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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文學簡介

獸之谷

存文學簡介

作者:存文學[哈尼族]

山寨裡處死了一條錯把小孩當野獸的獵狗。

一條狗影凝然不動地在老慄樹下站著,二豹走近時那影子倏然消逝。他感到很奇怪。朝四周看了看,什麼也不見,只嗅到一股濃濃的腥味從樹洞裡冒了出來,他停下來站了很久,很久。

霧很濃,濃得像米漿。林子裡的蜘蛛被牢牢地粘在自己織的網上,飛鳥的翅膀也被緊緊地粘住了,成了一個個霧糰子。

懶懶散散的霧雨在沙沙地飄灑著,沿著那條被野獸踏出的小徑,二貌走進了灰濛濛的山谷,那扛著的老槍也彷彿剛從水裡撈出來的樹枝一樣,漓漓淋淋地往下掉著水珠。他放眼望去,黑糊糊的遠山像只僵死的野獸躺在那裡,近處的樹也是隱隱的一片,而且那霧還在加濃著。

這樣霧氣瀰漫的早晨,除了二豹,那些獵人們誰也不會闖到這山谷裡來的,視線不清,隨時都可能突然和野獸相遇,讓人防不勝防。二豹顧不上這些了。

學校放了假,老師就要回城裡去,他要獵一隻野獸給她帶去。

林子裡,野果和蘑菇散發出誘人的氣息,這些濃郁的香味會把野獸牽來的,他不由得警惕起來,放慢步子,小心翼翼地撥開擋著的枝條,像山貓一樣豎起耳朵搜尋著每一種聲響。

二豹不禁想起了那條獵狗。

那是一條極優秀的獵狗啊,每年都有幾樁驚心動魄的故事發生在它身上,它成了山寨的驕傲。

二豹清楚地記得,那次人們把一隻受傷的老熊追進了怪石嶙峋的山洞,且洞內非常晦暗,在獵人們本以為無望了的時候,那獵狗卻一頭撲進了洞內,接著就聽到一片嗷嗷的搏鬥聲傳來,人們於是就在洞外吶喊助威,一會兒,洞內的聲響沒了,那狗滿身是血一嘴熊毛地走出了洞子。那可是一頭二百斤以上的大熊啊。

穿過一片茂密的雜木林,林子更深了,走來十分艱難,一條條縱橫交錯的藤子和荊棘,一棵棵橫七豎八的風倒木,使得他不得不時而彎腰,時而側身,時而像蛇一樣爬行。好似為了證實二豹的判斷,遠遠的林坡上傳來了幾聲麂子的吼叫和奔跑的聲響,附近的樹木也神經質地搖晃起來。

吼聲過後,他突然聽到前方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這一帶他帶著老師來過的,響聲傳來的林溪旁有一棵大葉枇杷,它結出的果子像蜜一樣甜。

“唦唦!”

“唦唦!”

駐足細聽,他辨出了霧雨被驟然搖落的聲音。他想一定是躥來尋早食的野獸正上樹呢,果子狸?猴子?抑或是熊?他的心怦怦然然跳了起來,他放下槍來把上面的霧珠子抹去,迅速拔去塞在槍口上的乾草,從貼身的衣袋裡掏出卵形的麂皮彈袋,把一粒沉甸甸的鉛彈填進了槍膛。

來了一股大風,林木吱吱嘎嘎地搖響起來,整個山谷也發出了聲響,黑霧像波浪一樣湧了起來。

“嗚哇!”

“嗚哇!”

一種不知名的鳥在一處角落裡發出了悽惶的怪叫,二豹感到有些莫名的驚恐和不安,禁不住打了個冷顫。

陣風過後,林子又恢復了寧靜。

二豹小心地又往前挪了幾步,這時他隱隱約約地看到了一團黑影正在蠕動,看那笨拙的上樹姿勢,一定是頭熊。他猛力吸了一口氣,想從空氣裡得到一點氣味,可是那討厭的霧是從他的身後緩緩往前湧的。他不再往前,要是熊聞到了人的氣息,它肯定會下樹就逃,它的鼻子比狗還靈哩。

他只好蹲下來,張眼窺望著。對!它那一舉一動肯定是隻熊。那熊掌可是一味大補呢。對,就把它給老師帶去。二豹想起了那條獵狗,要是它在多好,它可是個最得力的好助手啊,那次獵豹多虧它幫了大忙。

一隻金錢豹被打傷了,他順著血痕尾隨而去。二豹畢竟年輕,想不到那豹子的狡滑。那豹子走了一段後突然從上面踅轉回來,悄悄地在上面潛起。二豹提著槍兩眼只盯著前面,陡然聽到颼地一聲響,他把身子一偏,根本來不及放槍,那影子便遮在了眼前。他下意識把槍一丟,一抬手便抓住了那熱烘烘、粘乎乎的一塊東西,他抓得很緊,只是順著手看過去時,才知道抓著的是那條豹子糙烈烈的舌頭,他和它都沒了辦法。

它和他對峙了大半天,那豹子痛不欲生地哼哼著用那粗硬的尾巴不停地掃著身後,二豹的手也漸漸失去了氣力。他想,只怕要倒黴呢,不料那條獵狗突然出現了,它汪地叫了一聲就朝豹子撲上來。事後,二豹抱起那獵狗又親又吻的,把豹皮剝了,把那豹子的心賞給了它。那狗也深情地對二豹搖了搖尾巴,彷彿不是它救了二豹,而是二豹救了它。

唉,那是一條多麼知情知理的獵狗啊。

霧很濃,濃得像米漿。太陽大概被死死地粘在山腰上了,不然它為什麼升不起來!

那黑影在樹枝上動盪不停的,看來熟透的果子真不少呢,千萬可不能讓它撐飽肚子逃了。他全神貫注地注視著那影子的一舉一動。

一條草蛇探著頭從旁邊遊了過來,吐著豔紅的蛇芯子悄悄地從他的腳面上滑過,沒入了一片茵綠的草叢。

二豹把槍端起,貼在前面的樹幹上,槍口對準了那團影子——

“砰!”

一束火光劃開了一道霧的口子。

林子裡一隻臥著的公鹿驀然驚起,幾隻躲在樹下的白鷳鳥被嚇得呱呱亂叫,這同一時刻,枇杼樹上的影子也重重地跌落在地上。二豹抑住喜悅,趕快裝上了又一槍彈藥,聽地上沒了動靜,他才拖槍奔了過去。

可是,當他趕到獵物面前時,那獵物卻驚得他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啊——!”

霧太濃了,濃得像米漿。痛苦被穩穩粘住了……

她躺在披著擋霧雨的簑衣上,身旁倒著一隻竹籃,竹籃邊滾落著些彤紅的枇杷果……

二豹耷拉著腦袋,抖抖戰戰地拄著槍站在老師面前。

一切都是因為那張金錢豹皮啊。豹皮繃晾上了,還沒來得及把它拿去供銷社換成鉛彈,來了陣風把那皮子捲了下來,一個調皮的小孩就把那皮子披到身上在寨邊的灌木叢裡藏起來嚇唬自己的小夥伴們。那個暮色朦朧的傍晚,那獵狗自個兒到林子裡追到了一隻山貓叼著回來,走到灌木叢附近時它嗅到了那股濃烈的豹子味,它放下山貓,朝氣息飄來的地方一看,它看到了那色彩斑斕的豹皮,便不顧一切地撲上去,當聽到孩子的尖叫聲時,它鬆了口,孩子的脖子上已留下了兩排血口子。

那獵狗急得噢噢地大叫著,颳風似地跑回家去,咬住了主人的褲腳,把主人拖到了咬傷孩子的地方。

遠遠的傳來了一陣鐘聲,放假了,誰還去敲它呢!他緩緩抬起頭來。他感到猶如做了一場出人意外的莒噩夢!

他把目光投向了躺著的老師,他沒見過睡著時的老師的樣子,但他知道老師每晚上都在熬夜呢。他覺得老師像是太疲乏了,她睡著了。

霧無聲無息地散去了,太陽透過密密匝匝的枝葉,斑斑駁駁地盪漾在老師的身上。一片晚落的闊葉閃爍著金黃色的光亮從高高的枝頭悠悠地落下,飄入了老師那夢幻的土地。老師再也站不起來了,她永遠走不出這片痛苦的林子了。

二豹的心在陣陣湧痛,他希望能有誰來懲罰自己:讓熊拍扁自己的腦袋!讓豹撕碎自己的胸膛……讓,讓天大的痛苦蓋下來吧!

“討厭的毒霧啊,是你伸出的摩掌把我的眼睛給遮住了。現在要我怎麼辦呢。”他摟住一棵樹使勁地搖撼著。

“唦啦!”

“唦啦!”

他好似要從樹身上搖出個主意來。

自從老師把那隻金燦燦的銅鐘掛到老榕樹上後,那鐘聲就擠進了山民的日子裡,摻入了霧氣和陽光中。每當鐘聲一響,人們就會發現,那老榕樹的每一片葉子都奇異地顫動起來。

開初是沒人到學校裡去讀書的,因為寨子裡很多的人都在看著二豹,他的阿爸是獵人們的頭,他不幹的事很少有人去幹的。

老師找上門來了:“大叔,叫二豹上學去吧。”

二豹的阿爸指著門前的一蓬竹子說:“山裡人有這樣的一個謎語:小時做菜,大了做筷,說的就是這竹子,現在二豹年紀不小了還去讀書,合適嗎?”

“二豹年齡是大了些,學些知識總是有好處的,再說寨子裡好多人都望著他呢。”

“老師,難得你的好心了,要沒人去讀,你就回城去吧,這山裡的孩子長大了不是尾在麂子馬鹿後面跑,就是在犁溝後面跟的,你教他們些字用不了幾年就會在坑坑窪窪裡漏光的。”

“……”

看老師挺委屈的樣子,二豹的阿爸又不忍心,就對他說:“老師那樣好,你就去給老師讀吧,風來了樹葉要響,她是老師,總得有人去聽聽她講的……不想聽,就是看看那鍾也有意思的。”

二豹到教室裡一坐,在那些小同學中間就像林子裡的望天樹一樣高出了一節,他在教室的後面可以看到每個同學的頭頂。是啊,都長成了一棵可以制筷的竹子了,還和這一棵棵嫩筍在一起多沒勁。

老師在黑板上寫著字,他可以從一行行的字縫裡看出一隻只獐子、麂子隱著的身子來,那一個個拼音字母,又常常使他想到那些小動物的耳朵;列算式的時候,他眼前的枝頭上就會有一群蕩來跳去的小鳥。

老師站在講臺上見二豹愣愣地盯住一個地方發呆,就猛然提問二豹,二豹會不著天地的回答:“野熊!”把全班人逗得大笑,這一來常把他弄得十分狼狽

只要一聽到林子裡傳來砰砰的槍聲,二豹心裡就像一條被拴著的獵狗一樣發慌,腳板的肉就不由自主地跳起來。因此,他恨透了那刺眼的鐘。

一天,他趁老師不在一槍把那掛鐘的繩子給射斷了,他以為這一來被激怒的老師就會把他趕出教室。可是第二天鍾又掛好了。第二次他乾脆當著老師的面把那拉繩給射掉了。

老師走過來,伸出大拇指說:“好槍法!”她還對四周的學生說,“你們以後當獵手就得像二豹一樣。”

二豹大致有些不自在。

“二豹,你能把天上的雲彩給射落嗎?”老師微笑著問他。

“下次我跟你進林子裡,你教我放放槍好嗎?”

“寨子裡的女人都不打獵。”

“我是山外來的女人想好好地跟你學學。”

“你們城裡又沒有麂子。”二豹嘿嘿地笑了起來。

“現在我不是在城裡呀!”

不管怎樣老師還是跟他進林子了,二豹感到很高興。想好好地露一手給她看看。

“二豹,我考考你,這叫什麼樣的森林。”

“森林就森林唄,樹的森林,野獸的森林。”二豹不以為然地說。

“這叫熱帶雨林,和北方的大森林不一樣。”接著老師給他講了一串森林的故事。

二豹想不到老師知道得那麼多,他覺得很奇怪,就問老師,老師告訴他這大都是從書裡看來的,要知道就得去讀這些書。

漸漸地二豹和那鐘有了一種特殊的情感,星期天要是鐘聲不響,心裡就不是滋味。學校放了假,他也常去老榕樹下轉悠著,按捺不住他也會拉一陣子鍾。

鐘聲仍在迴盪著。

也許,這是老師拉響的吧,莫不是什麼猛獸又闖到了學校。那一夜,她也是這樣拉的。

一群野牛從林子裡出來,沿著小路躥到學校又是鬥架又是蹭牆的,儘管老師大吼大叫,它們也毫無懼怕。是老師拉響了鍾喚醒了沉睡的獵人。

人們趕去,朝天放了一陣亂槍,嗾獵狗追攆,才把它們趕回了森林。

以後,每當夜幕來臨的時候,一種奇怪的聲音就在學校附近的林子裡響了起來。

嗚——!

伊伊喲喲——!

那聲音似獵人的吆喝,又似無形的幽靈在呼喊。它忽高,忽低,忽緩,忽急,時遠,時近,時東,時西,它不斷地變幻著不論颳風還是下雨它都在響。

起初,老師感到惶恐得很,它渲染著無邊的夜。後來,她發覺從那以後野獸再也不來侵擾了,她逐漸地感到了一種安慰,以後,要是遲遲聽不到那聲音時,心境便變得不安寧起來。

她問遍了寨子裡所有的山民:“那聲音是什麼發出的呢?”有的就說:“那是森林發出的吧。”

“森林,會嗎?”

“聽了你的課孩子們都聰明瞭。森林難道就不會變。”

問二豹,回答也一樣。

是的,老師正在悄悄地改變著這裡的一切,她把人們帶到了一片峽谷之外的迷人世界,多少年來山民們心裡的土地上除了峽谷就是森林,現在也賓士起了夢幻中的長龍。原來獵到一隻野熊就自以為是了不起的“英雄”也偷偷地站到教室外,聽老師講那些樹葉一樣多的新奇事物,他們打心裡佩服起了這位老師,夜深人靜時有的人就會帶著獵狗到學校周圍轉悠一圈把那些靠近學校的野物趕跑,不過他們也鬧不清那聲音究竟是誰發出的。

為了表示感謝,每當那聲音響起的時候,她就要輕輕地敲幾聲鍾,對著森林唱上一支歌。

老師的歌清亮得像春天那森林裡泛著野花的溪水,二豹一聽到她的歌聲就會停下來,讓那歌聲流進心裡。

現在,二豹的心裡卻在流著血!

就像那天將被處死的那條優秀的獵狗:

……那天,二豹放學回家的時候,那條獵狗已被他的阿爸用條牛皮繩拴了拉到老慄樹下。四周站了一群牽著自家獵狗的獵人,他們要讓這些獵狗知道失誤的下場。

按規矩,獵狗處死前可以享用一次豐盛的食物。一盆噴香的食物就擺在樹下,那獵狗走過去連嗅都不嗅一下。

“它知道要死了害怕呢。”

“它肚子飽著呢。”

那獵狗冷漠地看著人們,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

這時,那個被它咬傷過的孩子,手裡拿著一坨肉走來了,人們拉住他說:“別餵它了,它膽虛了,沒心腸吃東西了。”

孩子不聽,走到那條獵狗面前。

那獵狗一見孩子,就親切地對他搖了搖尾巴,孩子把那坨肉遞上去,那狗突然向孩子跪了下去,掉了一串淚水。孩子伸手撫摸了一下它的頭,那狗便張口接著那肉,“格吱!”“格吱!”地吃了起來。

人們不禁愣住了。

那獵狗津津有味地吃完了肉,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巴,又高高地昂起了頭。

二豹想起了那狗的許多好處,就走到阿爸面前替狗求情說:“阿爸,就饒了它吧,一年四季它在林子裡穿來鑽去的,它的胯毛都磨得光禿禿的,身上帶著多少獸爪獸牙的痕跡。”

“別多話,這是規矩!”他的阿爸厲聲制止說。

二豹抬起頭來想從人群裡找到一雙同情的眼睛。可是向他射來的卻是刺一樣的目光。他無可奈何地想去最後摸一摸那狗,那狗卻傲然地閃開了。

就這樣那獵狗被吊到了樹枝上,它沒有哼一聲,也沒掙扎,只是把身子挺得直直的,像條不屈的漢子一樣豎立著。

……

那鐘聲又清清楚楚地響了起來。

二豹伏下身去,湊在老師的耳邊說:“走吧,老師,鐘聲在催我們呢,是上路的時候了。”

他把老師託了起來,向著前方走去,雙腳落在厚厚的葉堆上,他感到有千萬隻手不停地把他舉了起來,推向前去。

一道道,一縷縷色彩絢麗的繩子在他的面前閃爍著,晃動著。那是透下來的陽光。

“老師,快了,我們快到了。”

走著走著老師的身軀雲一樣地飄了起來,二豹緊緊地跟著她。

當他們過了一道架在深谷的倒木後,二豹轉過身來,把這唯一的“橋”一拆,站在陡直的壁頂上呆了一會兒,便頭也不回地走了。他走得非常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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