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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小寧簡介

被上帝眷顧的女人

郭小寧簡介

作者:郭小寧

畫家丘弘的妻子張秀麗剛去世一個月,上門提親的人絡繹不絕。有單位的、有鄰居的、有親戚的還有親自登門造訪的。中年喪偶是人生的不幸,中國人都懂得“樂極生悲”,然而決不敢去想“悲極生樂”。可丘弘碰到的就是這等“喜事”,不過,他怎樣也樂不起來。

他屬豬,是“文革”後期在區工人文化宮展覽館嶄露頭角的油畫家。全區大街小巷(含公共廁所)外牆的“工農兵”造型油畫、“牛鬼蛇神”漫畫幾乎出自他的手筆。而讓他紅遍大江南北的作品卻是一幅題名《保衛南海》的小畫報。畫面上是一名身穿漁家服裝、濃眉大眼、胸脯豐滿、手握衝鋒槍的女民兵。由此,丘弘的創作激情湧泉迸發,一直延伸到上個世紀80年代末。從90年代開始,他感到創作靈感日趨衰竭,無聊的時候就在家裡把那堆油畫從這間房子搬到那間房子,又從那間房子搬到這間房子,張秀麗也隨之反覆點數,如此來回折騰。累了,就讓妻子陪他外出走走。他們外出應酬愛穿休閒情侶裝。男裝身上的印花像圖騰,女裝身上的花紋像迷宮,寬寬鬆鬆吊兒郎當。懂得欣賞的人看了是藝術家,不懂欣賞的人看了是難民!

他們在這裡參加展覽開幕式到那裡參觀採風,也常應邀出席各種飯局,在外行人面前吹吹牛找回自信。這樣的日子又走了一段。有一天,張秀麗感到身體不適,到醫院檢查,被醫院診斷得了一種很怪的家族遺傳病,於是,她精神緊張起來,便臥床不起,丘弘由此變得木訥。兩年後,張秀麗是在怕死中撒手人寰的。

丘弘獨生兒子在美國工作,他向公司請了假,攜妻子從洛杉磯回國奔喪。他在處理兩件事中表情是一樣的凝重:一是在妻子的陪同下一絲不苟地按中國的習俗程式送走母親;二是在妻子的陪同下把父親100平方米的房子和父親的200多幅油畫作品作了清點、進行法律公正,並確認當前的合法繼承人就是他本人。

他在處理這兩件事情上的思維方式應該說繼承了父親的投入和母親的精細,再就是加上妻子的良言的綜合素質表現。然後,他託小舅子從粵北為父親找了一個16歲的小保姆,在他感到安全妥善後,夫妻雙雙飛上了藍天!

父母都是愛自己的孩子的,尤其是丘弘。在他的腦子裡存留著的中國傳統思想根深蒂固,兒子就是他的命根子。他自己小時候成長在貧窮的小漁村,生母早故,與繼母所生的弟妹的待遇不可相比,常常捱餓缺衣。於是,他就發狠地要把自己小時候得不到的東西都堆砌給兒子,從幼兒園開始的每個學習轉折階段,他都要親力親為地為他跑學校,選擇最好的成長環境和老師,從小帶兒子見識各種事物,吃得是高階營養穿得像高幹子弟。兒子也爭氣,考上了名牌大學,還繼承了父業,攻讀油畫專業。

為使兒子能夠順利地出國深造,丘弘又不得不攜上沉重的油畫作品東奔西跑送禮疏通關係……這些沒得說,父為子,天經地義。但是,兒子在他母親去世後的這種處事方式,究竟是為了父親免於上當受騙,還是為了他自己的佔有慾望?家裡因為妻子的不在而顯得格外的空闊,膽怯的小保姆早早地進她的小房拴門休息了。在悲痛之中,丘弘陷入了一片茫然之中。

思緒帶他回到他青年當婚的年紀時段,還未曾像現在這樣,走紅走俏。他憑什麼呢?論長相,很一般;論才華,那是過去式;論錢,已讓妻子用得七七八八;論物,已給兒子作了“安全妥善”的處理。55歲的丘弘還能擁有什麼呢?他僅擁有55歲。

為了結煩擾,在眾多的來人、來信面前,丘弘挑了一封來信,來信寫道:

丘老師:

我這樣稱呼你行嗎?你的老鄉也就是我的同事翁鵬,要我給你寫一封信。提起筆桿,就像雕刻“墓誌銘”。坦言,我感到非常艱難。但是,我可以明白地告訴你,我希望能幫助你排遣你目前的孤單,重新走向藝術天地!

安楠

9月3日

字跡閃耀著陽光,當讀到最後一行字“重新走向藝術天地”的時候,丘弘的內心猛地被啟用。不知哪來的勇氣,他按照翁鵬所提供的聯絡電話,鄭重其事地按著一串數字……

難道是秀麗再生?電話筒傳來的聲音怎麼這麼像秀麗。丘弘的內心有點顫動,一時還不知怎樣與她對話。對方接著說:我最近要出差廣州一趟,如果沒有不便,我想去看望你。丘弘在“回來吧”和“歡迎你”之間搓了一下,最後究竟說了哪一句,他糊塗了。

安楠個頭高挑、偏瘦,披肩秀髮,臉龐白淨。

丘弘先開口:咱們坐在一起,想必都明白原由。我是一個訥於自薦的人,尤其是在目前,我的心情還沒有得到恢復,是你信中短短的幾行字打動了我。是的,我目前的精神狀態是非常需要進入藝術天地,除此,活著,對於我來說,就僅僅剩下———悲哀。

安楠接著丘弘的話茬,神態自若地說:翁鵬送過你的作品集給我看,我很欣賞你的油畫風格,很大氣,長沙博物館還沒見過令我這麼喜歡的油畫作品。

丘弘的臉上露出了些許慰藉的笑容,他說:很感謝你的鼓勵,那都是過去式,而那些作品……他沒有說下去。

安楠眼簾垂下,臉頰帶笑,嘴脣緩緩地挪動著:如果你目前有需要,我可以向單位請個長假,幫幫你。

丘弘的語速也一下子緩慢下來,他說:我當然高興。但在這之前,我得先告訴你實情。

安楠心情有點著急,她問:什麼實情?

丘弘說:我……其實是一個一無所有的糟老頭。

安楠又追問:為什麼這樣說?

丘弘回答她:秀麗走了,也帶走了我過去那個乖兒子。

安楠還是不解地問:你兒子不是在美國嗎?

丘弘誠懇地說:你是個好女子,我不能坑害你,我想告訴你的是,我的所有東西已經提前給兒子繼承了。

啊?安楠的臉部表情構成一個大大的問號。

晚飯是丘弘親自下廚,小保姆當下手。餐桌上南北結合中西合璧色彩和諧的四個分量精緻的菜式,安楠看了就開胃。既來之則安之。安楠這樣想。

丘弘的年齡比安楠大15歲,這點翁鵬已經告訴了安楠,年齡的差距是大了一點,但安楠相信,藝術可以把年齡的鴻溝填平,她已經有這種心理準備。但是,丘弘所說的實情,如果不是考驗她的話,是令人感到驚訝甚至窒息的。

吃飯的時候,丘弘除了用公筷給安楠夾菜,叫她多吃點之外,就沒有更多的話好說。他覺得,在目前的狀況下,他把該說的都說了,吹牛就不在家裡吹了,他要為對方今後的幸福負責,同時他也要為自己的老年幸福而負責。他覺得,誠實,成了他目前最值錢的“家當”了。

安楠也非常沉默,除了讚美丘弘的廚藝不錯,也就不知道說什麼為好。有些後果她不得不提前考慮到:她的祖籍雖在廣東,母親是北京人,但父母原在長沙工作退休後留在長沙生活,在廣州她無依無靠,一旦嫁過來,就全靠丈夫了,而丘弘的狀況竟然是這樣。家裡、朋友之間都以為我嫁給大畫家將來享福呢!安楠的心理活動和思想鬥爭非常激烈。

飯後,安楠搶著要洗碗,丘弘就在她的身邊幫忙。

丘弘說:一會兒我帶你到附近的大酒店開房。

安楠想了一下問道:家裡有空房子嗎?

丘弘回答:有,就是兒子住過的那一間,家裡備好了洗過的新床褥。

安楠平靜地說:就住家吧,何必破費呢?

丘弘顯得有點興奮,他說:那就讓你自己洗碗,我去鋪床了。

安楠洗漱完畢,走進丘弘的房裡與他一起看一部獲奧斯卡獎的影碟,兩人獨處了兩個小時,丘弘還是安然地坐在他的位置上,偶爾說說話也僅是對影片的觀感,這點與安楠以前接觸過的異性不同。由於路途的勞頓,安楠說想休息了,丘弘彬彬有禮地向她道了一聲“晚安”,就分開了。

11月的廣州,開始有點涼意,躺在丘弘鋪好的床上,彷彿一股暖流湧上心頭。她有一種回家的感覺,彷彿是在爸爸的隔壁、在媽媽的旁邊,悠然自在無憂無慮的,可這種感覺在原來那個家庭裡為什麼從來未有過?

安楠的身上集廣東女子的細膩湘女的多情八旗子女的高貴。雖然不算特別的俊俏,但很有那麼一點異域風采,蠻耐看的。按理她完全有本錢拴住丈夫的,但是,她有個弱點就是對丈夫太寬容對女兒太溺愛了。

安楠與前夫秦建國的分手委實是出於無奈。原因是秦建國揹著她與單位的女同事搞關係有了孩子,女同事上門勸她讓老公。她是一個愛面子心理脆弱的女子,在這種情況下,她的精神一度走向崩潰的邊緣,痛定思痛,她無法面對背叛了她的感情的丈夫,她提出離婚。

在財產分割和孩子撫養問題上,安楠處於非常不利的地位。秦建國是家裡後媽的獨子,從小集父母的寵愛於一身,比起同父異母的大姐、二哥過得幸福滋潤多了,但他從來把他們視為親兄姐。在他走向社會後,憑藉他的社會活動能力賺了一些外塊,就在市郊區買了一塊地皮蓋了一棟三層樓的房子,樓房的產權署上了他父親的名字。當時,他是基於兩點的考慮:一由於自己身處機關需要避嫌;二補償兄姐小時候在母

親那得不到的東西。秦建國在賺了一兩筆外塊後就再也沒有橫財發了,後來連工資也很少給安楠。女兒還小,安楠捨不得,就判給了安楠。可以說,她是帶著女兒和一些衣服輕裝回孃家的。從此,她把主要精力投向進修、研究美術作品鑑賞和撫養孩子上,成了博物館裡不可多得的技術骨幹。中間曾有不少人問及她的個人婚姻問題,她也接觸了一些,但都沒有感覺。她特別厭煩那種想學洋人浪漫而又浪漫不起來的男人。

第二天,天剛矇矇亮,安楠手輕腳輕地走出了丘弘的家門……

安楠沒有直接回長沙,因為她的假期未滿。她轉道去深圳悠忽,不由自主地走進了油畫村。她挨個檔口進行鑑別和觀看,而耳邊不時地響起丘弘對她說過的每一句話。她想:她這樣離開丘弘,會不會太唐突了。但既然這樣做了,必然有內在的原因。她又想:面對一個沒有絲毫的物質基礎年過半百的陌生人,為什麼要裝出一種風格來?

油畫村的特點是把畫家的作品化成商品;把簡單勞動化為社會勞動;把文化事業推進文化產業領域這麼一個過程。安楠在緩緩的瀏覽中思想得到了啟發悟出一些道理,此時,她又特別想與丘弘進行觀感交流。但是,她不好意思返回廣州。

回到長沙後,翁鵬給她送來了“藍色特快專遞”。撕開信封,展開信紙,上面寫道:

安楠:

你好!你走了,也不給我打一聲招呼,令我非常掛念。見到你,猶如回到了自己年輕的時候,這種感覺一直到現在,感情的衝動直想作畫。

不管將來我們的關係將怎樣發展,我都希望你能常來,就像來看朋友一樣。

見到快件後務必給我回話。

丘弘

11月11日

安楠很自然地拿起電話筒,按動丘弘家裡的電話。她輕聲地問道:您好嗎?

丘弘顯得有點激動,他回答:很好,很好!你什麼時候來?

安楠在想一些恰當的詞來回答他,但想不出來。話筒之間停頓了很長時間,安楠才說道:看看吧,如果有到廣州出差的任務,我一定去。她想給丘弘一種肯定的回答,儘管模稜兩可。

經歷過第一次婚姻破裂後,安楠安靜地度過了5年。在這5年中,她完成了兩件大事。第一件是讀完了美學專業在職研究生課程,第二件是陪太子讀書使女兒國小畢業考試全班第三名並順利地進入了重點中學。中間有過求婚者、有過求情者也有過求性者,但最終都告吹了。

在極度焦慮和亢奮的日子裡,她私底下嘗試過一些辦法進行解壓,甚至嘗試過用進口自慰器。她堅守一條:寧缺毋濫。她沒有因為第一次婚姻的失敗而悲觀失望、心理變態,她採取的是積極的態度,在較短的時間內擺脫痛苦投入學習工作和孩子的身上並取得了顯著的成果。她覺得自己在這5年獨身的日子裡的長進是以往認識秦建國到離婚的10年裡的10倍以上。

夜深人靜的時候,安楠反省過自己,感悟出了很多生活哲理。

於是,她把前夫秦建國和新認識的丘弘放在心房的天平上,她發現一種這樣的巧合:他們一個是後母的寵兒,另一個是前母的遺孤後母的冷落者,他們的一個得到而另一個未曾得到的,這兩種因果關係的後果均要安楠來承擔,但都是孽果,很玄。為什麼?這是安楠在丘弘家中不辭而別的內在原因。

那次電話後,安楠有5個月的時間沒有與丘弘聯絡,出差廣州更是一句空話,她正準備應研究生班一名男同學的邀約,作出另一種選擇。

已是第二年的初夏,長沙的天氣已經開始熱氣蒸人。安楠在家裡給正處青春期初潮的女兒緩緩地講解有關生理知識和怎樣使用衛生巾事宜。突然,家裡的電話鈴聲急促地響了起來,彷彿像人怕熱一樣急躁異常。

安楠抓起電話筒,是翁鵬打來的。翁鵬的聲音結結巴巴,他說:丘弘……他……在樓梯暈倒摔下去……住院了。

安楠內心一下子緊張起來,她問:怎麼回事?

翁鵬回答:是,是他單位的人打過來的,具體情況我還不太清楚。

安楠有點怪翁鵬多事,怎麼不遲不早,偏偏是在這個時候給她來電話,她已經開始與新的男友交往。提起丘弘,她想忘掉的男人,讓她的內心再掀波瀾。

晚上,她失眠了。她腦海裡久久地停留著丘弘的影子。有憂戚瞬間的愁容、欣慰瞬間的笑容、暈倒瞬間的痛苦狀……

不對,丘弘與秦建國有區別。安楠突然感覺到什麼。是的,她是因為欣賞丘弘的作品才來接觸他本人的,而與秦建國,是因為彼此一見鍾情走在一起的,更多的是看重外表。而人對作品的審美取向和鍾情將是伴隨著人的一生的。她更看中男人的才華。過了三更,她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她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裡她變成了一個古代人,千里單行,沿途跋涉作壁畫。醒來的時候,她覺得非常怪誕,因為她從來沒有想過要當一名畫家。

到醫院見到丘弘的時候,丘弘的頭和臉部被白紗布裹了一圈;右手由兩塊木板固定著並吊在脖子上。當安楠出現的時候,他的眼前彷彿出現了萬丈光芒,他倏地坐了起來了。想說話,但眼淚先行,他說:安楠,不要回長沙了,你是廣東人。他一語雙關,他非常需要她的留下。

丘弘的右手再也無法恢復過去的靈活。在養傷的三個月裡,安楠成了丘弘的得意門生。他們彷彿生活在伊甸園,每天都在恬靜中有規律地度過。下午至黃昏這段時間,他們一直待在畫室。

一般油畫家的畫室不太講究,但丘弘的畫室很特別:四幅牆壁四種顏色,決不是中國人習慣看的幾種主色調,而是經過他調配的渾然舒服的四種顏色;在進門的左邊,擺了一組音響,所放的音樂彷彿是籟音……安楠坐在丘弘的位置上,而丘弘,緊靠在安楠的旁邊,畫面,在他們如膠似膝的情感交流中漸漸完成……

過去,安楠的使命是看畫、鑑畫。當然,小的時候她學過畫畫,那都是畫些南瓜、坦克等兒童玩意。安楠,萬萬想不到已近不惑之年的她,會重寫人生。更奇怪的是,她臨摹丘弘的畫,達到維妙維肖的境地,作品參加公開拍賣,價錢喜出望外。

是上帝的眷顧:在丘弘踩空摔倒的那一瞬間,他的魂,已經牢牢地附著在安楠的身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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