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學芸簡介

百 歲

作者：尹學芸

百歲的黃老太太跟著兒子進城了。兒子媳婦都孝順，買房買了一樓，前邊是個小院，黃老太太每天都出來晒太陽。天還不太冷，黃老太太就已經穿了大棉襖。那天我從她家門口過，聽見黃老太太在哭，像孩子那樣任性地哭。兒子問她哭啥，她說回家。兒子問她回家幹啥，她說找媽。兒子問她找媽幹啥，她說媽割草去了。兒子說，今天晚了，天都快黑了，咱明天回去行不行？兒子說得慢聲細語，可我知道他在敷衍。因為當時是上午九點多，太陽剛把他家的半個小院照亮。黃老太太卻信真了，哭唧唧地說，真的明兒回去？兒子說，明兒保證回去。黃老太太馬上就安靜了，舒舒服服躺在搖椅上，嘴裡哼哼著歌。不成調，但那確實是歌。隔著矮牆頭，我和黃老太太招了招手，黃老太太居然像嬰兒那樣笑，嘴巴癟癟的，臉上的皺紋像盛開的菊花瓣一樣。

我從樓口出來，就是黃老太太家的院子。小的時候，我吃過黃老太太做的豆粥。那個時候家家戶戶都缺糧食，黃老太太家似乎好些。他們家都是勞動力，沒有吃閒飯的。黃老太太年輕時以不會生孩子著稱，過了五十歲，卻奇蹟般地懷孕了。那個時候大家都在生產隊幹活，誰都不相信黃老太太懷孕了，黃老太太自己也不相信。但到底一個嬰兒降生了。方圓幾十裡，黃老太太也是年齡最大的孕婦，就像眼下她是周圍幾個村莊最高壽的老人一樣。春天的時候，黃老太太還拄著柺杖站在門口看人，她喜歡看人，也認得我。現在她不光不認識我，也不認識自己已經過世的老伴兒了。那天黃老太太的兒子拿著一幅照片問她是誰，老太太看了半晌，還用手摸了摸，抬起臉來對兒子說，是咱莊上的？

每個上午，黃老太太都坐在院子裡哭，嘴裡嘟囔著回家，找媽。她還自言自語說，媽去西窪割草去了，餵驢。她家的門口挨著路，黃老太太的哭聲和嘟囔聲，惹得許多路過這裡的人笑個不停。一百歲的老人了，倒像個吃奶的孩子。她用寬大的棉襖袖子抹眼淚，赤紅的眼睛打量看她的人。左鄰右舍的人都勸黃老太太的兒子回趟家，現在交通這麼方便，何苦讓她每天哭哭啼啼呢？黃老太太的兒子愁眉苦臉說，家裡沒了親人，房產也賣了，回去投奔誰呢？

後來他們還是回了趟家，因為黃老太太哭鬧起來沒完沒了，再也不相信天黑之類的騙人的話了。車從南面進的村，一路朝村北開。因為有風，車窗玻璃並沒有搖下來，黃老太太身處全封閉的汽車裡，一會朝西指，一會朝東指。車子開到了哪裡，黃老太太並不知道，可她知道車窗外是家，她不鬧著回家了，而只說找媽。黃老太太破天荒地沒有哭，她笑。她說媽去西窪割草了，餵驢。於是車子朝西開。西邊有一條環村路，穿過一片楊樹林，就能拐到柏油路上，順著柏油路就能到縣城了。汽車就是順著這樣的路線不知不覺開出了村子，出了村黃老太太就閉上了眼睛。走出了好遠的路，黃老太太的兒子才發現母親的嘴角流出了許多涎水，她並不是在睡覺，她過世了。

黃老太太的事，讓村裡人咀嚼了好長時間。她忘記了世界上所有的事，卻獨記得家，記得媽。大家都在猜測她要找的媽是誰，是孃家媽，還是婆婆媽？從西窪、割草、餵驢這樣的話語中，村裡人感覺她說的是孃家的事，因為我們村沒有西窪，沒人記得黃老太太曾經養過驢。可誰知道呢，一個百歲老人糊里糊塗說的話，哪能當真呢！這件事讓村裡的許多人都很鬱悶，他們太想弄清楚黃老太太話裡的意思了。可惜黃老太太的年歲實在是太大了，現在村裡健在的老人，都不足以回憶她的歷史———黃老太太的上輩人，那是上輩子人才能瞭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