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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曉賢的詩

現代詩5.77K
宋曉賢(1966- ),出版的詩集有《我夢見歌聲》。春夜 我的三味書屋 同居一室 耶穌在中國 愛 如果 牛痘的故事 一生 阿巴阿巴 萬惡的舊社會 天安門 詩 盲姑娘 冬天 死者比生者更受尊重 雨 一念 國小改成的牛屋 1958年 乘悶罐車回家 疲倦的夜晚

宋曉賢的詩

春夜



那些貓整夜慘叫
在院子裡慘叫
它們具有
把愛的歡愉
化成悲傷的
神奇本領
抑或是它們的愛
本來就充滿了悲傷

我真不知道
當有人向他們
默默拋擲石頭的時候
它們該怎樣猜
怎樣想,以及
怎樣惡毒地罵娘


我的三味書屋



這一天我們拔草
有一朵花,葉子肥大
想起奶奶告訴我們
神在天上笑
地上就開花
老師說:拔了,忘掉它……

接著就下了雨
我們回到書屋裡
看著窗外,雨水
自天上落下
我的百草園在雨中荒蕪
荒廢為蟾蜍的住家

自習詩寫功課
1是野草,8是蛤蟆
在雨水濺落的地方
開放出一朵迅速被遺忘的花

一天又一天
我們坐在教室裡
等著老師進來說
放學了,回家吧……


同居一室



有時候我幻想
跟死者同住一屋
他悄悄地腐爛
我悄悄地生活

寂寞的時候開啟收音機
聽死者寫的音樂
死人最謙虛最懂事
每當此時他低頭沉思留下無邊的沉默

我說肖邦最妙
他從不拿崔健反駁
性格實在溫柔,就像
我最好的朋友,心愛的老婆

儘管我滿腹經綸
儘管我口若懸河
但最終被同化掉的
不是他,而是我……


耶穌在中國



滿面風塵的耶穌
帶著幾個門徒
也曾到中央之國
傳播福音,不遠萬里

像白求恩,他很瘦
許多人把他當乞丐
但他靠給絕望的人
治病,耐心地幫助

窮苦人贏得了信任
唯獨對他所說的末日
還有即將降臨的那個神
不以為然,他們

謙虛地笑笑
他心急如焚,想自己
短暫的一生
連開個頭都不夠

接著就來了縣令
指責他聚眾鬧事
蠱惑人心,他被
收入大牢,還有人告他

勾引女人,於是
他又一回被處置
這回施的是宮刑
阿瞞比他來得要晚

佩著短劍,眉宇間
意志堅定,他有句名言
不可有一人負我
寧可我負天下人

這樣的人才能幹大事啊
這樣的人才能幹大事啊
他差點就統一了中國
還殺死了千千萬萬的人




假如我們的愛
停留在上半部
那他們會怎麼說呢?
毛孩子的遊戲
永遠也沒有結局?

如果我們的愛
轉移到下半部
那他們又會說:還不曾
觸及到,靈魂深處


如果



比方說你生活在城裡
如果你不幸娶了個鄉下女人
那麼,按照法律,孩子的戶口就得
歸屬女方,但是
如果你有幸和她離婚
孩子也許會判給男性
然而,如果你們再度成親
孩子又會復歸女方……
朋友們,請原諒,我也明白
這根本不是詩,而是
繞口令一般的法律條文

如果理論家們硬是要說
生活是詩,那麼
我們生活的詩化
就會顯得
有些怕人


牛痘的故事


種牛痘能夠預防麻疹
這是科學結論
如果能夠把知識活學活用
那也許會有一連串的
數不清的發明

比方我曾經用報上的事例
提醒女友,將來如果
我變了心,你該不會
一刀斬斷我的是非根吧?
當時我們正在熱戀中
她就難免有些驚慌失措的表情
“不可思議,這樣怎麼能夠行?”
她說。於是我就明白
這樣一來,我就可能避免了
類似的命運,這就表明了
有話要光明正大地說
也許就能避免了陰謀與突發事情

倘若每位國王登基的當日
都能對臣民打一針預防針
眾位愛卿,兄弟我今日腆為人君
將來若是我老弱無能
眾位該不會謀我的反吧?
底下人一定會齊聲低誦:
臣罪該萬死
豈敢豈敢!

這樣一來,就不知能夠
遏制多少顆狼子野心
倘若是把這樣的話語懸於國門
那麼天下也許就能夠從此太平


一生


排著隊出生,我行二,不被重視
排隊上學堂,我六歲,不受歡迎
排隊買米飯,看見打人
排隊上完廁所,然後
按次序就寢,唉
學生時代我就經歷了多少事情

那一年我病重,醫院不讓進
我睡在走廊裡
常常被噩夢驚醒
淚水排著隊走過黑夜

後來戀愛了,戀人們
在江邊站成一溜兒
排隊等住房、排隊領結婚證

在牆角久久地等啊等
日子排著隊溜過去
就像你穿舊的一條條小花衣裙
我的一生啊,我這樣
迷失在隊伍的煙塵裡

還有所有的侮辱
排著隊去受騙
被歹徒排隊強姦
還沒等明白過來
頭髮排著隊白了
皺紋像波浪追趕著,喃喃著
有一天,所有的歡樂與悲傷
排著隊去遠方


阿巴阿巴


如今到了城裡,
我仍時時懷念
那個啞巴師傅,
在我童年的世界裡,
他可算是個特殊的人。
小理髮師,長得很帥,
兩頰修得光潔,
頭髮也理得很俊。
我老是疑惑:
他怎樣替自己理髮?

啞巴理髮師
跟著老師傅
走村串戶,也許
要輪上一年
才能到我家,母親
備酒備飯,孩子們
也樂得滿地打滾。

村裡人一個個來,
一群群地來,
把那奇形怪狀的頭顱
交到啞巴師傅手中。
白布單圍上脖頸,
你坐端正,
聽候啞子的擺佈。
啞子在背後
很小心地咳嗽,
很文雅地咳嗽,
手指輕撫上來,
柔軟,微冷
羊毛剪子咔嚓響,
其實像小兔子吃草,
細細地啃,小心地啃
一下一下啃得精細
好聽,像一支歌,
一支啞子哼出的歌。

拍拍肩,刷掉亂髮
啞子拿鏡子晃你,
阿巴阿巴地問你,
滿不滿意?滿不滿意?
你伸出大拇歌兒,
他準保歡喜,
啞巴就喜歡大拇歌兒,
朝討厭的人伸小手指頭。

總而言之,
一個啞子
像一張白紙,
大夥兒都喜歡他。
他從沒罵過人,
也就不招人罵,
也沒人在背後
講他的閒話。
他沒脊樑骨,
他通體透明,
他被語言融化了…

到今天,大家
都還念他的好,
還說他要是能說話
就更好了,
準能娶上個好媳婦。


萬惡的舊社會


從舊社會過來的人
大都缺胳臂少腿
有的沒了頭
有的去了勢

只有子宮裡來的人
完好無損
這就說明了
在萬惡的舊社會

起碼還有子宮是乾淨的
因此至今無人敢罵
萬惡的舊子宮
這是公道的

問題是:從子宮裡來的人
後來也都受了害
似此,我們也只好
一代一代罵下去:

在萬惡的舊社會
……


天安門



有一個重要會議
地點就在天安門
廣場上的汽車
也在開會,商討

重要問題,卡地拉克
西裝筆挺,德高望重
主持會議,揮一面
三角小旗。賓士

皮鞋錚亮,奧迪
在一旁假裝斯文
皇冠胖了一些,桑塔納
日見消瘦,文靜

這些人高雅地交談
喝湯也喝得沒有聲音
紅旗來得最晚
但會場上早已沒有它的位置

它輕咳一聲,打破寂靜
大家冷冷地回頭
亮了亮屁股燈,無人
應聲,紅旗在後排

踱了幾步,想找回
往日的威信,但不知
從何說起,它
連咳幾聲,掩飾尷尬

然後揹著手遠去
遠去…緩緩地穿過
廣場上的人群



在這個平淡的日子裡
我出發了,同一時刻
在我看不見的街角
一隻小狗獨自出門

我的脖子上沒有繩子
我不停地寫字
就像小狗一路上嗅著
街邊的樹皮和草根

這不是隨意的興之所至
也不是稍縱即逝的書法作品
我只是擔心在衰弱的暮年
找不到返回故鄉的路程


盲姑娘


“哎——”是她
在尋找我們,
她在花叢中微笑,那麼美
她怎麼下樓來了?外面
又是春光明媚,
陽光之中一片漆黑

她燦然一笑,看見了我們
她是——瞎子
她一定愛上了我們中的一個

陽光下的人們都是瞎子
春天裡的人們都是瞎子


冬 天


細雨斜斜地飄落
伴隨著敗葉,金黃的
枯焦的,撒落在
我的發上,肩上

就象歡笑的人們
為一對新人祝福,盡情歡唱
但我是孤身一人
是沒有妻子的悲傷的新郎

我的戀人,她叫幸福
住在秋天,在很遠的地方


死者比生者更受尊重


我有足夠的理由相信
我之所以沒有受到
足夠的重視
僅僅是因為我
還活在世上

她們非要等我死去
創造一個神話
然後她們才能用自己
心中的幻覺
把自己打動

死,多麼莊嚴
多麼悲壯啊
可惜的是,活著的人
無法把它加以利用



午後的一場大雨
並不能帶來晚霞

雨停了
可天色依舊灰暗

太陽象是被拾垃圾的孩子們
揉捏著,臉上汙跡斑斑


一念


中午,我隱約地感到
死神用它冰涼的手指
悄悄掐了我一下
猛然驚醒
嚇了一跳
寫下這幾句
是為了紀念
這危險的一步

我差一點兒
在那隻潮溼的枕頭上
醒過去


國小改成的牛屋


在上來屯 使用了
數十年的舊國小
去年被改成了牛屋

學校門前的標語
也被廢物利用
改成:
好好吃草
天天長肉


1958年 


這一年,春季大旱
誰也擋不住
土地開裂,露出
乾枯的肚腸

老鼠逃出米缸
莊稼顆粒無收
我們的好鄉長
為了不讓上級失望

連夜派人把耕地
先漆成草綠
再塗成金黃


乘悶罐車回家


臘月將近
我整好行裝,踏上旅程
乘悶罐車回家
跟隨一支潰散已久的大軍

平日裡我也曾自言自語
這一回終於住進
鐵皮屋頂
一米高處開著小窗
是小孩辦急事的地方
女孩呢,就只好發揮
忍耐的 天性
男男女女擠滿一地
就好像
每個人心中都有位沙皇
就好像
他們正開往西伯利亞腹地

夜裡,一百個
夢境擠滿貨艙
向上升騰
列車也彷彿輕快了許多
向雪國飛奔

我無法入睡
獨自在窗前
把冬夜的星空和大地
仔細辨認
我知道,不久以前
一顆牛頭也曾在此處
張望過,說不出的苦悶
此刻,它躺在誰家的廄欄裡
把一生所見咀嚼回想?

寒冷的日子
在我們的祖國
人民更加善良
像牛群一樣悶聲不語
連哭也哭得沒有聲響


疲倦的夜晚


雨停息了,傍晚的天空
爬滿螃蟹蟲
白楊樹葉像小狗尾巴
歡快地擺動,迎接
疲憊不堪的主人
他兩手空空,站在樓下
泥濘中向三樓望去
窗子敞開,陽臺邊上
搭著小狗的髒被褥
小狗小狗,默不作聲
一連幾天,它病著
一連幾天,天陰著

日頭也病了,暈眩,眼冒金星
嘔出灰色的穢物
每天晚上,媽媽先給
小狗煮牛奶,然後
為我熱湯,加入凍豆腐
我的衣服破了,自己補
每一種技巧,都學著
媽媽的樣子
這些日子啊,只有生病的狗
眼含痛苦,無所事事的人們
收穫麻木和貧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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