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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紋的詩

現代詩8.78K

指紋(1962—),本名曹繼強,出生於河北張家口。八十年代開寫作,在多家刊物發表詩作。到羅馬去 孤獨者之歌 青銅騎士

指紋的詩

到羅馬去


到羅馬去
在春天到來以前到羅馬去
帶著你的詩歌到羅馬去
穿著東方的羊皮到羅馬去
搭上老鄉的馬車到羅馬去

不要帶著水果刀和傷人的鐵器
羅馬會把青銅的劍給你
不要帶著只會花錢的女人
羅馬會把王后的愛情給你
你要相信羅馬的每一塊石頭
它們會告訴你野蠻和奴隸
你要抬頭看看羅馬數字的天空
讓你的時間調轉一些世紀
你要把金幣拋給任何某個乞丐
他也許就是神廟中的神祗

到羅馬去,到晒著太陽的羅馬
到黃金時代的詩人中間
在大理石廣場朗誦你的詩篇
或者做一隻勇敢的猛獸
和斯巴達克倒在一起
到羅馬去,讓維吉爾領著你
你要翻過大雪堆積的阿爾卑斯山
它們的背後就是羅馬的春天
你要沿著每一條大路走去
羅馬的愛在大路盡頭等你

1998.1.8


孤獨者之歌


沒有人理解荷馬
將《奧備賽》一行行吟唱
一個回到故鄉的人
故鄉正把他遺忘
而那讓歌聲漂泊的黑夜
必然是無邊無沿的海洋

我試圖跨過海洋
當惟一的鐘表把時間
從痛苦的回憶中收回
當乾渴的筆汲取著
天空洩露的點點星光
當一行詩趕我上路

多少人走在他的路上
卓別林舞動著小柺棍
孔夫人的馬車塵土飛揚
瞎子阿炳摸著苦命的琴絃
但丁在林中迷失了方向
耶穌和猶大走向那耶路撒冷
朝向神聖的人們
心靈敞開面對的天堂
我在燈光和牆壁之間
越來越熱愛自己的影子
它不屬於任何一個種族或國家
它不聽命於法老和國王

此刻我不相信金字塔
比一個詩人的夢境更輝煌
而羅丹的思想者撐著沉重的頭顱
是否象我一樣拒絕偉大的思想--
我要找一個口吃的傢伙不停地說話
我要和一個瘸子在大街上跳舞

1998年5月23日-24日凌晨


青銅騎士

(長 詩)


一、荒 城


何曾有過這樣的時刻,一切失卻痛覺
眾多石頭開啟黑色的燈∶接納這時光中的歸客。

這易碎的塵埃的門!讓你看見大地之城
在歲月稀疏的羽翼下漸次荒蕪
巨大的石頭,咬著天空的石頭
這些沉默的怪獸,坍塌的骨骼,僵硬的花朵

我日夜奔走,在影子與影子之間尋覓
而心靈地圖印著一個祕密的標記。

開啟這裡∶被空虛壓碎的核桃殼
無人居住的黑色花園,竟無一聲火焰的喊叫
空洞頭顱只被荊棘纏繞,誰嗅到靈魂香味
一縷鮮血從真理的燈盞溢位

抑或別處?在季節止步的彼岸
光明退潮,黑暗自沉積的沙子裡升起

我無法長久仰視頭頂,是夜晚的太陽
或白晝的月亮,這荒誕的國度
吞噬生靈的大嘴,缺損的牙齒
咀嚼著熄滅的隕石和洞蝕的陰影

我真實的家園在遠方,星辰搖曳的果實
牽起了糾纏於夢中的人和他永不泯滅的夢境

此間何其荒涼,就如我被洗劫一空的內心
拆除了門框、窗櫺,唯有被時光塗黑的四面牆壁
被虛無的雨水和天光沖刷,而我
有著不可消除的焦灼和渴意,那無名的驚恐

這寂靜的世界正使我癲狂!
這巨大的傷口,這大於黑暗和疼痛的傷疤。

彷彿有個聲音對我耳語∶
拿去吧,這些鐘錶,這些金銀,這些玩偶
這些空蕩的大街,樓臺,廣場,廟宇
這部鎖在石頭中的無字的書

——當我守在死亡的門檻,屏住呼吸
諦聽著歷史和黎明的訊息∶


日 神

在節日到來之前我將毀滅一切
在美到達頂點之前我將毀滅一切

我將平息所有鼓樂、旗幟,與誦讀我名字的歌
我將關閉所有銅鏡、倉廩,以及通往天堂的大門

我踏過美玉的臺階,身披百種芳香草木
我登上黃金的祭壇,飲下一匹母鹿的血

我將播撒光明的精液和火種
讓神聖的鳥銜著火焰飛過

為我洗滌了身子的處子們,與我一起
舞蹈,在黎明的淚水裡迎風而舞
為我薰香了衣冠的處子們,為我捧上
花朵,這將是怎樣潔白的花朵

我用失明的眼睛看著你們
在最高的地方
我的光芒湧出我的胸口和嘴脣
我親吻和擁有你們中最小的女子

這將是怎樣的時刻,這將是
怎樣的時刻∶
來自於黑暗的火焰清除著最後的黑暗
我從貞女之光中提取令人絕望的美!


女 巫

光明的大神!
我必為你迎風而舞
我蒼白的姐妹,黑暗的姐妹
這露水一般美麗的女兒們
在盤繞著死亡和命運的長髮中
裸身而舞,所有的舞蹈必是為你!

那顆只屬於你的星
從我翹首仰望的乳峰升起
而埋在我肚腹中的靈魂
重複著你的咒語和祝辭
讓豐饒的香草遍及鮮紅的土地

我的口中噙著一枚小小的青果
為了不喊出你神聖的大名
即使你的名遠播天下,我本應將你
如石榴籽那般一遍遍稱頌

取走吧,我護身的香囊
以及那一片珍貴的祕密芳香
在你取火的大鼎中焚燒

就將我的花苞作你燔祭的禮品
請將我毀滅,在開啟火焰之前

我的大神,快把我取走。


我回來了。一個漫遊的靈魂。
那些聲音在落日下燃燒著灰燼
它們引導他,蹣跚的腳步
與一空洞影子結伴歸來
和那同自己搏鬥在時間中的肉體
自青銅之曠野進入一片荒墟

一隻失調的嗩吶在城角歌吹
代替莊嚴的儀仗
堵塞狹路的車隊喇叭狂鳴
剝蝕城垣蒼黃的殘壁
沒有歸人的欣喜若狂,唯有將他覆蓋的
一片陰影和陰影下焦慮模糊的面孔

不知我是誰。
那些街巷,那些門楣,那些臺階,那張床榻
那些拒載的車伕,賣笑的女子,迎門的侍者
那假面的城,誰識你的本相
喂,那苛責的稅吏,那守門人!
被登出的身份,失效的通行證

這,究竟是你夢中之城,還是另一座
城的贗品,那神啟的大城安在?
而這一張灰色的網,捕捉著夢遊者的影子
和失落於車輪下的魂魄,陰溝的呻吟
它佈滿血絲暮色的眼,阻斷通往城堡的道路
嘲弄一個騎士的癲狂

只有在一斗室
蚊蚋與甲蟲在他孤獨的掌下紛紛落馬
對於洪水沒頂的噪聲,無孔不入的塵灰
無能為力,他是被預設所閹割的人
他的花蕾充滿危險的禁忌,雄蜂無處採集
他是虛擬人,網路帝國某個多餘的程式。

他呼吸,在幽靈們中間,活的幽靈和死的幽靈
他行走,在不同的城之間穿梭
他幾乎是一黑色符號,充滿抽象意味
面對那些變形的石頭,扭曲的道路,赤裸的雲
他長久失眠,卻試圖從一場無涯的夢中醒來
他渴望燃作一團火焰,喚醒一座失落的城。


二、面 具


我以火焰洗臉
用足可以清除世間塵垢的火焰洗我一張臉
並不為享受那洗滌的快意
將面孔與身體剝離的快感豈能是淺薄的經驗

火焰的血液充盈面孔,潔淨我
被時間浸泡得鬆軟的臉,幾乎模糊不清的五官
每一片肌膚,每一個毛孔,那深度的熔化與凝固
使我幾番貌合神離難以自持

陶冶啊,將我的胚胎重塑
青銅的汁液一滴滴聚集
成一張剋制著風暴的臉,滾動著大雨
將無邊而死寂的天空拍擊

它上升,掀開鳥翼般的耳朵
將一張沉浸在黑暗中的臉龐提起
它鼓舞著翅翼,帶著青銅的氣息飛翔
在一個無形的巨大形象之上

看那無數死去和未曾誕生的人
都向它彙集,負著他們的靈魂
不同的面孔疊合成一張面孔
全部隱藏在這一片蒼翠的雲中

自火焰之河沐浴而出,它
在星漢之上飄浮,忘記此岸與彼岸
它穿越了重重煉獄之門
於天地間,必獲一種莊嚴相。

看這曠世而奇異的美啊∶
那青黛的眉,那硃砂的脣
那伸出眼眶放縱的眼睛,柱石般插向天穹
金色面龐,弧狀曲面映出一幅全息星圖

這臉龐,曾經是我已不復是我的臉龐
這面孔,不再屬於我卻仍然是我的面孔
它遺世而獨立,它沉默和吶喊
在寂靜宇宙深處--——它又是多麼孤獨!

呼喚啊呼喚,一朵冷豔的花渴求一場光雨
傾訴啊傾訴,一位待嫁新人思慕隔絕的愛侶
它祈禱,天穹給予它接納與眷顧
它歌唱,為高高的天穹之神而歌!


天穹女神

時辰到了
起身的時辰到了
從楠木床榻登上黃金舟的時辰
到了,一隻大船將接納和承載眾多靈魂

昨夜,在庭院中央的池塘
是誰攪動了一陣漣漪
是誰捏握住蓮花潔淨的花莖
卻沒有將她摘下

大門敞開著,人啊
並沒有走到這滿布花朵和果實的居所
而那來自遙遠的呼喊
將貞潔的門檻擊打


男 巫

高高的,何等華美的殿堂
那讓我屈服的星辰和顫慄的時光
我揹負自己泥土累累的軀體
把漫長旅程丈量,去叩問上蒼

我世俗的衣衫被狂風撕得粉碎
摸索的手指插滿荊棘
大雪塞滿了燃燒的喉嚨
淚水將我凍結在石頭的路上


天穹女神

那緊緊抓著大地的苦澀的軀體
多麼純潔和無辜
那被石頭掠奪刻上恥辱的臉
多麼純潔無辜

你昏睡在黑夜的傷口裡
被痛苦的炭火烤得彎曲
卻仍在用夢境建造著天堂
用絕望的姿勢表達愛情

人啊,快從胸膛裡取出你
將要熄滅的燈盞吧
這藏在你生命裡隱祕的星辰
接受來自天火的神啟


男 巫

我流血的腳掌踏著自己的火焰
在孤獨的影子中起舞
我殘損的身子爬向祭壇
在命運的絕境沉默地起舞

我將不斷跨越自己不斷死去的肉體
去追逐被召喚和接引的靈魂
請清除我揹負的罪孽
讓我帶著光芒從寂滅的塵灰中站起


總在無人的角落修補面具
宛若遲暮的美婦,卸妝的優伶
藉助昂貴的粉黛填充歲月溝壑
總在眾多面具中挑選一張臉
掩蓋自己丑陋和與眾不同的本相
混跡於世間種種荒唐行徑

我失落了自己真正的面孔
那青銅的絕望,投進大地的子宮
高貴的色澤蓋上厚重的汙泥
我和它都成為時光的囚徒
彼此無法解救,去鑿穿黑暗的牆壁
複合成完美和自由的一體

這假面幾近於一片枯萎葉片
任憑媚俗的玻璃蟲玷汙與蛀食
它慾望的毒素正摧毀著整座森林
這恥辱的臉,這骯髒的抹布
向塵灰的世界抖出更多的塵灰
不停地墜落,疲憊地堆積

我捧著自己的面孔坐在劇場深處
舞臺空曠,沒有一個角色登場
只有面具,只有高懸與舞蹈的面具
穿越重重帷幕挖掘現實鏡象
一片荒原迅速展開,我
已置身於它廣大與冷漠的場景

到處是門,門上的眼睛和嘴巴
到處是城堡怪物的頭顱
到處是沒有性別和名字的人們
到處是合成器製造的語言和回聲
到處是交媾的器具和床榻
到處是褻瀆神明的紙牌與魔法

曲終人散,多少面具被踐踏
我將骯髒的碎片一一拾起
拼合著可笑的蒙面頭盔,最終
我只會與自己的影子搏殺
沒有傷口,沒有血跡,直至
被一陣來自地下的狂風吹走

我身後分明聳立著一張巨大面具
自埋在黑暗中心的城中升起
它高高伸舉的雙目將怎樣的意念指向
茫茫天穹,發出千萬個疑問——
它籲請∶給我啟示,給我祕密的訊息
我將擊破封閉的時間與夢境。

三、花和聖盃


我的女王,你在哪裡!
你在哪裡,我至高的花朵

那風中瀰漫的芳香是你麼
那夜半醒覺的幻影是你麼
那讓月色中的庭院漂移的是你麼
那在黎明引起一聲長長鳥鳴的是你麼
那叫我內心一陣疼痛的是你麼
那使我成為一陣風,沿著種子流浪的方向
越走越遠的,是你麼?

而我始終沒有離去。
我始終在諦聽黑夜深處一片嘈雜中
那一點寂寞。我始終聞天籟琵琶
灑下陣陣無聲花雨,天上管風琴在銀河奔湧。
我始終仰臥堅硬床榻握著冰涼的刀柄。
我始終撫捫胸口卻不發出呻吟。
我始終摸索牆壁用指甲刻劃日期。
我始終在烈焰和冰塊中擦洗一身汙垢。
我始終手按經卷卻哽咽得無法誦讀。
我始終坐在一團光芒裡竟如失明的蠟燭。
我始終焚燒殘軀膏腴而不能驅散些許寒意。
我始終獨上高樓俯仰天地但尋不到一個出口。
我始終默默而成一失語症患者。
我始終不能對你說出。

我不得親近的人,我不得攀摘的
花朵,令我窒息的持久的異香
將我從垂死的火堆中點燃
一團潔淨的火!

他燃燒了,從灰燼,從烏鴉的巢
從骨頭中迸發的火焰,乾柴中的烈火
他燃燒,不知疲倦而狂放地燃燒
把孤獨的熱愛投向他靈魂的花園——

那盛滿露水的花朵啊,那金玫瑰
那黃金的帳幕和金色燈盞的不眠與昏睡
守護在你賬前的那堆篝火
在你長久靜默中爆裂,在你陣陣嘆息中顫抖

只為黎明你們泣血的歌喉。


[破曉歌]

女 王

願進入我身體的黑夜
不要隨一陣輕薄的風離去
願那累累下垂的葡萄
將黑暗的血保留在果園裡
願手捧聖盃的人
只從我這裡取你要飲用的


隱名的王

我飲下太多黑暗,那榨出葡萄的
黑暗,我甜蜜的果實
被一陣狂風搗碎!
我奉獻太多熱血,那溢位葡萄的
熱血,我甜蜜的肉體
被一堆石頭打擊!


女 王

血與血融合在一隻杯中
這花朵一般的杯子
花朵和花蕾糾結在一起
這並蒂的光明的花兒
這杯中光明滿溢,以血為盟
我們的愛遠遠沒有開始


隱名的王

沒有開始卻在喪失,黎明的馬
催我啟程,看那
同時抽打我靈魂的鞭子!
正在喪失也是開始,黎明之舟
載我遠行,來吧
鋒利的船槳切開我的內心!


女 王

我的良人,我的新郎
揹負黑暗走到嶄新的路上
我的牧人,你身披鞭子
放牧苦難在黎明的山崗
我的愛人,你開啟傷口
將盛放熱血的聖盃攜向何方?


隱名的王

我只帶走一腔熱血,將杯子留下
也將杯中的大愛留下,還有
那杯子般敞開的心房
我只帶走沉重肉身,將靈魂留下
靈魂留在花朵和果實中間
而我必將開闢一個更高的國度


女 王

我象一隻失群的羔羊一般孤單
我象一顆跌落的葡萄一樣憂傷
從此,我將尋找你留下的聖盃
從此,守住這永恆的花朵。


我主人中的主人,我的女王!
我聽見夜鶯為失卻愛侶整夜歌唱
而聽不到你,只有沾滿露水的花朵
一瓣一瓣掉落,委身於泥土。
我至高的花朵,你也是我的憂傷——
你的孤單讓我恐懼,你的愛情讓我絕望!

我幾乎不能愛你,因為我同樣熱愛
你隱名的王中之王,其名叫真理和公義
我幾乎更加愛你,因為我也熱愛你
忠貞的愛,盛放熱血和靈魂的聖盃

夜晚巨大的器皿裂開了縫隙
葡萄園的血液在曙光裡流失
是時候了,攫奪我珍寶的猛獸
越過了最後的門檻,是時候了
我的主人,我禁忌的美
你讓我從大地之中取出了劍戟——

他是迎著戰爭履帶傾軋的一棵勁草
他是獨走戈壁攀援雪峰的一匹蜘蛛
他是凌空焚燒奇芭永駐人類頭頂一部航天器
他是疾行於脆薄紙張書寫詩句一支沙沙的筆

是的,他將一路為你而搏擊
與自己和無數異己的影子廝殺不已
他一味地挑戰,向巨大的風車魔鬼的羊群
並不計較結局的悲壯抑或荒唐
他同樣衝入現代煙囪群和甲殼蟲車隊
屢敗屢戰,高舉細瘦的螳螂手臂

他目睹了種種奇蹟與異象,全都具有
神聖的形狀∶那環形鬥獸場與世界盃足球場
金色音樂大廳,股票交易所,那跳傘塔和囚籠
那原子蘑菇雲,盛滿精液的避孕套,冰淇淋火炬……

生存還是毀滅,他頻生惶惑與猶疑
在人生旅程中途幽暗密林且昏睡良久
無盡的倦怠,漫長的熱病,不可言說的失意孤獨
而探入他夢境的一朵玫瑰
總教他再度醒覺,重返
追尋王者聖盃的征途。

不可預知又早已設定的道路
從你這裡離去最終必伸展到你這裡
時間彎曲的環,一如玲瓏剔透的手鐲
環繞於你潔白的手腕∶一切必然如此。

儘管如此。唯其如此。
我確信∶思想者的頭顱與美人裸體
是令我欣然的杯盞!
而旋轉於天頂的北斗,酌取星河燦爛
以及孕育人類偉大女性的子宮,這神聖之杯
必屬於你——我的女王和內在於你的花朵。


四、金 杖


所有的門洞開,我來了
攜帶世界赤裸地前往

我穿越了黑夜與白晝相間的柵欄
穿越了火焰與泥土,誕生與死亡

在埋葬我的陰影裡,站立著
一個傲倨的靈魂,他執握權柄

這是他命該承擔
那堆積的鹽和糧食,母親和處女

我還願承擔罪過!
埋身於石頭和地獄,面對仇恨和悲憫

當我把玫瑰種植在傷口,寶石深埋於疼痛
我就將根蒂攥得更緊

我必受懲罰,因我用拾荒者的柴薪
為失明的燈塔引來了火種

我必經擊打,我用盲人的探杆
撥開王后囚禁她自己的深宮

我被緊縛在搖動的桅杆上
便打開了大海,波濤的乳房,深淵的喊叫

我忍受,忍住了野獸失血的飢渴
向天邊一片落霞追逐

我來,從鮮血中取出火把
將幽暗的峽谷深深攪動

在亞洲腹地祕密的洞穴
以堅硬的刀鑿刻寫象形文字

我敲打貞潔的石頭命令泉水湧出
我剖開洶湧的海水開闢了新生之路

一條滿身珍寶的蛇搖動粗壯的身子
在我手中,它銜著怒放的花朵

它是幸福的,它仍是孤獨的
在洗滌一新的樂園裡,緊緊銜著花朵

我便有了深長的快意,寧靜的時刻
在花朵狀的廟宇,眾山環抱之中

我是守護花朵的人,我是守護心房的人
握著永不彎曲的唯一的鑰匙

所有的家園打開了,因為
我攜帶黃金的杖。


[靈鳥頌]

主祭—男巫

你開啟左邊的翅膀,遮住太陽
你開啟右邊的翅膀,遮住月亮
抖動一身明亮的羽毛,你
擺脫陰影和灰燼,也擺脫黎明和歌聲
跨過火焰成為絕對的火焰
飛越海洋成為純粹的海洋
而你自身與時間等同,來到
無人抵達的地方。
你,是一個,也是無數
你是一個至高的王,也是一個失落的部族
在最高的山頂,你提升了更高的石頭
並捻亮它內在的燈,傳遞給星辰
從你每一支羽毛都射出箭矢
帶著風,帶著東方和西方,南方和北方
把失散的雲彩穿在一起
把流逝的河流穿在一起
把生和死也連線在一起
就如你高昂的雙頭∶智慧和勇武。
你是行在穹頂的船,承載著靈魂
船和船中的魚,呈現天地之門
你的箭穿過重重的門,將天地開啟
你把種子埋進門,從門中挖出花朵
從花朵挖出果實,從果實的內部
挖出眾多鑽石和雨滴——
門中走出我們萬民,歸於你
一個飛翔的國度。


助祭—女巫姐妹

一顆雨滴要消耗多少雲彩
一線光明要放棄多少灰燼
一片羽毛要平息多少風暴
一隻花朵要揮霍多少泥土
一次愛情要燃燒多少肉體
一種尊嚴要埋葬多少疼痛
一場夢要融化多少時間
一個真理要讓多少熱血流盡!


群 巫

你,靈中之靈,王中的王者
金杖揮舞,你降臨我們當中——
從我們身上通過,用我們的血肉骨骼
做你的肢體,你經歷的道路
以我們為器皿,用我們的心房和頭顱
盛放大海和雲,你非凡的天空
我們也成為你,你的羽毛一片,你的點點星辰
——我們在此,與你合而為一。

十字街頭。每一路口都蹲伏一匹司芬克斯。
我供出答案∶與生俱來我就有第三隻腳。
我是柺杖人。我的腳步不同凡響

在我身後尾隨一支無形的鼓樂隊
我手舞足蹈,節律鏗鏘
而命運在最後一個,高吹著喇叭

我也是末代紳士,在我的摩登時代
我是你們的小查理,一個小東西
給你們笑聲和淚水,給你們羞澀和心跳

我出現在街角和手執劍柄的雕象腳下
只需將一枚硬幣給我,請不要擋住
落進我懷抱的一束陽光!

是的,我的手中有一個標誌
它被賦予了力量,即使人們看不見
它的存在,它依然存在

你們可以懷疑,我是失去羽翼的小神
是那被貶謫流放於此的王
是武功盡廢某個獨行俠客

而今,我身披塵灰和恥辱
承受著世間的魔法,將光環掩藏
鳩形鵠面撿拾歲月一鱗半爪

來,把我高貴的圖騰歸還給我
趁我躲在夢裡,趁我在夢中記起
自己的名字,那不可冒犯的姓氏

我不要日復一日挑剔一根魚骨
我需要爝火烘烤天穹的盛宴
需要信仰的旗幟將高聳的額頭拍打

英雄情結,總讓我焦灼
或許末路窮途對芸芸眾生是真正的福音
兒童的理想只不過一串血紅的冰糖葫蘆。

有時真理重不過母親挑著木刺的繡花針
但我有何理由放棄在大地懷抱詩意地獨居
即使已掉進饜足靈魂還是肉體的悖論

在時光深處有人常用一管羽毛
支撐著他低沉而倦怠的頭顱
苦思冥想一行無關於幸運的詩句

而此刻星辰爆炸,冰河坼裂,燈花閃爍
第一塊麵包剛剛出爐,總在晨間
悄然勃起的陽具如雨後破土而出的新筍

我知道,它依然存在∶
我從來沒有將它失去。


五、迷 宮


歲月以它龐大的工程將我囚禁其中
三百六十五日,如此迴圈往復的迴廊
我被隱藏在你腹部的燈火引誘
而深入,從此把影子交給幽深的門廳
它的數字日夜增長,在囚徒的數學式裡
趨向於無窮,並在我頭腦中演算著
一張無形的蛛網,中央卻空無一物
我在雙重的牢獄裡履行自己的命運
這一切如同夢境,或者就是夢境
但我從不懷疑它堅固的構造,因而我
無法醒來,擺脫這異己的統治
象那些圍繞我翻飛的盲目的蝙蝠
我習慣於它的單調,重複的形式
它無可挑剔的秩序和天衣無縫的材料
沿著無盡的長廊、梯級不停奔走,我
熟諳了關於“永恆”和“偉大”的美學
彷彿我成為它的設計師,併成為
它本身,那埋藏在我內部的建築
而心臟這黑暗的鐘表不停地催促
我從一個房間進入又一個房間,如困獸∶
牙齒和爪子早已磨損,被寂寞的石頭
我的面孔更模糊不清,向我落下的
塵埃,那細小的吞噬我的灰
在歷史隱祕的深處,無名的鐵面人。
我知道有另一個我生活在別處
那大海的咆哮,那閃閃發光的雲
那飛翔的船帆和開啟翅膀的旗幟
那高傲的盔甲和嵌著星座的劍柄
他會向我走來,他正在走來
他將殺死我,同時將我解救!
我聽見他的呼吸、心跳和城堡的震動
一個解開謎語的人舉著語言的鑰匙
而我在他臨近的時刻將合上眼睛
沉入更加深沉的夢中,讓他取下
我那牛首怪的頭顱,連同我的夢
以及我夢中這巨大的時間的牢籠
請他把我的靈魂帶走,沿著他
牽到迷宮盡頭那線團引導的道路
返回一雙美妙的腳下,從而回憶
在時光深處痛苦的思念和漫長的愛情。


[鬥牛士之歌]

舞女

燃燒的地板,一對火紅的鳥兒撲擊
我穿上一身火焰,閃光的羽毛升騰
從時間的圓心飛上火烏鴉的塔巔
火焰的額頭,火焰的胸脯,嘴脣熾烈的火炭
我只想掀起火的眼簾∶挑動這一切
我只要舞成那大手中的火焰!


鬥牛士

鐘錶停止,環形鬥牛場巨大的錶盤
將所有時間關閉,與遠古鬥技場無異!
我已上場,把無邊的風暴緊攥
在岩石的手掌裡

在那雙單純而張大的眼眸中,我
屏住呼吸,縛住整個世界的狂亂
我緩緩抬舉的手勢
正將一片血紅低垂的雲幕揚起

犄角豎立,兩隻刀尖火花四濺
一張閃電和雷鳴的臉
瞬間逼近,洪水挾帶著龐大的山
與一束冷靜的槍刺撞擊

幾顆黑色星星噴射火焰
比野性的目光更狂野的火焰
窒息的鐵爐復燃,一座譁變的牢獄
湧出靈魂和夢幻,死亡與歲月的嘶喊

坍塌的城堡,崩潰的堤岸
潑灑的血酒,悲壯的祭壇
我卻默默,側身獨立於寂靜的中心
俯視著一道傷口的深淵。


舞女

那是何等的傲慢與孤獨
那是何等的孤獨與傲慢
與那被分割的公牛一樣孤獨
與那被切下的牛首一樣傲慢


鬥牛士

與那被祭奠的牛首一樣傲慢與孤獨
我要把一張殘破的牛皮鋪展在天空
在每個失眠的夜晚,我要傾聽一個巨靈
沉重的腳步,從屋頂滾過的陣陣鼓聲……

這神聖缺席的時代,我步出迷惘
又重陷於迷惘,我擺脫了仇恨
卻復歸於虛空∶誰將主宰我的命運
與我刀劍搏擊的下一個,將會是誰人?


我活著,這多麼幸運!
他通過五樓視窗眺望一座城
浮現不同的繁複景象,因這是
不同的五樓視窗,不知是家鄉
還是異鄉,從臥室堆滿藥瓶的
窗臺,還是在病院走廊盡頭?
這城堡高聳的耳朵裝著雲朵
迴盪某座大廈雲朵般的鐘聲
或者響起帶給他幸運與災難
某個情人金質的嗓音和芳名。

哦,我已忘記……
他步入地鐵通道,隨著鋼鐵
呼嘯,靈魂的燈轉瞬來到
另一度空間,他看著自己
在幽靈般的花朵中呈現蒼白麵容
不知早晨還是黃昏,不可確知
他的下一站,約定的地點
一張床在等著他,一場裸體張開的夢
期待他的進入,還有一陣雨
將一個沉默的軀體不停沖刷。

告訴我啊,今夕何夕?
他抬起潮溼的臉朝向夜空
凝視一輪佈滿陰影的圓月
那戰場般死寂的火山坑
他佇立的院落籠罩著銀光
彷彿虛假的火焰,而他
一個臨時走到舞臺中央的演員
正將某個與他同名的角色扮演
那堆放的垃圾和凋落的花壇
成為典雅的佈景,華麗的道具。

唉。誰在嘆息。
從他的書櫥中透出深長的嘆息
帶著不同年代的滄桑和不同國度
相似的憂鬱,每一本書
都是一個神祕入口,守候他
象鳥兒一樣掀開書頁的手
他的迷失和清醒,在曲徑交叉的
花園深處,將與多少人相遇
和別離,他們又有各自的時空
他和他們的出口又在哪裡?

我遊蕩在石碴和鐵鏽的縫隙裡
戴著牛首的面具,躲在每個街角
等候著無數個自己,我會出其不意
跳出來,說∶跟我走吧,兄弟。


六、神 樹


一切尚未開始。一切滄桑歷盡。
你沿著唯一的大道,在不朽的路
揹負起深淵和大地,攜領黑暗的肉體
移向不斷完成的天空

你提著四季的頭顱和四個方向風的口袋
從處女的泉眼挺拔而起
你將無數珍寶向高處運送,讓靈魂
住進三重雲端之上天堂的麥地
你將糧食和火不停地搬運

我,通過你,是最後被搬運的
苦澀麥粒,是從石頭中取出的石頭
從睡眠與死亡中起來,登上這敲鐘人的天梯
在黑夜,與黑暗一同死去,在白晝
與剎那一道生長,將九隻青銅的鐘
敲打,把播種和收穫我的人召集

我沿著你的身軀,找到我的花園
伸出我的手,握住你的嘴脣和花朵
握住你的九枚果實,九個乳房
我是九隻神靈的鳥,在你的肩膀和額頭
高踞,成為你的翅膀和歌
我在你胸口端坐,痛哭和唱著
你永恆的國。

在漫長的旅程,我和你一起經歷
狂妄的風暴,鹽的鞭子,火的洗滌
我為我的骨和肉哭泣,它們終於潔淨了
我的每一道傷疤都長成你黃金的葉子
我的每一陣疼痛都進入你青銅的根蒂
每一滴血都成你斑駁鏽跡和光芒,我獲得了
你的名,在你的星座棲息
我歌唱,我沉默,和你一起

在這神聖的入口,我必將是忠誠的守護者
在這無盡的河流,我把網浸在其中
而我僅僅是將塵埃和汙垢過濾
我捕獲的魚,還將回到時光之水
我和它們一道∶迴圈不已
我是那所有的日子,和所有的地點
我是緊抱著樹根的人,赤裸著身體
我是盤踞在枝頭的蛇,飲著光明的露滴
我是唯一的路,不朽的大道,我是你
我,就是我自己

一切歷盡滄桑。一切尚未開啟。


日神

如此盛大。
眾山疊壘,綠血將祭壇浸透
我登上山頂,黃金的大腳踩踏
大火清除的道路,自一株吸吮天空的樹
走上偉大而險峻的階梯,抵達王位
我在天之頂部和處女中心書寫象形文
牛骨裂開,閃電縱橫,在時間的瞳孔
盲人開啟石頭經卷,鷹隼再度飛起
粗壯手指插入黑暗,果實取出語言花朵的子宮
鼓宣告亮而暴戾,大風將野獸面具吹動
一束羽毛和雪白骨骼旋轉,翠鳥翔舞
青銅若水嘹亮,拂過楊柳琴絃,翅翼如雲
我領著昨天、今天、明天,上升和下降
走向盛大的光和美

與我一起舞蹈!
趁著我尚未將一輪檀弓拉開
趁著我還在火中飲火,血中取血
趁著我捻一朵潔白花苞
趁著我夢見河流和魚的嘴脣
趁著最後的時刻尚未到來


[干鏚舞]

讚美你,遮天蔽日的大神
看我們操弄琴簫,擊響鐘鼓
揮動羽毛牛尾,舉起玉戈金戟

日輪輻射,燦爛了高大神樹
這華美壯觀的聖殿,金碧輝煌的廟堂
我們稱頌,我們頂禮,向你的居所∶廣闊的宇宙

威武的神,我們繞成一輪花環將你妝扮一新
至高的神,我們列成一條長龍把你高高舞起
請你莊重地起身,我們送你上路

你將推開天頂的大門,讓光明在世間奔湧廣佈
你將開啟天庭的爐膛,取天上最大的火給我們火種
從此我們不再黑暗,從此我們擺脫寒冷

我們取出火種,從木中取火,從石中取火,從血和骨中取火
我們將火傳遞,讓大火遍及我光明的部族
這盛大節日就要來臨,這巨大的美已經來臨

你說∶在美到達頂點之際將毀滅一切!
我們聽到了,這召喚,這讓天地為之震顫的聲音
我們舉起金戈玉戟,我們高擎大火,為你,而狂舞

宇宙森林枝繁葉茂。
其間琳琅璀璨。其間幽暗空寂。人心造境
或狂喜或隱憂或傷感或痛楚
人這樹木,與永珍並立。

此生有如編定的程式∶一部神曲。
我運交華蓋,運交於一株大樹。命運的株形
如此挺拔而曲折∶他雙足踏入地獄,陽具之煉獄燃燒
而天堂構造於頭顱。

誰能夠從未有他的理想國。
形而上的信仰,膜拜的神物,天之祭壇屢遭譭棄。
精神失落,以及自高處跌落的痛覺與空虛
不僅僅是記憶。

難以釋懷的崇高。集體痴迷於
高大的造物,並搭建種種奇蹟∶
從巴別塔到摩天大樓,恍惚通往永恆之梯級
彷彿感知到浩瀚廣宇的訊號。

我幾度攀登於眾山之上,將日出之珠探取
或沐浴天街小雨,或深陷於中途一場大霧
我亦想象自峰巔無休無止的墜落
最終是噩夢裡一場黎明前的驚悸。

天高地厚,我赤條條站立其間。
從來如此,將來亦必如此。人自一胚芽
長成大樹,又必經多少滋養與劈擊
天地不仁,經多少屈伸而長成一棵參天大樹。

請看他內心,請以時光之鋸剖開我∶
觀我深懷的年輪密集,無一不是時空之韻律
竟模擬一個星系,光明的內在
迴圈在無邊的黑暗裡。

而我依然。是多少忍耐與堅持
上下於一條陡峭的孤旅∶
我的沉默。我的歌哭。我的呼嘯。我的狂舞。
我的枯枝敗葉。我的如火如荼。

天生我材必有無用之用。
我驚歎以枯朽鑿刻而成的木雕
遍體排布密集的疼痛刀痕,又有不絕如縷光華
自樸素的木質溢位——他曾經也是一棵樹。

不朽的仍將是不朽,夢想的青枝綠葉
仍在生命樹上纏繞,而我醉心於
做一個浪漫主義精神症患者,盡去讓世人嗤笑
仍自在荒涼烽火臺上挺立並將狼煙訊號燃起。


七、牧 場


這巨大屋宇,這巨大的蠟燭
拖著更大的光輝和陰影
森林沉浸於水,塔樓沉浸於鐘聲
臉龐沉浸於一片失血的白銀

他挖掘黑暗,在內心鑿開的礦井
取出堆積在深處的煤炭,把燈
遞給黑色的兄弟,把土豆交給泥土的女人
把血還給為他流血的母親

在天堂般巨大的餐桌上,開啟經卷
開啟羞愧的靈魂,開啟一群光明
如花朵湧現的羔羊,他的嘴脣
將最小的一隻親吻

他受傷的手,覆蓋著花瓣
他悲苦的心,盛放著貧窮
用一枚硬幣壓住魔鬼的妒嫉和詛咒
讓黃金的草垛壓住地獄的灰燼

那漸漸低沉的蠟燭,抬高了
屋宇般的頭顱和頭顱般渾圓的屋頂
月光與河流的帶子繞過胸膛
纏繞住熔化的耳朵,洗滌傷口的眼睛

他看見傾斜的山坡展開翅膀
雲霧中放出飛翔的馬匹,馱著風
嚴厲的鷹隼俯向滿身石頭的山谷
和山谷中白雪的骨頭,朦朧的夢境

那槍矛的荊棘,血泊中的月亮
和嬰兒的哭聲,他傾聽
羊群中吹響陣陣天使的號角
飢餓的狼群將原野洗劫一空

這癲癇的一場抽搐,這沉溺於月光
燃燒的熱病,這荒涼麥田中央乾渴的人
將泥濘裡破碎的天空深深吸吮
一簇火焰擺脫著深淵糾纏的噩夢

他握著最後的熱淚流淌的蠟燭
牽著花朵走過草地,在道路的盡頭
他兩手空空,抓不到一顆麥粒
抱不住天堂和眾神。


[牧羊人歌謠]

在神的牧場一切微不足道
你卻佔據了我的心房。
美啊,英雄總是為你而亡!

我放牧著歲月和苦難
而我本身又是誰的羔羊?
我又是誰,蒙受這麼多考驗和創傷?

我是得到寵幸的人
我是遭受妒嫉的人
我是被奪去記憶的人

在孤獨的山谷和高聳的山崗
是否就是我,被月亮一再親吻
她溫柔的目光讓幽深的巖洞震顫。

我願在月光中長眠不醒
而光明常常給我蓋上眾神的陰影
難道我是另一個,招喚了愛情和戰爭!

美啊,眾神中的女神!
我的愛,被一再地劫掠和玷汙
我的愛與美,難道等同於罪惡深重?

那個從迷宮逃離的人,是否也是我
在經歷囚禁之後又囚禁了你
他的勇氣和懦弱,他多情的一生!

我註定要一再地愛上你
愛上你那禁忌的美和致命的愛情
用我的嘴脣消除那無數的親吻

是的,我必是以美為名的你的情人
我為你準備了美妙的嗓音和詩句
一座自由的黃金的帳篷

美啊,你的名本應刻在我的牧杖
你的笑容應是我的天空,你的身體
應是我夢的殿堂,你主宰我的性命

而你總是引來眾多犧牲
你飛揚的頭髮點燃了大海
我是一支火把,在你蒼白的手中

美啊,我的女神
讓我彈著長夜的琴絃為你而歌
為你腳下的灰燼,灰燼中的國度

在神的牧場,我必接受鞭撻
我那插著箭矢標誌的恥辱的身軀
我因你而獲罪的命運,絕望的歌唱

我的歌,唯一的歌詞∶
美啊,誰還會為你而亡!

世間無序而井然有序
世人失信卻偏信真理無所不能
一切實體和影象都在接受裁判
所有因果與偶然都擺放於一架天秤

我置身於這現象的世界
無法表達亦無法沉默,我注視著∶
麵包師的麵包,妓女的肉體,公務員的公文
寫字樓吐著紙卷的印表機,小酒館的橘色煙霧
賣報小販揮動著新聞,有錢女人的寵物狗
對鮮紅的月亮叫個不停,死神在殯儀館搖鈴

街道上奔走的人們都在奔赴
他們的命運,無論抗拒還是恭順
諂媚和詛咒∶罪犯、聖徒、瘋子和占卜者
發起戰爭再去維持和平的政治家
以及他們肩頭學舌的鸚鵡,身後的奴僕
拾撿一隻空彈殼的孩子,洗床單和繃帶的母親
與之同時,是老人禿頂下的回憶,一對情侶
在公園樹叢裡製造的一場激情

一張平靜的桌面上,我的紙張和筆尖
也在回憶,那些目光,那些聲音,那些液體
寫在月光和水面上的字句,插進泥土中
堅挺的筆,充滿神祕和慾望的墨跡
那葵花林的激情,處女的罌粟
番茄染紅的白襯衣,暴雨中一面低垂的旗幟
空曠的房間,扭曲的門鎖,溺死在杯中
一隻小鳥,停電之夜蒼白的蠟燭

生命和死亡同在閃爍的火光裡
還有被光芒遮蔽的黑暗與美
我看過這些容顏,也將它們失去
迎接和送別,在同一座時間的站臺
同一輪巨大的月亮,同一種揮動的手勢
而風從不同的方向吹來,朝不同的方向
颳去,將長髮般的草葉吹彎
吹彎了歲月的橋樑,和內心的鋼鐵

我接受了時光的冷漠而變得冷漠
我接受了沙塵的灰暗而面目全非
一個人荒涼、貧瘠,他的愛情與性
放蕩的牧神正喪失他的生殖力
花朵在與我對應的地方枯萎
將一隻蜜蜂和夢想的果實悶死在子宮

這一切如同幻覺,連同它的主宰
那高踞於廣場的青銅雕象
他面向虛無的隊伍伸舉真理的手
溼漉漉的草坪上卻沒有接受鞭策的靈魂

八、星光和墓地


這安息的所在∶黃金的舟停泊了
在星辰之間。

在憧憧陰影淹沒的居室,你用微暗的火
精確地算計∶構造這樣的星空
要消耗多少發光的石頭,多少奔跑的馬匹
和多少燃燒的花朵,加上多少靈魂!

你啊,是怎樣的一個靈魂
被眾多靈魂召喚,經歷多少道路抵達了這裡
歲月的帆摺疊起來,蓋在他們身上
你還將細數他們,要用多少名字命名——

一切都是無名的,那些骨頭,那些面具,那些神
他們呈請∶將我們的名字還給我們!
這無名的國度!

這無名的國度
無名的野花親吻著那些殘破的青銅額頭
枕著黑暗泥土和破碎玉器的額頭
釋放出狀如天穹的大夢併成為天穹
這用火書寫了眾多名字的星空。

你,就是你啊,被這星空召喚
你啊,就是你啊,更在召喚這些遙遠的靈魂
星光灑下,最讓人心生搖曳,憂思無限,淚眼朦朧
你幾乎沒有勇氣面對∶那些死者,和你最愛
你痛失的年華,許多人,你如何
把這些一一喚回。

你同樣奔赴,被時光這盜墓者掏空的大夢
你看見你自己,被靈魂的花朵簇擁,行在永恆的路上
象一滴水。你是那樣柔弱和堅韌,經過最後的判決
被黑暗和光明這一對患難的兄弟
抬往星光墓地,你的靈魂舉著你膏血的火把引路。

這是何等的孤獨,而生者更需要勇氣
領受生之孤獨。你坐在大地懷中倍加坦蕩,由群星慰藉。
你站在墓地中央彷彿一座石碑,為星光所雕刻
——你就是你自己的墓誌銘。

你是那招魂的幡,吸引著東風和西風
在滾滾紅塵中猛烈跌打,在天空和大地之間悲愴地舒捲
你素白的身子,呈現刺繡的星圖。

歸來吧,從大火中歸來,從灰燼中歸來
從刀鋒上歸來,從石頭裡歸來,從星辰之間歸來
回到你身體的花朵,回到你頭顱的寺廟
回到你愛人的懷抱,回到你吟唱的一首歌裡。

——魂兮歸來。

[亡靈歌]

亡靈(男巫吟唱)

拿去,我那經過砍伐的肉體
拿去,我那經過審判的靈魂
我不惜一切,因為我無罪
我是一個無罪的罪人。
不要宣告已經赦免
不要輕率地消除,壓著我
肩胛的刀斧和胸膛的黑夜
我,承擔著整個星空。
拿去吧,請取我的腿骨
與蚌殼拼成的星斗相配
做那眾星之主的斗柄
從此截斷我遠行的道路,從此
被蒼龍護守,在時間深處成為
時間本身。我推演每一年的名字
在季節的軌道迴圈往復
我牢牢地抱住泥土
吞嚥黑暗,咬住苦澀的根
我牢牢地抓住天穹
一個部族永恆的命運。
我不怨懟和詛咒,我知道
我所有災難都是他人的福祉
無罪的我,定要領受所有罪名
否則這世界將罪孽深重
我深居大地遮蔽的祕密天宮
察看世間的熙熙攘攘
把生死禍福的輪迴操縱
我做為天上的種子而靜靜萌發
大地糧田必收穫豐盛
人啊,你們還在沉睡
我已從黃土沒頂的深淵起身
揹負棺木走更遠的路——
我,乘著烈火之車上升!


女巫

讓我們捧住你果實般垂下的頭顱
讓我們抱住你青草般流血的身子

多麼美的生命,就這樣殘損
多麼好的青春,就這樣喪失

讓我們用星光和淚水為你洗滌
讓我們用泥土和火焰將你擦拭

直到你骨頭潔白,象一捆新鮮的劈柴
在我們的懷抱燃燒,將我們烘烤。


我到達過那裡,乘著夢的升降機
我到達過某個星球荒涼的世界
穿過一座座冒著黑煙的灰土堆
那裡的靈魂一點也不少,就象這裡。

我回來了,也許那下面的煤炭和木材
還沒有乾燥,火焰沒有燃起
而我還要經受人世更劇烈的火焰
同時它們在夜晚呈現星光的面貌

是何等的幸運,並領受一種福音
我一次次從死者的佇列中走出
繼續一個孤獨浪子的業績
他未完成的愛情,他的荒唐與戲劇。

他就是那個劇中的王子,手捧頭蓋骨
向掘墓人說出他必要言說的偉大臺詞
他還要拔出他的劍,飲下他的酒
將一個失落的王國從詩歌中拯救

看那些紅色和綠色鏗鏘的兵器
鋒利的嘴脣成了啞巴,啃著廢墟
看那些高貴的象牙,女性的美玉
隨一座大城沉入黑暗的泥坑

這麼多淚水,這麼多灰燼
在所有封閉的居所都有一盞小燈
這麼多死亡,這麼多傷疤
被刺穿的夜空胸口綴滿白色的花

旋轉的斗柄移動著群星
一列列墓碑壓來它們沉重的投影
讓我再度領略盾牌、鎧甲、青銅面具
和低沉決絕的英雄氣質

我成為他們,我又扮作了影子騎士
披一身星光,彷彿燃燒的螢火蟲
我成為一個縱火者,將靈魂的火
塗寫在時間墓穴不可侵蝕的牆壁

他走過,一把無形的劍從低垂的手上
在堅硬的墓地劃下清晰的痕跡
標出一條曲折的路,它不通向永恆
而與所謂的死神簽下一份祕密的約定

我走過,對一切都已無所畏懼
無論聖殿、咒語,還是命運的石頭
我只要在光潔的紙上播撒藍色的星光
我在生命之上書寫,在人性的恥骨上
象神一樣。

九、黃金老虎


從黑暗內部一躍而出的是黃金老虎
在多維空間穿越馳騁的是黃金老虎
搖晃巨大頭顱頂著一朵花冠的是黃金老虎
戴著面具踏踐火焰舞蹈的是黃金老虎
你從死亡的深淵現身和奔突
將四把斧頭砍在地獄的門坎,砍斷
連線著龐大黑夜的臍帶,劈碎星的枷鎖
你從月亮的血泊站起,沿著青銅劍器和傷口
殺伐衝擊,撕開時光漆黑的胞衣
你飲月亮那母親的血,少女的血
你飲太陽那父親的血,那暴烈天空的血
你吞下閃電和雷霆,砸碎的大塊玉石和骨頭
你是嗜血的黃金老虎,是決鬥和戰爭
你是暴君和獨裁者,佔據烈火的寶座
你是奴隸和叛徒,衝出日夜相間的牢籠
你是溫馴而又多情的黃金老虎,是新郎和情種
你身披大海的織錦和土地的黃金
你是播種者和收穫者,是黃金的老虎
你闖入我的夢裡對我耳語∶我就是你
你就是我,我的懷抱滿是金色花朵和美好的肉體
我懷抱著飢餓的糧食,懷抱著一對羊羔和乳房
我的懷抱滿是潔白的雲,溫柔的雨
我黃金的面板掛著幸福和憂傷的雨滴
那葉片上的淚珠和嘴脣間的蜜,腋窩溢位的香氣
我的身上滿是火焰,是熔岩和原子的噴發
我是那快樂的狩獵者,是那放縱的愛人
在枝葉茂密的毛髮中燃燒,被浪花分開的大腿夾緊
在光明的水面體驗劃破處女地那一刻的快感
那焚燒的香柏木,那獻祭的犧牲
那噴射的血,那硃砂脣,那桃之夭夭
那極樂界,那喊叫和寂靜,那飽滿和空虛
那復活和繁衍,那滋養和哺育,那黃金老虎
你黃金的赤裸和黃金的愛情
你黃金的夢幻和黃金的國度
黃金老虎,黃金老虎
用四根柱子撐起輝煌的天堂
用一根鞭子驅趕漫遊的靈魂
你以受傷的美和勇敢
遮蓋眾多星宿彎曲的巨大河面
你流淌的熱血和汙垢在時間永恆的流水中
洗滌成燦爛的黃金。


日神

我是初日,是中天的太陽,也是偉大的落日
我構成時間那壯觀的拱門
來吧,從我這裡通過,通過我的胸膛
進入永恆之深處。


虎王

我來了,在眾神消失的地方
我跨越了無數深淵,走過遙遠的道路

我在大地行走,帶著我的陰影
那影子多麼黑暗,我自身就多麼光明
我在水面行走,我是鏡子內外的兩隻虎
我們是一對孿生兄弟,我們是可怕的對稱
我在金屬外面行走,吞進寶劍直到劍柄
我被分成了兩半,又在轉瞬合成一體
我在火中行走,我就是一團火
我是無數火焰的運動,我是無影無形
我向林中行走,我走進一棵大樹
我以上升的姿態,挺身站立起來直到天空

我行走,無法停下來
無論是孤獨地行動,還是引領著我的部族
你們把我高高舉起,我在手的森林上行走
你們呼喊我的名,我在眾多靈魂之上行走

我行走而成為行動本身
一匹黃金的絲帛在光明中鋪開
一條金黃的河流奔湧成斑斕的大海
我走成無數的日日夜夜,我的花紋無盡無窮

我光芒閃爍地行走,我成為宇宙的夢∶
我的身軀,金銀交錯,青黃雜糅,廣被沃土
我的頭顱巨大,抬舉成巨大的天穹
金黃的日月,金黃的眼睛
我的四隻腳踏著四個方向的風
我遍遊每一個季節和星宿
我的四隻腳踏著四隻青銅大鼓
我和百獸盡情狂歡,載歌載舞


[百獸之舞]

啊,威風堂堂的獸王,你帶我們開闢了疆場
你帶我們摧毀了墓地,重建起黃金之城的殿堂
你的火焰將黑夜點燃,為我們收復了光明的國度
你率我們載歌載舞,在不朽的大道之上!
壯哉,黃金的老虎。
美哉,吉祥的虎王。


我信仰美和她的黃金分割律。
我崇尚力和他的破壞與創造。
這黃金老虎。
這黃金的夢想與國度。

我的夢想與國度,財富之夢和偉大的理想國
飛黃騰達和冒險的痛快,黃金的信念和意志
淘金者,野心家,誦經的僧侶和驛站車伕
洪水席捲過歲月的河道,時間的車轍交織
歷史的走勢和被歷史所書寫的歷史本身
黃金的簡冊和卷秩。千萬座黃金的城
我的黃金之路!

黃金的王冠,黃金的首飾,黃金予我的莊重
黃金的雕象和廣場,黃金的廟宇和大鐘
黃金的規矩和法度,銘刻黃金柱頭的自由精神
黃金的樂器,黃金的歌喉,黃金的史詩
站在塔頂的男高音,貧窮而驕傲的歌手,我歌唱的
黃金時代。

黃金的腰,黃金的足,黃金的手臂
我應是勇猛的摔跤手和大力士,擁抱和搏擊
命運的野獸。我有著老虎美妙的身段,流水般移動
在時光中款款猶如模特展示臺步。我是飛天和舞者
我舞劍器和霓裳羽衣。我色彩斑斕,天玄地黃
滿身陰陽交錯的花紋,胎記和傷疤,擺滿易卦爻象
那占卜辭,龜甲與星圖,畫在額頭的吉祥符。

黃金的時間,黃金的數字,龐大而無形的黃金
數字化時代,我拒絕格式化,亦在網路高速路獨步
我校準內心的鐘表,仍以騎士的目光將一切審度∶
人類基因組和致命病毒,荷爾蒙與某個精子的衝動
全球化蛋糕和無數飢餓的胃,黃金的粗暴和邪惡
與同等的正義和公道並存,黃金的慾望和理性!
資訊潮資訊潮如此喧囂,仍有我
一支閱讀孤獨的金色蠟燭。

我已除去青銅面具,青銅予我的生死與榮辱
露出黃金的面容,展示本真的力與美
王者和英雄氣,平民的高貴,歌者的豪情
一種釋放精神張力的坦蕩與大度
一種獨來獨往的自由與行動
一種生命快意的大笑與微笑
在眾神消失的地方,我來了!

我來了,平步於宇宙寬敞的臺階
蓮花綻放,金光四射,塵埃落定∶
那極樂界,那大慈悲,那大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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