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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燕祥簡介

普希金詠蝗蟲詩

邵燕祥簡介

作者:邵燕祥

那天跟幾位朋友餐聚,不記得從什麼說起,我背誦了一首詠蝗蟲的詩:

蝗蟲飛呀飛,

飛來就落定。

落定就吃光,

吃光就飛走。

朋友中有書畫大家,有戲曲研究家,還有大律師,都是博古通今,但對這首看似五言絕句,可四句誰也不挨著誰,全不押韻的這樣一種體式,不免咄咄稱奇。於是我宣佈,這不是我的杜撰,而是俄羅斯大詩人普希金所作,我在近六十年前讀到的戈寶權先生譯品。大家反覆朗讀,念道,涵泳其中,體會其韻味,還力求牢牢記住的同時,很是笑謔了一番。

幾位朋友大約都不是洋詩的熟讀和酷愛者,但他們對這首蝗蟲詩所表現的興趣,真讓我感動。回家馬上翻箱倒篋,找出了時代出版社1947年出版的《普希金文集》,一翻,不對了,並不像我說的位居開篇第一首,而是在第20頁,且三、四兩句是七言,跟我背誦的意思雖同,文字則有出入。詩題《蝗蟲飛呀飛》,詩末註明1824年,並有註解,不知是蘇聯編者還是中國譯者注的。二、四兩行,各空兩格,估計是按詩人原作的樣式,現照錄如下:

蝗蟲飛呀飛,

飛來就落定;

落定一切都吃光,

從此飛走無音信。

這一譯文該是忠於原作的,第三句強調了“一切”都吃光,第四句“從此飛走無音信”,似比“吃光就飛走”顯得“雅”一點,不那麼禿不喇的,有點餘味——彷彿那蝗蟲飛走後人們還盼著它捎來音信似的;這就不是對遭遇蝗災的簡單寫實,有了一點“浪漫主義”吧?

但從註解看,這首詩倒確是對一次蝗災的紀實:“1824年當普希金在敖德薩總督府供職時,總督伏龍卓夫把他作為一個小官員,派他去調查蝗災區域,這使得普希金氣憤異常,據說他回來後,就寫了這首短詩,作為報告。”按:詩人生於1799年,當時二十五六歲,少年氣盛,不知深淺,衝撞領導,後果如何?經查文集中戈寶權先生編的年表,果然,就在1824這一年的8月11日,“普希金因敖德薩總督向沙皇遞呈非難其行為之公文,遂被逐出當地,並在憲警押送之下,遣送至其父母在普斯柯夫省之領地米哈伊洛夫斯克村幽禁”。看來年輕的詩人若非出身貴族,就會直接押送到監獄去了。而僥倖得免牢獄之災的普希金,當年10月寫出長詩名篇《茨岡》(我國有瞿秋白等的譯本),第二年寫出了詩體小說《葉甫根尼·奧涅金》第一章,完成了歷史悲劇《波里斯·戈都諾夫》。可見,詩人不適於做那個小官,更適於馳騁想象於城市與鄉野之間,歷史與現實之際。

我絕無看輕蝗災報告之類的意思,只要不是敷衍塞責以至弄虛作假,而是真正有助於減災救災。我們今年報上也多次報道了蝗災災情,基層幹部呼籲要加強災前防範的投入,別等已經成災,這才層層報批採取措施,云云。這就是現代傳媒的作用,普希金當時沒能做到的。

從小我就知道蝗蟲之可怕,一經飛蝗過境,莊稼寸草不留。不過,它的為害總是區域性性的。而據說公款吃喝全年已達六千億,那就超過蝗災總和不知多少倍了。因此,朋友們對這首詩的關注,其實或不在於詩。只是我因誤記誤傳,歪曲了戈老的譯筆,應該負責更正。我把戈譯原文抄了三份,分寄友人,附言說,多半是當年互相傳誦時,為了順口做了篡改,不可諉過於人也。由此亦可見記憶之不可靠,故失去記憶亦不足惜了。

8月21日

(新民晚報2006-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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