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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丹燕簡介

老照片的了不起

陳丹燕簡介

作者:陳丹燕

“我總是覺得老照片的了不起,這種感覺不容易解釋。但也許我用不著說明,你也會了解我的意思。我指的是一種心中油然而生的驚奇感。眼睜睜地看著那些仍留在老照片上古怪的衣服和已經消失了的背景,心裡明白,你所看到的,曾經是真實存在過的。光影的確從這些已經消失的面孔和物體上,反射而進入鏡頭。那些人和事曾經真的存在,面對著一架照相機。當時你原本可以走進那地方,同那些人說話,也能真正進入那些過了時的老建築裡,見到你現在再也無法見到的情形,當時它們就在門後面。”

——這是我面對外灘過去的照片時,心中真實的感情。

從2000年到2006年,從上海到倫敦,從維也納到美國各地,我到處尋找外灘散落在各種出版物和檔案裡的照片。開始時,這種尋找只是為我正在寫作的新書配照片,我只是不想用已被各種書籍用爛的照片。大部分外灘的照片因為已經過了版權專有期,而被人無所顧忌地使用著,直至用成了一副陳腔濫調。

漸漸的,心中產生了對老照片的感情,驚奇,探究,尊敬,親切。它讓我回憶起自己少年時代對暗房技術的熱衷。我最喜歡將相紙放進顯影液裡,看著一張白紙上漸漸出現了影像的輪廓,先是深色的,然後是淺色的,細節漸漸也出現了,一個世界再次誕生在我眼前,“我真正見到了時代和生命被捕捉到的那一霎那”。在顯影的幾十秒鐘裡,那個顯現在紙上的世界令人目不暇接。我從小就只相信自己眼睛看見的東西,所以,我能信任的世界很小。俯身呼吸著顯影液的氣味時,世界就在眼前一一呈現,這樣的時刻,輕輕撼動我的心。它總是讓我感受到自己心中對真實的渴望。

那時,才能深深地體會到,人的眼睛竟是這樣的粗陋,竟會遺漏這樣多的細節。常常,看一張照片漸漸成形,就像一次對已經熟悉的世界的再發現,甚至也是對自己的再發現。發現自己的臉原來長得不那麼對稱,自己面對照相機的心情原來如此緊張,諸如此類。這種再發現,顛覆了原來意想中的世界。

這種對照片的信賴再次在我心中瀰漫,就像我在自己用過的被褥中躺下,舊席夢思沉陷下去,自己的體味從四面輕柔而堅決地覆蓋上來。最後,這項本來打算很快完成的工作改變了我的寫作計劃,照片戰勝了一切。對人的訪問,各種檔案,歷史著作以及相關的小說與回憶錄,成為對照片的認識手段,和懂得照片中已經記錄下來的生命痕跡的能力。文字描繪出的世界由於照片的關係,變得層次極為豐富,而且辯證。它變得更像生活本身。

亞非學院圖書館的書架之間,充滿舊書舊紙張的氣味。我不停地打著噴嚏。那裡的空氣中一定有成千上萬種蟎蟲,翻動陳舊的,多年無人問津的舊書報,手背上的面板幾乎能感受到蟎蟲的軀體暴雨般地從空氣中濺落下來。吧嗒吧嗒地落下,蠕動著,很癢。我卻忘記像去看舊《字林西報》時那樣,事先備好口罩,並穿上長袖衣服。那些從前的照片,即使是這樣,也保留著栩栩如生的舊世界。它是一個殖民時代榮耀的港口,一個備受爭議的世界主義先驅。

的確,照片也是有感情,有偏見,有欺騙性的。所謂的取景,會讓同一個世界呈現相當不同的面貌。它甚至有比繪畫更尖銳的虛構與真實的衝突,它是那樣混雜,那樣似是而非。但是,照片的真摯仍未泯滅,取景框裡出現的,仍舊是個不肯被藝術擺佈的世界。真實在那裡仍在強有力地反抗著,一張舊照片上,到處都留下它與人類智力和歸類的嗜好搏鬥的痕跡。它甚至保留了人類對世界認識的偏見的證據。天長日久,照片中忠實的部分仍舊會慢慢強大起來,體現出那消失了的,可望不可及的生活的真實。與同時代的繪畫作品不同,同樣是一張被時代所逼迫而擺出的笑臉,照片上的笑臉,會漸漸浮出它哀傷的底色,而繪畫作品裡的臉,只能漸漸地愚蠢了去。

何況外灘始終就像一個神話,即使有照片證實那些發生的事,那些房子,那些人,它還是令人難以置信。它是那樣充滿矛盾。實際上,它是那樣的有意思。

關於外灘的照片,從1860年到2006年的照片,推動我去和它一樣竭力捕捉時代和生命的真相。“它簡直太真實了,似乎要是你此刻聚精會神地望著它的話,在這張照片裡捕捉到的生命,一定會繼續下去。已經消失了的,可望不可及的生活,不知為什麼,或許可以抓得住——只要注視得夠長久,或許就會察覺到那開始時幾乎察覺不到的東西。”它們就在我面前的桌上,像愛麗絲面前的兔子洞。戴懷錶的兔子就在我面前跑過,一邊看錶,一邊急匆匆地嘟囔著:“來不及了,來不及了。”我墮入照片中,急於抓住每天都在消失,但卻永存於照片之中的,過去的時間。

這又是一個糾纏不休的關於真實的問題。傑克·凡尼(jack finney)筆下一個人物在小說中抒發的對照片的感受,一個完全虛構的人物的感受,在我心裡引起了深深的同感。(文匯報2006-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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