,自難忘”的患難深情。

下片的頭五句,才入了題開始記夢,“夜來幽夢忽還鄉。”是記敘,寫自己在夢中忽然回到了時在念中的故鄉,在那個兩人曾共度甜蜜歲月的地方相聚、重逢。“小軒窗,正梳妝。”那小室,親切而又熟悉,她情態容貌,依稀當年,正在梳妝打扮。這猶如結婚未久的少婦,形象很美,帶出蘇軾當年的閨房之樂。作者以這樣一個常見而難忘的場景表達了愛侶在自己心目中的永恆的印象。夫妻相見,沒有出現久別重逢、卿卿我我的親暱,而是“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這正是東坡筆力奇崛之處,妙絕千古。正唯“無言”,方顯沉痛;正為“無言”,才勝過了萬語千言;正唯無言,才使這個夢境令人感到無限淒涼。“此時無聲勝有聲”,無聲之勝,全在於此。別後種種從何說起?只有任憑淚水傾盈。一個夢,把過去拉了回來,但當年的美好情景,並不存在。這是把現實的感受溶入了夢中,使這個夢也令人感到無限淒涼。結尾三句,又從夢境落回到現實上來。“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料想長眠地下的愛侶,在年年傷逝的這個日子,為了眷戀人世、難捨親人,該是柔腸寸斷了吧?推己至人,作者設想此時亡妻一個人在淒冷幽獨的“明月”之夜的心境,可謂用心良苦。在這裡作者設想死者的痛苦,以寓自己的悼念之情。這種表現手法,有點像杜甫的名作《月夜》,不說自己如何,反說對方如何,使得詩詞意味,更加蘊蓄。東坡此詞最後這三句,意深,痛巨,餘音嫋嫋,讓人回味無窮。特別是“明月夜,短松岡”二句,淒涼清幽獨,黯然魂銷。正所謂“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白居易語)。這番痴情苦心實可感天動地。

這首詞運用分合頓挫,虛實結合以及敘述白描等多種藝術的表現方法,來表達作者懷念亡妻的思想感情,在對亡妻的哀思中又糅進自己的身世感慨,因而將夫妻之間的情感表達得深婉而摯著,使人讀後無不為之動情而感嘆哀惋。

宋神宗駕崩後,宋哲宗繼位,任用司馬光為宰相,蘇東坡又被召回京城升任龍圖閣學士,兼任小皇帝的侍讀。這時的蘇東坡,十分受宣仁皇太后和年僅十二歲的小皇帝的賞識,政治上春風得意。蘇東坡不時懷念起死去的結髮妻子王弗:“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由此成就了一闕悼妻懷思的傳世之作。

蘇東坡對於王弗是痛徹心肺的悲情。“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陰陽相隔,重逢只能期於夢中,也只有夢是沒有時空限制的,可以超越一切的界限和有限。樸素真摯的深情,沉痛的生離死別,每讀一次就更為其中的深情所感動。

應該說,蘇東坡再次得寵多少有些幸運的成分。這麼個大詞人,大文學家,被政治牽絆得頭暈目眩,蘇子的一生常常讓人有點啼笑皆非的意思,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在這一段相對安穩適意的生活中,蘇東坡的精神狀態是輕鬆和愉悅的,但蘇東坡也斷斷不能忘記王弗曾經陪伴著自己度過的那些艱難的時光。王弗在蘇東坡的一生中作扮演的角色絕非一個主婦那麼簡單,在林語堂的《蘇東坡傳》中也曾有過這樣的落筆:……蘇東坡……由氣質和自然的愛好所促使,要變成一個隱士。社會,文化,學問,讀歷史的教訓,外在的本分責任,只能隱藏人的本來面目。若把一個人由時間和傳統所賦予他的那些虛飾剝除淨盡,此人的本相便呈現於你之前了。……他偶爾喝醉,甚至常常喝醉而月夜登城徘徊。這時他成了自然中偉大的頑童——也許造物主根本就希望人是這副面貌吧。“頑童”,這裡林語堂先生固然是在一種嘉許的語氣在點評蘇東坡的自由性靈,然而蘇東坡實際上又何嘗不是一個頑皮的孩子呢?不諳世事,興致所至,聰明有餘而內斂不足。

夫人穩健,而丈夫往往不能。丈夫往往急躁,灰心喪氣,喜怒無常。高興了把酒言歡,不高興了也要罵罵娘。麻煩的是丈夫有了曠世的才氣,就不是罵罵娘這麼簡單了。蘇東坡常常會在自己的詩作裡流露一些“不合時宜”的論調,自找禍端。由此可見在日常的生活起居,待人接物中,這等人物將是何等的低才。倘若沒有一個得體大度,端莊典雅的夫人為丈夫張羅這些“不入眼”俗事,怕蘇先生不會有幾天清閒。在密州,他們正過苦日子,蘇東坡對新所得稅至為憤怒,孩子揪著他的衣裳對他曉曉不休。他說:“孩子們真傻!”蘇夫人說:“你才傻。你一天悶坐,有什麼好處?好了。我給弄點兒酒喝吧。”在一首詩裡記這件事時,蘇東坡覺得自己很丟臉,這時妻子洗杯子給他熱酒。這當然使他很歡喜,他說他妻子比詩人劉伶的妻子賢德。因為劉伶的妻子不許丈夫喝酒。蘇夫人也是用了好幾年的工夫才摸清楚丈夫性格,那是多方面的個性,既是樂天達觀隨遇而安,可是有時又激烈而固執。蘇夫人聰明解事,辦事圓通。她是進士的女兒,能讀能寫,但是並非一個“士”。做妻子的也知道要管家事,要撫養孩子,要過日子。正因為如此,蘇東坡的生活中是不能沒有一個這樣的女人把握船舵的。只有在妻子的無微不至的照顧下,蘇東坡才有更多的閒情逸致去“浴乎沂,風乎舞雩”。也正因為如此蘇夫人也成為蘇東坡最為信任依賴的人,很多事情埋藏在蘇東坡的心靈深處,別人大都不知道,蘇東坡的妻子一定知道。同過患難,共過生死,日日的關心和愛護,充滿信任的等待和撫慰。王弗給與蘇東坡的是所謂“相濡以沫”的質樸而深厚的情感。

在這首小詞中,讀不到一句令人感覺“矯情”之語,詞語的運用簡練凝重。每一個音節的連線都有冷澀凝絕之感,猶如聲聲咽泣,壓抑沉重的氣氛就在這“幽咽泉流”中彌散開來,讓人艱與呼吸,又難以逃避。

蘇東坡用了十年都捨棄不下的,是那種相濡以沫的親情。他受不了的不是沒有了轟轟烈烈的愛情,而是失去了伴侶後孤單相吊的寂寞。“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在夢裡能夠看見的,也全是逝去親人往日生活裡的瑣碎片斷。因為在那些瑣碎裡,凝結著化不去的親情。在紅塵中愛的境界是什麼?執子之手是一種境界,相濡以沫是一種境界,生死相許也是一種境界。在這世上有一種最為凝重、最為渾厚的愛叫相依為命。那是天長日久的滲透,是一種融入了彼此之間生命中的溫暖。

面對這樣的深情,解讀都似乎是一種傷害,那是需要在生命裡反覆吟唱,靜夜中不斷懷思的樂音。無數的人毫不吝惜地把“絕唱”這個詞贈與了這首詞,然而,時光流轉了千年,我們又聽到了一聲相似的嘆息,那嘆息給予了我們有一篇值得反覆玩味的美文,也讓我們更深切地領會了蘇子心中的創痛,兩個文人千年的唱和,訴說著人世間最值得感念的深情。這就是巴金先生所寫的《懷念肖珊》和《再憶肖珊》。不再過多的評說什麼,我摘錄了其中兩個段落,作為本文的結尾,這是《江城子》最深沉的詮釋,在這樣一個濫情的年代,我們慶幸還有這樣的情感值得我們永遠的祭奠:

她不僅分擔了我的痛苦,還給了我不少的安慰和鼓勵。……我進了門看到她的面容,滿腦子的烏雲都消散了。我有什麼委屈、牢騷都可以向她盡情傾吐。……她不斷地給我安慰,對我表示信任,替我感到不平。……今天回想當時的情景,她那張滿是淚痕的臉還歷歷在我眼前。我多麼願意讓她的淚痕消失,笑容在她那憔悴的臉上重現,即使減少我幾年的生命來換取我們家庭生活中一個寧靜的夜晚,我也心甘情願!

她離開我十二年了。十二年,多麼長的日日夜夜。每次我回到家門口,眼前就出現一張笑臉,一個親切的聲音向我迎來,可是走進院子,卻只見一些高高矮矮的、沒有花的綠樹。上了臺階,我環顧四周,她最後一次離家的情景還歷歷在目……

我彷彿還站在臺階上等待著車子的駛近,等待著一個人回來。這樣長的等待。十二年了。甚至在夢裡我也聽不見她那清脆的笑聲。我記得的只是孩子們捧著她的骨灰盒回家的情景。這骨灰盒起初給放在樓下我的寢室內、床前五斗櫥上。

悲傷沒有用。我必須結束那一切夢景。我應當振作起來,哪怕是最後的一次。骨灰盒還放在我的家中,親愛的面容還印在我的心上,她不會離開我,也從未離開我。做了十年的“牛鬼”,我並不感到孤單。我還有勇氣邁步走向我的最終目標——死亡。我的遺物將獻給國家,我的骨灰將同她的骨灰攪拌在一起,撒在園中給花樹作肥料。

浣溪沙·遊蘄水清泉寺

宋代:蘇軾

山下蘭芽短浸溪,鬆間沙路淨無泥,瀟瀟暮雨子規啼。(瀟瀟一作:蕭蕭)

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髮唱黃雞。

譯文

遊玩蘄水的清泉寺,寺廟在蘭溪的旁邊,溪水向西流淌。山腳下剛生長出來的幼芽浸泡在溪水中,松林間的沙路被雨水沖洗的一塵不染,傍晚,下起了小雨,布穀鳥的叫聲從松林中傳出。

誰說人生就不能再回到少年時期?門前的溪水還能向西邊流淌!不要在老年感嘆時光的飛逝啊!

註釋

蘄qí水:縣名,今湖北浠水縣。時與醫人龐安時(字安常)同遊,見《東坡題跋》卷三《書清泉寺詞》。

浸:泡在水中。

蕭蕭:形容雨聲。

子規:杜鵑,又叫杜宇、布穀、子規、望帝、蜀鳥等。

無再少:不能回到少年時代。

白髮:老年。

唱黃雞:感慨時光的流逝。因黃雞可以報曉,表示時光的流逝。

鑑賞

東坡為人胸襟坦蕩曠達,善於因緣自適。他因詩中有所謂“譏諷朝廷”語,被羅織罪名入獄,“烏臺詩案”過後,於公元1080年(元豐三年)二月貶到黃州。初時雖也吟過“飲中真味老更濃,醉裡狂言醒可怕”(《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那樣惴惴不安的詩句,但當生活安頓下來之後,樵夫野老的幫助,親朋故舊的關心,州郡長官的禮遇,山川風物的吸引,促使他撥開眼前的陰霾,敞開了超曠爽朗的心扉。這首樂觀的呼喚青春的人生之歌,當是在這種心情下吟出的。

上闋三句,寫清泉寺幽雅的風光和環境。山下小溪潺湲,岸邊的蘭草剛剛萌生嬌嫩的幼芽。松林間的沙路,彷彿經過清泉沖刷,一塵不染,異常潔淨。傍晚細雨瀟瀟,寺外傳來了杜鵑的啼聲。這一派畫意的光景,滌去官場的惡濁,沒有市朝的塵囂。它優美,潔淨,瀟灑……充滿詩的情趣,春的生機。它爽人耳目,沁人心脾,誘發詩人愛悅自然、執著人生的情懷。

環境啟迪,靈感生髮。於是詞人在下闋進發出使人感奮的議論。這種議論不是抽象的,概念化的,而是即景取喻,以富有情韻的語言,攄寫有關人生的哲理。“誰道”兩句,以反詰喚起:以借喻回答。“人生長恨水長東”,光陰猶如晝夜不停的流水,匆匆向東奔駛,一去不可復返,青春對於人只有一次,正如古人所說:“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時。”這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規律。然而,在某種意義上講,人未始不可以老當益壯,自強不息的精神,往往能煥發出青春的光彩。因此詞人發出令人振奮的議論:“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

人們慣用“白髮”、“黃雞”比喻世事匆促,光景催年,發出衰颯的悲吟。白居易當年在《醉歌》中唱道:“誰道使君不解歌,聽唱黃雞與白日。黃雞催曉丑時鳴,白日催年酉前沒。腰間紅綬系未穩,鏡裡朱顏看已失。”杜甫也曾化用樂天詩,吟過“試呼自發感秋人,令唱黃雞催曉曲”之句。此處作者反其意而用之,希望人們不要徒發自傷衰老之嘆。“誰道人生無再少?”“休將白髮唱黃雞!”這與另一首《浣溪沙》中所云“莫唱黃雞並白髮”,用意相同。應該說,這是不服衰老的宣言,這是對生活、對未來的嚮往和追求,這是對青春活力的召喚。在貶謫生活中,能一反感傷遲暮的低沉之調,唱出如此催人自強的歌曲,這體現出蘇軾熱愛生活、曠達樂觀的性格。

江城子·密州出獵

宋代:蘇軾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譯文

我姑且抒發一下少年的豪情壯志,左手牽著黃犬,右臂擎著蒼鷹,戴著華美鮮豔的帽子,穿著貂皮做的衣服,帶著上千騎的隨從疾風般席捲平坦的山岡。為了報答滿城的人跟隨我出獵的盛情厚意,我要像孫權一樣,親自射殺猛虎。

我痛飲美酒,心胸開闊,膽氣更為豪壯,(雖然)兩鬢微微發白,(但)這又有何妨?什麼時候皇帝會派人下來,就像漢文帝派遣馮唐去雲中赦免魏尚的罪(一樣信任我)呢?我將使盡力氣拉滿雕弓就像滿月一樣,朝著西北瞄望,射向西夏軍隊。

註釋

江城子:詞牌名。

密州:今山東諸城。

老夫:作者自稱,時年三十八。

聊:姑且,暫且。

狂:豪情。

左牽黃,右擎蒼:左手牽著黃犬,右臂擎著蒼鷹,形容圍獵時用以追捕獵物的架勢。

黃:黃犬。

蒼:蒼鷹。

錦帽貂裘:名詞作動詞使用,頭戴著華美鮮豔的帽子。貂裘,身穿貂鼠皮衣。是漢羽林軍穿的服裝。

千騎卷平岡:形容馬多塵土飛揚,把山岡像卷席子一般掠過。

千騎:上千個騎馬的人,形容隨從乘騎之多。

傾城:全城的人都出來了。形容隨觀者之眾。

太守:指作者自己。

看孫郎:孫郎,孫權。這裡藉以自喻。

酒酣胸膽尚開張:極興暢飲,胸懷開闊,膽氣橫生。

尚:更。

微霜:稍白。

節:兵符,傳達命令的符節。

持節:是奉有朝廷重大使命。

雲中:漢時郡名,今內蒙古自治區托克托縣一帶,包括山西省西北一部分地區。

會:定將。

挽:拉。

雕弓:弓背上有雕花的弓。(另解釋為:天弓)

滿月:圓月。

天狼:星名,又稱犬星,舊說指侵掠,這裡隱指西夏。《楚辭·九歌·東君》:“長矢兮射天狼。”

晉書·天文志》雲:“狼一星在東井南,為野將,主侵掠。”詞中以之隱喻侵犯北宋邊境的遼國與西夏。

賞析

1.這首詞是蘇軾豪放詞中較早之作,作於公元1075年(熙寧八年)冬,當時蘇軾任密州知州。據《東坡紀年錄》:“乙卯冬,祭常山回,與同官習射放鷹作。”蘇軾有《祭常山回小獵》詩云:“青蓋前頭點皁旗,黃茅岡下出長圍。弄風驕馬跑空立,趁兔蒼鷹掠地飛。回望白雲生翠巘,歸來紅葉滿征衣。聖明若用西涼簿,白羽猶能效一揮。”其描寫出獵的壯觀場面及卒章所顯之志,與這首《江城子》類似。

蘇軾對這首痛快淋漓之作頗為自得,在給友人的信中曾寫道:“近卻頗作小詞,雖無柳七郎風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數日前,獵於郊外,所獲頗多,作得一闋,令東州壯士抵掌頓足而歌之,吹笛擊鼓以為節,頗壯觀也。”蘇軾此詞一反“詩莊詞媚”的傳統觀念,“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脫綢繆宛轉之度”,拓寬了詞的境界,樹起了詞風詞格的別一旗幟。

蘇軾深受儒家民本思想的影響,歷來勤政愛民,每至一處,都頗有政績,為百姓所擁戴。密州時期,他的生活依舊是寂寞和失意的,鬱積既久,噴發愈烈,遇事而作,如挾海上風濤之氣。

這首詞起句陡兀,用一“狂”字籠罩全篇,藉以抒寫胸中雄健豪放的一腔磊落之氣。“狂”雖是聊發,卻緣自真實。蘇軾外任或謫居時期常常以“疏狂”、“狂”、“老狂”自況。如《十拍子》:“強染霜髭扶翠袖,莫道狂夫不解狂。狂夫老更狂。”蘇軾時年四十,正值盛年,不應言老,卻自稱“老夫”,又言“聊發”,與“少年”二字形成強烈反差,形象地透視出、流露出內心鬱積的情緒。此中意味,需要特別體會。他左手牽黃狗,右手擎獵鷹,頭戴錦繡的帽子,身披貂皮的外衣,一身獵裝,氣宇軒昂,何等威武。“千騎卷平岡”,一“卷”字,突現出太守率領的隊伍,勢如磅礴傾濤,何等雄壯。全城的百姓也來了,來看他們愛戴的太守行獵,萬人空巷。這是怎樣一幅聲勢浩大的行獵圖啊,太守倍受鼓舞,氣衝斗牛,為了報答百姓隨行出獵的厚意,決心親自射殺老虎,讓大家看看孫權當年搏虎的雄姿。上闋寫出獵的壯闊場面,豪興勃發,氣勢恢巨集,表現出作者壯志躊躇的英雄氣概。

下闋承前進一步寫“老夫”的“狂”態。出獵之際,痛痛快快喝了一頓酒,意興正濃,膽氣更壯,儘管“老夫”老矣,鬢髮斑白,又有什麼關係!以“老”襯“狂”,更表現出作者壯心未已的英雄本色。北宋仁宗、神宗時代,國力不振,國勢羸弱,時常受到遼國和西夏的侵擾,令許多尚氣節之士義憤難平。想到國事,想到自己懷才不遇、壯志難酬的處境,於是蘇軾借出獵的豪興,將深隱心中的夙願和盤托出,不禁以西漢魏尚自況,希望朝廷能派遣馮唐一樣的使臣,前來召自己回朝,得到朝廷的信任和重用(這裡作者用了一個典故;據《史記·張釋之馮唐列傳》記載:漢文帝時,魏尚為雲中太守,抵禦匈奴有功,只因報功時少報了六個首級而獲罪削職。後來,文帝採納了馮唐的勸諫,派馮唐持符節到雲中去赦免了魏尚)。其“狂”字下面潛涵的赤誠令人肅然起敬。

“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天狼”,即喻指遼和西夏。作者以形象的描畫,表達了自己渴望一展抱負,殺敵報國,建功立業的雄心壯志。下闋借出獵表達了自己強國抗敵的政治主張,抒寫了渴望報效朝廷的壯志豪情。

這首詞感情縱橫奔放,令人“覺天風海雨逼人”。從藝術表現力上說,詞中一連串表現動態的詞,如發、牽、擎、卷、射、挽、望等,十分生動形象。全詞表現了作者的胸襟見識,情感興趣,希望理想,一波三折,姿態橫生,“狂”態畢露;雖不乏慷慨激憤之情,但氣象恢弘,一反詞作柔弱的格調,“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充滿陽剛之美,成為歷久彌珍的名篇。

2.這首詞寫蘇軾在密州作地方長官時,有一次去打獵的情景。

打獵,對於一個職業獵手,是家常便飯;而對於蘇軾這樣年已四十的地方官來說,就不能不算一次壯舉了。詞中就是從表達他出獵時的激動心情開始的。“老夫聊發少年狂”,老夫,是古代年長男性的自稱,切合作者的年紀和口吻。“聊”,是姑且的意思。這句說,老夫今天要發一發小夥子那種“狂勁兒”了。“左牽黃,右擎[qíng舉起]蒼”,左手牽著黃狗,右臂架著蒼鷹。鷹和狗是用來追捕獵取物件的。“錦帽貂裘”,是戴著錦帽穿著貂皮襖,這次打獵是在冬天,所以穿著皮衣。千騎卷平岡”:成千的騎手跟隨著他,浩浩蕩蕩,象疾風一般卷向平坦的山岡。這裡顯示了作為一州長官出獵時的聲勢和排場,確實是壯觀啊!百姓幾乎全城出動(即傾城),都想追隨蘇軾這個知州(相當於漢朝的太守),去看他打獵。而他也為百姓的熱情所感動,暗下決心,為了答謝(報)人們的情意,他要學習三國時代匹馬單槍搏鬥猛虎的孫權(孫郎),親手射殺猛虎,給大家看看。

在上片,作者實際上已經繪製成他的“太守出獵圖”。寫出了他的形貌,也寫活了他的神情;渲染了熱烈的氣氛,更揭示出了他昂揚的精神狀態。

轉入下片,作者又進一步深化了所要表達的主題。他說,他剛剛喝足了酒(酒酣)因而更加氣粗膽壯(即胸膽尚開張),鬢髮有些花白,又有什麼妨礙呢!看來好像是承接上片,表現他老當益壯的英雄氣概。其實,這裡所指,已不限於打獵。他在考慮更為重要的事情:“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皇帝什麼時候才派馮唐到雲中傳達命令?這裡用了漢文帝劉恆時的一個典故。“雲中”是漢朝的一個郡,在今年蒙古自治區托克托縣一帶和山西省西北部一部分地區。“節”,即符節,是傳達皇帝命令的憑證。漢文帝曾派馮唐到雲中郡,傳旨赦免前雲中太守魏尚受的處分,恢復他的官職。魏尚原來抗擊匈奴侵擾有功,後來因小過失受到不公平的處罰。可見,作者是在以魏尚自比,希望皇帝能早日委派自己擔當保衛邊防的重任。他這樣希望,並不是無的放矢。因為,當時宋王朝正受到來自西北方的西夏和來自東北方的遼國的軍事威脅,國家的安危引起了蘇軾的嚴重關切。他渴望奔赴軍事前線,來實現為國立功的政治抱負。最後三句:“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天狼”指天狼星,在古代星象學上,被認為是主侵掠的。作者把它當作敵人的象徵,又利用“狼”屬於野獸,當在被射獵之列的聯想,他表示,將要(會)緊握雕花的強弓,把他對敵人的仇恨凝聚在拉得圓如滿月般的弓弦上,看準那西北方的敵人,狠狠地射去。

作品以出獵開始,卻以將利箭射向敵人這種出人意料的結局收尾;利用巧妙的藝術構思,把記敘出獵的筆鋒一轉,自然地表現出了他志在殺敵衛國的政治熱情和英雄氣概,這就把一首生活隨筆式的小詞寫成了充滿愛國激情的作品。這首詞讀起來,韻調鏗鏘,氣勢雄渾,感情奔放,境界開闊,是一首表現了蘇軾豪放風格的成功之作。

標籤:鑑賞 蘇軾 詩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